吳兆騫墓志銘 【清】徐釚.撰
孝廉漢槎吳君墓誌銘
余讀史記鄒陽上梁孝王書曰:“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不禁掩卷嘆息,以為千古若出一轍也。及觀有明盧柟之為人,以跅跎使酒,至罹重法,械繫黎陽,著《幽鞠放湘賦》以自廣。東郡謝榛見長安諸貴人,絮而泣曰:“生有一盧柟,視其死而不救,乃以往古哀湘而弔沅乎!”諸貴人憐之,卒出柟於獄。而柟終無所遇,益落魄縱酒以歿,未嘗不深然悲之。若余友漢槎吳君者,豈非其人哉!
漢槎姓吳氏,諱兆騫,字漢槎,世為吳江人,明刑部尚書立齋吳公七世孫也。父燕勤公諱晉錫,舉庚辰進士,授永州府推官。漢槎垂髫,隨至任所,過潯陽、大別,由洞庭泛衡陽,攬其山川形勝,景物氣象,為詩賦,驚其長老。未幾,流寇張獻忠蹂躪楚地,漢槎奉母歸,燕勤公亦解組旋里。值我朝定鼎江南,漢槎年方英妙,才名大起,相隨諸兄為雞壇牛耳之盟,馳騖聲譽,與今長洲相國文恪宋公、家司寇、司農玉峯兩徐公暨諸名賢角逐藝苑,談論風生,酒闌燭跋,揮毫落紙如雲煙,世咸以才子目之。
丁酉登賢書,會科場事起,下刑部獄,羈囚請室,慷慨賦詩,隨蒙世祖章皇帝寬宥,遣戍寧古塔。荷戈絕域,極目慘沮。太倉吳祭酒梅村為《悲歌行》以贈之,有“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之句。送吏無不鳴咽,而漢槎獨賃牛車,載所攜書,揮手以去。在寧古塔垂二十餘年,白草黃沙,冰天雪窖,較之李陵、蘇武,猶覺顛連困阨也。無錫顧梁汾舍人與漢槎為髫齒交,時在東閣,誦漢槎平日所著詩賦於納蘭侍衛性君所,如謝榛之於盧柟者。性君固心異之,思有以謀歸漢槎矣。會今皇帝御極二十有一載,詔遣侍臣致祭長白山。長白山者,東方之喬嶽也,地與寧古塔相連,漢槎為《長白山賦》數千言,詞極瑰麗,藉使臣歸獻天子。天子亦動容咨詢,有尼之者,不果召還,而納蘭侍衛因與司農、司寇暨文恪相國醵金以輸少府佐匠下,遂得循例放歸,然在絕域已二十三年矣。時余方官京師,亦曾與漢槎一効奔走,其歸也,抱頭摯手,為悲喜交集者久之。
其母固無恙,而諸兄相繼云亡,遂為經師,館於東閣者又期年。歸而與太夫人上觴稱壽,宗黨戚里咸聚,以為相見如夢寐也。乃未及一年,復至都門,竟卒於旅舍。嗟夫,豈非其命之窮也哉!
初,漢槎為人性簡傲,不諧於俗,以故鄉里嫉之者眾。及漂流困阨於絕塞者垂二十餘年,一 旦受朋友脫驂之贈,頭白還鄉,其感恩流涕,固無待言。而投身側足之所,猶甚潦倒,不自修飾,君子於是嘆其遇之窮,而益痛其志之可悲也已。
余為吳氏婿,余亡妻與漢槎為兄妹行,且幼同學也,余故知之獨深。漢槎以前辛未十一月某日生,其卒以康熙二十三年十月某日,年五十四。配葛氏,前庚午舉人葛端調諱鼎之女。子男一人,桭臣,太學生;女四人,俱葛氏出。振臣以康熙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五日,舉柩葬於吳縣寶華山之麓,即燕勤公之墓旁也。以狀涕泣而請余銘,余固不忍辭,遂為之銘曰:
吁嗟乎,吳季子!
幼而學經並學史,
萬里投荒幾至死。
絕域生還豈易耳,
胡為泯泯止於此?
吁嗟乎,吳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