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
“我们去找黄金吧。”他说。
他和妻子分居已经两年了,他曾有一份编辑的工作,那会他的体重直逼两百三十斤,去杂志社的五层台阶是他最讨厌的东西,他的每一次抬腿都会从脂肪里榨出油脂,滑腻的汗液从他脖子的褶皱里挤出来,弄脏白色衬衫的后领,他要用掉很多纸,他的口袋里全是纸,他还有一罐像杀虫剂一样的香水,往腋下喷的,味道像变质的橘子,他桌子上的小风扇会把他腋下的味道吹到整个办公室里。他曾想过减肥,买了一套专业的护膝,但只是丢在衣柜的最里面,等到搬家的时候他才看到它,他想起来自己为什么没有去跑步,他的妻子送了他一件黄色的速干背心,他穿起来像个二逼,跑起来像个奔跑的二逼。
“我们去找黄金吧。”他对妻子说道,他们已经分居两年了,女儿由妻子带着,现在他必须把一辈子的积蓄花掉,买一套市中心三十平米的学区房,否则他的女儿就得去一所烂学校上学,毕业去发廊里给陌生的男人打飞机。
“你真是个疯子。”
妻子说道,她已决心去找其他男人。
“我有一份藏宝图,是爷爷从一个德国探险家手里买的,他们在内蒙的沙漠里发现了宝藏。”
他们借了朋友的车,是一辆白色的SUV。
“我真是疯了。”
妻子缩在副驾,身上盖着一件毯子。
沙漠里的夜空辽远而纯净,银河横亘南北,远处烟尘如幕。
“这里有一个海子,颜色湛蓝如宝石,当地人叫它仙女的眼泪,黄金就在那里。”
他们在这一片游荡了五天,车窗外每天都是浑浊的一片,他已经有了疲惫感,不时有绿色的线条划过去,然后是一道又一道,他并不知道往哪里开,在他的眼里,世界已经变成了一块明暗不定的黄色色块。
第七天,沙漠里开始刮暴风,他们迷失了方向,他把车子停在一处沙丘的背风处,窗外是一片漆黑的世界,沙粒猛烈地击打着车窗,整辆车在风暴里摇摇欲坠。
妻子用丝巾裹住脸,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十字架,脸上显出绝望的表情。
“我居然还会相信你,你让我感到恶心,如果我能活着回去,我一定要去一个远离你的城市。”
他说:“如果我找到黄金,我们能不离婚吗 ?”
妻子看向他,车顶的阅读灯亮着温暖的光,为她的脸染上一层黄色的光晕。他听到车外狂风的怒号,遥远的像是隔了几个世纪,他听到妻子的心跳,她瘦削的脸摩擦丝巾的声音,她靠在他的怀里,他的身体传来亲切的感觉,这是他许久不曾有过的,借着这份亲切,他说。
“你是不是出轨了?”
“车里还有水吗?”
“我回家的时候,看到鞋柜里多了一双皮鞋,瘦长,擦的很亮。”
“你谁都不相信。”
“我爱你。”
他低头亲吻她的头发。
“笃笃笃。”
他听到有人在敲车门,一束手电光照在他的脸上,他摇下窗户,车外是一个披着大号黑色雨衣的孩子,手里拿着一把羊铲,在风暴里摇摇欲坠。
“你们……看到我的羊了吗?”
“什么?”他问道。
“羊,羊,一只白色的母羊。”孩子夹住羊铲,用手在头上比了个羊角的姿势。
“我不知道。”
孩子失落的离开了,瘦小的身躯很快消失在烟尘里,他关上窗户,沙子已经吹到了车里,他把粘在脖子上的沙子搓了下来,妻子靠在副驾的窗户上,他往腋下喷了两下香水。
妻子已经睡着了,他靠在车座上,听她均匀的鼻息,遥远的天空被撕开一条口子,露出像结了冰一样的颜色,他渐渐觉得冷了起来,打开发动机,妻子被玻璃的震颤弄醒,他打开雨刷器,一条大路在挡风玻璃后变得逐渐清晰。
他们在一处加油站休息,妻子在车上吃着一碗泡面,门口的路灯下停着一辆小卡车,车厢里关着十几只羊,头伸出铁笼外,发出凄厉的叫,戴着皮帽子的男人靠在车门上抽烟,他走过去,说道。
“你偷了我的羊。”
戴着皮帽子的男人面色一变,用浓厚的方言骂他。
他指着车厢里的一只羊说:“这只羊的耳朵上是粉色的耳标,别的羊都是绿色的,你偷了我的羊。”
戴着皮帽子的男人猛的把他推在地上,他爬起来,两人打在一起。
“够了!”他看到妻子下车向他走来,手里拿着他的藏宝图。
“你这只骗人的狗。”
妻子把藏宝图甩到他的脸上,藏宝图掉在地上,右下角有贴吧的水印。
妻子上了羊贩子的车,昏暗的路灯下引擎轰鸣,一束青色的尾气排在水泥地上,散在四周朦朦的雾里,他坐在地上,右边的脸肿起来,把眼睛挤成一条缝,透过缝,他看到原野里一片灰蓝,一束手电四处挥舞。
“我知道你的羊在哪里。”他对孩子说道。
“在哪里?”
“在一个海子那里,你们叫它仙女的眼泪。”
孩子带他来到一处小水洼,蔚蓝而深邃,像一枚蓝色的宝石。
“这里没有我的羊。”孩子说道,他的语气带着愠怒。
“海子里有黄金,一小块能买一群羊。”
“真的?”
“我有藏宝图,是我爷爷从一个德国人手里买来的。”他掏出藏宝图,孩子将信将疑地接过去。
“那要怎么找?”
“去水底,拿你的羊铲挖下来。”
“你怎么不去?”
“我太胖了,下去以后浮不上来。”
孩子跳下去了,在水里浮浮沉沉,他伸出胳膊,朝他呼救。他靠在车门上,看着他慢慢沉了下去。
天快要黑了,他向村子的方向驶去,进村的水泥路到处都是黑色的羊粪,这个村子大概只有几十户人家,村口有一座涂着白色涂料的小土房子,小小的窗户向外放出暖黄色的光,墙壁上用红色的油漆写着供销社。
他进了供销社。
“有什么吃的?”
老板是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烫着红色的卷发。
“饼干,鸡脖,蛋糕。”
女人磕着瓜子,从柜台下拿出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批发的硬饼干。
“酒呢?”
“只有啤酒。”
女人从货架上拿下一罐绿色的啤酒,上面粘着一些灰色的皮屑。
“来包烟。”
女人白了他一眼,从柜台下拆出一包烟。
他站在村口,太阳落到路的尽头,冷清的空气一直延伸到天边,他听到了一声羊叫,他循着叫声看去,灰白色的原野上出现了一堆白色的像素,一个佝偻的老人走在羊群后面,手里的鞭子不停地抽打。
老人慢慢走到村口,手里拄着一根光滑的鞭子,羊群从他的车旁穿过,耳朵上打着粉色的耳标,老人停下来,像他讨要一根烟。
“我有只羊丢了。”老人蹲在地上抽烟,脸上的沟壑里塞着泥土。
“我的孙子去找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老人笑了笑,站起来拍拍屁股,“我得去给他做饭了。”
他坐进车里,打开雨刷器,他看到土屋的烟囱里冒出白烟,散在冰一样的天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