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珀-德普审判背后的三个为什么

美国不是灯塔国。美国不是灯塔国。美国不是灯塔国。
辛苦审核人员了,这个账号总发一些太长不看的文章。祝你们晚安!
前情提要:

Hello there,我们也希望这个系列尽快翻篇,但是每天都有大开眼界的新消息出现。因为无需考虑流量、赞助和投资人是否满意的问题,我们自认有义务继续关注审判的余波。本文或许可以解答些许疑问,欢迎将它转发给你认为配得上真相的亲朋。它回答三个问题:
为什么家暴受害者会觉得安珀假
为什么德普在英国败诉却在美国胜诉
为什么权威媒体现在才站队
◆ 为什么家暴受害者会觉得安珀假 ◆
过去几周我们看到无数个我女我也的声明:“我是女的,我认为安珀在说谎”;或者来自其他家暴经历者:“我是受害者、我曾经被家暴,被家暴的人绝对不是安珀这个样子的,她很假,我一眼看穿”。
这种现象并不意味着有一方或是双方都在说谎,它在家暴领域相当常见。《芭莎》在一篇《为什么幸存者支持德普》的文章里给出了详细解释,在此稍作编译:
请记住家暴幸存者并不是千篇一律。施暴者在施暴时并不会根据政治立场或是三观挑人。
一些保守派的女性幸存者倾向于通过否定他人的经历以提升自身经历的可信度,尤其是那些达不到传统女人标准(比如顺从、贞洁)的异类。她们认为自己遭到侵害的“不正义”并不在于自己对身体主控权的丧失,而在于她们这样遵守规定的好女人遭了罪。她身为受害者,与她不信任其他受害者,并不存在冲突。她愤怒的一大来源,就是其他人的受害经历威胁了她本人的信誉。
这很容易让她们成为某些群体的武器。有很多人想利用这种声音证明自己既不厌女也不充满仇恨,是极端客观理性的化身。所以你会发现来自女性的“我女我也”声明永远比其他幸存者的异见传播更快、更受欢迎。她们可能将之视为一种“交换”,是能够在当下不平等结构中获取的为数不多的好处。
除开政治立场和个人价值观,很多幸存者认为自己的经历具有普适性。因此会根据别人的陈述与自己经历的相似程度,来判断对方有多可信。但是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不同的,对暴力也会做不同应对;而即便看到类似的元素,他们也会试图找出更多不同,这源于一种“正义世界假设”(just-world hypothesis)。
简单地说,这种假设就是认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世界的本质是公平正义的,只要我做对了某事,我就不会受害。这让人不用直面犯罪的不确定性和普遍存在性。
在强奸案审判中,女性陪审员会寻找自己和女受害者的不同,以说服自己她不会成为下一个,因为她做出了“更好的选择”。共情受害者意味着接受自己被害的可能性,所以她们宁愿共情犯罪者。实际上这是一种自保策略——问题太大,因而选择否认和回避,便不用面对“世界并非正义”这一可怕的设想。
◆ 为什么德普在英国败诉却在美国胜诉 ◆
2020 年,德普在诉《太阳报》的诽谤案中败诉,从此我们可以合法称呼他殴妻者(wife beater)。但是在 2022 年的弗吉尼亚审判中,7 名陪审团成员一致认为他没有虐待安珀哪怕一次(同时在安珀的反诉中做出了矛盾判决,认为安珀没有伪造被家暴的现场)。为什么?
我去翻了上学时的笔记本和教科书(McNae's Essential Law for Journalists 第 22 版)。Sorry I just realised I'm something of an expert myself 😀
在英国赢得对媒体的诽谤案相对容易,因此有不少公共人物会选择在英国起诉媒体。原告无需证明记者的言论不实,也无需证明记者存在恶意,只要原告认为它特指自己(identification)、对自己的名誉可能造成损害(defamation)、被第三人看见(publication),就可以提起诉讼。
如果记者的陈述是诽谤性的,法庭会假设它不实。如果它的确是真的,则被告承担举证责任,以建立起真实性抗辩。诽谤案的几类主要抗辩包括真实性、诚实观点、基于公共利益的报道特权、媒体主动提出道歉和补偿等。如果选择真实性抗辩,媒体需提供足够多的证据说服法官它的陈述在实质上是真实的,其证明标准应该符合民事诉讼的高度盖然性规则(on the balance of probabilities),即事件发生的可能性大于它没发生的可能性。

另外,媒体还应避免暗示习惯性行为。教材给出的例子是,如果某人被判过一次盗窃罪,那么“他是个小偷”这样的陈述看起来没错,但到了法庭上绝对无法建立起真实性抗辩,因为原告会说这句话暗示他是惯犯,而他实际上是个老实人,只偷过那么一次东西。

《太阳报》称德普为“殴妻者”,其实已经在暗示他是惯犯了,选择真实性抗辩非常具有挑战性,德普当年胜诉的希望很大。只是法官尼克尔在逐一检视了所有证据后,得出了德普至少虐待过安珀 12 次的结论。不是一次,而是 12 次。所以《太阳报》暗示他是打老婆惯犯并非诽谤。
具体的判决书我会第 X 次链接在文末(无需爬梯),它非常长且具体,分析了每一个证据,包括录音和短信文本,附以法官做出判断的逻辑思路。
这两天我看到有不少中文媒体称安珀“处心积虑”花费数年陷害德普。这是阴谋论层级的猜想。在此截取判决书关于希克斯维尔事件的一段陈述,看看高等法院的法官写了什么:

安珀在希克斯维尔事件当晚给自己写了一封邮件,记录自己的矛盾心情,她爱着德普清醒的一面,但是害怕酒精和毒品激发出的“怪物”面。德普声称安珀在编故事确保以后能害他,还说“怪物”这种描述是安珀的虚构。
法官认为,这封邮件写于 2013 年 6 月,两人分手的三年前,虽然安珀筹划一起骗局有理论上的可能,但他认为这不是事实;而基于一系列德普和熟人的短信对话,说“怪物”是安珀的虚构也不成立,因为德普多次跟别人讨论压抑自己怪物面的问题,比如“我和安珀这三个月过得好极了,我把自己的怪物深深地锁起来了,这奏效了”。法官认为,“怪物”更可能是德普对自己另一人格的形容。

截取另一段关于床上排泄物的判断。

法官认为这件事本质上和诉讼无关,毕竟诉讼的关键是德普是否攻击了安珀。不过他还是根据手头的证据做出了判断:制造排泄物的是安珀的小狗 Boo。这只狗因误食大麻而出现肠胃问题,它有过在床上排泄的历史,安珀亲自为它清理并给别人发了短信。此事发生当晚,德普已离开去另一住处,睡在床上的是安珀,她不可能污染自己的床只为了报复丈夫。德普还曾给助手发过短信,“你能不能在主卧门口拉泡屎,这样安珀进来踩到屎会以为是小狗干的。”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英国法官仔细检查了全部证据得出了结论,他的推导全都记录在长长长长的判决书里。虽然这是一起诽谤诉讼,但是对于如何判断亲密关系中的施暴者和受虐者同样具备启发意义。唯有不厌其烦地将其细化,才能避免处理家暴案时的和稀泥态度,避免一种理所应当的“清官难断家务事”式封建思维。值得一提的是,在德普决定上诉后,又有另外两名法官审视此案,驳回了他的上诉。
那么美国审判又是怎么回事呢?
英国审判由法官判决,美国审判由陪审团决定。这种制度中,陪审团成员从选民中随机抽取,没有法律经验,没有法律界人脉,只有一道程序性的 voir dire 问询确保他们没有偏见。如前文所说,这种保证没什么效果,有人可以公然承认自己的老婆认为安珀是个神经病,但同样入选。
同时,法官阿兹卡拉特认为有必要进行全球直播,哪怕本案中含有性侵情节(这在英国是无法想象的)。全球直播引发的社媒狂欢和公关宣传战,很难说没有影响陪审团的判断。他们没有被隔离,没有被没收手机,仅仅被口头要求“不要上网”。但庭审持续了六周,中间有一周法院开会休庭,还有三天假日。这个月我们的共同体验是,即便不曾关注这件事,也会被有关它的推送追到天涯海角,屏蔽都屏蔽不掉。陪审团成员是同样的体验,指望一名普通人不受干扰地做决定可能是异想天开。
与英国法官极为细致的审视相比,7 名美国陪审员仅花了一天半时间“看证据”做决定,最终也没弄明白怎么填表格,填的赔偿数字也比州上限超出 10 倍。这一天半的时间可能还不够英国法官写出判决书的十分之一。
把审判交给未经受训的普通人,结果大概如此。
国际媒体法专家马克·斯蒂芬森也提到了德普方 DARVO 策略的奏效。我们在前文中提过(狩猎悍妇:顶级公关操纵下的德普案),DARVO 是一种反转受害者和加害人的策略,经常在性侵案中使用,把重点从“被指控者做了这件事吗?”变成“所谓的受害人是否可信”。
斯蒂芬森说,英国法官识别出了这种策略,没有被德普方提供的无关信息所干扰(比如排泄物事件)。但它对陪审团是极其有效的。安珀输的是舆论,输的是陪审团。
另一个挺让人无语的细节是,本应该做到公平、客观、无偏向的法庭速记员 “Judy”,在 5 月 27 日判决未出时,被拍到和德普一起派对。
这就是美国。
◆ 为什么权威媒体现在才站队 ◆
从 4 月底开始,我只用来看游戏和小狗的油管账号就被不断推荐庭审视频。并非是正常的庭审视频,而是被花式剪辑的 3 分钟饭制视频,关于谁做了可爱的举动,谁彻底毁灭了谁,谁 slay 了全场。我点完十几个“不感兴趣”和“不推荐频道”也毫无用处。不少网民和我有同样的经历,不是我们在追庭审,而是庭审在追我们。
确切地说,是去除上下文的扭曲信息通过二道贩子强行塞入我们的时间线。
在第一周和第二周,网络已经陷入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这点无需我赘言。无论海内外,任何对男方产生丁点质疑的言论都将遭到围剿。权威媒体此刻集体失声,它们对庭审的文字直播无人在意,深度分析还不存在,直到安珀走上证人席才断断续续发出异见,在审判的尾声才聚集起了一点点声量,但很快会被愤怒的评论淹没,评论指责它们罔顾事实信息、只有政治立场、只因为安珀是女人就为她说话——多数严肃媒体认为没有必要将英国审判详细陈述一遍,因为它作为公开信息一直就在那里,可惜读者不太爱看。
庭审结束的这几天,越来越多的媒体开始探讨此事的影响,关于它如何为家暴受害者设置了一个可怕的判例、抹除了他们过去几十年的努力(所有曾经对受害者的质疑此次通通回归)。它如何表现了社会对 #metoo 积攒的质疑,并成为了某些人仇女情绪的释放口。它如何反应了陪审团制度的缺陷,又如何侵犯了第一修正案——谈及被虐待的经历但不说出施暴者的名字,仍然算诽谤。
它们是否来得太晚,以至于让陪审团完全沉浸在一边倒的偏见叙事中因而做出了想当然的判断?
很遗憾,严肃媒体的性质决定了它们必然会迟到,其速度必然比不上油管、推特和 TikTok 。
为了写出全面、精确、公平的报道,为了探索事件发酵后的影响并询问专家意见,严肃媒体需要更长的时间观察、调查和组稿,这是对付费订阅用户负责,也是对媒体名誉负责。滚石、好莱坞报道者、纽约客、纽时等姗姗来迟,因为它们的最终报道是总结性质的,汇集了不同信源针对多个议题的访谈。也因为多数内容在付费墙之后,所以相对免费媒体,对流量和非付费用户满意度的要求没那么高,传播自然也不会广。
虽然主编在开选题会时仍然要考虑读者反响,但基本不会为此牺牲新闻报道原则。它们不可能像《南风窗》一样出产令人手脚蜷缩的粉丝小作文,也不可能像《三联生活周刊》一样,直接将“安珀砸伤德普手指”这一两年前被英国法官揭穿的假信息传递给公众,并再度放大德普方的 DARVO 战术以猎巫。我们很难过地观察到,曾经享有声誉的国内媒体已经不可避免地走向了三流网红风,除了商业写作之外,只能写点讨大家喜欢的,又不得不假装平衡,因而看起来相当缝合怪。也许是有节操的国内媒体已经无了吧。
与之相对,贩卖情绪的网红可以在极短时间内通过迎合占上风的叙事来引流和盈利。那是它们唯二的原则。在油管 Law&Crime 频道,任何打赏的观众都可以高亮自己的评论,谁打钱多谁就可以在聊天区把评论置顶。不难想象,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几位主持人使出浑身解数输出讨人欢心的观点,让开心的粉丝疯狂打钱支持,发一笔安难财;嘲笑女人的短视频和 meme 实现了数量上的飙升,任何产出这种内容的用户和媒体号都能获得前所未有的互动量。这是一个“正义”的游乐场,谁说不,谁掉粉。
本质上,这是盈利模式区别导致的结果。出售有价值的新闻写作、坚守报道原则的媒体会活得艰难,而随大流蹭饭的免费账号必定可以见鱼说鱼话,赚得盆满钵满。
为公共利益报道和蹭流量是两回事。当一场涉及家暴、性侵的庭审被允许直播时,它就默认对后者敞开了大门。它把一系列痛苦的事件玩成了真人秀,把应该实现正义的审判扭曲成了人气比拼。严肃媒体的深度报道永远敌不过社媒速食的娱乐性、便利性和可消化性。克里斯·特里奥早在《蝙蝠侠大战超人》中就说出了真相:
现在没人买报纸,肯特。美国的良心早就随罗伯特,马丁和约翰一起死了。
-FIN-
Ref:
https://www.bailii.org/ew/cases/EWHC/QB/2020/2911.html 英国案判决
https://www.bbc.co.uk/news/world-us-canada-61673676 为什么德普在英国败诉却在美国胜诉
https://www.harpersbazaar.com/culture/politics/a40116993/why-are-so-many-survivors-supporting-johnny-depp/ 为什么家暴幸存者支持德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