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弹指成雪》(5)
[三]舍,得
胤朝圣王十一年的大雪来得特别早,纷纷扬扬落满了燕子园的荷塘。
曲临江支起下巴坐在院子里,裹了一床厚实的棉被。他那么魁梧一个人,巴掌大的方凳还不及半个屁股大,偶尔经过的侍女看到了没有不掩嘴偷笑的。可曲临江并不在意,手里的蒲扇不时动两下,其实药罐中汤汤水水早沸了好几道。褐色的汁液流出来,又被寒冷冻在罐子上。
“曲老板,我这就回去了。”房门推开,走出个郎中打扮的老人。
“远京的病情如何?”曲临江站起来抖落了一身积雪。
“还是老样子。有时候身子虚,经脉里几股寒气冲决,有病入膏肓的征兆。有时候又龙精虎猛,脉气强健得像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老朽看了这么多年病,从没遇到过如此怪症。实在是无能为力。”这老郎中是宫里御医的首席,解决过无数疑难杂症,却对白远京的病束手无策,也觉得汗颜:“好在没有性命之忧,就是偶尔会昏睡些时日。还是照方子抓药吃着,看开春见不见好吧。”
曲临江将郎中送走,端了碗药跑进卧室。
“把门关上。”白远京只穿件白色的长袍靠在床沿。他满脸的汗水,神态间却有股无法言说的惬意。
曲临江抽搭鼻子一嗅,手里捏紧了辛苦熬好的中药,狠狠地掼在地上:“你又用荼靡膏了?”
白远京神色缥缈,有气无力地说:“这些日子下雪啦,老是做梦。梦到北陆,梦到……整晚整晚的睡不着,头疼得厉害。”
“我早就告诉过你,这种药不能用!用了就戒不掉,你整个人就毁了!”
“没事……我有分寸。”白远京渐渐从迷离的状态里苏醒过来,说话有了生气。
“你到底要不要命了?”曲临江一脚踹飞了药碗的碎片。
“那你说我能怎么办?”白远京抬起头,荼靡膏的效力渐渐消退,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两颊瘦得露出刀锋一样的线条。他盯着曲临江看,过了片刻才躺回床沿,半年的功夫,前额的头发也灰白了许多。
“唉……”曲临江狠狠地一拍大腿。换作是自己,心爱的人被囚禁在北陆,而且是在那样一个禽兽的帐篷里,恐怕早就崩溃了。可是白远京没有,他甚至对着自己的兄弟也不会诉苦。只是用黑色的药膏摧残身体。
“这半年来,咱们一直在散财,散财。钱都快花光了,为什么你还不启动‘速朽’计划?你究竟在等什么?”
“还不是时候。”
“我们帮了天启城那么多的王公贵族,这么强大的势力撑腰,怎么就不是时候?难道要辰月的大教宗古伦俄跪在面前求你才是时候吗?”
“谁会真心帮我们?”
“别人不会,顾西园也会。”
白远京翕动着干裂的嘴唇,拉一床被子盖住了身体:“临江,这些年我说过那么多次,本以为你听进去了,记住了,原来还是没有。”他摇摇头:“那我就再说一次,这个世上除了你的父母,谁都是靠不住的。人一定要靠自己!”
“喔。”见白远京那么疲惫,曲临江不想再刺激他,可有些话到了嘴边,实在忍耐不住:“你是说顾西园也靠不住。”
“利益面前,他当然靠得住。但要让他帮我们联系名单上这些人,只有利益是不够的。”白远京想着什么,却守口如瓶:“只有绑定。牢牢的绑定在一起。”
“说得也是。这些日子顾西园来燕子园的次数少了,他自己都被天罗和义党弄得焦头烂额。”
“所以我们要继续帮他,只有帮他理清楚白河峡谷的事,他才会帮我们完成‘速朽’计划。”
“说得好像胸有成竹,既然有心帮忙,怎么不早点告诉他。”
“事非经过不知难。”白远京说:“顾西园是条汉子,他不开口,我不会主动帮忙。”
“我们八月进京,现在到快过年了,他要是行早就理清楚了。”
“平临君聪慧过人,手段也是一时之选。没能够摆平,是因为天罗出了变故。”
“这个我知道,天启城里现在辰月的势头完全压过了天罗。范雨时虽然死了,刀耕的结果却让天罗无法承受。”
“这还在其次。天罗山堂的老爷子姓龙,苏秀行却是苏家子弟。他们中间有的事情,不是我们外人可以了解。近来顾西园都找不到苏秀行,可见天罗内部的事情并没有得到解决。”
“看来,苏秀行也不知道谁是敌,谁是友了。天启这么复杂的局势,让个小孩在漩涡里挣扎,也够难为他的。”
“春山君差点要了你的命,你好像并不记恨他。”
“那么多人想要我的命,我恨得过来吗?”
“其实不出顾西园这个岔子,我们也需要这段时间的等待。”
“我知道,会捉老鼠的猫不叫。刚来就搞那么大动静,也太扎眼了。”曲临江拿起扫帚打扫地上的碎片。
“你能够悟到这一层,就不容易。”白远京掐指算了算:“还有个重要的原因,我一直在等个人。算日子,他该回来了。”
“那顾西园的事就一直放着?”曲临江又绕了回来。
“用不了多久,他会来找我。可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那一招虽然有效,他却未必能下得了决心。”
“就是没有十成的把握了。”
“这世上的事谁又敢说必成呢?不说这些了,喝酒去。”
“喝酒?你行吗?”曲临江被点到了痒处。
“人废了,胆子还在。”
白远京把被子掀开,从床上一跃而起。片刻的功夫,他又成了那个光芒四射的九原游商。
城中大雪纷披,这样寒冷的天气,安邑坊与平日相较也少了几分喧嚣。
几乎从来到天启的第一日起,白、曲二人就只能在沐风楼喝酒了。
白远京豪购白河峡谷,曲临江血战沐风楼,都是被编到了市井说词中的传奇。后来白、曲二人又热心投资于帝都各行各业,搞得商贾老板们把他们当成了散财童子,燕子园里每日车水马龙,不胜其烦。柳欢在天启公卿中很吃得开,寻常老板来访,根本不给面子,所以沐风楼简直成了白、曲二人的避难所。
年关将近,又是白天,今日沐风楼里也仅有几桌客人。
曲大厨被小醉强拉到厨下当老师去了;自从有一次醉酒后露了手宫保鸡丁的绝活,曲临江就再也没个安生。小醉每每拉着他请教厨艺,躲都躲不过。曲临江有时候也不乐意,可是架不住小醉那张利嘴。小醉往往上来就夸:蛐蛐儿别看人糙,活是真好。白远京兴致好的时候就调笑着问:哪方面的活好啊?小醉大大方方地说:哪方面都好。把个曲临江囧成了红烧猪头,一个劲地解释:别说了别说了,我教你还不行吗?姑奶奶。可是这招使多了威力也会变小,曲临江的脸皮厚度在小醉地督导下飞速增长,后来也不脸红了,可还是说不过。说不过怎么办?曲大厨有办法,他提着大坛的烈酒往桌上一扔:“喝!”可是曲临江想错了。小醉之所以叫小醉,就因为她喝酒脸红得极快,可之后无论喝多少烈酒,依然是小醉。曲临江连酒量都不是对手,常常醉得抱着桌子腿喊妈。再后来曲临江终于老实了,每每看到小醉笑吟吟地拿着铁勺走过来,也不用吩咐,抬腿就往厨房走。白远京不明白,这样一个糙汉,小醉为何对他那么好。小醉喝多的时候,两只眼睛放光,就会说:“蛐蛐儿那天在沐风楼里和天罗打架,实在是打得太帅了!太爷们了!”这个时候,白远京就会很惆怅。
今天两个冤家又拉扯着走了,白远京难得地透口气,听须发皆白的安老爷拉单弦胡琴,听柳欢唱儿女情长。每天的这个时辰,无论刮风下雨,柳欢都会登台。白远京看柳欢的时间长了,总觉得这样一个绝美女子,若在和平的时代,大概会开一家戏场,而且必定是头牌。高兴的时候就乘着软轿来唱几曲,懒散了便躺在湖畔的小屋里吃几口茶,就着午后的阳光看看书,练练嗓子。日子过得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很少人能掌控命运,但柳欢可以。可惜这是乱世,物价飞涨,柳欢是傲岸不屈的性子,没有人可以让她下嫁。熬着熬着也慢慢的老了。若几日不登台,沐风楼里里外外的用度就要捉襟见肘。何苦这样支撑?白远京也不太懂。高健家里就是天启的大户,据说和柳欢家曾经结过娃娃亲。后来柳家败落了,高健对柳欢还是一样的爱慕。其实这样的女子,有几个男人会不爱呢?这半年里在生意场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白远京和高健又打了几次交道,觉得这年轻人老练能干,是把好手。可是好几回在沐风楼外见着他远远地徘徊,就是不敢进去。那样子,像条没了窝的小狗。有时候实在托不到人带他进去,就会落下面子苦苦哀求白远京。白远京被他烦得不行,偶尔也会通融。高健在沐风楼里从来是自己捡个没人的座位坐下,也不麻烦别人,也不骚扰柳欢,就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听完柳欢唱歌就走。毕竟是魏长亭的得力手下,刚开始还有人端茶倒水,后来也渐渐无人理会了,大家仿佛有了默契似的,将这人当成了空气。
白远京朝那个座看去,高健今天没有来,他心里反而空荡荡地有些失落,又莫名地觉得少了份压力。柳欢里外都是把好手,又守规矩,和谁相处都是点到为止,这样的女人谁不想娶到家里呢?白远京是个正常男人,他也想过。可是每每动了这个念头,就会记起那个梦,梦里隔着水面眺望的蛮族姑娘格桑梅朵。格桑梅朵每呢喃一句阿淳,白远京就觉得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一口极细的针猛地刺入。阿淳这个名字他再也不愿提起。可那些过往却总挥之不去的翻涌上来。这些影像到了最后,都是那个黑袍男人的声音,有种残忍的平静。白远京听到那个声音,就会想到此行的九死一生。何必拖累别人?于是把脑海里最后一丝欲念切断得干干净净。
这么大的雪。去年这个时候,北陆也是雪年啊。格桑梅朵还与他一起骑着马跑了七天七夜,到人迹罕至的望夫山里采摘雪莲。白远京不能再想下去了,他开始喝酒,一碗一碗地喝。
这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可能对于孤独的人来说,最害怕的不是寂寞,而是心里那一点点的温暖,都开始结冰了吧。
“怎么一个人喝闷酒?”柳欢不知何时站在了身边。她的话向来不多。只是将裙摆提起来纳在腰带里,坐下给自己倒满了酒:“来。”
白远京不知道说什么,和柳欢干了一碗。
“我喜欢雪。”柳欢不看白远京,盯着前庭里飘落的雪花出神。
“干净吗?”
“嗯。”
他们就这样喝酒,谁也不再说话。
台上的安老爷拉着那首北陆的牧歌,除了唱曲的谱子,安老爷似乎只会拉这首歌。任谁这样百回千回地拉都已经炉火纯青了,悠扬的调子在冬雪里飘转。
“我这辈子活过来的这些年,没有什么骄傲。就是去过不少地方。”白远京往掌心里呵了口热气:“游历到草原上,有时候会遇到卖酒的贩子。他们的店就在驮马上。其实卖不了几个钱,都是真正好酒的牧民,酿了酒四处地走,遇到有缘的人就停下来一起痛饮。那是真正的好酒,据说是逊王发明的,四蒸四酿,香醇得和草原的天空一样彻底。那种酒喝多了,人的心像是透明的,跟素不相识的人也可以坐在火堆边一起骂娘,喝醉了抱头痛哭,哭完了又骑着马在草原上狂奔,边跑边数头上的星星。常常两个人数得对不上,都讲自己没有错,就开始争执,三句话不对抡起拳头就揍人。从马上打到马下,直打到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酒醒了一看,卖酒的人已经牵着驮马走了。”
柳欢小口地抿着酒,静静地听。堂下铺了火龙,可她的鼻子还是被冻得通红通红的,像只慵懒的猫。
屋帘被人掀开,客人们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大声唤着老板娘。
“我去了。”柳欢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