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剑:年轻工程师之死
魏军昌将玉珠峰前勘察的留影封好后,投进了信箱。未曾想到,这居然成了留给妻子的最后的绝笔和遗照。
再过两个月,他就要当爸爸了,新婚妻子一朝怀胎,十月分娩在即。从2001年2月25日跟着铁一院兰州分院进入昆仑山腹地之后,他所在的三队一直担负昆仑桥至西大滩的铁路走线的定测任务。5月下旬青藏铁路就要招标,6月29日举行开工典礼,铁一院的勘测钻探的时间一再被压缩,林兰生院长跑到前方来督战,线路总体李金城下了最后的通牒,3月底必须拿出格尔木到纳赤台70公里的定测技术资料,图纸设计人员已进驻格尔木市的鑫苑宾馆,随时展开路基工程设计。尹春发只好将六队从西大滩调了下来,加强三队,把中线横断面和桥跨样式做出来了。同时,调来了54台钻机,25天突击完成了任务。
一切都在按时间节点全线铺开。魏军昌从西南交大毕业五年多了,学的是地质,一直是队里勘测的中坚。自从南山口进入了昆仑山谷地后,手机没有信号,与妻子的所有联系都中断了,在茫茫雪野里没日没夜地勘测到了5月10日,最终完成了第一阶段的攻坚任务,他们才撤到格尔木休整15天,准备第二阶段攻坚土门至安多无人区,跟随青藏线路总体李金城作最后的突击。
那天到格尔木市里,顾不得两三个月没有洗澡理发,他就急不可耐地寻找街边的IC电话,拨通了妻子的电话。已将近三个月没有丈夫消息的年轻妻子哽咽了,喃喃地说:“军昌,孩子在肚子里踢我,在悄悄喊爸爸呢!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魏军昌听到妻子的第一句话,泪水唰地流了出来。
“想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吗?”
“想死了!”
“可我看不到你呀!”
“我在玉珠峰前拍了照片,常年白雪皑皑,铁道就从山峰之下通过,玉珠峰像个美神一样俯瞰着铁路,就像你深情地注视我一样。”
“军昌,你真好,寄一张给我行吗?”
“好!”魏军昌在电话中答道。
可是当照片最终冲洗出来时,离第二阶段上唐古拉山,挺进无人区只剩最后一天了。
寄走照片,魏军昌带着几分眷恋走回了鑫苑宾馆,不知怎的,突然松弛下来了15天,夜里睡得又晚,他觉得身体极度疲惫,未曾想到会为高原病埋下了祸根,病殁天路。
27日天刚拂晓,勘测队伍出发了。兰州分院三队担任的是唐古拉越岭地带土门至安多无人区的勘测。
整整走了一天的路程,上风火山,过长江源,越开心岭,翻唐拉山,到安多时已近落日黄昏,枯黄的草原在雪风中泛起片片绿色的波涛。远处的雪山仍然白雪如冠,沉落在血色苍茫之中,而海拔由2700米陡升至4700米,已是生命的禁区。过去曾有人想在这里种树,却无一棵生存,旷野无树,却有干涸的雪风袭来。魏军昌压根没有想到这里竟然成了自己最后的天堂。
靠前指挥的兰州分院原本要住电力宾馆的,可是一个月四万元的租金,让他们觉得花得冤枉,便租借宾馆对门的安多县粮食局的房子。安营扎寨之时,也许体力消耗过大,魏军昌觉得浑身疲乏,话也不愿多说,眼睛呆滞地眺望着远方,似乎在想自己的重重心事。
“小魏,你怎么了?”队长刘思文询问。
魏军昌的反应迟缓,说头昏沉沉的,一点精神也没有了。
4月30日那天,三队队长刘思文和副队长刘松见魏军昌和另外两个病人精神萎靡,饭也没有吃,便带他们到沈阳市定点援建安多县的急救中心看大夫,内地援藏的大夫显然缺乏高原病防治的经验,仅仅说是高原反应,先打打针吸吸氧就会有改善的。一种潜伏的危机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没有及时往海拔低的格尔木医院下送,结果生命中最宝贵的时间给白白耽误了。
晚上九点多钟,一分院副院长尹春发抵达了安多,连夜召集询问上山后的安营情况,刘思文说队里有三个病号,特别提到了魏军昌。
“严重吗?”尹春发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急救中心的医生说是高原反应。正在打针吸氧。”
“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安多不比昆仑山,这是最不适宜人类生存之地。”
刘思文点了点头,说:“我们会密切观察的!”
或许高原病暗藏的杀机和恐惧,注定是要以一个大学生之死来作为高昂的代价,4月30日这一天又被忽略了。
下午,正在安多的尹春发副院长接到指挥部的电话,说铁道部建设司顾聪司长到安多检查工作,看望一线定测的干部职工。放下电话,尹春发还专门安排顾司长到三队时,去看看魏军昌,他们都是西南交大的校友。有可聊的话题。
翌日中午,顾聪司长抵达安多县城,吃过中饭之后,就赶到三队驻地探望,此时已经下午两点三十分了。他一个宿舍一个宿舍地看望职工,走进魏军昌的房间,他正躺在床上吸氧,“小魏,顾司长来看你了!”尹春发站在一旁道。顾司长伸出手去,握着这个年轻校友的手,问他是西南交大哪一届毕业的,关切地询问了他的病情,勉励他在羌塘无人区镌刻下西南交大人的痕迹。
魏军昌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说话有气无力。此刻的他反应近乎迟钝,虽然吸着氧,但眼前却是一片混沌,灵魂飞扬得很高,朝着唐古拉山麓踽踽独行,前方似乎有一个雪山女神荷衣袂袖,飘飘而上,往一个雪地天堂翩跹而去。
当时青藏铁路的大部队尚未上去,人们还未了解到,患了高原病的人一般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狂妄型的,病发之时显得格外地兴奋,烦躁谵语,有酒徒的高亢吟啸;另一种却是抑制型的,沉默寡语,表情呆滞木讷,两只眼睛一点神儿也没有,像被一场寒霜打蔫的叶儿,耷拉着脑袋,抑郁而不可终日。
那天见顾聪司长,是魏军昌见到的最后一个高官和校友,可是他一点说话的兴致和精神也没有,神色漠然,高原病魔已遏制住他的生命之魂,俯瞰尘世中人匆匆走过,仿佛灵魂已剥离了自己的躯壳,唐古拉山上风马旗招魂的灵幡,朝他发出诱人的微笑,他要顺着印在经幡上六字真言的颂诵“唵嘛呢叭咪吽”,雪风卷起,幡动着十万遍的吟诵,搭成了一个天梯,将自己送入天国。
顾聪司长离开仅仅一个半小时,四点钟,刘思文就给尹春发打来电话,焦急地说:“小魏病情加重了!情况不妙。”
“一个多小时前见顾司长,不是还好好的?”尹春发猝然一惊。
“如今已说不出话了!”刘思文焦急地说。
“马上送下山去,格尔木市有解放军22医院,条件比较好。”尹春发交代道。
“我们队上没有车!”
“用我的三菱指挥车送,朱惠强教导员在格尔木,让他照顾小魏。”尹春发答得果断而又迅速,但为时已晚。
撂下电话,尹春发一步跃出门去,大声喊自己的司机刘可智,神色一片惶然:“可智,快开车到三队,接上魏军昌,将他送到格尔木去!”
“有医生吗?”刘可智多问了一句。
“没有随队医生,三队派一位搞地质化验的女同志与你一起送,好一路照顾。”尹春发交代自己的司机。
刘可智驾着车驶到了三队的门口,进屋将魏军昌抱上了车的后座,由一位女化验员陪着,风驰电掣般地朝着唐古拉山方向驶去。
尹春发看了看表,此时正好是四点十二分。
或许,当时若有人略懂点预防高原病常识的话,应该力主送往那曲、拉萨方向,而不是格尔木,那小魏可能还有几分获救的概率,因为从安多县城重返格尔木,沿途要经过5231米的唐古拉山和5010米的风火山,两座貌似不高的山麓犹如高原病两道生死冥界,逃过了第一劫,还有第二劫在悄然等待。
果然,魏军昌就在唐古拉这道地狱冥门前魂飞九天,他死在了青藏铁路尚未开工前。
傍晚七点半钟,西藏的天空暮色未至,可是乌云已开始涌向这座高原小城,西边天际的彩霞燃尽了最后一息,渐成炭黑,扇扑着黑之翼的昏鸦从天葬台上吃饱了,悠闲地在旷野里散步。尹春发无暇欣赏高原小城的血色苍茫,坐立不安地来回踱步。这时,室里的电话突然响了,传来了驻雁石坪定测地段十二队教导员张各格焦急的声音:“尹院长,魏军昌病情非常非常重,医生抢救了一下,让立刻往山下送。”
“我这就联系沱沱河兵站,请他们做好抢救准备!”尹春发此时已焦急万状,“你马上跟过去,停止所有生产,全力抢救!”
尹春发摇通了沱沱河兵站教导员的电话,请兵站医院全力帮助抢救。
刘可智的三菱指挥车八点半钟到了沱沱河,他仍然第一个跨出车门,抱着小魏到了沱沱河兵站医院,抢救了五十分钟后,瞳孔已经放大了。但是他们仍然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往格尔木市人民医院送,尹春发接到小魏不行了的电话,但他仍然给格尔木医院打电话,请他们派救护车从昆仑山下迎上来,进行最后的抢救。
然而,所有的努力为时已晚。到了晚上九点钟,虽然送魏军昌的车驶离长江源,往风火山、五道梁的方向疾驰而去,但他已经越不过第二道生死之劫了。正在这时,尹春发已经得到了小魏生命已乏再生之术、无力回天了的消息。他眼含悲泪地郑重宣布,魏军昌已经去世了。并派总工张学伏带着杨红卫科长住到队上去,安慰大家。指挥部所有的人都上工地,他坐依维柯下山去处理善后。沿途工点上的病号都带下山去。
晚上九点十分,安多天穹上的黑帷渐渐落了下来,尹春发带汽车队长李永庆、三队队长刘思文登上一辆依威柯,翻越唐古拉,往格尔木市匆匆赶去,为魏军昌安排善后。车驶出安多县城,沿途公路上狂雪飞扬,一场罕有的大雪覆盖唐古拉山以南无边的旷野。冷雪飞舞之中,能见度已降至最低点,等车缓缓驶上唐古拉山顶上,公路与山坡沟壑连成了一片,行驶5分钟就得停下来,擦挡风玻璃的冰雪,铁一院公安段的侦察员岳利新干脆跃出车门,走到车灯前边探路,以身体为向导,赶到雁石坪,已经是深夜十二时了,他们敲开十二队的临时帐舍,一一询问有没有病号,吩咐大家注意,凡有病者,都跟收容车下山。可是有几个生病的职工,却不愿下山,说要为最后的决战奉献绵薄之力。
尹春发在雁石坪停了半个小时之后,又匆匆往沱沱河方向赶去。
此时仍在旅途中的魏军昌已经气息全无,心脏完全停止了跳动。送他的车子在不冻泉与格尔木市人民医院的救护车相遇,急诊医生上车继续抢救,凌晨两点抵达格尔木市医院时,护送他的司机刘可智,边哭边抱着他冲进急救室,发现小魏已经僵硬在自己的怀里,一点生命体征都没有了,哽咽着说:“军昌,我抱你上车时,你可是好好的啊,兄弟,你要挺住,你就要出世的孩子需要你,砸锅卖铁供你读大学的老母亲需要你,马上就要开工的青藏铁路更需要你啊!”
格尔木市医院的专家抢救了40分钟之后,放弃了最终抢救。
疾驶在天路上的尹春发还在默默等待着奇迹发生,赶到西大滩时,已是凌晨四点,两位女化验员郭向前、魏春梅见了他,号啕大哭,他这时才真正意识到年轻的工程师之死,对这支队伍所造成的震荡和阴影。
一路狂奔,一路安顿军心,到了次日上午十一点,尹春发的车才赶到了格尔木市。他在给副指挥长李让平报告时,怆然泪下,大哭道:“指挥长,对不起组织的信任,我损了一名干将,一个年轻的勘测工程师啊!”
晌午空气清冷,天一边阴着一边晴着。尹春发的心灵如天上涌动的阴霾,他率队走进格尔木市人民医院抢救室,发现躯体上已卸下了抢救器械的魏军昌赤裸地躺在手术台上,生死之间竟然如此相似和重复,前尘已经注定,赤身裸体地来去,二十几载短暂如梦,又一丝不挂地去,什么都没有带走,却留下了亲人骨肉永远的离痛。他觉得愧对魏军昌的家人,一种沉重的负疚感在心中涌动。他挥手叮嘱身边的人道,“马上去格尔木买最贵的皮鞋和名牌西装。”
“尹院长,请别激动!”陪他而来的医院贾院长说,“中国有一个传统,人死了,是不能穿毛的、用皮的,只能买棉的东西。”
“军昌,委屈你了,我的兄弟!”尹春发扑了上来,抱着魏军昌赤裸的遗体泫然涕哭。
摘自《青藏铁路》
青海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