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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风】缘于(9/完结)

2021-08-01 13:39 作者:uni_Rebuild  | 我要投稿

迈开双腿,脚掌着地,跑,风一样的快跑。跨过山沟,越过溪流,避过巨岩毒蟒,跑,拼尽全身心全力地跑。青翠幽邃的山林渐渐被远抛在身后,摇曳的墨色长发光润如练如瀑。那一支粗陋的木钗早已遗落在山间,长发在脑后飞扬飘逸,光洁的额上香汗微沁。只顾着奔跑,快快地向前奔跑,如山间的鼓点敲响在心间,催促着。身边景物往后太快掠去,眼角只残留一抹鲜艳映色,看不清楚。跑,追随风,以不可阻挡之势,快跑。

跳下最后一个小山坡,一路直奔,冲进了这建在山脚之下孤独而年头已久的客栈中。古朴的木门被一双沾汗纤手蛮力推开,扬起一地浮尘,也得以让阳光透进,照见那青衣的男子举盅独饮。

她停下奔跑之势,喘气连连,放声呼喊:“爹!娘!”

少女声音嘹亮清脆,除了隐隐回音外并无回应。

光线中浮尘静静滚动。她粉面像是铺了一层红霞,青春的姣好容颜生气蓬勃。

她并不甘心,稍微缓一下气,心烦地随意扫一眼那男子,便踏上楼去,继续呼唤:“爹!娘!”

许是那从门透进来的光太强烈,男子皱眉眯眸,又昂首饮了一口。

她找遍整个客栈,终是发觉除了自己和他,再无他人。于是阴沉着脸,一步步从楼梯下来,她站在男子面前,柳眉倒竖着,一把夺过那酒盅,便往自己檀口一灌,重重地砸到桌上,瞪他那无甚表情的模样:“还喝什么?我爹娘呢?”

男子沉默地看着她,饮下如此烈酒竟还能面不改色,倒是个彪悍的女子。

见他不答话,只盯着她看,她不由得更怒,松开酒盅,一把揪住他衣襟,凶狠道:“快说!”

她爹娘经营这客栈大半辈子了,也有很多熟络的来客,这些来客来自天南地北,各阶层势力,他爹娘都照顾得周全,算是结下了很不错的人脉。若是爹娘真出了什么事,各方也一定能保住他们,而这个酒客面生的很,客栈里又是人去楼空,爹娘不知去向,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

被她用蛮力揪住衣襟的男子面色似乎不太正常,显出病态的白,像新刷的墙,又透着点灰暗,又恍若透明,就好像……像是冰块。他有着那样的疲态,懒散而平淡地看着她,终是开了口:“你是原小姐,这间客栈老板的女儿?”

“我是原琳。”发觉他如此状态,不知怎的,气势弱了几分。总不好,欺负一个体弱的人吧。她还是愤恨,推开他,稳了稳情绪,在旁坐下,耳根发红:“告诉我,怎么回事?”

“没怎么。”

她本以为他会接着说下去,却不料他神态自若地伸手,取回那酒盅欲饮。她又气又急,又欲夺过,他却握得很牢,淡淡抬眸看她,竟有郑重意:“三日后,必归。”

“真的?”

“我乏了。”他半闭眼眸,先前锐意都黯淡。

她松手,他再饮一口便放下,从桌旁拿过一拄杖,站起,转身上楼,动作幅度比常人要大。她目送他上楼,待他身影消失在拐角,才回过神,暗暗心惊:他的左腿,整整缺了一截小腿,裤脚带着潮湿粘稠的黑红色,似乎是新受的伤。

她又看那酒盅,已是空了。这酒的烈性,她饮一口已是难控,受这样重的伤还放肆饮酒,是因为和她一样,嗜酒成狂吗?心底生了一丝担忧,她决定多照顾他,以等待父母归来。

他一日都没有下楼了。她晓得他住的房间,心道他不便随意走动,便端了吃食热水上去,敲他的门。好在他有回应,没有昏过去:“进来。”他也晓得,此时也只有她一个活人在了,倒也未抗拒。

她进了去,见他匆匆拿毯子将腿遮掩,那血淋淋的伤势,虽然早有准备,仍不免心中颤动。她强稳面容,微微一笑:“我煮了许多,想着你还没吃,便送上来。你尽管吃,不够我再送上来。”

他坐在床上,神色朦胧,并不在意饮食的好坏,随意应了一声,便开始吃。她瞧他并无大碍,便下楼忙去了。虽然并无别的客人,但偌大一个客栈,还是有不少事要忙的。

男子待她将门关上,放下碗,倒头沉沉睡去。小半个时辰后她上来收拾碗筷,见并没有动几口的饭菜和沉睡的他,皱眉,端下去了。不多时他被摇醒,睡眼惺忪地看她。她紧皱眉,端一碗热汤,一勺一勺喂到他嘴边,动作还有些生硬。

他很快明了,垂眸默默喝完,才道:“记着你进山采集食材草药,没几天不会出来。昨日,是收到了讯息么?”

他是问她为何赶回来。她爹娘有事,她为何不能赶回来?她瞪圆美目,放下碗,气不打一处来:“你连这都知道!”可他就是不肯说明缘由!

“你本不必回来的。”他微微蹙额,语气平淡,却像有责备意。

若不是看他虚弱,她早已把他丢到地上,狠狠踹上几脚,此刻只好咬牙:“你为何不救我爹娘?”他们既然无故消失,定是遇到了什么大麻烦,而他既能在这时出现在这里,定是身份不凡,可他只是在此饮酒,说风凉话,简直可恶至极!

“救?为何要救?”他目光悠远,低语轻叹,“怎么说,他们也算我的救命恩人,不会有事的。”

“我为何没听他们说起过你?”她很是怀疑。他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哪能充当侠客,去救这么个看起来就有过奇遇的人。

“……”

等了一息时间,没听到回应,她定睛一看,他竟不管她还在身边,还在同他说着话,饱腹之后就闭目大睡过去,真是好气呵!她气鼓鼓地把被子扔在他身上,又瞄一眼那腿伤,已重新包扎过了。

哼,混蛋!别以为受了伤就可以这么混蛋!

天蒙蒙亮,她就被一些动静吵醒了。循声上楼,走进房间,浓烈酒气扑面而来。酒盅摔倒了地上,酒洒了一地,旁边还完好地放着三两个空酒盅。她恍然,这家伙都这样了还要偷她家的酒喝,还笨手笨脚地摔碎了一盅。她不知他先前是否付过了饭钱酒钱,但这打碎酒盅的费用自是要向他讨的。

她沉着脸,来到床前,那喝得烂醉的男子睡得死沉,冰块样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她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只是在动手时反复在内心提醒自己:他是伤员,手下留情些。

猛然掀开他被子,又给了他几巴掌之后,觉得触感有些不对,打算再来一巴掌试试时,她的手被抓住了。男人的大手,滚烫的手心,还有那份几乎要将她手捏碎的力气。紧接着,他睁开了眼,她心一惊,稍微有些在做错事却被抓个现行的心虚,不慎望进了他的眼,布满血丝的、复杂又炙热、迷离又坚定的眼神:“玲儿……”

她全身颤抖了一下。才认识多久就这么亲密地喊她闺名,还是这种烂醉模样,好像还发着烧……莫非想趁机轻薄她?!这种登徒子,她见得也多了,当即另一只手就要再赏他狠狠的一巴掌。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他见着似乎清醒了一分,定定地看着她:“玲儿,平南之仇已报,你回来吧……”

什么东西?她顿时明白他喊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子,便更怒,想要挣开他的手:“我是原琳,不是玲儿!”

他眸中染上一丝凄切,几分落寞:“是,即使仇已报,他和你,都不会回来了……”

哦,这是个悲情故事?该不是因为悲从中来,他才这般酗酒?只是他看着已经烧得迷糊,两下又昏了过去。

手得以挣脱,她咬牙,端来一盆凉水,抬来一桶热水,凉水敷着额头,热水擦身。她觉得自己太贤惠,她生平还从未对谁这么尽心照顾过,哪怕是对她的爹娘。抛却男女之嫌,咬牙给他擦了身子,换了身衣裳,重新处理了那骇人的伤口。

说实在话,她对他的身材有些不屑,这么能喝,以为是个壮汉,剥开衣裳才知这般文弱纤瘦。只是他身上凌乱的布着些伤痕,或深或浅,或新或旧,也不算太严重,远远不如他那腿伤,那可是整整断了半条腿呀!

忙活了大半天,他的烧终是退去了,她松了口气,倒也盼着他好了便快些离开。要是被人知道,她一个黄花闺女整日和一个来路不明的男子处在一起,她一定会被气的疯掉!

可真的会如他所说,她爹娘很快就会平安归来吗?

因为各种忧虑,天未亮她便起来了。烧着水,她往楼上走去。先前为图方便,只是半掩着门。推开门,她望他睡颜,甚不平静,不觉有些好奇,又有一分惆怅。

他看到了,花开彼岸,忘川水流,奈何桥上,她一闪而过的倩影。他想要追,却深知不可。他不知她是否断然饮下了孟婆汤,他只得痴痴凝注那个方向,直到她忽而回首,嫣然一笑,眉眼如初见。

他一向知她顽劣,总是偏要去闯不该闯的地方。周平南替她去闯,她百般不愿,在众人哄劝下方允,怎知一等,等来的是平南身死之讯。她不哭不闹,即使那死的是她心许甚久之人。然而她越是平静,如他一般熟识她的人便越是不安。

平南这一生,游历四方,她既已心许,便称要随他游遍天下,誓死跟随。既因她的顽劣固执而害得平南深入险地而被当地盘踞势力所敌杀,那她绝无可能无动于衷。他特意叮嘱诸位看好她的行踪,然而五更鸡鸣,行装犹在,人已不见。

她那样率情肆意,不被世俗羁绊所缚,只身投入这支游山玩水的队伍中,与一群豪情男子畅游天涯。她随他们一起豪迈放歌,饮酒畅谈,完全没有绣楼金闺的拘束羞涩。她生得那般美丽,性子又这般豪爽,毫无矫揉造作,自然纯真,他们之中大多数都倾心于她,而她的心房只待平南一人。平南是这一支人的领袖,他们也都敬佩他的为人,只敢艳羡,而平南却又不愿拘于情爱,只与她如常相待。

他因她好酒,学了好酒;因她直率好斗,学了武艺干架。然而他怎样改变,她眼中只有平南。平南死,她亦不甘留下,也要去闯他未闯过去的地方,不仅追随,更欲超越。

她走前曾对他们笑语:“若你们何者能为我报平南之仇,我便愿意委身于他。”平南去的地方,凶险非常,以平南的身手都遗憾惜死。他们虽欲抱美人,亦不敢想。

她那般顽劣,如今眼见,的确随平南到了生死彼岸,花开绚烂,而她比那花还要耀眼几分。“玲儿,平南之仇,不作数么?”他苦笑,笑得凄凉,遥望着彼岸的她。他也是拼了命,什么都不顾了,硬生生杀了个血流成河,生屠百人,最后被那地方独长的奇怪生灵咬去了半条腿,险些活不成,也不打算活了。

曾与他同行的,不是散了,便也身死在这奇险之地。他的确是最幸运的一个,却也只能希冀这几乎不可能的诺言成现。她微笑着,摇头,浅色樱唇微启:“对不起……”

玲儿终是,固执地留在彼岸,不肯再见人世,只愿追随而去了。

“不过,倘若你能让那个姑娘爱上你,我会回来的。”她苍白的素颜平添落寞悲凉,遥望着看不清面容的他,唇角微扬,带着俏皮的语气,就如往昔。她给的希望,一度毁了他,让他如同行尸走肉;那么,这一次,她要他好好的。

他像是忽然微怔,又很快扬起唇角,眸中生辉,又带着小心翼翼的希冀:“这次,可能作数?”

她但笑不语,似乎微微颔首,便隐去了。

他突然睁眼,看见受惊而错愕的她,心中一片平静。他坐起,忽发觉身上除却包扎用的纱布不着纤缕,便盯着她,盯得她头皮发麻,中气不足:“干,干什么?我是看你身子不舒爽,才好心……你,你别多想呀!你的衣裳我已洗好晾干,放在那桌上了,你自己穿上,我可不想再碰你。”

她说着向后退,迅速就跑出了房间,匆匆下了楼。他垂首,抚着身上的伤,忽而微笑。

他拄着杖,下楼饱腹。她的手艺其实一般,吃着也觉温暖。他见桌上有一坛酒,伸手过去,半路却被捉住,听她呵斥:“这坛是我为迎接爹娘而准备的。你伤好之前,不许再碰一滴酒!”

他只是看着她。她方觉窘迫,急急甩开,又为自己行为解释:“你不是说我爹娘是你的恩人吗?既然救人,就要救到底,我是因为他们才这么关心你的,你一定要快点好。”

“我知道了。”他慢条斯理地喝尽最后一口粥,站起身便往外走。她吃了一惊:“你要去哪里?”“去晒晒太阳。”他已经能走得很顺畅了,打开了客栈大门。不多时,几个风尘仆仆的身影走进来,见只有她一人,问:“这儿的伙计呢?我们想要住店。”

有客人来了?看着是普通的过路客,她很麻利爽快地应付着,心里很是愉悦。这么看来,这里很快也要恢复正常,爹娘也快回来了。

他正用着午餐,外面忽然一阵喧闹,他听见她欢快雀跃地跑过去:“爹!娘!你们可是回来了!”执筷的手顿了顿,继续夹菜吃饭。

她趁着此时没什么人来,赶紧悄悄向她爹娘控诉他,并抱怨为何出远门都不和她先打声招呼,害她这么担心,还留下这个陌生男子来麻烦她。

“琳儿,”她爹正色,“他来历不凡,又不幸落下残疾,你不能轻视他。这孩子很不容易,你要多体谅他。”

“为什么呀,爹?他究竟是什么人?”她很气,爹娘平日最是疼她,可现在却为了他训斥她。而且听爹的口气,还打算让他长住,要她来照看他!

说到这,爹娘都面露苦色,还是她娘说:“他名叫虞,是故人之子。不管怎样,你都要好生待他,别再多问了。”

“可是……”她感到委屈。又怎样的父母,舍得将自己的闺女拱手便宜了一个来路不明的男子?可是爹娘看着心意已决,她只好憋着气,躲进了闺房。

她每天给他送去三餐,收拾房间,给他洗衣、换药。他好像也很习惯这种服侍,连句感谢也没有。他的伤势恢复得很好,她爹娘已经准备着给他做义肢。她看着他冷淡的冰块脸庞,一点表示也没有,不由得满腔郁闷,苦于无处发泄。她对自己说,总有一天,她要让他知道,她绝不是没脾气的原小姐!

咚!一坛酒砸在他面前。他了然:“允我喝酒了?”

她锁上门,回首用力勾唇,倒出两大碗酒,道:“你不是能喝吗?今天你就陪我喝,看谁先倒下!”

他瞄一眼那门:“你确定不是来报复我的?”

只是怕她爹娘知道……被他猜出心思,她俏脸一红,又很快调整出自然的表情,豪放地端起那大碗:“我先干以示诚意。”说罢便大口灌下。哼,这酒确实加了料,但她已服了解药,自是不怕的;要是这一坛空了他还不倒……反正门也锁了,她也不用再顾忌什么了!揍也要把他揍得求饶!

他隐约猜到了一点,也不怯,有酒便够了。如今,也唯有酒能唤起些微往昔记忆了。一碗又一碗,他有些嫌这酒水不够烈,看向与他对饮的女子,渐渐地,与心中倩影轮廓重叠。玲儿……她那样顽劣,又怎么舍得回来?他给不了她中意的那种旷达萧然气魄,终究看着只是文弱谨慎,成不了大气候,扬不起大风浪,她怎么舍得,为他这种人回来?

她喝着,忽见两道泪痕,和那面无表情的落魄颓然。她心喜于事成,又惊慌于这份脆弱。他果然也和那些常来买醉的人一样,有着苦愁往事吧?

他双目无神,思绪飘飞到极远的地方,苦苦地寻觅着那伊人。她要她爱上他,这是何等磨人?他何尝想不透她的言外之意,可他如何能让这样一个只知沉浸于痛苦无望中的人再去祸害他人?她只是讥讽他不可能得到她罢了,生生世世也做不到,可他又如何能放下这份牵挂着她的执念?他曾看得见彼岸的她,或许意味着能有转机?他一丝一毫也不愿再放过,追逐她的希望呵!

她见他意识不清醒了 ,便也就放下了那酒碗,试着在他眼前伸出一根手指:“这是几呀?”只有他完全放下防备与戒心,她才好意思问接下来的话,毕竟是窥探别人隐私,总归是不大好的。

他眼神朦胧,握住她的手,轻唤:“玲儿……”

罢,她就暂且当一回这个“玲儿”,便耐心地没有甩开,问:“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英眉微皱,仿佛在思考,她郁闷地撇嘴嘟囔:“哪有人连自己的名字都要想半天的?”

“我叫虞。”他答了,神态迷茫。“姓呢?”“不记得了。”他眉头又松开,似乎很早就对这问题释然了,想都不屑再想。她不气馁,再问:“你姓虞?”“不是。”这倒是很清晰。

“把你的过往经历告诉我。”

他望着她,仿佛一张白纸:“我此生除你,再无印象。”

这听着极像是情话,他显然中情太深,愿只留与“玲儿”相关的记忆,甚至只作空白。她虽不是“玲儿”,隔着酒气听着露骨情话,也觉面上烫红,匆乱地避开那对眸子,故作镇定:“往日你我一处,也是这般吗?”看不出来,这家伙竟这般痴情缠绵。那个“玲儿”该是怎样的女子,才引得他完全变了模样?

他握紧了她手,倒是苦涩得坦率:“不是。你或许知我心系于你,却终是不知我系下了死结,连我自己都无法解开。也好在你看不见,也不必理会,你本就不喜太多纷扰。玲儿,我无法向你袒露心思,苦的也只是我一人罢了,只是我自找来的。我从来都不会强求什么。我清楚得很,就连眼前的你也不是真的。换做往日你见我心思偏了,只会拉起众人一同畅饮,什么也不说。你不会有心思顾及别人,我都明白。”

她一惊,声音因心虚而干涩:“我们现在,不也在饮酒么?我相信,我们之间还是很好的。”若是被他识破,那她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再面对他,这是她有错在先。她只能先欺瞒哄骗下去,以致他醒来也只道这是场梦。

他这番话语实是苦情,连她一个未尝过情爱的姑娘也不禁潸然同情,险些设身处地地着想了。他的手发烫,倏忽松开,她心里似乎也有一瞬落空。她很窘迫,要被揭穿这谎局,害怕得闭紧了眸。

他端详她,觉得这酡红羞态格外可人,便任由眼前一黑,已是捧着那娇嫩俏面,深吻下去。她觉察到时,欲躲闪,已是陷入他柔情,细微地,触动那颗纯真的少女心。

“玲儿,玲儿……”他喃语,已是再难撑住,便要倒下。她满面羞红,推他胸膛,他就趴倒在桌上,唇瓣仍微动。她盯着那轻薄了她的唇看,又羞又愤,心想这真是自作孽,这亏也没处讨。她恨恨起身,踢了他一脚,便狼狈匆忙得跑开了。

半晌,他睁眼,眸中意味幽深晦涩,很快又闭了眼。


春去秋来,这客栈虽然地处偏远,但来往的人不少,说起这客栈里的原小姐,几乎人人皆知。原小姐是客栈老板夫妇唯一的女儿,聪颖能干,娇俏如花,近来也到了适婚的年纪,便渐渐有人慕名求见,甚至提礼求亲。客栈里伙计虽多,但原小姐也不是娇养高傲的性子,脾气很是近人,客栈里几乎任何一个人都能够有幸同她一桌饮酒谈笑。虽说女儿家不宜如此抛头露面,但原小姐这般更是叫人亲近,反而人人都很喜欢她,这样的朴实纯真,落落大方。但是倘若有不轨之徒打算“亲近”她,她只是恬然微笑,下一秒可能这人就被酒坛子砸了个头破血流。这也是可亲的暴脾气,干脆又直率。

微笑着告别楼下诸客,一上楼,她就变做了冷面,敲开他的门,迅速进了去。这个房间的神秘客人也是被很多人耳闻的,原小姐总是进出,却根本不谈这事。原小姐自己,心里倒是称这为客栈里的混蛋虞,也是当面这么叫他的,他也不甚在意。

已是一年多了,他住在此处,无甚牵挂,无所事事,倒也没欠过房钱酒钱,她终究也探不出他的来历,只知爹娘对他的态度有些暧昧,关护又敬畏着。他已站起来,继续试着磨合那新装的义肢,她爹娘可是花了大价钱,找来专人精心制作,可看他反应,似乎不很欢喜,甚至有一丝不满。她看他抛开拄杖,走得痛苦艰难,也不好呵斥他什么,便过去,替他擦额上的汗。这时日一长,这种像是亲密的举止,他俩也很习惯了。

走了小半个时辰,也累了,她扶他坐下休息。他还是那样苍白的面庞,抿着唇,隐忍着,只喝了一碗茶。那一亲的尴尬后,她有意地限制了他喝酒的量,至多半坛,他道她是主人,也没有不满。

她又细细地替他揩汗,有些不忍,问:“怎样才能让你好受些?要喝点酒么?”

他蹙额:“若能不用这义肢,我会好得多。”

“可你没了腿,日后该怎么办?装上这义肢,也是为了你好,你日后离开这,是要忙生计的,那该多不便。”

他顿了顿,问:“我该离开?”他抓了她话中的意思。

她理所当然:“你一个大男人,还指望下半辈子全靠我家过活?就算我爹娘容你,我也不会容你!”等了会儿,见他不开口,她以为伤了他,不由改了语气,小心地说:“这,这也不是嫌弃你啦,我……”

“你走吧,我乏了。”这是他一贯的理由,赶她走的最好借口。她有些失落:“哦。”一点也不解风情的混蛋!

翌日,她端着早饭,站在他门外,手方抬起,忽然听见娘在唤她。她盯着门,咬咬下唇,就放在了门前,跑掉了。

她娘唤她来,却是将她向前一推,笑得温柔慈爱:“琳儿,你来看看,你觉得这位公子怎么样?”闻言,她瞪大了水眸,去瞧面前温润如玉的小生面孔,盯得那位公子都不禁红了脸,轻咳一声:“久闻姑娘芳名。在下林胜,倾慕姑娘已久,蒙昧前来打扰,请姑娘谅罪。”

她娘在一旁补充:“这是邻县的一个小世家的公子,年方二十,品行皆优,很有才华,近日也准备接手家族的一些生意……”

她俏脸立即垮了下来,扭头冲娘撒娇道:“娘,女儿还无意早早嫁人,也不想刻意去结识什么公子。您这么疼我,总不会强逼我嫁吧?”谈论婚嫁之事,她自然也不同于一般的闺阁小姐那般扭捏羞涩,直接便当着这公子的面开口,好不叫人尴尬。

好在公子也是个伶俐人,道了几句歉意,缓和了下关系,便就离开了。娘只能摇头叹气:“你呀……那便先缓缓吧,娘也舍不得你。只是日后这种事情只会越来越多,你也该准备了。”

她笑起来很是清雅,如山间盛放的小野花,异样的美:“我知道了,娘。”

她按时端去午饭,却见门前食物尽凉,丝毫未动。她推开门,房间空无一人,收拾得很整齐。她愣了愣,跑去问娘:“他走了吗?”“谁呀?”她娘从未见过女儿这么着急一个人。开客栈的,每日客人有来有往,再正常不过,她也记不清了。

“就是那个……”她差点脱口而出“混蛋虞”的称呼,好在及时改口,不然一定会被骂的,“虞。”他还没适应那义肢,万一在外面,遭人嘲讽该如何?她就算很气他,但也不愿看他那么平和的一个人遭受这种难堪的境遇。而且到了外头,时局也不太平,他一个人,该怎么办呢?

“虞呀?”她娘想了想,“他也是个很有骨气的孩子,想来是觉得亏欠太多,便早早动身离开了。也不用担心他,他的身份在那里,不会遇难的。”

她急问:“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是……”她娘忙活着,接不上话,等到再想起话头,只是说,“我和你爹救起他时,向他允诺过,不可提他身世。他自己本也不在意。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也不必知道这些,不必想得太多。”

她于是闷闷不乐,躲进闺中只咒他别再回来。可是,若他就此了无音信,那她先前对他近乎两年的照顾,权当便宜他了?!呐,不行,她受过的气还没出够呢,快滚回来!

不必再每日早起去服侍人,她闷在屋里觉得无聊,竟想不起来这些年她是怎么消磨时光的了。绣织?她惯了替父母打理这间客栈,对女工也没花过什么心思。至于那些文绉绉的事物,她也提不起精神。想来想去,脑海中浮现的,竟是他的脸。

哼,文文弱弱的,看着也无甚本事,却是惹得她全家那么尽心尽力地待他,可却一点回报感谢也无,还时常绷着那张冰块脸,长得又不十分俊秀,比她还长个几岁,却又没见成家,也没见什么姑娘心悦他。而且整日游手好闲,只知吃喝,一点趣味也无。偏生这样的人,还有段轰轰烈烈的苦情往事,还常借此撵她走,并且浪费她家那么多好酒来买醉。

真是越想越气愤,她一个花样姑娘,也不乏追求提亲者,偏偏暗地里这样服侍他,不知情的还会以为她钟情于他呢!真是太委屈!她这是有怎么样狠心的爹娘呀!那个混蛋男人,走了也好,她现在气得想把他双腿都卸下来,让他只能趴在地上当虫爬!

话虽这样说,但诸位客人已经难再见到佳人身影。连她爹娘也觉得她沉闷了许多,不复活泼玩闹性子。在又一个夜半,难眠睁眼,她不争气地又想起他来。辗转反侧,她只得郁闷地承认:她想念他。姑娘家的心思百转,她决定若等他回来,不再欺负他了,要待他好一些。“真是的,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嘛……”她想定,口中嘟囔着,翻身睡着了。


约莫一个月后,客栈门前一阵骚动。

她钻出人群来看,见到一顶华美的轿子,心道又是什么达官贵人。

也是奇怪呀,近来到这里的客人越发不凡了,难道是又兴起归野游玩的乐趣?

一人先下轿,容貌清俊难寻,服饰亦是贵族模样。

他转身掀起帘子,扶轿内另一人下轿,此人却只着青衣,身材消瘦文弱,与这华贵场面似不相称。

人群窃窃私语,探究这素衣男子的身份来历,她却愣愣地立在那里,待二者走近也不避让,只是脱口说道:“你终于舍得回来啦,混蛋虞!”

全场顿时静默。

华服青年先行发作,冷眼瞪视她:“放肆,竟敢当众污蔑我家公子!”

她不甘示弱,回瞪他:“敢问你家公子是何许人也?”华服青年盛气凌人,无比贵气:“我家公子乃是闻名天下的公子虞,岂是你辈能折辱的?!”

此话一出,众人皆哗。

这天下谁人不知,真正的年少才俊,公子虞当其首!只可惜此子生性淡泊,不喜张扬,风华最盛的那段日子距今已是两年之久,久得人们几乎淡忘了他的存在,毕竟之后再无音讯传出。

谁竟能想到,如此赫赫名声的公子虞,今时今日却出现在了这里,并如此高调!

她看着那面容平静淡漠的青衫男子,也不由得大为震惊:“你竟是那公子虞,传闻中的梧商王次子?!这,这……”

她识人也多,也听过诸多传闻,称那白衣才俊公子虞,实为当今梧商王次子,因不受关注宠爱,早年离家隐姓,也免了宫中纷争。这公子虞,原名为闾丘虞!

华服青年丝毫不知收敛,面有傲色:“识得我家公子身份是何等尊贵了吧?断不是你一个乡野女子惹得起的。若非公子有言在先,你早已被鞭刑示众。还不让开?!”

她让开了,看着那两人走进客栈,还是继续尾随。

好歹,这是她家的客栈!

见她跟来,华服青年皱眉,又欲呵斥,虞拍拍他的手背,走到她面前,问:“我先前住的房间,可还空着?”

在他身后,华服青年稍稍瞪大眼眸,想起昨夜行程途中,虞半寐,却浅笑着,呢喃:“我先前住的房间,可还为我留着?”

他在府中惯常打理,见着虞突然回来,大喜相迎。

虞却行色匆匆:“我在此歇一晚,明日你同我一起走。”

“什么?公子……”

“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位姑娘。”虞忽然回首,一贯生冷的表情。

他如遭晴天霹雳,却又阻拦不住,只能被拉着一起上路了,没想到,竟是这位姑娘?!

她面色一僵,故意说:“已有人住着了。”

“那,便只能抱歉,将人赶出来了。”

虞慢悠悠地说着,却已经上楼去,华服青年紧紧跟随。

她一惊,也追上去,可他却已将门推开,入眼一片整洁不染纤尘。

他回首,似笑非笑:“这住的人,可真爱干净。”

那是她特意为他留的!

既然房间定下了,不多的行装也放进来,虞对随来的青年说:“尼霍,留下钱财,便可离开了。”

尼霍一懵:“公子要独自留下?可是府中……”

“我早已不理府中事。”

“可近来王上吩咐……”

她留着怨气,躲在门后,却不曾想会听到二者谈话。

接着只听见被称作尼霍的青年忽而闭了口。

虞沉默了会儿,语气依旧平淡:“他从来不记得有我存在。即便我后来名扬天下,也不曾派人来问一句。我与他无半分父子情谊,他的吩咐,也与我无干,不必理会。”

尼霍捉急:“您乃是王上次子,王上近年来身子越发不舒爽了,想找个代理政务之人,可是王上纵观数子,唯有公子您最合心意。若是公子愿同在下去见王上,便即刻能主持政事大局,甚至王上还有意授位于公子。所以,无论如何,还是请公子随在下……”

“走!”

虞倏忽爆发出一声低吼,显得很不耐烦。

他二人一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意吓到了,身子猛地一震。

尼霍虽惧,但全心为他家公子着想,仍欲挽回他心意:“公子,在下也是全意为您……”

“给我走。”他语调恢复平静,却又显得那么不正常,似乎还暗含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愠怒冷意,让人不得不屈服。

尼霍绝望又无奈,他清楚虞的为人,知道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动摇了,语气变得微弱:“公子……”

“如今,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他语调极冷,又似乎还是一如往常的极度平淡。

他仿佛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一点也听不出半点心绪,像冰块,像石头,不可撼动。

尼霍躬身退出:“是,公子,尼霍这便告退。”

她慌忙蹑手蹑脚地躲起来了,心中荡起轩然大波:他竟是如此身份,甚至只要他愿意,就能成为一方君王,睥睨四方!可是这样的人,又有什么理由留在她这个偏僻的小小客栈呢?

她想着,还是为他送去晚餐。

敲门,他问:“谁?”

很有几分防备,似乎怒意未消,也似乎沉浸于自己的思绪。

她说:“是我,原琳。”

她还是有几分忐忑的。

“进来。”

她走进去,见他背对她,面朝着那窗口,甚是孤傲模样。

她放下酒菜,摆好碗筷,却见他仍站在那里,自然奇怪:“你怎不转过身来?”

“不想。”

那她便走过去了,见他双目微红,眶中盈泪。

他是在,痛苦?

流离在外的才俊公子虞,终是尝不到半点亲情温暖,却要受这身世束缚,不得自由洒脱。

她与他无语对望一会儿,忽然伸手关了窗,口中道:“受什么刺激了,偏要对着这临风的窗前站着。”

他眨了眨几下眸子,缓缓说道:“我想试着,自己还能否流泪。果然很难。”

这说话间,那被风刺激出的泪已是蒸发得无影无踪。

他果然,没那么容易难过呀。但他难过的时候,她也不知道吧。

两人走到桌旁坐下,她为他盛饭:“快吃吧,我娘亲手做的。”

一个月的行程劳累,是该放松歇息了。

她娘不仅亲手做菜,还命她亲手熬了这盅汤,说要给他好好补一补,她想着也对,也就没有反对。但首先他得好好吃饭才行。

他端起碗,忽然念起:“一起吃。”

“哈?哦。”

她努力压制胸口的不痛快,拿起原来准备给他盛汤的碗,给自己盛了饭,稍微庆幸方才不自觉地多拿了一双筷子。

两人动筷,难得相处平和。

她偷偷瞄他,觉得他这一次回来,气质都有些改变,添了一分贵气威势,不过或许是因为知道了他的身份才这般觉得吧。

她其实有些怕,怕他变得陌生,再次不辞而别,此后与她完全两个世界,可又不自觉地安慰自己,他不喜那纷扰权势,否则他也不会回来。

但到底心乱,被他轻易看出,由他打破沉寂:“近来过得如何?”

“还好。”

“惊讶吗?”

“嗯?”她有些错愕地抬头。

他还真直接,却没点明是为他回来惊讶,还是因知他身份而惊讶。

她只能含糊答:“还好。”好个鬼!

她心不在焉,他也不在意,很随意地解释起离开的原因:“我见身上银两可能不够了,便回去取些,顺便拐走尼霍这个富家公子身带的钱财。你晓得,我不会欠下这吃住的钱。”欠债什么的,也确实不符合公子虞的风度。

她的表情稍稍舒缓:“那个跟你来的男子,是你的侍仆?”能收个富家公子当小弟,也是不错的,只是作为小弟,派头比他还要嚣张。

“不是,他住在我府附近,打小不知怎的就喜欢跟着我,也甩不脱。家中倒很是殷实,也不缺权势,一贯以身份看人。自然他自己也不会穿得如我一般随意。”他淡淡说着,解释尼霍方才的无礼的缘由。

他说着,夹了一筷子菜入她碗,很是自然,“你见着像是瘦了,多吃些。”

她瞪大了美目,还是吃了下去:他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她了?这样的气氛……不好好利用真是亏了!

“我认识你也久了,今儿个才知晓你的身份。我寻思着,要不就在今日,你把瞒着我的那些过往都说与我听,如何?”她做出殷切的样子,暗中却责备他的隐瞒,要他说出实情来补偿。

她好奇太久了,说这话也不觉唐突。也趁此,转变气氛。

他手原本想去盛汤,听了这话转去拿酒,对着酒盅抿了一口:“你想听什么?”

他活了二十五年,经历也算是跌宕起伏,却没想到有一日要为人讲故事。

她有几分得寸进尺的意味:“我想知,关于那玲儿的事情。”

他呼吸平缓,眸光不觉幽深:“你从何而知?”

“我听你几次酒醉后,都执我手唤‘玲儿’,想是或许你把我当了那旧情人。”

她口无遮拦,心却跳得厉害:他会以实情相告吗?

“玲儿?”

他抿唇,残留于唇上的一滴酒液滑入喉中。他抬起眸子,定定地看着她,似玩笑语:“除你,谁还叫‘琳儿’?”

她面颊顿时羞红,那么猝不及防地亲昵促狭,她自是争辩道:“我说的是那个‘玲儿’,不是我。你,你不许这样叫我。”

有点越描越黑的意味。

“可我听你爹娘如此唤你。”他眸中已有几分笑意,抿了口酒。

“你,你……”他为何学她爹娘这样唤她?莫非为显亲切,莫非是……

“你,难道,你想娶我?!”

她头脑一热,惊吓得差点用吼的,看着一脸茫然的他,不禁羞得想找个地洞钻了去。

这不能怪她,是她爹娘常拿婚事吓唬她,还曾放话,说要再有十人求娶,便干脆将她嫁了去,省得再生麻烦。她不过十九岁,还没过够少女的生活,才不要立马成为少妇,相夫教子。

他很快缓过意思,也没她那么大反应,淡淡道:“不想。”

她听他这么快拒绝,虽说一时鲁莽懊悔,可心里也是失望的。

果然看不起她,她不过一个乡野女子,论美貌才学,比不过城中贵族千金,她没有任何地方能让他动心,他也从未想过与她如何,不过泛泛之交罢了。

她难过着,见他放下酒盅,去盛那汤,不由心中郁结,夺过那盅汤:“这是给我自己熬的!”说罢一股脑饮下去。他见状也不争,放下汤勺,起身走动。

她喝完撑得慌,缓了口气,见他走得自如,方想起来:“忘了问了,你这腿……”

“好了。”言简意赅。

“这就好了?”这不过也就走了一个月!莫非那腿自己又长了回来?

他看她一眼,自觉挽起那裤腿,确实是义肢,又有不同。是自己后来又找人改进了吧?

她不禁有些郁闷:他回来,就是要告诉她伤好了,并做最后的告别?

“我打算,在此长住。”他的话打断了她的愁思,“只是住多久,我无法确定。”

“真的?”她不知该怎么描述此时的心情了。

可是他,真的不回去,夺那叫人狂热眼红的地位吗?他看起来完全没放在心上,也或许是他喜怒心绪从不露于言表。

罢了,她有何理由,为他操心呢?

是夜,她觉得有些难受。

思来想去,是那汤有问题。

里头尽是补药,但具体她也不知放了什么,只记得熬好时娘吩咐一定要让他一滴不剩地喝下去,别辜负了她的心意。

这么说,不是给她喝的,她不该喝?!该不会里头是……

她这么一想,更是难受得忍不住在床上翻来覆去,涨红了脸,又不愿去找娘,毕竟实在太丢脸。

迷糊着,她似乎听见门前有人经过,不禁心慌,一动都不敢动了。

这该有三更了吧,还有谁在走动?

她等了一会儿,确定人已走远,方才继续闹腾,甚至不觉发出了声。

门外人其实并未离开,只放缓了呼吸,蹲在门下。听得房中动静,不由警惕,匆匆闪身跑进一房间,在房间主人手起剑落前开口汇报:“公子,原小姐似乎不太对劲!”

剑收入鞘,和衣而起的男子眸光晦明不定:“你怎么还在?”

“在下不放心公子,所以……”

“你留在这,我去看看。”这道身影可比那闯入者动作矫健利落得多。

无声无息地落入闺房,扣住她的手腕,压低声音轻唤:“原琳?”

“唔……”

她还想要滚动身子,可被扣住的手腕令她很是恼火,睁开眼,夜晚的漆黑中只隐约辨出一个人影,似乎还是……男子?!这可是羞煞人,她当即开始挣扎:“放开,你这流氓!”

那男子非但没有放开,另一只空着的手更是探向她的领口,手指纤长微凉,令她不觉倒吸了一口气。

她身子滚烫得难受,却也不能忍受任由他这样轻薄,就要大叫起来,男子适时低喝:“安静。”

你都要亵渎我了还怎么安静?可她真的闭了嘴,因为她似乎感到几分熟悉。

是,是他么?

他思忖道:“全身发烫,躁动不安……你是吃了什么吗?”

毕竟一个姑娘家,不太可能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只可能是误食。至于他怎么判断出来的,咳,游历四方之时,多少也见过。

她的脸烫得厉害,却也乖巧地躺着不再乱动:“那汤……”

要嘲笑就尽管笑吧,反正她什么也不知道。

“汤?”他有些想通了,松开她手,专注于解她衣衫。

毕竟要入睡,只着单衣,他这一举动让她心乱如麻,揪住他不安分的手,又不敢放声呵斥,于是气势稍显得弱:“你,你要干什么?!”

虽说,在这种天色下什么也看不清,可究竟很羞涩,她竟然被一个男子宽衣解带!

他的力气终究不是她能抗衡的,两下就把她给剥干净了,方才无奈语气:“不是觉得热吗?那就别闷着。”

敢情他不会治!还以为他来了会有什么好转……

“混蛋虞,你要在敢碰我一下,我就,我就……”

她急得不慎咬了舌头,吃痛低呼,他也不知怎么想的,怕她惊动到外头的人,便俯身堵了她的唇,身子顺势疲懒地倒在了她床上,搂住了她。

她惊恐地在黑暗中瞪圆水眸,心道今夜她的清白就要不保,却听见他的声音轻而平淡:“别再乱动,我乏了。”

她顿时僵住,却很快就听了他平稳的呼吸声。

他是真的乏了,舟车劳顿,最需要的就是好好休息,别的都懒得多想。

她也不禁制住呼吸,感觉着背后他身体的温度。

随着房间里重回安静,寂夜中心跳声越发震撼。

夜晚凉意弥漫,他沉睡的身躯温热,她想了想,还是努力去扯了卷在一旁的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她努力不去注意两人心跳声的交织奏响,渐渐心间被什么感觉温柔地充实,不觉闭眸沉沉睡去。

清晨,闻鸟鸣。

她醒来,窘迫地发觉竟不是梦,自己真的一丝不挂地被一个和衣男子搂着过了一晚。

天呀,经过了这等事,在他面前她还有什么颜面?思绪乱成一团糟。

“琳儿,还没起吗?”娘在门外唤她。

作为一个勤劳顾家的好姑娘,以往这个点她早就忙开了。她此时只能垂眸,看着正在转醒而睡眼惺忪的男子,低声郁闷:“喂……”

他望了她一眼,她连忙扯过被子紧紧遮掩住身前,面颊发红,还是小声说道:“我娘在门外呢,你快想办法出去。”

他完全没有羞怯,也或许是还没真正清醒,仍是蒙蒙地看着她,低低呢喃:“玲儿。”

“琳儿你醒了吗?”娘已经在敲门了。

甚至还传来爹的声音:“琳儿身子不舒服吗?”

“不会呀,昨儿个还好好的,这时也不是……”

他终是醒了,下床,跳出窗外,动作没有一点凝滞,却是吓得她不轻,禁不住大呼:“喂!”

“琳儿!”她娘推门进来,很有几分紧张,满面孤疑地四望:“你在同谁说话?”

“没有呀,娘。”她抱紧被子,微微一笑。

她爹站在门外,见她娘神色不对,又发觉窗大开着,不禁锁眉:“你实话说,是不是有谁闯进来了?”

“没有呀爹,您看有谁敢近我的身呀?我不把那些个登徒子打残已是他万幸!”她故作凶悍,心里却道那半残的刚刚溜走。

“是吗?”她爹其实半信半疑,倒也不怕女儿吃亏,这彪悍是有目共睹的。“但还是早点将你嫁出去才能省心。”他背手走了。

她娘才来到她身边,早就看见女儿光裸着的背,很是忧心:“真的没事?”

“没有。放心吧,女儿总不会叫人占了便宜去。”她见自己身子并无什么痕迹,也深知他算作是个正人君子,该是什么都没有的,也是松了口气。他这人,感觉放楼里去都会面不改色,也很叫人是安心。

尼霍在房里揪心了一夜,好不容易等虞回来,正欲开口询问,虞却直接坦言:“太疲乏了,便就将就了一晚。”

尼霍果然惊讶:“公子为何对她……”

“玲儿。她给我几分,玲儿的感觉。”虞闭上眸,似乎在沉思。

尼霍沉默了。

自家公子早些年随着一群不务正业的青年游山玩水去了,他暗中跟随,自然也知道玲儿的存在,也有些钦佩这个奇女子,但也为自家公子不值。

他知晓公子对玲儿的情谊,自不会错认她,于是不再相劝:“我愿陪同公子,留在此处。”

只愿静候佳音。

他唇边浮笑,睁开眸来,潋滟水光:“也不知,究竟对错。”

没有说出口的,只能烂在心底,尼霍不知,他也不愿知晓。

既然虞腿脚灵便了,她也不再需要送饭到房间,甚至终日避着他,不愿再想起那日尴尬。

只是今日已是第七个了。

她看着面前的男子,心中乏味得很。

她一个平凡百姓,小客栈老板的女儿,也不指望找到什么显贵世家,但好在她家境还算殷实,父母结缘也广,也不会什么人都找上来。这一个个的,条件其实也都还好,相貌也还看得过去,甚至有一两个俊色的,可到底人家原小姐并无意,原老板夫妇也不能强逼。

她只消再见三人,就再也不能找什么理由不嫁,不论这最后一人是谁。

她有些恨自己这长在偏远山脚下的姑娘怎么会招来这么多人青睐,而爹娘见自家闺女这样抢手,自是欣慰的,也不会理解她的心思。

问题是她不想嫁,甚至还存着一份不该有的念想,可往那房间的位置一瞄,门前围着十几位姑娘,莺莺燕燕,显得比她热闹多了,也不缺她一个。

那些姑娘听闻才俊公子虞就在此处,连忙争着在此等候,也不知她们届时见了公子虞那平凡无奇的容貌,是否还这样热衷痴迷——她这么想着,心中也有不安。

门开了,尼霍走出。

他愣是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随从,一边往外走一边赶人:“我家公子不见任何人。”

这些天听说公子虞在此,想要来拜访的王公贵族、文人骚客有的是,但虞却是闭门不出,由得尼霍去驱赶。反正尼霍的身份摆在这里,就算粗鲁地把人丢出去也不怕惹上麻烦,至于这些个姑娘,又哪里看得上眼呢?

她转身,准备回厨房帮忙,尼霍却已经眼尖地发现了她,唤到:“原小姐请留步。”

她随他到了后院,寻常不会有人来此,尼霍便就放开了话:“我想问原小姐一些事情很久了,这事关我家公子的安全,所以请原小姐能如实回答,并不要透露出去。”

她也有些料到,便颔首应允。

她对尼霍此人,除却对一开始他的无礼而有些愤慨,后来随着他对她态度的平等化,她也能用平常心待他了。应该是虞告诫过他吧,她想。

他对虞的忠诚,是无需怀疑的,她因而也不太介意被问私事,只是稍微觉得,严肃得让她想发笑。

“恕我冒昧,请问原小姐的出生地为何处、生活经历如何、今年芳龄几何?”

“我出生在这客栈里,从未离开过这山头和客栈的范围,也没遇过什么特别经历,今年十九了。”她说着不禁微笑,她像是什么身世诡秘、心怀莫测,能危害到公子虞的人么?

“你家客栈里,一直都有不少非寻常百姓的人来往么?”

“好像是从十岁开始,一直如此,但好在也没惹出过事。”她觉得这很寻常呀,什么江湖客,来游玩的官员名门,不是都有可能么?不过这数量上好像是有点不寻常,太过频繁了?可是看爹娘他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呀?也多亏他们,一直财源滚滚。

尼霍微微皱眉,点了一下:“你有没有想过,你爹娘来这么偏僻的山脚下开客栈,却还有这么旺的人气,实是他们很不平凡,而却早早隐居?”

只是难保消息走漏,所以还是有不少人慕名拜访。可是这些,他们的独女原琳似乎完全不知晓。处在这样一个是非之地,对公子虞真的好吗?或许,他也是有意……

“开什么玩笑……”她这么说着,渐渐也笑不出来了。其实疑点很多了,只是她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他们是她的爹娘,他们没有提起,她也不该去想去问,毕竟与她无关,不是么?还是说,他想提醒她什么?

“公子说,他第一次见到你时,这客栈是人去楼空的,令尊可有解释是去做了什么?”

“我爹说,他们是外出采集……”她想着和善的父亲的脸,越想越难以相信。他们,果然是一直在瞒着她、欺骗她么?

尼霍得到了回答,在去汇报之前,安慰道:“罢了,原小姐也不必多想,这也不过是我主观臆想罢了,不必当真。还有,不要把我与你的谈话说出去,也不要多问。公子和我,能相信你吧?”“当然。我谁都不会说的。”

她觉得有些非同小可了,目送他离开,却不想他忽然回首,清俊容颜,眸中沉了一分玩味之色:“我忘了,公子说,若是有空,望你多去坐坐。”

“这,真是他说的?”

她不大相信,到底他门前排了一队想见他的姑娘呢。而且他真的半分没在意那一夜的样子……

尼霍没再回头,只抛下一句:“你以为呢,原小姐?”

即使是个替身,但只要能让公子安下心来,便够了。他已不愿再见,行尸走肉般的虞了。

虞听罢,也不很在意:“你当知如今我唯一在意什么,其他的都不重要。”

“自然。”他听见敲门声,别有深意地看虞一眼,闪身跳窗避开。

虞沉了心绪,打开门,执她纤手,一把拉入房中,锁了门,淡声语:“门前那些女子走了?”

“等你一个月都见不到人,自是负气走了。”她也有些负气,抽回自己的手。鬼鬼祟祟地,躲过他人耳目,跑到他的房间里来,感觉很怪异。

他端详她面容:“你也快一个月没见我了。”

“凭什么要来见你呀?我又没有有求于你,也不期望你……如何。”她别扭地侧过脸,不看他。

他垂眸看着她,将她看得粉面发热,忍不住抬眸瞪他,却不想他眸中幽深,几分冷情,几分执念。她水眸微微睁大,目光连带着心绪都不觉陷入他那双眼眸里,看着他一点一点垂首,额头与她的相抵。

这样瞧着太温情,她的心不觉又乱了节奏,只是陷在了那双看不透的眸子中,很是无措。

他低语:“你道我喝得酒醉时唤你‘玲儿’,我也不介意清醒时这般唤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等她缓过味来,“或许你晓得,如你我这般酒量,难有真正醉酒胡话之时。”

她将他的话在心间思索几回,终于肯定:“你是,故意的?”

她已明了七八分,即便他不明说。或许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害她那般窘迫,心跳如擂。

那么那份悲意颓唐,可也是装与她看的?

他与她那样近,自是看见她眼底的心思:“将近两年,你也识得我的为人。心绪难露言表,不会喊疼,也不会流泪,对所出的一切境况不甚在意,也不会假装。我说与你听,只因我想你知晓。我以为仅作为过客,你也有资格听上一听这所谓心事。因为,你是原琳呀,受千百民众喜爱的原小姐。”

她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个男子,所作所为,是真是假,她都难以辨清。更何况此时所处更像是引诱,暧昧的语调,低沉的声线,周围萦绕是他的气息。她咬唇,竟认为他说得在理,心也随言语间淡淡忧愁而微颤。

她伸手,抵在他的锁骨,轻轻推开,在他的瞩目下快步走向窗台,深吸一口气,让头脑冷静几分,才道:“我信你没饮酒,也信你所言语。但,公子虞,你能否明确地告诉我,你打算对你我之间,以何种态度?现在,我有种被你捉弄的感觉,我很不喜如此。我们都到了年龄,我想你很清楚我指的是什么,给我个明确的说法吧,尽管我晓得这并不会耽误你。”

这般暧昧,似疏远又亲近,她不愿看着自己一步步迈入他设好的泥沼。要爱便爱,要恨便恨,她不喜这般捉摸不定。

他听她这般说了,忽然就改了心思。只是语气上还是听不出分毫:“罢,我竟忘了你是较真的性子。便就当我是捉弄你吧。”

她诧异回首:“什么?!”

她突然激动起来,走向他:“即便你愿意捉弄,也不该招惹我。你知不知道,我会以为……你这个混蛋!”

她挥拳打向他,用了八分的力,他随意便握住了,捏着她的手腕,气息倏忽极近,唇在她唇上擦过,语焉不详:“那便以为好了。”

她失魂落魄,不知何时回的闺房,伏在枕上,脑海一片苍白。她不愿再去想,潜意识屏蔽所有关于他的信息,可唇上触感一次次勾起心中之感。她不会容忍这个有意夺她两次吻的男人。

没过多久,公子虞房间门前出现了一位姑娘。她容姿非凡,气质清雅出尘,盈盈顾盼间,柔弱动人。而公子虞的门终也是开了,将姑娘迎了进去。人们相传她乃是郡主,与公子虞自幼定下婚约。郡主常在房间一呆就是几个时辰,虽说按公子虞人品不会做出什么有违礼法道德的事,可毕竟孤男寡女引人遐思,也表明二者确实情志相投。

不管外头人如何议论,房间内实情却是公子虞伏案而作,郡主捧茶侧坐阅书,尼霍负责笔墨茶水等琐事,也不常待在房中,徒留二者一室无话。

坐了两天,郡主忍不住了,矜持地开口问:“公子是在做什么?”

“闲来赋诗几首,望郡主莫嫌枯燥。”他执笔舔墨,再陷思索。

郡主叹:“公子不负虚传,真是好文思,连作几日不停。”真当才思泉涌。

“过誉。”

郡主又问:“可否借来欣赏?”

他微微皱眉,好一会儿才写下新的一句:“算不上佳作,还是别污了郡主的眼。”

郡主很高兴,但还要等他明确允许:“公子虞的手笔,我能亲眼一睹已是荣幸。”

“罢。”他放下笔,在那一叠纸中很认真地挑选出两张,递与郡主:“只是些酸诗罢了,郡主是瞧不上眼的。”

郡主接过,定睛一看,瞬间脸色变了,好在控制住了表情,没有算太过失态。

酸诗,意外的酸,而且这诗中情谊,显然也不是写与她的。

虞瞧她神色错愕,便从她手中抽回那两张纸,很是无奈:“郡主想要自污,我也不敢阻拦,还望见谅。”

“你,为何要写酸诗?”郡主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斟酌一下,问。

虞随口作答:“换换心情。毕竟许久未曾执笔,有些生疏,也不想毁别的题材,权当练手。这酸诗不慎流传出去,多半也无人识得出自我手吧。”

恰逢尼霍进来,他递过去一叠纸,尼霍只扫一眼脸便绿了,硬着头皮问:“才思新颖,真是好诗。公子这是打算如何?”

“拿出去,烧了。”虞并不在意,又执笔,准备新诗。

尼霍苦了脸:“虽然公子您不满意,可这到底是您的手笔,还是会有不少人争相取得的。”

“烧了。你想拿出去送人的话,我这里还有。”虞道破他的心思,于是尼霍不再多话,出去了。所谓公子虞的才名,也不能这般滥用。

郡主心里不是滋味,她在这里呆坐了两天,等他写完那些酸诗,可看样子他还没有要停歇的意思。难道要她堂堂郡主饱受民众非议,却是白白耗费光阴在这里看他写不知是写给谁的这种酸诗吗?!

见郡主身子发颤,虞放下思索,转眼摆好一副棋盘,摊手到:“郡主可愿同我下一盘棋?”

“公子不写诗了?”郡主恹恹的样子终于有了一丝活力。

“郡主在侧,我岂敢入心想诗?请吧。”想着几日的效率,他也是累了,先看看反响如何。

郡主方才转怒为喜,欣然坐到他对面。

二人下棋。

原琳也听了那些流言,本想着不在意,可到底心中还是不痛快。

她捧上汤品上楼,正遇到那美好的姑娘,便屈身行礼:“郡主。”

下完一盘棋,时间也差不多了,郡主觉得他除却性子略有古怪不同常人,但其他还是与她心目中的比较吻合,于是心满意足打算就此回府,可此时看见这乡野姑娘,不由定睛看了一眼:“你就是原琳?”

“是。”

郡主绕开她下楼,抛下一句不冷不热的话:“果真如传言一般,是个美人。”

以郡主的高傲,丝毫不惧她有什么动作。

她咬唇,来到他门前,他正倚门而立,似早就料到她会过来,也似仅仅目送郡主离开。

见她端着一盅什么,他挑眉问:“这次的汤,可是给我的?”

她也不知为何,明想着避开他,却一定忍不住找个理由见他。

待她意识回归躯体,已躺在他床榻,他搂着她的腰身,在她面颊落下一吻,那般慵懒随意,又带着些微缠绵意:“真是好姑娘。”

因为嫉妒,所以讨厌他多情,送来加料的汤品;因为嫉妒,所以抛弃女儿家的名节,引诱了他。这,便是他口中的“好姑娘”?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方才所做的一切。只可笑那自信满满的郡主前脚刚走,后脚他便与她睡作一处,抵死缠绵。

还是他将她暗中送回房间,只因她初经人事,肢体已疲软无力。

他将她放在床榻,她揪住他衣袖:“那汤……”

“只能辜负原小姐手艺了。”他也不点破,跳窗离去,已成自然。

她后来恢复点气力,命人就在她房中备好热水,拖着疲乏的身子沐浴,抚着他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唇角微微扯开。她心中百感交集,只叹越来越甩不脱他了。

浴毕,简单饮食洗漱后,她蜷缩在被里,沉沉睡去,第二日没有起身。

郡主仍日日待在他房中,有人道曾听见二人相谈甚欢。

她倚卧闺房中,浅笑不语。

毕竟黄昏将郡主送走,他便会从窗溜进她闺房,很有几分偷花贼的潜质。

她会拿着那酸诗取笑他,他佯装认真听取意见,趁她不备便开始偷香窃玉,好不温情。

外头局势越发紧张,这一日,传来梧商王身患重疾的消息,更有传闻说梧商王发布公告寻找其次子公子虞的下落,并曾经对诸子说,除非公子虞亲口承认让出继承权,否则就算是长子也无法得到他承认而登上王位。

于是梧商王诸子,尤其以长子闾丘虔为首,不过几日时间竟亲临这客栈,邀公子虞密谈。

自从知道公子虞为梧商王次子开始,各方势力纷纷想来结识这位新权贵,如今梧商王诸子亲临,更是印证了传言,公子虞身份将真正贵不可言。

闾丘虔等人前脚刚走,郡主整府的人几乎都来了客栈,更热衷于巴结好他,甚至开始商讨拟定婚期。

原琳什么也不知道。

自从与他一处后,她几乎整日待在闺房中,难得外界消息。这种家国大事,也不是她一个闺阁女儿家需要知道的,照看她的下人自然也不会说出来,她父母就更不会了。

于是她只知道,这一日,他没有来。第二日,第三日……他还是没有来。

她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只是说不出,身子也渐感不大舒服了。

姑娘家患病,总不好大张旗鼓地寻医。

娘很担心她,也觉得她举止有些异样,例如不像往日那样勤快了,总找借口窝在房里,却无所事事。

而她终是走出了闺房,来到了大厅,众宾客看见她,方才想起这里还有一位美貌的原小姐,而她也确实很久没出现,同宾客一起饮酒作谈了。

有几桌相熟的客人热情地邀请她,她一一婉拒,径直走向了看好的一桌,嫣然一笑:“我听阿娘说,前几日来了位做郎中的俊秀郎君,今日可也来了?”

这一桌人顿时起哄,眼神皆指向面颊开始泛红的那位皙白俊逸少年。

谁不知又有人上门提亲,求娶原小姐?这一桌都是那郎中的朋友,见佳人来,都很懂时务地快速解决掉这一顿,然后纷纷告辞。

于是她问过之后,款款坐在那郎中身侧椅上,少年有几分窘迫,放下了碗筷:“那本是家父极力逼迫,可今日一见原小姐容颜,我……”

“不必多言,秦公子。”她敛了笑,压低声音,“我今日来找公子,实是因为,身子略有不适,又不好张扬。所以还望公子不要声张。”

这位秦公子,正是她爹放话后第九个来提亲的。好在爹的话并没有张扬出去,不然这位秦公子和他爹定要郁闷死。大抵人们觉得她既生得有几分姿容,又很是贤惠能干,有着比较丰厚的嫁妆,也没有不好的名声,才对她这般热衷。若是被人知晓她已失了身子,还日日与男子厮磨缠绵,可想会招来何等唾骂。

秦良闻言颔首,不着痕迹地按在她手腕上,很快,神色自如地将手缩回。

似乎随意左右顾望,确定无人注意这边,方稍近她耳,低语道:“不瞒原小姐,我才学疏浅,怕会误诊。我方才诊出,原小姐你这,竟像是喜脉。”

难得他还如此镇定。他师从名医,苦学十年,再怎么愚钝也不可能连喜脉都诊不出。

她缩回手,神色未变,只再次嘱咐:“请勿将此事说于他人。”

“这是自然。”

回到闺房,她抚着还不明显的小腹,心中挣扎。

是否,要告诉他呢?罢了,他没来见她,想必是有何事要忙碌吧,也不该再用此事为他添烦。

她娘瞧着她日渐消瘦,也不好再责备偷懒的事,特意嘱咐去她身边的人更加关照她,并给她熬了药,希望她能早日调养过来。她知道,是秦良暗中给娘的安胎药,为她撒这样的谎,也真是难为他,好在诊金已经暗中托人给他送去了,不然她觉得更是亏欠人家。

娘觉得她调养身子需要安静,便嘱咐下人不要太多言语,于是她能得的讯息便更少。

已是半个月了,再没有见过他,她心越发惶恐不定,便寻了个借口出房门。

端了茶水摸进了他房间,一侧是收拾好的行囊。

她呼吸急促起来,听那闲坐在桌旁执着笔的青衣男子唤道:“原琳。”

他眸中清澈,直视着她,一如往常,竟一点也没有瞒她的意思,可他却什么都没有对她说过。

是不是今日如果不撞见,等改日她心血来潮想来见他,就只能像上次一般见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还真是,不劳她操心呀。

她放下托盘,倒了一杯茶,递与他。他放了笔,接过,仍是望着她。

她自幼便学着入山采集野果野菇,还有各类草药,便也识了些药理,这一杯里有什么,她是把握得好的。他既要无声无息那么多天,甚至打算离去,这是她平日里就不能忍的,何况方才得知她还有了身孕!

他隐约猜测这茶并不简单,但还是接过,一饮而尽。

二人无言对望。

他感觉着药性,令他脑袋出现混沌,不由苦笑,目光迷离地看着她,唤出了心底最深处那个魔咒般的名字:“玲儿……”

她是那样美好,又近在咫尺,他多年的思念和积蓄的深情,让他禁不住冲动,去冒犯她,去一尝她柔唇甜美。

她笑了,笑得艳丽,笑得悲凉,紧接着,难以抑制地,在他吻上之前,泪水大滴大滴溢出眼眶。

他愣住,她却已无所顾忌,忍不住肆意大笑,却又不可避免地带上哭腔,继而变作嚎啕大哭。

门没有关上,她的哭声怮动,惊动了她的爹娘。

她的爹娘匆忙赶来,却看见自家闺女与公子虞靠得那样近,却是不管不顾地大哭着。公子虞似有怔忪,才缓缓地拉远距离,似有无措。她爹娘当即明白,是谁害得闺女那般消瘦憔悴,可是这个人,是格雅郡主的未婚夫婿,未来的梧王!

她爹娘拉着她离开,走前用力瞪他一眼,她却无从感知。

她只觉得,得知真相之后,似乎并不痛苦,反而有一块心头大石落地。

她知道那一刻起,她是爱上他了。

她终于悟了,可他却要走了。

还有这个孩子……这个孩子,该怎么办呢?

她迷茫无措,慌乱得想哭,可是不断划过面颊的又是什么?她哭了吗?那是干掉的泪痕,她没有难过,她只是,失落,失望。

她爹娘也不能阻止他离开,目送他登上那极尽奢华的马车,她只是无声遥望着,关上了门。

她向爹娘坦白了一切。

她一向直率,说出口了,才真正松了口气。幸好,爹娘也算开明,不忍再责备这样身心俱伤的女儿。他们还是决定等待,等待第十个人,她立即便会出嫁,为腹中孩儿谋一个正当名分。

然而虞走前还是留下了一封书信,想来是她撞见他那时正写着的,信封上写“原琳亲启”。

是呀,他唤她,向来是全名。

她娘瞧着她面无表情模样,在她面前拆开信纸。

信中言他需要两个月时间,去宣布放弃王位,并见梧商王最后一面,不论病重消息是真是假;还有去推掉那莫须有的与格雅郡主的婚约。

他要她等着,等他回来,以平民所能达到的最隆重的仪式,正式迎娶她。

她娘念完信纸上最后一个字,见女儿还是毫无反应,只能叹一口气,没有劝说什么,出去了。

谁能知道,放弃一切荣华盛名,是他早有的打算,还是为了她?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有丝毫惊讶,毕竟她从未了解过他,了解过这么一个莫名其妙闯入她生活中、被她莫名其妙就爱上了的男子。

她在等待,却不是为了他,而是那第十个人。

她有时也懊悔,为什么狠不下心来,给那杯送别茶中放入毒药,可终究一想,还是因为爱惜他,不愿他痛苦。

到底在她和爹娘眼中,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负心汉。可那又能怎样呢?他们无权约束他,又是为这般不光彩的事。更何况,他所心念的人,并不是她。

虞向来重诺,但因路途遥远,事务繁杂,又被各种琐事缠身,比原计划的时间迟了将近一倍。在他日夜兼程,竭尽所能赶路,快抵达客栈之时,他听旁茶客谈:“听说了吗?山麓客栈里的那位原小姐,终于决心出嫁了!那宋公子真是好福气……”

他心神若失,强忍动荡心绪,跌跌撞撞地冲进客栈,却见她爹娘正点着宋公子下的聘礼,喜气洋洋。他本不该如此失态,只是忽的心中一紧,催促着他破坏这场婚事。

他在她哭嚎那一刻便清楚他已得到她的爱,这是玲儿对他的允诺,他的玲儿将会回来!他不容许再出任何差池,即使是为了他的尊严。

他当即命人搬来绝对贵重十倍以上的聘礼,又以书文劝退了宋立。

虞愿遵守承诺,对闺女负责,她爹娘自是认同的,对他聘礼等等架势其实不很在意,可关键在于闺女知晓他回来,以及他回来后的种种行动后,仍无动于衷。他们知道她的气还没有消,也不会逼迫,只盼着二人能在孩子出世前完婚。

他也知道要求得她原谅,不是易事,也不急,即便是知她已有身孕。有他在此,又如此大张旗鼓地搬来聘礼,下了聘书,也不会再有人来扰。他近乎沉默地等待着,守在她门前,期盼着那几乎不可能的事,可另一方面又有种强烈的预感。

一个多月后,门开了,她只问他一句:“你想娶的是玲儿,还是我?”

这个问题,在他等待的时日里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着,睿智如他,竟感到迷茫。

只是打算娶她的念头,坚定不移。

如果这是玲儿想看到的,那他便毫无犹疑地去做,她有对他的爱,他的孩子,必然会心软同意。

事实上他猜中了,但也毫无欣喜,只是认为理所应当。

婚期很快定下,她的身子也越发重了。

她允许他抚摸她的小腹,感觉那新的幼小生命。

在感觉胎动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有种荒谬的想法:这会不会就是玲儿?玲儿感念他的痴心与诚心,虽已身死,却可能以这种方式回到他身边,这怎叫他不欢喜!

只是他控制得很好,只微微扯动唇角,做出笑的弧度。

她见他如此,认为他也是喜欢孩子的,心中便不再有阴翳,安心养胎以待婚期。

是日大婚,红妆十里,宾客喧闹。即便见新娘子有着身子,宾客也不过分惊讶:这偏僻地方,民风自是淳朴些,而且到底要成婚了,也就不很要紧了。

行过拜礼,新娘被送入婚房,新郎留下接受敬酒贺词。他面容冷峻,宾客只以为公子虞本就如此,只热情地频频敬酒,他均是杯杯饮下,面色不改分毫,众人称好酒量。这一夜,喝光客栈中酒。

夜深,宾客陆续告辞。

他饮罢最后一滴酒,仍很清醒,没有入婚房,而是上到客栈最顶层,坐在房檐上任夜风将酒气吹散。

他感到一丝朦胧的凉意从心底腾起,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颓然坐在黑夜疏星下,一袭大喜红衣,却没有丝毫喜悦。等了三年,便就是今日么?就像是,一场梦。

她端坐在红帐之中,闹婚房说贺词的早就离开了,等了好久都等不来那来掀红盖头的良人。

她咬唇,努力不让失落与种种猜忌充斥心房,可是渐渐却觉得腹中几分异样,后来更是阵阵剧痛传来。她纤指紧扣喜被,画着精细妆容的俏面越发苍白,终是发觉不妙,却是无力起身,只是吃痛低呼。

自是有人在婚房门外守着,听见不对便立即寻来她娘。她娘心乱如麻,算算日子也不过七个月,可眼前情况只能尽快喊来郎中产婆,救自家闺女一命,同时急忙命人去寻那新郎官。

客栈中人人往来着急忙碌,他呆坐在凉风中身子已凉,脑袋也似乎凝滞麻木了。没多少人注意到他上了顶楼,因而寻起来也颇为费时,而在人上来之前,他对外事一概不知,只浸在自己飘远的思绪中。

“你说,她忽然腹痛?”

好半天,他才将神思收回,愣愣地,想起问她情况,揪心感蓦然强烈起来。

怎么会呢,怎么会……

来者急得语无伦次:“是呀姑爷,小姐也没碰过什么不洁的事物,却是突然剧痛起来,那脸色糟糕怕人的是……姑爷快去看看小姐吧!”

不洁的事物……他,怕就是那个不祥之人吧。

他随着客栈的伙计,脚步匆匆地下楼,见众人忙碌,一时无措。

怎么会呢,他的玲儿……

忽然客栈安静下来,众人都望向他,神色一致。

那方才从房中走出的郎中,再是重复方才言语:“孩子已经夭折。”

他的世界倏然安静下来。他只记得很多人与他擦肩而去,口开而合地反复,可他什么也听不见。

房门半掩,再没有人遮挡。

他机械地操纵着自己的躯体,走过去,推门,进去,闭门。

他抬眸,望躺在床榻上虚弱的人儿,面上红妆还没有化开,却也掩不住极致的苍白。

他一步步走近,清晰看见她面上两道未干泪痕。

他跪下,握着她冰凉的纤手,他不知他是什么表情,只知喉咙干涩:“……琳儿,孩子呢?”

她无力而惨淡一笑,好像知道了什么,却并没有再生什么情绪:“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这一刻,她看清楚了,他眼中颤抖的悲痛,真实的情感,好像终于拨开了重重面纱,揭开了他真实的一面,那样苍白无力,悲怮惨淡,为了她,还有那个不幸夭折的孩子。

或许,是天意吧。

他全身难以抑制地发颤,可倏然发现他的世界并没有完全黑暗下来,没有如他所预料的那般。他握紧她的手,凉中仍带有温意。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一个爱着他的姑娘。他苦苦求娶来的妻。

忽然他想开了——假使那个夭折的孩儿便就是玲儿,也只能叹是天意,是为了让他看清,他还有她,在他手中,属于他的原琳。

他吻她的纤指,小心翼翼地吻着,极尽细心温柔。

他看着她幽亮的水眸,胸中是无尽懊悔过后无尽的欣喜,但他还是那样平静,从来就没有过复杂的公子虞的一贯模样。

他看着她。

“是玲儿?”

“我从来没有她。我只有你。”

他闭上眼眸,从未如此心定。仿佛一句沉淀许久的言语,终于浮出了水面。

真实的,新生的,又如久别重逢一眼亲切。

感谢上苍,让我缘见你。

我与你之缘,只因为是你。


【全文完】

2017年3月3日  初稿

2017年3月26日  修订

关于幕后的碎碎念

意外吗?我也很意外……是17年的文了,自问是这辈子都称得上最棒短篇的作品,没有能够超越的。

落笔的情形是,高中某次期末考的备考时间,大家在复习,我拿着草稿纸在写,密密麻麻的,一张又一张,比预想的用纸要多。

最初的设想是,山野中感情热烈、直率活泼的少女,与自家客栈中突然出现的陌生悲惨神秘男子相遇。背景还是有些俗,但是突如其来的灵感,不好辜负,便试着写。牵扯到家世背景,延伸就严肃起来了。但是焦点还是落在这对男女身上,俗世中的相伴相依相恋。

对于古风文,多少看过一些,但是自问并没有这个底蕴能够很好地铺叙。知道自己的弱点在哪里,原本设想中是轻松俏皮的相互斗嘴日常,成为客栈中的一景,写不出来就略过,该有的框架基本写出来了,勉强是详略得当的,但故事基调就变成了原琳对虞的故事的好奇与感触,与最初的相比有些相去甚远。

山麓客栈中的原小姐,与客栈里神秘的混蛋虞,自以为蛮有意思的cp。

故事写到中后段,明显无力起来。对于情节发展是不满意的,喜欢的悲情结局最后强行欢喜,更俗了。珍惜眼前,知足常乐,大概想传达这样的态度。人都不坏,只是恰好错过,没那么快悟出,各有各的执著。素来没有先写大纲的习惯,写一点想一点,便是只能写也写惯了短篇,发展到这种程度,或许还称不上毁,算是一般水平发挥。独立于其他世界观设定,独自在脑海中闪烁着,两位可人儿。

所谓命运,也不全是……如果愿意,感到满足,视为命中注定也未尝不可。只是说给自己听的说法,断不可强求他人。谁都不是生来就为了另一个人而存在的,而缘分这东西说来玄乎,得失都合理接受,心安理得。

私以为,关于情情爱爱,歌颂得总是惊天动地,但在人的生命中占据的部分并不多,主菜的佐料,甚至完全没有影子也没什么关系。但是在某些时间地点,轰轰烈烈的,浓情蜜意的,视为世界中心,倒也可能发生。完全基于私情去妥协未来的整个人生,过分痴情或傻,虞最终选择放弃地位而与原琳相伴终生自然不会只有这么个理由,只是早已认定了的事,不会再改,他在遇见原琳之前本就不打算继承那个位置,只是顺水推舟。理性与感性争斗,对自己而言最为正确的抉择,也就如此,多少理由都只会成为结果解释,而非促成因素。

以四年后的视角来看便是这么个观点。不会再改动分毫。

整篇文章的落点和取名由来是——我与你之缘,只因为是你。

也说予诸君听。

望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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