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加菲猫

引言

March comes in like a lion, and goes out like a lamb.

    这是英语中一句描绘三月天的谚语：来如雄狮，去若羔羊。其中的前半句正是漫画及其改编动画作品《三月的狮子》的英文标题。尽管标题中有lion，但在观看完两季动画后，心中留下的是如lamb般的温和。寒春三月，象征着生命、阵痛与成长——这也正是《三月的狮子》中主角桐山零和其身边的人们用各自内敛而有力的故事所阐释的主题。

    《三月的狮子》，是由Shaft制作，改编自女性漫画家羽海野千花同名漫画的动画作品，第一季与第二季分别于2016年10月和2017年10月播出。三狮作为大方向意义上的治愈番，透露出了接地气的文艺气息，其并非无病呻吟，而是以其深刻的剧情和人物塑造，实打实地在观众心中留下了痕迹。第二季于bangumi上砍下8.8的恐怖高分，位居全年代第十位。

    依我看来，三狮中穿插零散的叙事可大致划分为棋士与对局、家庭与温情、校园与救赎三方面。

棋士们与对局

    《三月的狮子》是一部以将棋为题材的作品，一场场职业棋士间的对局是三狮的一大主要内容。不过，正如汤浅导演的《乒乓》主题并非打乒乓球一样，三狮的主题也并非棋局本身。三狮以男主角——史上第五位中学生职业棋士——桐山零为主视角，在一场场对局内外，讲述了不同的棋士们不同的人生，是一部名副其实的出色群像剧。由于诸多棋士的塑造都十分出色，在此仅聊聊给笔者留下较深印象的岛田开（八段）和柳原朔太郎（九段）。

1.岛田开

      岛田开这名极富魅力的角色，最初是作为被桐山零所轻视，反过来挫败了一番男主的锐气的对局对手走进了观众的视野。

      岛田开，被零的将棋基友二阶堂以及观众们亲切地称为“大师兄”，是一名34岁就被脱发和胃痛的烦恼所折磨的A级棋手。和同年龄的五冠头衔天才，宗谷冬司相比，岛田依然在冲击自己的第一个头衔。访谈中，原作漫画作者羽海野老师这样评价岛田：“拼死拼活去做了但还是没能取胜，即使如此也要努力继续下去，岛田八段就是这样一个角色。”

    岛田出生于山形，是大山的孩子。从小被视作将棋神童，承载着村民们的希望的他，踏上了职业将棋的道路。然而，正如无数的儿时“有所特长”的人一样，进入将棋会馆的岛田，才意识到“在乡下被捧为神童的人，到了那里也只是个寻常的孩子”。在山形与东京往返奔波，岛田落下了这身胃病。寒月之下，独行的青年于座椅上蜷缩一团。“夜间巴士的座椅吱吱作响，夜路上，慢慢地，就再也分不清是座椅在响，还是胃里在叫，或是心里在吼了。害怕不管走多远都看不见终点，但我不能辜负父老乡亲的一片期待。”于是，背负着压力与孤独，平凡的岛田挣扎于职业将棋的世界中。

    然而，平凡不代表着平庸。岛田憔悴的外表之下，有着名为坚守和精进的永不磨灭的生命力。岛田接纳了自己的平凡，踏实奋斗，一步步爬到了A级并稳住阵脚。柳原棋匠（也是羽海野老师借他之口）对岛田的比喻十分精妙：“淳朴……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提高自己……再次修炼出强大的实力回到战场。这个家伙就是这样，是棵树，虽然只能缓慢地生长，但却得以成长为不惧风雨高大硬朗的参天大树。”岛田的心中始终怀着故乡，他忘不了儿时教会他下将棋、凑钱送他去将棋会馆、对局时来支持他送土特产的乡亲们。每当受挫时，对乡亲淳朴的感情与功成归乡的朦胧的梦，始终鞭策着岛田前进。岛田很平凡，在他眼里，狮子王头衔战的对局者宗谷仿佛神明。而他的愿望，也不过是在七局四胜的赛事中赢下一盘，好在第六局时回到山形，在父老乡亲们面前尽情搏命一盘。

    棋盘之外，岛田也是一名“好人”，待人温和，善良又可靠。他担当儿童将棋的讲师，在故乡为爱下将棋的老人们创办了将棋俱乐部，在家中为后辈们组织研究会并邀请桐山零加入。平凡“大师兄”的角色魅力，如茶香般萦绕着三狮这部作品，润色着桐山零的生活。

2.柳原朔太郎

    要讲柳原棋匠，就一定要讲柳原和岛田的棋匠头衔战。

    岛田战败宗谷名人后，依旧一如既往地稳步提升，杀了回来。这次的目标是棋匠头衔，而这次挡在他面前的头衔“擂主”，是最大龄A级棋士，66岁的柳原朔太郎。

    这一次对决对于柳原而言也有着很大的意义，若能赢下，他将达成通算十期成就，获得“永世棋匠”的名誉头衔。一边是冲击第一次，一边是守住最后一次，这是一场两边都不愿轻易放下的对局。棋匠头衔战五局三胜制，前四局两人战成2-2平，于是来到了终盘。

    此时已是第二季的后半，岛田早已成了观众们的老熟人也是不少观众内心声援的对象。然而羽海野老师和新房监督再次展现了出神入化般的人物塑造能力，仅仅用了两话一盘棋，就完美立起了柳原棋匠的角色形象。

    棋类是一项极大消耗脑力的计算“运动”，而将棋又以仅次于围棋的复杂程度和对局时间之长著称，长达数小时的持续高强度算棋是对棋士精力与体力双重的巨大消耗。66岁的柳原棋匠，也自知已是强弩之末。与他同期的将棋友人们，或是因为没有才能，或是因为年龄所限，或是因为对新生活的追求，都逐渐离开了将棋界，他们将自己对将棋的情感如同接力带一般，全部托付给了柳原。渐渐的，柳原棋匠已然成为最后的、最老的那一个。尽管在比赛前夜祭上把酒言欢、与友人们畅谈，但决胜局棋盘前的柳原，无疑是孤独而重压的。

    然而，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了的柳原棋匠，依然背负起了友人们的执念。这不是荒野，这是烈火依然在熊熊燃烧的原野。既是为了早已离开将棋的同伴，也是为了坚守至今已视将棋为第二生命的自己。在被岛田逼到绝境之时，孤注一掷的死守，大胆惊人的棋路，令岛田惊叹为“毫不讲理的强大”。这名已是年近古稀的老者，依旧在将棋的世界里，燃烧如少年。

    柳原棋匠身上，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最好写照。他与66岁的年龄战斗、与外界关于何时退役的质问战斗、与咄咄逼人的后起之秀战斗、与友人们托付的执念化为的压力战斗。这一盘棋或许是绝唱，柳原不知道将将棋从他那夺走后，他还能剩下什么。但他仍然拖着老迈的躯体，在将棋棋盘上书写着传奇的终篇。想到1982年世界杯捧杯的40岁的意大利门神佐夫，想到1998年总决赛场上上演最后之舞的35岁的乔丹，想到2017年澳网伤愈复出王者归来的36岁的费德勒……竞技的魅力并非年轻人的专利，也使名为长者的酒更为香醇。

    岛田是三狮中的一个常驻配角，而柳原更是只有寥寥三话出场的一个剧情人物，都能有着如此深厚的人物塑造，三狮对于角色形象的优秀把控能力可见一斑。而男主桐山零作为贯穿全篇的主视角人物及许多事件的参与者，其人物形象也是十分立体且不断成长的，在此不做过多剧透（也因太过丰富难以概括全面）。棋士们的“恩怨情仇”，与一盘盘对局中双方所承载的沉重情感，是三狮的一大魅力所在。

川本家的温情

    三狮作为一部“治愈番”，其实有着许多很沉重的东西，尤其不少角色的人格或身世是残缺的，男主桐山零便是一个代表。幼时父母因车祸去世，零寄住进了父亲的棋士友人家中。而作为比自己优秀（无论是下将棋还是生活方面）的“入侵者”，零受到了他们家子女的敌视，敏感的他选择了离开。两度失去家庭，独居的零逐渐陷入自我封闭。而在此时，川本家的阳光叩开了零的心房。

    和桐山零相似，川本家的母亲早早因病离世，而已离婚的父亲也早早离开。长姐川本明理和爷爷扛起了这个家。爷爷经营着一家街道小有名气的点心店，而明理姐不仅在店里帮忙，还在阿姨的酒店做兼职工作，并担起了家中的所有事务，照顾着幼小的三妹川本桃，支持着二妹川本日向的学业，是一个做事细致，待人温和的大姐形象。二妹日向，初登场时初二在读，人如其名，是一个如太阳般的活泼开朗女孩，过着普通初中女生的生活，敢爱敢恨，内心温柔而又正直，为周围的人带去阳光与温暖，在校园欺凌篇中成了零的救赎。三妹桃，仅有三岁，天真无邪，被爷爷宠溺，给川本家带来了很多欢声笑语，也常常软化零的心灵。

    本作的治愈标签，很大程度上便来自三姐妹与零间互动的日常。同为家庭因意外而破碎，川本家却因三姐妹的互相扶持而仍留有温情的种子，而从明理姐将在酒店被灌醉的零捡回家照顾时，这颗种子也种进了零的心中，使两次失去了家的零重新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也可以说是零从自闭的问题少年逐渐走向开朗阳光的转折点。尽管零依旧住在自付的租房里，他内心里的“家”已经与充斥着烟火气息和三姐妹的欢笑与温暖的川本宅连接在了一起。川本家也接纳了零，或许是对这个寂寞而内敛的少年的同情，抑或是一个残缺的家对一个满是伤痕的孤独灵魂的牵引。

    融入了川本家的零，真正感受到了家人的温馨，也缓缓向外界打开了心房。他逐渐变得开朗，变得愿意交流，愿意融入棋手们的圈子，愿意在学校里建立友谊。言语与笑容越来越多地涌现，即使性格依旧内敛，零正朝着新生活迈进，而这很大程度上都归功于川本家的温情对零内心寒冰的消融。夕阳下，结束了对局的零帮着明理姐提着晚饭的食材，旁边相伴的是刚刚放学抱着小桃的日向，聊着学校、聊着将棋、聊着生活，或因小桃的童言童语而忍俊，或因日向分享校园生活而欣慰，或因明理姐计算着超市的促销而一同烦恼，这份平静而不乏乐趣的日常，是零内心深处所渴望的家庭与家人的模样，也是三狮这部作品中治愈与温情最好的写照。

夜色下归家的零与川本一家

校园欺凌

    “校园”在三狮中也是占比不小的模块，主要包含有零如何在高中逐渐走出封闭，敞开心扉交到朋友，以及日向如何用小小身躯中的巨大能量来抵御如泥沼般的校园欺凌的恶寒。前者是贯穿整部三狮的成长史，而后者是第二季中单独的一个完整篇章，也是第二季的一大重点。笔者在此主要介绍后者。

    篇章上承零的自白回，回首沉重的过去，为如今的新生活感到温暖的零做客川本家分享刚买的新鲜出炉的面包，然而温馨的气氛被敲门声所击碎。明理姐拉开房门，外面站着的是自学校返家，一脚拖鞋一脚校用运动鞋的，哭成泪人的日向。

镜头马上接了零瞳孔的特写，观众也马上猜到了发生了什么

    日向原先并不是靶子。事情起因是班里有一个以高诚惠为首领的四人小团体，她们共同欺凌排挤一个名为佐仓的内向女孩，而后者恰巧是日向的儿时玩伴。出于怕惹事的心理，全班渐渐只有日向坚持和佐仓保持正常的交往和友谊。然而，一个人的光淹没在了漆黑的寒夜，佐仓终于不堪压力，心理生疾离开了学校——而被视为“反抗自己”的日向成了高诚的下一个欺凌目标……

    校园欺凌向来是一个难写且中日文化存在一定隔阂的母题，如《声之形》将校园欺凌转化为恋爱并“和解”的处理在网上引起了极大的争议。三狮又是一个对校园欺凌问题的挑战者，而在笔者看来，三狮对校园欺凌的处理非常的成熟、冷静而又有温度。我认为三狮的成功有着以下三个特点：一是全面性，不局限于很多作品把着眼点放在校园欺凌的加害者与被害者并贴上简单的善恶标签，而是一个相对“中立”的立场。新房在采访中说：“我是想着要把欺凌两方公平的进行描写，很明显的，欺凌方是像恶人一样会被看到的人避开的。在尽量以中立视角去看的基础上，观众会知道各方人的感受，也会去思考。”不仅是赞颂读者支持立场的日向的正直的心，三狮还对加害者，高诚同学的心理有着细致的刻画，这并非在洗白，而是希望观众能从加害者的角度观察，从心理上触及校园欺凌的核心与本质。同时，三狮对于校园欺凌的参与者、旁观者、催化者、影响者都有着全面的观察，无论是因升学压力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围观者，还是明明与孩子缺乏沟通却又一味包庇的家长，抑或被一届届校园欺凌不断重演所麻木而视而不见的班主任，每个人都处于漩涡之中，将被害者裹挟进深渊之中（还有对此无能为力的明理姐和零，他们的努力无法收到回报的深深悲哀）。正是因为出色的多视角描写，使得观众能身临其境般体会到被害者周围氛围的窒息感。二是递进性，三狮的校园欺凌是一个逐渐深化的过程，最初的矛头甚至不在日向身上，而随着故事的推动和多方的纠缠，日向才逐渐陷入泥沼。跟随日向的视角，观众对于校园欺凌的逐渐深化的过程会有“沉浸式体验”，最后的解决也能获得强烈的情感宣泄。三是不妥协性，这是日向抵抗黑暗的决不妥协，也是这部作品对校园欺凌的刚硬态度所在。日向并没有采用日式作品常用的“和解”，而是选择抗争到底，即便身边无炬火，她也坚持自我，做唯一的光。这个初三善良女孩骨子里透露出的正直，也成了曾有过类似经历的零心灵的救赎。

    尽管阿虚有言：“在虚拟世界寻找真实感的人脑子一定有问题。”但在三狮中，其对校园欺凌描写的真实感使其脱颖而出，而这份真实感在艺术加工下，显得深刻而扣人心弦。当佐仓被母亲牵着永远离开了学校，你看到的不仅是佐仓，或许是你身边的某人，也永远离开了学校，离开了你的生活圈；当日向遭到排挤，你看到的不仅是日向，或许是你担心的你的某个不在一个学校的朋友，他是否也经历着这样的遭遇？当班主任在讲台上因这件事难以有确实证据而崩溃，你看到的不仅是日向的班主任，或许是你能预见到的，现实里千千万万的这样麻木而脆弱的班主任……当故事中的角色走出了故事，映射了现实，我们的心也随之抽动。这便是三狮的魅力，这份沉重的现实感也为后面的高潮做好了足够的情感铺垫。

    不同于大部分我们看到的深夜档tv动画，《三月的狮子》在日本NHK电视台的周末晚黄金时段播放，据羽海野老师在访谈里所言，她觉得能上播NHK也是出于日本社会对作品里校园欺凌篇的严肃刻画与教育意义的认可，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功。笔者也要再强调，当你遇到校园欺凌时，决不能妥协，沉默是校园欺凌最好的助燃剂。

最佳“配角”——新房昭之

    新房昭之，1961年生人，20岁进入业界，1992年在著名漫改动画《幽游白书》中担任部分集数的分镜演出，崭露头角。此后在经历了十多年的相对低潮期后，于2004年凭借《珂赛特的肖像》和《魔法少女奈叶》杀了回来，如今已成为大家津津乐道的个人风格强烈的名监督之一。

    新房最为人乐道的莫过于他风格极为强烈的演出风格：几何形构图、静止帧和色块、大面积剪影、文字演出、面部特写等，他的这些惯用手法也影响了周边的人，几乎成了SHAFT公司出品作品的一大招牌。不过由于年龄和公司事务多，新房在近些年的大部分SHAFT作品中都是指导性挂名“总监督”，现场工作有限。然而，《三月的狮子》是个例外。在动画化企划提出时，原作者羽海野老师就指明要新房来导演，如果其他人来拍不如干脆就不动画化。不知是这番话感动了新房，还是新房确实对三狮这部作品产生了心灵的共振（新房在访谈中提到自己对柳原棋匠的故事产生了深深的共鸣），三狮确凿是新房近几年投入最多的作品之一。

    不过，不同于以往如《魔法少女小圆》《绝望先生》等作品中能感受到的新房强烈的个人风格，三狮中新房监督更像是一个配角，尽全力让自己的演出去配合原作的步调，去还原羽海野老师作品中独特的原生魅力。用一个词来形容，作画分镜演出和剧情仿佛水乳交融般和谐而富有韵律。羽海野老师的原作占有动画的主导权，而演出则是为了更好地表现环境气氛、人物心理等，在不舍弃漫画原作骨架的前提下，使其柔和地“动”起来。在经历了一季的磨合后，动画的效果在第二季ep39、ep40棋匠战回中达到了完美，浑然天成，震撼内心。全篇有着大量惊艳而不喧宾夺主的精彩演出，在此仅截取部分供欣赏。

    《三月的狮子》不是最“新房”的作品，但或许是新房最好的作品。甘为“配角”的新房，用其老成而又富有活力的画面叙事功力，使得本就优秀的原作在动画化后更堪称是一件艺术品。

结语

    仅以笔者个人而言，《三月的狮子》是当下极少见的纯正“文艺番”，不带一丝商业气息，其不仅仅是一部治愈佳作，更是一部优秀的群像剧、心理剧，并有着十分深刻的现实启发意义，完美融合将棋、家庭和校园，内涵丰富。教科书般的动画改编功力，叙事也是散而不乱、缓而不平。感谢羽海野老师精彩的原作，也感谢新房监督的出色动画化改编和用纸笔深刻表现出了动画魅力的staff们，让我们能在充斥着快节奏快餐作品的当下，品一品这一围绕着名为桐山零的少年的故事。

参考资料

[1] http://www.anitama.cn/article/2b1faffb15d31713 ，《演出、监督与将棋的故事——新房昭之监督谈<3月的狮子>》，izumi，2016.12.12

[2] https://www.bilibili.com/read/cv5674086?spm_id_from=333.999.0.0 ，《3月的狮子BD8卷访谈：新房x羽海野》，junglemgs，2020.4.18

[3]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tb411r7jW ，《【作画MAD】三月的狮子 精彩作画集锦》，符腾堡公爵，2019.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