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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反复涂抹的时代与未尽善的作品——评《长安三万里》

2023-08-08 21:22 作者:海客阿明  | 我要投稿

7月的某天,我和喻圆烧仙草小姐一块看了《长安三万里》。

由于之前阅读过一些如《李白与杜甫》《长安客》等讲述唐朝诗人生平的著作,以及李、杜、高等人的诗选,因此本片对我而言,更像是在演绎我读过的那些书。

诚实地说,这种请诗人出来“表演”的动画片,的确很好看,只是我观影后仍觉不满足。电影主创似乎力图做出一部“面面俱到”的作品,但作为观众,我总觉得get不到他们精心设置的一些点。电影虽然有点像《阿甘正传》,但并没有如《阿甘》那样讲好一个故事。人物的言行并不能让我沉浸,反而跟大朋友、小朋友一起来背诗的欢乐更令我难忘。

如今回头思索,《长》的问题或许出在两方面:一是对“大唐盛世”的描写;二是对讲述主角的刻画。前者直接描绘中国最负盛名的“盛世”,本该做到足够深刻,结果有些简略和浅薄。而后者直面主人公的“灵魂”,最该细腻、深入,结果也有些粗疏和流于表面。要知道,高适才是本片男一号,某种意义上本片可以看作他的个人纪录片,但主创们明显要借着高适来讲李白,就给观众心中留下一种错位感。

这股弥漫在银幕上的“别扭”,从头延续到尾。编剧好似拉开一张弓,却在158分钟的时间里引而不发,东张西望,直到快结尾时才把箭射出去,然而他们也没有对准最初的目标,而是射向了杳远的天空。

我觉得有必要帮主创们解开枷锁。接下来,我将直言讲出我希望这部电影讲出来的东西,以及我为什么会觉得影片对于时代和人物都有些刻画不足的原因。

 

第一个问题:古代并不美好,即便是盛名之下的开元天宝时期。

不知是不是因为古偶-仙侠剧的流行,近几年的影视再去拍古代,总是带有很深的滤镜。导致镜头下的“古代”,繁华富丽,百业繁茂,街巷整洁,笙歌遍地,仿佛人间仙境。然而,只要稍微读过一点历史的人都知道,这样的“古代”放在哪一朝哪一代都是梦境,无论那是所谓的盛世还是治世。

为什么呢?因为影视镜头太窄,容不下太多普通人的生活。譬如你拍一部东京梦华录,皇室、贵胄、名士、妓女,宝马香车,尽可以纷纭呈现于汴梁城中,可是你也得知道,就在这一片锦绣繁华地旁边(可能不用很远),就有一位大雪中卖炊饼的武大郎,就有一位匆匆赶路、被地痞欺负的杨志。他们才像是你现实中的身影。

《长安三万里》把主角定为高适和李白,并用他们的生平串起一众开天时期的名士王侯,本身是采用一种封建社会上层的视角去刻画大唐,这很容易造成观感上的不接地气。加之剧中的矛盾冲突又很薄弱,观众无法在人物身上找到投射点,自然会有那是“别人家的故事”的感情。

比方说吧,高适、李白虽然被电影描绘得很落拓,出身好像很普通,但其实上观众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两人的家境相当之好。

高适在电影里自称渤海高氏,家族没落。然而他祖父是安东都护高侃,乃伯、乃父都是官员。纵然有记载说他“少家贫”,“以求丐自给”,但看到他在“求丐”之余尚且能漫游天下,便可知他的生活绝对不会差到哪里去。

李白则是富商之后。学者推测,李白年轻时一直沿长江活动,很可能因为他家的产业分布于长江沿岸。电影中李白嗜酒狂放,挥金如土,在物资并不丰富的古代,能如此行的人,他的生活状况到底如何也是不言自明。

因此高官的后代和富商的儿子,就是本片的主角。电影用很漫长的一段时间讲述了二人青年时纵马高歌的过往,同时又为映衬这二人的身份,把大唐也描绘得灿烂非常。高适在岐王府表演,可以碰到李龟年、王维那样的人;李白在扬州纵酒使气,能和裴旻的女儿月下舞剑。作为背景的盛世大唐自然堂皇富丽、歌舞升平,仿佛人人富贵,处处风流,看不到一点柴米油盐的生活气息。

而一个故事中人物至关重要的矛盾点——高适和李白所遇到的,也不是我们普通人经常遇到的生存问题。这二人无非是要求官。高适无人赏识,李白因为出身受到限制,算是勉强和现在的年轻人共鸣了。然而,按说两人都遇到了有志难伸的境遇,这理应是一段青春伤痛的岁月,但是在大唐“盛世”的背景加持下,影片始终保持着他们狂歌飞盏的基调。

这不是很奇怪吗?

两个年轻人因为找不到工作,所以过上了到处旅游、到处下馆子写诗的生活。

如此与现实脱节的设定与情节,放到李白身上也许能说通,放到“平平无奇”的高适(男主角)身上,就只能让普通观众无法带入了。

要知道,生存问题是人的最重大的问题,哪怕是在“忆昔开元全盛日”的时期。

高适、李白这两个社会上层的青年可以纵马江湖、周游四海,那么一般民众呢?只怕他们就没有那么闲适了。他们更多的是在田间地头“996”的穑夫桑妇,是在前线“被驱不异犬与鸡”的普通将士。就拿高适、李白的诗作来说,开天时期的民众,是高适“鞭挞黎庶令人悲”的黎庶,是李白笔下“一唱都护歌,心摧泪如雨”的拖船工,甚至是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冻死骨。

影片虽然描写着高适、李白,却只拍了他们融入上流社会的过程,以及报国安邦的口头志向,却没有拍摄他们体恤民情的大情怀。镜头给足了特权阶级、统治者的金碧辉煌,风流璀璨,却忽略了太多在那个“盛世”之下讨生活的“丑陋”而鲜活的普通人。观众们坐进电影院,有时候也就爱看个普通人的悲欢离合,起起落落,沉沦或者逆袭。你非要拍高官的孙子又做了高官,富商的儿子又当上了大诗人,我们能说什么呢?

只能说——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第二个问题:政治很黑暗,权力斗争的漩涡会撕碎每一个纯粹的灵魂。

《长安三万里》第二个问题,是没讲明白高适的升迁之路。

影片似乎刻意地跳过了玄宗出逃、肃宗登基的大历史,也跳过了高适“见风转舵”的个人小历史。然而高适最后做到散骑常侍那样的高官,“龙钟还忝二千石”,并不因为他常年累月的刻苦学习,也不因为他曾是哥舒翰幕府的掌书记,主要是因为他在安史之乱的出色表现。

“混乱是阶梯”。安史之乱这场政治洗牌,同时也是李、杜、高、王等诗人沉沦或者上升的关键。忽略这段特殊时期的事,观众就会看不清这些人物的底色,了解不了真实的人性。

让我们先回到历史,说说唐玄宗的晚年吧。与戏文里那个和儿媳妇恩爱缠绵的君王有别,唐玄宗李隆基是一位政治经验丰富、手段狠辣的政治家。为了皇权稳固,他曾经对三个失宠的儿子痛下杀手,世称“一日杀三王”;为了疆域稳固,他设置天宝十节度,重用番将番臣,连年对外战争。

但猛兽总有衰老的时候,由于玄宗晚年的昏聩,大量“奸臣”借机上位,边疆安禄山聚众谋反。大唐盛世遂成为纸糊的盛世。随后“渔阳鞞鼓动地来”,玄宗连夜逃出长安城,威信尽失。在马嵬坡,禁军兵变,诛杀了他的爱妃、爱臣。一些原先受到他严密控制的人也开始“人心浮动”起来。

这其中就有他的太子李亨(后来的肃宗皇帝)。李亨被立为太子,是在玄宗“一日杀三王”之后。有了哥哥们血的教训,李亨从当上太子的那天起就过着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的日子。在猜忌多疑的老父亲,权势熏天的奸臣,谗言四起的后宫间小心周旋,且一直周旋了十八年。终于在天宝十五载马嵬坡这里,他挣开了金锁,掌握了自由。于是乎,他立刻与老父亲分道扬镳,跑进灵武的军营宣布登基,反手尊老父亲为太上皇,开始了帝国权力上的争夺。

而玄宗自从被安禄山撵出长安后,仍不忘以天子威仪搞政治平衡。他在肃宗之外,又立了诸子分镇四方,妄图制衡肃宗。其中以永王为四道节度使,总江南之兵。没想到这位永王搞不清状况,到了江南地面也想效法他哥哥,起了“不臣之心”,不听号令(主要是不听他哥哥肃宗的号令),准备割据扬州。

于是乎,父子三人在分享帝国权力时起了龃龉,我们的高适先生于此时正式登场。之前的时候,高适就反对过玄宗“诸子分镇”的计划,因此这时便被新皇帝——肃宗看重了。肃宗高兴地把高适召来,虚心下问。高适便纵论天下形势,着重预判永王的必败,给肃宗打上了一针强心剂。很快地,这位此前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僚,一跃而为淮南节度使那样的封疆大吏,成为肃宗-代宗朝鼎鼎有名的大臣。

而李白呢?此前他就因为在长安朝廷里得罪了人而被“赐金放还”了,现在身处江南,对朝廷上的风云变幻了解不深。这时永王派人来热情延请,他一时不慎,就上了永王的“贼船”。结果正在为永王热情书写“东巡歌”之际,忽然发现自己成了叛军,之后被捕下狱,差一点死于非命。

由此可见,大唐诗人的仕途,其实并不与他们人品的优劣、才能的多寡、诗文的水平有关,而在于关键时刻,他们能否坚定而准确站在“君父”的立场;危急时刻,他们能否“分君父之忧”。

懂得这个道理,那么再看杜甫的生平,就会明白他为什么会“怀才不遇”了。——肃宗在灵武登基后,玄宗曾以册封的名义给肃宗派去一些人,表面上是辅佐他,实际上却未知。这其中就有接济过杜甫的宰相房琯。之后的某天,房琯因事受到弹劾,肃宗便决定对房琯下手,打击那些他认为的还忠于他老父亲的人。此时情势微妙,对杜甫而言,可称上是一个绝佳的“站队”机会。如果杜甫抛弃恩友,献媚肃宗,那么接下来他即便不能升官,也会在肃宗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结果耿介如老杜,想也不想,直接上奏去保房琯,于是在肃宗那里遭到了白眼,一路贬官,赶出朝廷,开启了他人生悲惨的后半段。

可见还是那个道理。对臣子而言,忠心往往比能力重要,站队往往比是非重要。想要升官发财,君父的赏识远远重于友情和亲情。在政治大洗牌中,要站对位置,不能站错位置,更不能这次站对了位置,下次却站错了位置。

而玄宗父子棋局上的小小博弈,造就了高适、杜甫、李白全然不同的人生大转折,那么在这对父子统治下的全天下的百姓呢?——需知安史之乱,并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感冒,忽然之间就席卷了大地。它本身是在玄宗多少年不思进取,骄奢淫逸,视天下臣民如同草芥,予取予夺,不加抚恤中酝酿出来的;是在安禄山、史思明等河北边帅十数年狼子野心,唯利是图,包藏祸心下孕育出来的;是在长安朝廷李林甫、杨国忠一代又一代颟顸昏聩、文恬武嬉、得过且过中生长出来的。

一场断送王朝命运的内乱,其实是对玄宗一朝的报应,但代价却由天下臣民承担。千百万生灵被几个台面上的统治者拖入战争的深渊,被无情地剥夺走妻儿、父母、钱财、家园,乃至于自己的生命,这才是安史之乱的真相。

古代政治足够粗陋,故而站在台上的封建统治者就更加丑陋无比了。辉煌灿烂的诗篇,歌尽了玄宗父子、岐王、玉真公主,但盛名之下,一个个都只是披着圣光的凡夫俗子;一个个都只是搜刮着民脂民膏的吸血虫。

这才是真正的古代,真正的开元盛世。

 

第三个问题:士子们“报效国家、建功立业、开疆拓土”的澎湃情怀,在盛唐之后逐渐走向衰落。

《长安三万里》的最后一个问题,或者说遗憾,是没能对盛唐的边塞诗人做一番大展示。

王昌龄、岑参等等与高适同时代的边塞诗人要么是惊鸿一瞥,要么就没有出场。而实际上,这批人是中国诗歌的宝藏,因为再往后,就再也找不出这么一大批生机勃勃、意气扬扬,敢去疆场上建功立业的诗人了。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首诗到如今,只要是上过学的三尺之童都会背。然而你静而思之,古往今来,还能找到和这首诗一样具豪气、侠气、英雄气于一身的作品吗?

再往后的作品,要么是“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悲歌慷慨,要么是“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壮志难酬,要么就是“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的无奈悲鸣了。

为什么呢?时代变了。

中国士人的元气好像在盛唐做了一次转折,没有继续昂扬向上,而是掉头往下急走。渴望建功立业的读书人代代都有,但到了中晚唐,被黑暗的政治打压下去了;到了宋,被国土狭小、江山沦丧憋回去了;到了明清,被八股文消磨掉志气与热情了。

后来又有了文字狱,统治者杀人杀得太多,于是读书人干脆不写了,跑去考证古书了。终于要等到近现代,才出现了一批拿着手枪与匕首的读书人,拯救了这个快要颓废到极点的国度。

故而由此去看,活跃在盛唐舞台上的边塞诗人是何等的珍贵。

相比于内地士子的风流蕴藉与坐而论道,出入边关的边塞诗人要么在漫游,要么在幕府从事实际的工作。他们顶风冒雪,深入边陲,在番汉边界上书写自己的壮志,是真正用脚来丈量大唐的土地。

盛世之下,国家武力的强盛保障了他们出行的安全;社会文化的繁荣又滋生了他们写作的热情。换言之,他们才是所谓“盛唐”的产物,是无数物质条件与精神追求合力的产物。对比那些无病呻吟、坐井观天的现代诗人,他们的诗才是民族不竭的力量,才是民族文化最耀眼的瑰宝。

说到这里,有必要问一问这部电影的标题:《长安三万里》,究竟什么是长安?什么是长安三万里?

长安是李白诗歌里的那座城吗?长安三万里是指高适那风尘碌碌的生平与他和李白的友谊吗?

都不是。长安只是一个符号,背后是那个时代无数风云际会,做出功业、写出诗歌的人们;是无数认真生活、奋力拼搏,创造下“九州仓廪具丰实”的人们。台上的诗人、台下的民众一个个如星辰般闪耀,群星汇聚,才绘成了这幅三万里的锦绣画卷。

是所以有人,才有诗,才有这个时代,才有长安。诗在,人就在;人在,长安也就在。

也因此,不拍那一批纵横边塞的大唐青年,不拍那一些创造盛世的大唐民众,而花大量笔墨塑造纵酒使性的太白形象,和孜孜矻矻的高适形象,我总觉得有些遗憾。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说,能把诗人的生平用这种方式请上荧幕,确实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开元天宝的诗人,中晚唐的诗人,靖康之变后的南宋诗人,构成我们这个民族诗歌文化的许许多多人,都值得好好地拍一拍。

今朝可以是高适,明日或许就是岑参,以后还会有韦应物,或者百年之后人生之路更加坎坷的白居易、刘禹锡、李商隐。有了《长安三万里》的尝试,他们也许会一个个从书中现身,走向荧幕。

届时让诗人自己演绎自己的诗,让诗篇在观众心中自己跳动,那么我们的收获想必会比现在更多。

就让我们拭目以待,期待和诗人的相会吧。

到时候“桃李春风一杯酒”,擎起来“与尔同销万古愁”。

是为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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