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翻译】堀辰雄《鼠》
作家简介
堀辰雄（1904-1953），生于东京都东京府，昭和初期小说家，代表作《起风了》。师从芥川龙之介、室生犀星，21岁进入东京帝国大学进修文学系。1927年，恩师芥川龙之介自杀，加之本身自己体弱多病，堀辰雄开始大量咯血。1934年，堀辰雄与矢野绫子订婚，因为她也罹患肺结核，两人于1935年来到八岳山麓的富士见高原疗养所人院疗养，然而不幸的是，绫子在当年的冬天离开了人世。代表作《起风了》也在这段时间内完成。1944年，堀辰雄病情恶化，开始减少文学活动。1953年因肺结核病逝。
堀辰雄小说风格受欧洲影响极大，在《起风了》的开头便出现了坡·波雷利所作的的诗。他把欧洲文学风格吸收钝化，使之形成一个个梦幻的美好故事。其作品中的人物多半都无法随自己心意掌控自己的命运，但穿越消极的死后却有积极的求生意志。对于身处当今社会的年轻人如何在逆境中求生存，起到了十分积极的励志作用。
* 本文初出：「婦人公論」第十五年第七号（1930（昭和5）年7月号），底本：「堀辰雄作品集第一卷」筑摩書房（1982（昭和57）年5月28日初版第1刷発行）。因本人能力有限，如有译错译漏，敬请指正。
译文
他们如老鼠一般嬉闹。
在属于某座空屋的小杂物房中，他们不知道从哪找来了好几块旧榻榻米，把它们一块块儿地放在了天花板的木梁上。由此，天花板和房梁之间的空间被隔出了一种小房间之类的区域，成了贪图隐秘的孩子们掩人耳目的绝佳游乐场所。而这个隐匿处，也伴随着些微异味。
这里终日昏暗阴翳。因此，孩子们即使在白天也如梦中般游乐。他们由一帮十几岁的男孩儿组成。学校放学后，他们会先回家一趟，接着马上又跑出来，一个个早已把书包和草鞋脱下，从家里捎上了能供乐子的东西。有些孩子还把父亲的香烟偷出来，两三个人轮着抽一卷烟。就这样，某天，不知道是谁从家偷了一尊石膏女人像出来（那是尊维纳斯的石膏像！）。一开始，孩子们像是把它当作一个异样而诡秘的物件，只是轻轻地把它传递着观摩，到最后又传回那些想再摸一遍的孩子们的手里时，却由于相互争抢，结果把石膏像摔得七零八落。这反而引得他们嗤嗤发笑。——不过，就算是这样的胡闹，他们也绝不会发出过大的吵闹声。要是谁大吵大闹，便会被当作是违规而受罚。他们就是这样严格地遵守着玩乐的秘密。他们知道，这样的规则会让他们的游戏更有趣——如同刺激诗人的韵律的规则一般。
他们每天都在这里，如老鼠一般嬉闹。
然而，就在这个小杂物房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事情起因，便是不知道从谁的口中流出了天花板里有尊石膏妖怪的传言。
某天傍晚，他们之中有个男孩儿在大家都回家之后，仍然独自留在这个地方。他在一片昏暗中摸索着，随心散漫地把散落在榻榻米上的那些石膏像破碎的手脚收拾在了一块儿，接着把它们拼在一起，总算是还原出了和原本相近的样子。要说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缺了女神的头。于是，男孩儿为了寻找它，就点了火柴。他接连划了一根又一根，却都只是在白白浪费。无论怎么找，都没能在榻榻米上找到石膏像的头。最终，正当他正打算放弃时，他在偶然间一边手里捏着火柴一边抬起头来看，几乎是同时，他脱口发出哇的一声惊呼。手中火柴发出的微弱光亮，在他面前的虚空中，模模糊糊照出他正在寻找的那颗石膏像的苍白的头（那颗头足有人头那般大！）。因此他大惊失色，落荒而逃。
在孩子们的心底里，对于那只石膏妖怪，畏惧一直在和好奇打架。终于，有好几个孩子以好奇战胜了恐惧，于是他们便一起来到了那座杂物房。然而，当他们爬上天花板，来到了那散发异味的旧榻榻米上时，看到的虽只是七零八落的石膏像手脚，空气中却弥漫着难以言说的恐怖气氛，于是都不约而同地一边哇地发出惊呼一遍从房梁上下来，逃也似地向小屋外面飞奔而出了。
就这样，他们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数月以来的隐匿处。
不过，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代替的地方了。
他们有着能找到像以前那座杂物房般绝佳隐匿处的“敏感嗅觉”，这次，他们的目光投向了某个寺庙的地板下。他们又把不知从哪里偷来的几块草席给搬到了里面，接着，便开始在这里如鼹鼠般嬉闹。地板下和杂物房比起来有着无法超越的凉快感，恰好现在夏季临近，能在这样的新隐匿处纳凉，真是完美得无可挑剔。然而，这里有些过于昏暗、过于潮湿了，有时他们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噩梦。因此他们都私下怀念着以前在天花板的生活。
不过，在他们之中也有一个大胆的少年，正一个人掩人耳目地、包括伙伴们也浑然不知地、偷偷地在那个天花板上和以前一样如老鼠般生活。
那是个刚失去了母亲的少年。他被巨大的悲伤所笼罩，时时会禁不住地恸哭。但是，他那巨大的自尊心让他讨厌自己落泪的样子被他人撞见，于是，他开始绞尽脑汁地想，怎样才能在忍不住哭泣的时候完全一个人待着。
他很喜欢杂物房里的昏暗。他常常会在这样的昏暗之中，以一种不让伙伴们发现的程度，悄悄地抽泣。能在这种隐匿处哭泣，给予了他生理上的愉快。他在抽泣的时候，也曾想象过围坐身边的友人们全部消失的情景。突然，他脑海中浮现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所谓的石膏妖怪，其实不过是这个少年凭空捏造的罢了。他的计划成功了。现在，敢跑到天花板上、完全不怕七零八落的石膏手脚、躺在榻榻米上打滚的，只有他一个了。——只不过他的这份大胆，并不是针对超自然现象，而是针对对朋友们的欺骗。
某天，他又独自在那个隐匿处大哭了一场后，因为怎么也不想回家，于是就直接躺在榻榻米上。很快，夜幕降临，他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但即便这样他也完全不想起来。
他想到了在母亲去世后突然对自己温柔起来的父亲，自己这么晚都还不回家，父亲一定会很担心，连饭都不吃等着自己回来吧。但是，这也不足以让他从榻榻米上起来，似乎有种神奇的力量把他和榻榻米粘在了一起。
这时，他变得恍惚起来。他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做梦。几乎是同时，他就像是个梦游病人一样，正无意识地把身边零落的石膏碎片收集起来，接着一块块地拼在了一起。正确地说，他也不知道这么做是自己在控制着梦境，抑或是梦境在控制自己。当然这都不重要，石膏像很快就拼起来了，并且恢复了石膏维纳斯本来的样子，不过仍然缺了头的部分。他便划了好几根火柴来寻找。结果，正如他编造的传言中说的一样，那张人头大小的石膏女人的脸，竟然出现在了眼前的虚空之中。现在，现实（或者说是梦境）居然发生了和传言一样的拟合。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这现实或是梦境，竟超越了传言，那石膏女人的脸，竟与他去世的母亲的脸如出一辙。不知为何，他坚信这就是自己母亲。因此他拼命压制着自己内心的恐惧，使其不表露出来。——在这一瞬间，少年看到了母亲的面庞上浮现出了温柔的笑容，接着，女人忽然朝他俯身上前，轻轻迎上他的嘴唇给了个吻。少年诧异万分，只觉得阵阵寒意，但是那女人的嘴唇宛如活人一般温暖。——下一个瞬间，他便感受到了爱情和恐怖的奇妙交融，品尝到了世上不可思议的沉醉幻梦。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