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回顾】北昆兴衰的一次惨痛教训(马祥麟)

听说有些剧团内部不团结,争名次,闹待遇,抢角色,吃戏醋,打得四分五裂,甚至公然搭帮结伙地闹“罢演”。这虽然不是主流,但干扰了剧团正常工作,影响了戏曲事业的发展。此风如令其滋长,只能自损人始,到害己终。很难设想,一个思想境界不高,作风不正的人,艺术上却能臻于上乘而成为一位好演员。由此使我联想起六十年前,北方昆曲由盛至衰的一次惨痛教训。
清末民初,北京城里的昆曲、高腔已被新兴起的皮黄所代替,很多昆曲演员都只好转入农村演出。记得我父亲曾说过:光绪、宣统年间,京东一带四、五百里地之内,竟有几十个昆、弋(高腔)“两下锅”的班社。他们的演出,有着浓郁的乡土芬芳,深受广大农民喜爱。一九一七年河北闹水灾,农村无法演出,生计全无,大部分班社被迫散伙,也有少数班社,如韩世昌(旦)、侯益隆(净)、陶显庭(生)、侯益泰(小生)等人的“荣庆班”和郝振茎(生)、侯玉山(净)等人的“益和班”流入北京。他們后来合并改名为“荣庄社”。“荣庆社”开始仍是昆弋“两下锅”,后逐渐改为专演昆曲的班社。他们常占“天华茶园”(今大众剧场),一天两场演出,观众培增,敢于和长占广和楼(今广和剧场)的“富连成科班”抗衡。
当时名噪京都的“荣庆社”所以深得观众厚爱,一则阵容整齐,二则技艺高强,三则演出认真,全台“一棵莱”。侯益隆的《火判》、《嫁妹》、白玉田的《金山寺》、《昙花鸟》等,贴出必满。许多演员身怀绝技,如张文生的大刀片,王金锁的真刀枪,使观众百看不厌。还有不少演员被观众冠以美号,如活猴郝振基、铁牛王益友、活许仙侯益泰等,因这些演员大都来自农村,性格豪爽粗犷,虽唱昆曲,但受弋阳腔影响较大,所以在声腔和表演上不局限于昆曲委婉缠绵的传统,发展了花脸、武生、老生等行当的表演艺术,逐渐形成了北方昆曲的独特风格。当时我和候永奎尚属幼年,每场都演一出童伶戏,所以又吸引了一部分爱好娃娃戏的观众。自此,“荣庆社”一时倾倒京都,声誉日盛。
可惜,好景不长,没多久,因内部不团结而“裂锅”,每况愈下,几手断送了剧种的艺术生命。我们刚从农村进入大城市时,还心有余悸,深怕城里无立足之地。因此大家都能同舟共济,相依为命,睡大炕,吃大锅饭。每日收入大家平均分配。演出时,亦无名次之分,根据戏码的内客,形式,排出开场,中轴,大轴等。老先生讲究传帮带,苉至让贤,青年人更是刻苦学艺,精益求精。著名武生王益友为了培养音年而谢绝舞台,专门教戏和排戏。陶显庭把《打虎》、《探庄》教会朱小义,自己再也不演以戏。花脸候益隆教会张德发演《激孟良》、《蜈蚣岭》后,亲自为其把场。老生陈荣会教会学生魏庄林《刀会》后,甘为学生挎刀,自己演鲁肃。我长大后,韩世昌老师也是主动让一些戏给我演,如《昭君出塞》、《金山寺》等等。总之,众人拾柴火焰高,在北京舞台息影几十年的昆曲又站住了脚。但是,由于收入渐丰,有些主要演员搬出集体宿舍,要求多分份,头牌演员拒绝来二路活,结果是意见纷纭,思想对立,分裂成各有首领的两大派。
就是这样,好端端一个阵容整齐的昆曲班社,一分为二,两败俱伤,结果只得分道扬镳,一部分下了江南,一部分又回到了农村。一九二八年,韩世昌老师赴日演出,两路军马方合一处,远涉东洋。但因为分裂,耽误了时机,老者已然下世,中年人也因脱离舞台多年,技艺难比当年,演出效果并不十分理想。后来,虽几次想振兴昆曲,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有的人只好借台搭班演戏,有的人甚至改唱皮黄。到解放前夕,北昆已没有一个完整剧团,濒临灭亡。直到解放后,南昆演出了《十五贯》,北京也相继成立了北方昆曲剧院,枯枝才得发芽,昆曲方才得以复苏。
这一惨痛教训,难道不值得我们青年一代认真记取吗?
【作者:马祥麟 原载于《人民戏剧》198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