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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极无应答

2023-03-24 20:38 作者:嗷呜de早晨  | 我要投稿

*追星星的狮子

《小王子》

语言是造成误解的根源。

——圣埃克絮佩里《小王子》

1

1862年9月14日,四名英人拒绝向萨摩藩大名行礼遭到武士攻击。

事后谈判,“处罚带头杀人的武士”误翻成“处罚武士的头领”,即萨摩藩大名。谈判当即破裂,7艘英国军舰炮轰鹿儿岛。

1956年,苏联最高领导人赫鲁晓夫接见西方来使。

“当你被埋葬时,我们会在场 ”被错译成“我们将埋葬你们!”欧洲媒体一片哗然。冷战进一步升级。

2022年,莫斯科格斗比赛新闻发布会现场,因语言不通引发乌龙,俄罗斯综合格斗选手马戈梅德·伊斯梅洛夫暴打美国前UFC选手迈克·佩里。

2023年,高冷喵王富贵:喵喵喵。胖达汪李多余:汪汪汪。猫狗大战一触即发。

而此时此刻,在距离我54公分的地方,凯哥和三八挥舞着拳头,像雨点一样狠命砸向对方的脑门。

时间倒退回一分钟前,两个落魄的男人还在惺惺惜惺惺。

他们抽着烟,喝着酒,大侃过往的英雄事迹。

酒正酣。三八脱口而出一句“你真der!”凯哥脸色突变,拳头就立马招呼上了。

我立马小心翼翼地往后面退了退。

身上的大鹅是临行前妈给新买的。金贵,花了她一个月的退休金。

“南极天寒地冻的,小心别搞出老寒腿.......以后跟妈一样,下雨天就开始疼,连乖媳妇儿也不要你了”,这个天天和菜贩子为了两毛钱讨价还价的中年妇女,说话永远这么一针见血,有先见之明。

我盯着手机。屏幕一直黑着,没有一点儿消息进来。

整艘船只有食堂有网,这也是我现在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这儿的网费很贵,一个月要100元,简直赶英超美,网速却直逼2G时代。发消息总是迟延,一张图片转啊转,要转个三五分钟。

我疑心是信号不好。关机,重启,解锁,调微信聊天界面,一气呵成。

我和幺幺的聊天记录仍然停留在一个月前。没有回答,也没有对方正在输入。

成年人的体内有约占体重的60%~70%的水分。在零下30度的天气里,它们它们冒出来,就像是热带雨林里蒸腾出的水汽。

一切看似带有温度,一切却都将失去温度。

幺幺最喜欢的书《小王子》里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好像是“语言是造成误解的根源”。

对于小王子,玫瑰花,狐狸这几个矫情的非人类爱来爱去,搞不清楚的童话故事,这个傻妞坐在沙发上,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

我却不以为然。

女人的泪腺天生更加发达,大脑左半球的颞平面更大,泪腺分泌的主要神经弧起自角膜反射,经第五脑神经到达脑干,然后到达第七脑神经。

她们有着更复杂的情感,表情和语言,可能上一秒钟搂着你浓情蜜意,下一秒想起昨晚做梦梦到你出轨,气得扇你一巴掌。

所以,女生是天生的政治家、教育家和哲学家,也可以成为最出色的演员。世界就是因为女人变得更加复杂。尤其,对于我这种人来说,变得更加难以理解。

那天晚上,我们两个隔着一个沙发位,像隔着一片浅浅的海。

她躺下来,头刚好枕在我的腿上,绸缎一般的头发像是漆黑的毛绒绒的夜空。

幺幺问我:李想,你真的喜欢我吗?你到底喜欢我什么?要是你和我吵架了,会不会也扔掉我?

我不耐烦,觉得她又多愁善感。她抄起身边的书,佯装打我。

可就在凯哥和三八两个人打得和嚼过的口香糖似的档口,我突然明白过来:

语言有的时候是一座桥,有的时候却是一座塔。有的人在塔上,有的人却飘在十万八千里之外的茫茫大海上,见不到一点光。

茫茫大海上,这里没有塔,也没有光。

只有一艘前往南极的捕虾船。船上是一群同病相怜、无家可归的人。

2

凯哥和三八终于打累了。两个人身上挂了彩。

显然,谁都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在这么个天寒地冻的地方,血很快就结成了冰凌子,像极了过年时候贴在玻璃上的窗花。

凯哥是沈阳来的,年轻的时候当过兵,退伍之后就自个儿做点小生意,卖皮衣、承包政府食堂、炒黄金,啥赚钱就干啥。

疫情来了,想着倒腾一波口罩,给媳妇儿换个座驾。结果钱给了,人跑了。警察同志倒是效率蛮高,人抓住了,钱却不知道去哪里了。

更倒霉的是,凯哥就稀里糊涂去警察局签个字的功夫,一转头,媳妇儿也跟人家跑了。中年失意莫过于人财两空,这下倒好,座驾也不用换了,家直接整一个没了。

三八则来自长春。本来在政府大院当司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生活挺安稳。

结果被小姐撺掇着,世界杯赌了个球,钱没了不说,还欠了百来万的债。讨债的人天天蹲门口等着逮他。家是万万不敢回了,单位的工作也泡汤了。

“兄弟,你早说清楚,不就没这事了”,凯哥一屁股坐在甲板上,气喘吁吁的。温度低,动起来更费力气一些。

“我说凯哥,你也没给我机会解释啊......啊,你小子轻点儿,疼”,三八疼得龇牙咧嘴。

我嘴上应承着,想起他日常老揶揄我“书呆子”,坚决不准备对他手下留情。

全船上下百来号人,不外乎是这种人高马大的汉子,干起架来是绝不手软。

大家上船的目的也很简单,有的为了躲债,有的为了赚快钱。

在其中,我显得颇为另类。

“喂,我说眼镜,咱哥俩的事情都跟你一五一十说了,你也该礼尚往来,给个哥哥们交代下呗”,三八又开始哪壶不开提哪壶。

凯哥闻言,也来了兴致,把脑袋凑近了些,“对啊,眼镜,你一看就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咱们没读过什么书,没文化,没路可走了,只能上这贼船。

你这看起来白白净净一小伙子,手指跟个鸡爪子似的,搞不好还是高材生,也来这瞎凑什么热闹呢?”

他们俩身上的烟味简直熏得我头痛。可是话糙理不糙,他们的猜测倒也没有错。

我从小好好读书,一路是“别人家的孩子”,高考考了个一本,在小地方不入流的学校里也算是个尖子生。

在大学的时候,和那些成天翘课在网吧打游戏的人不同,我也没有荒废,成绩名列前茅,考了不少证,外带着实习也攒了好几份。还因为竞赛获奖作为风云学长在台上发言。

也是这个机会和幺幺认识。幺幺比我小两届,是那一届的级花,报道之前,她的照片就传遍整个学院,追她的人能从教室排到校门口。

我能追上她算是走了狗屎运,纯粹是身上这层学长光环发挥了作用。不然,就冲着这比网红奶茶店还热闹的门庭,我怕是一点机会也没有。

后来又读了研究生,离家更近了一些。高中三年,本科四年,研究生又三年,也算是寒窗苦读十载。

只是毕业没赶上好时候,该死的疫情来了。

经济大萧条,岗位少了,学历却通货膨胀了。一板砖下来,可以砸死一堆没有offer的名校硕博生,另外,还有不少海归争着抢着回来,更不用说我这种双非的学生了。

好不容易找了个建筑公司上班,天天蹲工地,灰头土脸的不说,月底一到,除去房租、水电,四舍五入等于白干。

就是这份工作,老板最后也跑路了。我连带着三个月工资没有着落。

当初踌躇满志的少年就这么成了家里蹲。

后来一门心思考公上岸。结果,好家伙,所有岗位都爆满。

而我这一蹲就是一年半。眼看没有什么希望,村里的闲话也渐渐多起来,爸妈的脸也挂不住了。

捕虾船这份工作看起来辛苦,但是包吃包住,一个月一万多块,可以纯攒下来,倒还是很可观的。

最重要的是可以逃离,从一片迷茫中逃离,从浑浑噩噩中逃离。

目的地还是南极。是我可能正常一辈子也不可能去的南极。

至于幺幺......唉。

“弟妹这脑袋瓜子就是比你好使啊,一下子就考上了啊......这女人一旦考上个编制,就抢手的很”,三八在政府大院待过,羡慕地说。

谁说不是呢?幺幺本来就聪明,长得又好看,在单位指不定有多少人给介绍当官的、有钱人家的儿子。

她脑袋瓜子那么好使,还能看得上我吗?

“女人嘛,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结了婚都能给你跑了......听哥一句劝,长痛不如短痛,别惦记了”,凯哥一直没吭声,在一旁抽了不知道多少根烟,烟灰、烟蒂落了一地。

三八一边对着凯哥使眼色,一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试图安慰我。

“我感觉也不一定,弟妹说不定只是生气,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凯哥你是不知道,校园恋爱跟咱们不一样,纯情的很。

那个啥《山楂树之恋》,爱得死去活来的,给老子看得可是眼泪鼻涕哗啦啦的......”

我没有说话。对于语种不同所造成的误解,总有烟消云散的一天。

就像大打出手的凯哥和三八,误会说开了,现在一笑泯恩仇,又能坐在一起勾肩搭背,喝酒唠嗑,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

可根植在脑子里的,不曾说出口的,更加晦暗幽深的隔阂,却比马里亚纳海沟还要不可捉摸。

我好像从来不了解幺幺。

我只知道她最喜欢吃的是糖醋排骨,锅包肉,还有刚出锅的糖炒栗子,一年到头只喝热水,冬天的时候手拔凉拔凉的,方向感不好,就算在家旁边也会迷路,上课永远坐在最后一排。

除此之外,我对她一无所知。

可是,希望有的时候是一座塔,是一点光。

不论多么遥远,也不论多么渺茫。只要还有,这颗心好像就还活着,还能接着一秒钟一秒钟地跳下去,生活也就能在一堆玻璃渣子找到那么一点点甜。

现在是北半球的夏天。

南极迎来漫长的极夜。北纬28.7度的热无法辐射到这里。

周围是浓到发黑的海水,还有一座座坚硬到好似城堡的冰山。身长十几米的鲸鱼从船边游过,有时候浮到水面上喷气换水。

许许多多的企鹅站在冰山上,像是蜡烛,风吹过,它们的眼光死死咬住捕虾船,发出“嘶嘶”的叫声。

这里和世界失联。

这里和......幺幺失联。

3

李多余不见了。

王幺幺一觉醒来,就发现这个早晨很有些古怪。没有惯常的吵嚷声,也没有温热的湿乎乎的舌头。

“李多余,快把我的拖鞋叼过来”,王幺幺一手按掉闹钟,一头栽进被子里。可是奇怪,没有一点儿动静。

“李多余,李多余,多余......”王幺幺又叫了几声。仍然没有熟悉的回应。似乎有人按了静音键。这个世界仿佛一场默片。

会不会跑到客厅去了呢?王幺幺想。于是,她起床,把家里里外外全都找了一遍。

客厅没有,厨房没有,书房没有,阳台更没有,爸妈的卧室也没有,沙发缝、桌子下、柜子里、衣橱里,统统都没有。

明明门窗都是关好的。但是,李多余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李多余是一只胖乎乎的柯基。自从6年前,被王幺幺认领回家,从来三从四德,连隔壁家的小母狗都懒得多看上一眼。

每天就知道屁颠屁颠跟在王幺幺后面,欢快地迈着自己的小短腿,笑得跟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所以,李多余究竟去哪里了呢?

王幺幺有些心烦,索性请了个假。

本来正常9月份才入职,但是因为单位缺人手,就提前让她过来报道实习了。

厨房里是妈妈留的肉包,牛奶和鸡蛋。

肉包是现做的,妈妈觉得外面卖的肉包不干净。它们就这样待在蒸锅里,还是温热的。

王幺幺认真地吃着早餐。没有工作,没有电话,没有微信消息。

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平常听不到的秒钟转动的声音,这时候似乎也被扩音器放大了十倍,像鼓点一般敲击着她的耳膜。

真安静啊......安静到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4

启航后的第137天。

约翰·多恩曾写下“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整体的一部分”。

在远离大陆的海面上,捕虾船是一块移动的岛屿。

船上的工作很辛苦,也有的人天生对海水过敏,脸上皮肤像是年久失修的墙皮一样龟裂、溃烂,被海风吹得显出缺氧一般的蓝紫色。

不少人嚷嚷着回去,好不容易等到途经的货船,飞也似地离开了。

这一片不毛之地,对于人类的精神和肉体,都是极大的考验。

三八曾预言我撑不到一个月。

可是他错了,他不明白我,就像我不明白幺幺。

这里的工作很忙碌,搬运、绑船、挂包、编缆、捕网、打包、装箱。可是这里的人,累得从不缺觉,风浪再大都能睡着。

这里离陆地足够的远,离我无法理解的生活足够的远。

“眼镜,没想到你这小子真挺der”,三八嘴欠的毛病又犯了,他的嘴巴只有在喝酒和抽烟的时候才能稍微闭起来。

用他的话说,只有舌头在嘴巴里“骨碌碌”地转着,他才能觉得自己还没有躺在那没有声音的墓园里。一停下来,心就发慌。

旁边的凯哥听到这个“der”,满脸黑线,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的。

“等这一趟结束,打死我也不上船了。我爸死的时候,就一个人杵房间里,多寂寞啊。劳资归西的时候,最好就在那菜市场,那杀猪、卖鱼的声音哗哗的,亲切,热闹”,三八自顾自地说着。

我和凯哥都不想搭理他。茫茫人海中,我俩是躲清静的。

三八这个人不一样,他这人讨巧一张嘴,惹人嫌也是一张嘴。

那些机关大院的干部,或许,就喜欢这种人。

你不用担心冷场,只需要点点头,他就能自个儿从天南唠到地北,掏心掏肺,捶胸顿足,恨不得把小时侯尿床、掏鸟,揪女生小辫子的事情,都一五一十跟你抖落个干净。

当然,除了烦人,我有时候也挺喜欢三八的。这人心里藏不住事情,和他相处不用费劲瞎猜,敞亮。

我一直在ins上面更新南极的见闻。那些越是离奇的东西,越容易吸引人的好奇心。

有不少人给我点赞。天南海北的。有中文。有英文。还有一些看不懂的鬼画符一般的文字。

我知道,这个时代宁可造作浮夸,也不可做个面目模糊的普通人。

对于现代人来说,无聊还不如早点去死。

尤其是一些坐在办公室里,天天对着电脑噼里啪啦打字的年轻人。可是,我一直没有等到那个我熟悉的名字。

专家说,这是个陌生人社会。互联网超越了时空的限制,世界正在逐渐变成一个“地球村”。

而对居住于其中的我们来说,这个世界比以往的更宽阔,更精彩,也更加孤独。

有个统计数据说,人的一生会遇见82635人,会打招呼的是19778人,会和3619人熟悉,会和275人亲近。但最终,大多数都会消失在人海。

我们在公共社交媒体上面,尽可能地表演着光鲜和有趣。

回到房间的时候,却连笑都没有力气。一呼百应很好,万众瞩目也很好,但有的时候,还真不如有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时候,也可以坦然相见的人。

那个人没有来。所以,一切都不重要了。

因为南极公约的缘故,每年渔船2至7月作业,之后就可以休息了。

三八、凯哥,还有我都在盼着可以喘一口气。

“靠,那不是暴富吗?咋又跟上来了?”三八靠在栏杆上,突然嚷嚷出声来。

我定睛一看,还真是。灯光中,这小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摇头摆尾,跟在渔船后面。

暴富是三八给这圆滚滚的小海豹起的名字。

两个月前,它不知道给什么人扔下的塑料袋缠住了,就屁颠屁颠地奔向渔船,向我们求救。

这小家伙还真不怕生,一点儿戒备心都没有。

三八喂的小鱼仔一下子就囫囵吞进去了,也不怕里面有毒。

吃完儿还特别狗腿地摇了摇自己的尾巴,把脑袋往三八手上蹭了蹭。乐得三八简直要把它当自己的亲儿子。

他乡遇故知。在这个冰冷陌生的世界,哪怕只是一个熟悉的面孔,都能给人充沛而鲜活的感动。

“暴富,暴富,乖小子,简直是追着赶着啊......看来老子今年真的要走财运了”,三八嘟嘟囔囔着,这人整一个钻进钱眼里了,就指着什么时候可以一夜暴富,衣锦还乡。

在这个寂寞的地方,对着我和凯哥两个闷葫芦,他可真是憋屈坏了。

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捕虾船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直没有停留。

这种吨位的大型渔船航速少说也有15节。没道理,暴富这小短腿可以一直跟着我们。

三八又往海里扔了几条小鱼仔,浑身都是今儿个老子请客的得瑟范儿。

“靠”,这次爆粗口的是凯哥。

他正站在船头,拿着个夜视望远镜往远处看。

只见眉头紧缩,整个人都像入了油锅的虾一般紧绷起来。

“他奶奶的,碰到鬼打墙了”。

5

鬼打墙,就是人在夜晚或郊外行走时,分不清方向,老在原地转圈。

科学家说,这是缘于人的一种意识朦胧状态:

因为黑暗中,人分不清方向,自我感知模糊,两脚迈出的长度不知不觉中产生微小的差异,从而陷入了一个半径大约5km的圈中。

我记得,著名科普节目《走近科学》就提到过这个。

可是,我们现在身处茫茫大海之上,在一艘斥资好几个亿的捕虾船上。

人会犯错,迈出的长度不一样。可是按道理,机器不会。

“八岁的时候,我跟着我奶回老家,怎么走都在原地,深山老林大晚上的那叫一个伸手不见五指”,三八绘声绘色地讲着自己之前“鬼打墙”的经历。

一旁的凯哥把烟抽得更凶了。

“本来只是为了为了躲个债,这下好了,真谁也找不到了”,三八狠狠地跺了跺脚。

脚下的烟灰飞起来,带着些未来得及熄灭的火星子,像是在短暂中照耀过夜空的焰火。

已经很久没有碰到过其他渔船了。

捕虾船就这么茕茕独立地行驶在这片海域上。我们像是地球上最后的人类。

船里并没有对这件事情进行通报。只是说技术原因,最近对外通讯都受到了影响。不光是网络,还有卫星电话,通通都不能用了。

只有热恋中的傻子才会舍得花钱打卫星电话。

100分钟200块钱。以前三八见到这群人总眼红得很,这下好了,众生平等。等重新通上信,不知道黄花菜都凉了几波了。

表面上,捕虾船仍然在井然有序地工作着。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意识到了这一点。

大家似乎仍然看不出情绪地工作着,像螺丝钉一样,麻木而平和。

只有在赌场上,男人们的牌局赌得更凶了。

那里似乎盛开着妖冶的花,大块大块鲜红的,靠人们心里的欲念滋养着。

是这个漫漫长夜唯一有颜色的地方。

灯红酒绿,汗臭味,烟味,交织在一起,在这个寂静纯粹的时空里带来陆地上的烟火气。

甚至连我都忍不住参与其中,一晚上输掉了一个月的工资。

我有的时候会暗觑大副的脸,想从他活像更年期的脸上看出些端倪。

但到最后,实在分不清楚他的紧张是因为船碰到了危机,还是因为长久的便秘。

“我上船前就听说南极这地方古怪的很,不是说,1995年的时候,科学家们在南极考察,发现了白洞,放飞了气象气球去勘测,收回来的上面的时间整整的倒退了30年,多次反复实验,结果还是一模一样......

咱们这是不是进时空隧道了啊”,没想到三八博闻强识,还是个“民间科学家”。

“三八,首先,弯曲空间需要强大的质量,这意味着周围的引力会非常强,环境不可能保证完好无损;

其次,如果那时候真的发现了这个时空隧道,科学家不能不亲自前往实验,这诱惑可比‘潘多拉魔盒’大多了;

最后,你的脚踩我脚上了,麻烦挪开一下,谢谢”,对于这种博人眼球的假新新闻,我嗤之以鼻,骨子里那股书生劲涌上来,不客气地反驳道。

“可是,那时候没有,不代表现在......不然怎么解释得通呢?”三八着急白脸了起来。

“那倒是”,我点点头。对于一切客观存在的事物,都要保持一定的审慎态度。

看到我点头,三八来了劲,神神秘秘地说,“我还听说南极有外星人基地呢,那个什么金字塔,说不定这次我们还能......”

“靠”,凯哥骂咧咧了一句,“这我一辈子行善积德,怎么半点好处没有,坏事一个接着一个。这外星人咋不逮着坏人抓,净干什么缺德事!”

我知道,凯哥这是想起了那个害自己妻离子散杀千刀的骗子。

你问,是卖口罩那个?

Too naive.这哪里比得上拐媳妇儿那个。

不过,世界上的骗子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全凭一张舌灿莲花的嘴,对我们这些直男进行降维打击。

赔钱事小。无妻徒刑才是当真痛苦。

女人的心,就是那九曲十八弯的迷宫。

实诚人进得去,出不来,更走不通。

只有那些个爷们瞧不上的宵小鼠辈,靠着坑蒙拐骗,溜门撬锁的不入流功夫,才能一路绿灯,畅通无阻。

三八倒是乐观得很,“凯哥,你别急,说不定咱们这次是要走大运了。”

凯哥脸上露出一整儿个看傻子的表情。

你看,直男就是直男,啥心思都赤裸裸地写在脸上。

三八倒是不在意,伸出胳膊,亲热地把凯哥往自己身上搂了搂,“你咋就榆木脑袋呢?怪不得嫂子......”

凯哥的脸登时像开了酱油铺,拳头都攥紧了,关节嘎吱嘎吱,响得跟个天津快板似的。

三八倒不算迟钝,立马反应过来,伸手抽了自己一个耳瓜子:上次被凯哥揍的地方大半个月才消下去呢,这可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呸,都怪我,瞧我这张嘴......”

“可不是,凯哥,你想想啊,这外星东西多稀罕啊。别的不说,陨石,你知道吧?

别看就那么个石头,那东西可贵了,我记得有个4斤重的陨石,卖了上千万,说是被鉴定有45亿年历史,有什么稀有外星金属元素......“

“一块破石头就这么贵,要是能找到点别的,不是发财了......到时候,哪个女人拿不下?漂亮的,更漂亮的,像迪丽热巴一样超级漂亮的,随便挑!”三八又开始做自己的发财梦。

有时候真羡慕他,给点阳光就能灿烂。就算在坑里摔了个狗啃泥,都能因为在泥里刨出一块硬币,两眼放光。

也就是这种乐天的性格,身上背了百万负债,还能该吃吃,该喝喝,一点儿事都不往心里搁。甚至总想着什么时候时来运转,回去杀个回马枪。

而我现在只是一无所有。

没有什么钱,但也没有负债。

至少,不会半夜被人往家门口泼红油漆,也不会被逮到狗笼子不给饭吃。要是换作我是他,指不定早就自个儿结果了自个儿。

我解锁了手机。幺幺的微信对话框仍然没有一点儿消息。

没有幺幺的消息,是否真的与世界隔绝对我来说,真没有一点儿分别。

甚至反倒好,我还能自欺欺人,安慰自己:幺幺没有不理我,只是这不凑巧了,纯粹是信号从中捣鬼,没有收到。

说不定,她在外面着急坏了,早低声下气地跟我服软:李想,我错了,我爱你......李想,我不能没有你。

我想起了彭罗斯阶梯。

这是莱昂内尔·彭罗斯和他的儿子罗杰·彭罗斯创造的一个楼梯的二维描绘:

楼梯在上升或下降时有四个90度的转弯,但形成一个连续的环,这样一个人就可以永远爬楼梯,再也不会爬得更高。

彭罗斯阶梯

“李想,这个就是视觉错觉。在三维空间,是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的”,唯物主义者,王幺幺叉着腰,撇着嘴说。

是的,错觉。

错觉是人们观察物体时,由于受到形、光、色的干扰,加上人们的生理、心理原因所产生与实际不符的视觉误差,是人在特定的条件下对客观事物的扭曲的知觉。

可是,有的时候,人生就是靠一个又一个错觉才能支撑下去的。

小学的时候,以为自己读书好,老师就会把三好学生的奖状给自己,而不是她的侄子。

高中的时候,以为考出好成绩,上了心仪的大学,一切就都好了;大学的时候,以为自己门门优秀,就不用怕被那些开豪车、穿Aj的同学看不起。

毕业了,以为找到了工作,爸妈就不用再那么辛苦。而喜欢上一个女孩子,以为只要足够努力......就可以给她一个家。

人就是那么可悲可叹的生物。错觉也比赤裸裸的真相来得美好的多。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锁屏上,元宵的花灯旁幺幺的笑脸发着温柔的光。

系统提示收到一条新消息。“李想,你人呢?!!!”

来自:万福金安的幺幺大人。

6

王幺幺就站在那栋熟悉的三层小楼后面。这是李想的家。

李想的房间就在二楼。为了打游戏方便,有时候也为了学习,他在靠近窗台的地方放了一张书桌。

以前寒暑假的时候,王幺幺一挥手,李想不用抬头就能看到,他管这个叫作“心电感应”。

然后就会像李多余一样,屁颠屁颠地跑下来。

可是今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书桌前空荡荡的。只有王富贵孤零零地站在二楼的窗台上面,格外落寞。

“是找不到藏起来的小鱼干吗?还是李想又拿按摩捶打她了?我下次一定要......”王幺幺想着。轻轻的叹息,就像树叶一般从枝头飘落下来。

这是李想养的小母猫。浑身是白色的,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像是一对晶莹剔透的葡萄。

李想总是开玩笑说,“这猫性子随你,高冷又傲娇”。

她就撅起嘴巴,护短地警告说,“可不是吗?我可是亲妈,你小子以后注意着点。要是胆敢以下犯上,欺负她的话,小心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王富贵就在旁边“喵呜,喵呜,喵呜”地应和,仿佛得了尚方宝剑,还特别谄媚地用身子蹭蹭王幺幺的脚,像一团毛绒绒的毛线球。

王幺幺转了半天,没有发现李多余的踪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又究竟在害怕着什么。

手机上的聊天界面像是冬天的湖面,已经结冰很久了。

明明是夏天。北纬28.7度享受着一年中最富裕,也最明媚的光与热。却有一些冷,风也有点大。寒气似乎是从身体里某个不知名的窟窿里长出来的。

王幺幺在手机上输入几个字,然后又删掉,输入几个字,然后又删掉。

最后深吸了一口气,支棱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像一只气势汹汹的河豚鱼。

王幺幺突然想起来:十三岁的那年,妈妈去宾馆里捉奸好像就是这副模样。

眼泪就这不争气地从眼眶里涌出来。

消息送达。她长舒了一口气。

7

圣埃克絮佩里说,如果你爱上了某个星球的一朵花。

那么,只要在夜晚仰望星空,就会觉得漫天的繁星就像一朵朵盛开的花。

南半球的夏天早就来了。

我站在甲板上,看着远方的地平线。太阳并没有如约升起来。

夜空仍然是一片漆黑。只有一颗一颗星星烫出一点一点的孔洞。

在这里,看到的星星远比在家里看到的,要明亮的多,也多得多。

城市里的星空稀稀疏疏的,活像是收割后的麦田。

这里的星空却是一整个丰硕的秋天。

幺幺的信息,就像是溺水的人,见到的一根救命稻草。

这是我和世界的唯一联系。

我颤抖着双手,拼命地打着字。激动得打错了好几个字,连手机都差点没拿稳掉进海里面。

打出来,又重新删掉。打出来,又重新删掉。

消息占满了整个手机屏幕。

这个时代为情所伤的年轻人都有一个经验:

那就是情侣之间,谁先写小作文,谁就输了。

可是我顾不上这些。

最后的最后,是我不争气的服软:幺幺,我好想你。

可是,这些话就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一点回音。

如果不是微信聊天界面还保留着这句话,我一定会以为,这一切只不过是我过分思念幺幺,以至于产生的幻觉。

这短短的几个字,我看了一千遍,一万遍。这是我还没有被这个世界彻底放弃的证据。

难道是因为我说的经历过于离奇,幺幺以为我在满嘴跑火车,寻她开心,所以生气了吗?

还是因为幺幺早就不在乎我了,根本不想搭理我?

“眼镜,别看了,你这都快要盘出包浆来了”,三八在旁边幽幽地说,

“哪个伟人说过来着,脚踏实地,也要仰望星空啊。你振作一点,抬起头,看看旁边也比盯着个没有信号的破手机强”。

凯哥就比我要上道,也更得三八待见。

他话不多,最喜欢拿着他那副宝贝夜视望远镜,四处看看。

三八嘱咐他说,多找找有没有什么奇特的东西,“咱哥俩能否咸鱼翻身,就指望这个了”。

凯哥不置可否。夜视望远镜是他媳妇儿之前生日给他买的礼物。

施华洛世奇的,和所有女人喜欢的东西一样,价格贵的要死,花里胡哨的,比不上YUKON皮实耐操。

“这奶奶的,施什么华来着,还有望远镜?我以为就那什么项链、手链呢,一个破玻璃卖的比黄金都贵”,三八好奇地把玩着凯哥的夜视望远镜。

“别乱碰,2万多块钱”,凯哥淡淡地冒出一句。

无形装逼最是致命。

三八吓得吐吐舌头,差点没捧住。

幸好凯哥一个黑虎掏心,稳稳接住了。他的脸上不悲不喜,深藏功与名。

凯哥又开始化身一动不动的“望妻石”。

谁知道他透过镜片想要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说不定是在一帧一帧回放之前的画面。

就跟我一样,上船后,我简直把我和幺幺从相识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像放电影一样,不知道扒了多少遍。

以前总不记得的纪念日、她的生日、身高、体重、座右铭,现在简直是倒背如流。

“你说,这一船的人都没有发现异常吗?都到12月了,南极点都能被那一年见一回的太阳老子光顾了,这旁边还是黑不溜秋的,不明显吗?

该不会整艘船都中蛊了,或者你说,有没有可能全船的人都被外星人给......话说,他们吃人的脑子吗?”三八的嘴一停下来就寂寞,所以他又开始编排各种东西。

脑子肯定是我最不愿意放弃的东西。

不因为别的,因为里面存着我和幺幺所有的回忆。

快乐的,满足的,还有难过的,不甘的,就像是CD上一圈挨着一圈以螺旋状分布的细细的凹槽。

一张CD盘大概有30亿个凹槽,而凹槽所在的轨道连接起来约有5千米长。可以存储大约70分钟的高音质音乐、多达700兆的电脑数据或大致相同数量的信息。

而那些关于我和幺幺的点点滴滴,就存储在不到10cm的海马体里,是我乏善可陈的,却仅有一次的人生。

凯哥拍了拍三八的肩膀,三八一个激灵,满脸期待地望着凯哥,“有什么新发现吗?”

凯哥不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手,指着前方。

没有尽头的极夜里,世界一片漆黑,我顺着这只手往前看,什么都没有。白色的冰山在没有光的时候,也是黑黢黢的。

三八一把抢过那只宝贝夜视望远镜,兴奋地张望了半天,随后扫兴地把东西放下,嘟囔囔冒出一句,“切。这有啥大惊小怪的?我还以为什么呢?”

我狐疑。想着接过眼镜看一看,三八没好气地说,“看也白看,真没啥用”。

因为本就戴着眼镜的缘故,再架上一副好似枪炮的夜视望远镜,我费了好半天才找到舒服的视角。

镜片和光是最佳的拍档。

光透过这一层透明的屏障,发生折射、散射,或者漫射,像密谋,更像舞蹈。

而在可见光无法照耀的地方,红外线代替了它的位置,曲曲折折地在镜头里翩跹,在冰冷的屏幕上打出电讯号。

这讯号堪比战争时代的鸡毛信。收发之间,千山万水,凶险万分。

我的眼泪在没来及结冰前挣扎着流下来。

“眼镜,你咋还哭上了”,三八一脸震惊地看着我,以为我中邪了,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

“哗”,凯哥把船尾的大灯打开了,光明从这小小的铁皮筒里钻出来,像是脱缰的野马。

它在茫茫海面上跑了好久,终于碰到了那座让它欢喜的山,于是,它停下来:“李想,我们结婚吧”。

整个世界沉浸在让人晕眩的光明中。

“操,你说上面这些鬼画符是这意思,弟妹也是够浪漫的,搁这鬼地方求婚呢”,要不说没文化真可怕,三八这辈子就是吃了不识字的亏,他唯一认识的方块字估计就是他的名字了。

“可是,不对啊,她什么时候过来写的这些字呢?”三八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我也想不明白。这件事情疑点重重。我简直要怀疑整艘船是不是都是幺幺雇的临时演员。

不然,这一桩桩、一件件情理不通。

我拧了拧三八的胳膊。“啊啊啊啊......疼”,三八嗷嗷大叫起来,反手推了我一把。

我被撞到栏杆上,一吃痛,“没做梦啊”。

我又转头认真地看着三八的眼睛,“三八,你老实说,你不是被王幺幺收买了?

不对,整艘船都被王幺幺收买了?要结婚不就是她一句话的事情,我肯定二话不说,单膝跪地,择日不如撞日,立马给娶回家......”

“说,到底收了多少钱?这人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这种耍弄人的事情,你们也接吗?

你们这得多无聊才能合起伙来骗我,我又不是美国总统,不是什么大人物,犯得着整这一出吗......”

我越说越激动。就好像幺幺就在面前。

她以前总是喜欢搞些恶作剧,比如:从门背后突然冒出来,或者把薯条递到我面前,在我准备咬住的时候,飞快地塞进自己嘴里吃掉。

我嫌弃这种事情幼稚,她就吐吐舌头,开心地说,“切。还不是被我吓/骗到了”。

要是我生气了,她还会像小猫咪一样蹭到我身边,服低做小地讨好说,

“好了好了,我错了,乖,不生气了,李想最好了,下次我肯定......吓/骗得更高明一点!”

“你......”

“嘻嘻嘻,乖乖认错,下次还敢!”幺幺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眯得像一只笑得狡黠的小狐狸。

我多么希望,这一次,幺幺也能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

然后说,“Surprise!李想,你胆子可真小!这点把戏就把你给吓住了!”

不管她是从天而降也好,从地里冒出来也好,就算是冰山突然裂开,

她像孙悟空一样金光闪闪地飞出来,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冲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

管她是人,是鬼,就算是会吃人脑子的外星人,也没有关系。

我肯定给她连勺子,不,连擦嘴的纸巾都准备好。

可是,没有。除了那一座冰山,那几个字,什么也没有。

三八从刚开始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到跟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最后只是一脸无奈地抱了抱一脸委屈,嚎啕大哭的我。

凯哥继续抽他的烟。

“你他妈的,别哭了,和娘们似的”,凯哥突然掐灭了烟,从嘴巴里冷不丁蹦出一句,“有力气哭,不如想想怎么出去,见她”。

有数据表明,语言只能表达出7%的意思,剩下的大部分要靠肢体语言来表达。

而凯哥这人除了说话难听了一点,连带着面目也狰狞,肢体动作更是让你疑心下一秒钟就要被揍飞。

我想凯哥这辈子应该没说过“我爱你”。就算是浓情蜜意的情话,到他嘴里估计也会成为含枪带棒的兵器。

有些时候,真的很奇怪,明明是关心,话一出口却变了味道。

任何事情方面,都讲究一个天赋,有些人输在了起跑线,这终点也就成了镜中月,水中花。

非常应景的,我的手机在此刻“滴滴滴”地响了起来。像一串200响的鞭炮。

为了不错过任何消息,上次之后,我就把消息提醒改成了响铃模式。

只见手机屏幕上,密密麻麻地显示了一连串的消息:

“李想,你长脾气了是不是,竟然那么长时间不理我!”

“李想,有本事这辈子都别回我消息!”

“李想,我给你个台阶下,你要是再不下,这台阶可就找不到了!”

“李想,你只要说句对不起,我就原谅你,我还跟你好”

“李想,你再不理我,我就找别人去了!你可别后悔!”

“李想,今天好几个帅哥和我献殷勤了,你再不说话,你老婆可就要跟人跑了!”

“李想,我问了叔叔阿姨,你也已经好几个月没联系他们了”

“李想,新闻上说你在的捕虾船失踪了,你到底去哪里了啊?”

“李想,你回来吧,我不生你气了”

“李想,只要你回来,我们就结婚”

“李想,你不要不理我”

“李想,我好想你”

“李想......”

“李想......”

“李想......”

8

王幺幺还是坐上了去南极的船。

船一直往南开。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湛蓝色的大海,和同样澄澈的天空。

光照样在海面上,海鸥偶尔从头顶飞过,海豚时不时跃出水面。

可是她却无心看。

李多余最后找回来了。人生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虚惊一场。

王幺幺是在物业群里看到的消息:原来它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了邻居家里。

那个邻居其实是个租客。刚搬过来没几个月,人长得实在是很美,很有风情。

......

所以,如果一切都是虚惊一场,该有多好,王幺幺想。

再过几个小时,这艘船就将进入极夜地带。

那里没有光,但是可能有比光更加珍贵的东西。人们管这东西叫作:思念、牵挂和希望。

9

“别跟你凯哥计较,他这纯属嫉妒你”,三八一把揽住我的肩膀,使劲凑过来,往我的手机屏幕上看,

“咱们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除了债主,没人惦记着。就算是死了,除了爹妈,也不见得有人在意,更不用说抹眼泪。你跟咱们不一样......”

“啧啧啧,眼镜,看不出来啊,你这小子魅力不小,弟妹这......”三八看着幺幺发过来的聊天记录,露出一副贱兮兮的表情。

“别看了,这属于我的个人隐私”,我一边小声抗议,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收起来,放进口袋里。

“不看就不看,你这小子也太小气了......哎,不是,你说凯哥咋知道弟妹人在外面呢?

要换了我,我还以为弟妹也和咱们一起困在里面了?”三八又开始呱啦呱啦地说起来。

“那你问凯哥”,我朝着凯哥努努嘴,我也正好奇。

三八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凯哥。

凯哥被看得不好意思,两手一摊,“猜的。听一大老爷们哭,心烦”。

这事情确实扑朔迷离。

因为目前的信息太少,我也不能确定。只能指望着手机能再接收到新的信息,幺幺能再说一些更有用的事情。

可是,关键时候,手机却又哑火了。

现在能确定的,就是幺幺并没有收到我之前发出去的信息。而她的信息似乎也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干扰,一并延迟地发送过来。

我们之间只剩下一缕纤若游丝的单向道。

“这圈子直径超过10000公里,捕虾船不停歇,大概两星期可以横穿一次”,凯哥又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可以啊,凯哥,上帝给你关了扇门,至少给你留了扇窗户啊”,三八竖起大拇指,啧啧称奇。

三八不习惯刨根究底,我倒是奇怪凯哥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

“最近捕虾船一直在往北开,没有歇过。大概上上周的时候,我们也经过了这座冰山,只是当时上面还没有这几个字”,凯哥面无表情地说。

射灯刷白的灯光里,冰山越来越远。

那几个字本来就不大,在视线里渐渐变得越来越模糊,不知道下次再路过的时候,还能不能再看见。

灯光中,空气中的尘埃被映照得格外分明。

它们翻涌着,好像没有重量似的。

像被春风眷顾的柳絮,夏天起舞的萤火虫,秋风带起来的蒲公英,还有冬天落下来的雪。

那是我们头顶的星空

漫天尘埃,好似星河。

世界起始于一场意外。满天星斗,本就是宇宙的尘埃。

幺幺是个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者。

之前为了瞧流星雨,我们俩在山顶上蹲了一宿。最后,一丁点流星的沫子都没看到,却喂了一晚上的蚊子,密密麻麻的蚊子包,像是新疆囊上的芝麻点。

我嘲笑她的少女心。她只是合上眼睛,认认真真的,对着夜空许愿。

“李想,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会怎么办?”

“搞什么啊?到手的老婆飞了......那我不是亏大发了,心疼我之前投喂的那么多糖醋里脊、锅包肉”

“哎,我不见了,你就只关心这个啊?”

“那不是啊,我还关心,怎么能再骗到一个聪明伶俐的女朋友”

“喂,讲真诶”

“那我肯定要追到天涯海角,就算掘地三尺,也得把你找出来”

“李想,我真的那么好?你就那么喜欢我,非我不可吗?”

“想啥呢,还不是心疼我之前投喂的糖醋里脊、锅包肉,重新骗一个,那不是要从头再来,游戏都快打通关,来这一出,姑奶奶,可饶了我吧”

......

年轻的时候,总是不厌其烦地想要证明自己被爱,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对方。

因为人海茫茫,我们终会失望地发现,自己不过是一粒宇宙的微尘。何其普通。总会有更鲜妍明媚的玫瑰。

地球离了任何人都不会停止转动。

可是,幺幺,我已经足够老了。

老得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重新认识一个人。

我受不了得从头开始跟她交代我乏善可陈的人生,受不了和她一起再把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走一个遍,受不了再熟悉一遍她多如牛毛的恶趣味和坏脾气。

因为每一分,每一秒,世界上的每个角落,包括我海马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全都已经有了你的名字。

陪伴,只在时间中生效,并随着时间的增减而产生价值。“正因为你为你的玫瑰花费了时间,这才使你的玫瑰花变得如此重要。”狐狸笑而不语。

你说,它是遗憾呢?还是遗憾呢?

幺幺,你是我真实生活过的证据。是图腾。是坐标。是我独一无二的玫瑰。

清凌凌的星光洒落在幺幺的鼻尖上,额头上,脸颊上,她像是一尊洁白无暇的雕塑。我凑上去,原来雕塑的嘴唇也是柔软的。那是一股淡淡的温热的香味。

“接下来怎么办?”三八的大脸突然怼到了我面前。记忆断开了。眼前只剩下现实。冷冰冰的现实。

“首先......”我拉长了尾音。

“什么?眼镜,你想到办法了?”三八一脸欣喜地望向我。

“闭上嘴”,我说。

“切。眼镜,你也故弄玄虚,这把戏只有女人玩起来才有......”三八大师所望,露出不快的神色,表示抗议。

不过他还没把话说完。我的嘴唇就封住了他的嘴。“情趣”两个字被他生生咽了下去。他的嘴唇僵硬的很,也粗糙的很,完全比不上幺幺。

三八的瞳孔好似经历了一场地震,疑惑、惊异、愤怒在他不大的眼睛里轮番上演。短短几秒钟后,他使劲地推开了我,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誓死捍卫自己的贞洁。

“我靠,你神经病啊!”三八唾了一口唾沫,破口大骂。凯哥在一旁饶有兴致地旁观。

我从口袋里掏出湿巾,小心地把自己的嘴唇擦拭干净,说“别着急,我对男的可没什么兴趣。只是在做试验而已。”

“试验啥?”三八问。

“没看过电影吗?不是说有多重平行宇宙,做各种离奇的事情才能穿越的吗?”我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靠!所以你就这样占劳资便宜”,三八仍然愤愤不平,“要是有用就算了,结果还不是在这鬼地方”。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hello  kitty的小笔记本,写上字,然后打个“×”。这本子本来是用来写给幺幺的话的,那些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一字一句,都写在豆腐块大小的纸上。

现在,它要成为我的列表清单。只有回到那个有幺幺的世界,我的思念和爱,曾经的陪伴,才有意义。

“是不是这事情还不算离奇啊?”三八歪着脑袋,想了想。

于是,我们俩又在甲板上用脚趾头抠对方的鼻孔,倒立的时候学海绵宝宝说话......直到累得瘫坐在地上,气喘吁吁。

“我妈倒是说,碰到鬼打墙,骂比较有用”,凯哥看着我们,认真提议说。

我和三八又开始抖擞起精神,拿出十二万分的战斗力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全部骂了个遍。

其中,我的前老板是躺枪重灾区,我简直用最不惮的恶意问候了他的祖宗十八代。

不知道哪位伟人说过,“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咳嗽,穷困和爱,你想隐瞒越欲盖弥彰。”不知道喷嚏是不是不在此列?

列表清单上的项目和紧随其后的“×”,像是公务员考试的试卷,密密麻麻。每错一道,就离幺幺越远。

就像之前和幺幺吵架分手,我天天在京东上找客服吵架,在操场上跑圈,在大街上和狗上演星球大战。

只有这样,我才能暂时忘记难过,忘记那个无能为力,像小丑一样的自己。

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三八和凯哥仍然在这艘孤零零的捕虾船上,在这个无人应答的南极。

我和三八像是瓢泼大雨中的两条狗,面面相觑,却又热气腾腾。

汗水从身体里蒸腾出来,像是热带雨林热烈而充沛的夏天。这样的日子,该有小龙虾,汽水,和火烧云。

凯哥面带微笑,看向我们,他伸出一只手指向天空,说“要找到这个世界的锚定点。就在天上。”

10

根据科学研究表明,空气湍流会导致恒星发出的光在到达地球表面时发生弯曲。

空气中的这种不稳定性给恒星的光带来了标志性的闪烁效果。

而南极的位置几乎没有这种干扰,因此视野非常清晰。

可即便是如此,6等星仍然是肉眼可见范围内的极限。南极座是如今的南极星,偏离南极只有1度。可与北极星不同,它暗淡无光,几不可见。

比如说,我和三八现在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它。更不用说通过测量它的高度角,算出船只所在的纬度。我们又开始打起了南十字星的主意。

“哎,那个南十字星在哪个位置来着?先找到半人马座的南门二,然后呢?”三八对着夜空,抓头挠腮,真的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只见我们俩在那边忙活着,上蹿下跳。

凯哥却没什么动作。他服了下额,摇了摇头,啧啧叹道,“瞎子,一群睁眼瞎”。

原来他指的不是星星,而是月亮。

“月亮有什么古怪吗?”三八满脸狐疑,只见一轮月亮挂在不远处的地方。

今天该是农历十五,只见月亮圆圆的,好似一个白玉盘,距离地平线也最高。

南极的满月

在南半球,所看到的月亮和北半球看到的是恰好相反的。

在北半球看月亮,它的变化过程应是从右到左“逐渐圆满”,而在南半球,则会看到它从左往右“填补黑暗”。

这也就意味着,只有在朔望的时候,我和幺幺才能看到同样的月亮。

“今天的月亮真大啊,又大又亮,跟个镜子似的”,三八实在没看出什么端倪,又开始没话找话说。

“凯哥,今天是满月......上一次你经过这里的时候,应该看不见月亮吧?”我问。

“上次月亮也是一模一样”,凯哥挑一挑眉,流露出终于有个正常人的神色。

“靠!那么意味着......”我一抬眼,眼神和凯哥撞在一起。他点点头。

“什么跟什么啊?你俩到底搞的什么鬼?”三八没反应过来,看着我们发愣。

一轮皎洁的明月,静静地悬挂在天鹅绒一般漆黑的夜幕上。它以它无限的皎洁,悲悯地照耀着这人间,包括其中的悲欢离合,还有爱与思念。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不知道咫尺天涯,幺幺是否和我望着同一个月亮?

“靠!真让你们猜对了,吓死老子了,我刚问了问小李,你猜怎么着?

他还以为今天是7月10日,那好几个月,是被他吃了吗?还有在厨房里帮佣的蒋婶......”三八打探完一波消息,邀功似地来到我们中间,一手揽着凯哥,一手搭着我的肩膀,开始事无巨细地讲起来。

“那船长呢?”凯哥问。

“还不是一样,都以为是7月10日......问他怎么船上通讯怎么还没恢复,还被他怼:

这就刚断联几天,有什么好着急白脸的?”三八神秘兮兮的样子,仿佛自带恐怖片bgm,

虽然已经估摸了个大概,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后来,我给打下手的小顾塞了几根烟,才说估摸着下下周就能恢复正常了,也不知道他这消息靠不靠谱......

啊,不对,我们这群人哪有什么下下周啊?!”回过神来的三八,一拍大腿,疼得那叫一个龇牙咧嘴。

在一个恒星月的极夜里,正常情况下,我们只可能在半个月的时间内见到月亮。

从月圆看到月缺,再见它躲进地平面之下,不复升起。

可是,这原地打转的几个月,月亮未曾有过缺席。

它简直像一个忠实而刻板的人,每隔两星期就重新依样画葫芦,把原来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周而复始。夜夜月明!

所以,事情就是这样:现在的我们,不光是在一片海域里兜圈子,还困在了“两星期”中。

也就是,“鬼”打的墙,不单单处理于空间之中,更在于时间上,思维上。

至于为什么我们三人逃脱了时间的束缚,不得而知。

这本来是很容易发现的事情。

只要我们三个中的任何一个早点和其他人交流,就能意识到这个问题。

可是,即便身处一艘船上,即便每天面对面相见,沟通真的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

“不会我们全船人都已经死了吧,这船撞冰山了,就跟那个泰坦什么号一样?现在这就是艘‘幽灵船’......阿弥陀佛”,三八又开始海天海地。

我一只拔凉拔凉的手悄悄摸上他的后脖颈,吓得他打了个哆嗦。

这是幺幺经常玩的把戏。

她的手一到冬天就冷得跟个冰棍似的,而我则像个小火炉。她一口一个“劫富济贫”。

我笑嘻嘻地抓住她的手,塞进我的大衣口袋。

热传递,是指由于温度差引起的热能传递现象。发生热传递时,高温物体的内能会逐渐减少,低温物体的内能则会增加。

炙热的我和冰冷的你,迟钝的我和敏感的你,蠢笨的我和聪慧的你,刚好贴合在一起,达到一个平衡。

“眼镜,你找死吗?”三八反应过来,简直想要掐死我。我像猴子一般飞快地弹开,一个健步躲到了凯哥身后。

凯哥有些不耐烦我们之间的游戏,冲着三八递了个警告的眼神。

三八高高扬起的手,只好恹恹地放下。

凯哥又转过身来,把我一把揪出来。这下,轮到三八幸灾乐祸了。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你们知道马航MH370吗?2014年3月8日原定由吉隆坡飞往北京,结果却失联了”,我岔开话题,摸着下巴,说起来。

“有印象......后来怎么样了?”三八果然上套,问道。

“500多天后,才宣布在印度洋的岛上发现疑似残骸。可是,深海搜寻没有丝毫进展,因为费用的原因,早就停下来了。到现在都八年了,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马航MH370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很多人都觉得飞机上200多号人早已经不在了,不少家属也不报希望,接受了250万的赔偿......”,我凭着记忆回忆起来,添油加醋比划了一通。。

“失联真他妈普遍啊......这250万要是能给我多好啊”,三八羡慕地说,这人就是没谱,显然不懂一个人不能同时拥有或者吃掉一个蛋糕这么朴素的道理,连这种自己的“买命钱”都瞎惦记。

是啊,即便生活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

时保联的手机,天罗地网一般遍布的摄像头,高悬于头顶的卫星,

每个人似乎时刻都暴露在世界的监视下,可仍然存在一些难以触及的“黑匣子”,以及不可解释,和无法挽回的“失联”。

在那些,再也不见的凌晨,究竟发生过什么呢?

如果早知道结局,之前是不是就不会把时间浪费?又或者,宁愿从未相遇过?

会不会有人失声痛哭,为之前的忽视,争吵,和自尊心?

“人有三样东西是不该挥霍的,身体,金钱和爱,你想挥霍却得不偿失。”

人这种坏记性的东西,只有真正痛彻心扉后,才会学会珍惜。

“不是,这个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吗?”三八琢磨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

“有啊,肯定有啊,人家马克思都说了,世界是普遍联系的......但是,关系大不大,就......”我摸摸自己的后脑勺,讪讪道。

三八着急白脸,又想冲我挥拳头。

这次,凯哥站到了我们中间。一直像雕塑似的他难得有了动作。他的胳膊如同小龙虾的钳子一般粗壮有力,一边一个,紧紧攥住了我们两个的手。

“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凯哥说。

我和三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都落到似乎不会哭,也不会笑的凯哥脸上,然后一起“扑哧”笑出了声。

是啊,可不是一条船上的吗?

虽然互相看不惯,不过也幸好有彼此。至少,还有活在同一时空的人。

这样,不会真的有人,孤立无援,孤独得要死;也不会有人,被人当成神经错乱的疯子。

如果只剩下我一个,就像幺幺说过的那条52赫兹的鲸鱼。多么孤独,多么绝望,早晚都会在时间的牢笼里疯掉的吧?

在这一刻,是命运,把我们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完全不同的人,紧紧联系到了一起。

11

接下来的两星期,绝对是我们三个最为充实的两星期。

两星期,等于十四天,336个小时,20160分钟,1209600秒。

2022年,中国人均寿命是76.53岁,那么,这两星期只是其中的459分之一。

我现在28岁,那么,这星期只是其中的168分之一。

可是,我从来没有觉得,有任何一个两星期比得上它那么漫长,也更想让我把握住。就算是高考,还是考研前,我总会有那么些懈怠和放纵的时刻。

现在,我只想把一分掰成两半来用。

记得,高考前最后一次市模拟,作文题目是“如果明天是你活着的最后一天,你一定会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当时满脑子里的想法都是,那我今天还考什么鬼的试啊?!直接交白卷,爱打零分打零分,劳资不在乎。

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经历过,还没吃过全聚德的烤鸭,新荣记的大黄鱼,什么鲍鱼、海参、佛跳墙,故宫、长城连影子都没见到,甚至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有牵过,凭什么啊?!

而现在的我,就算已经体验过了这些,还是想要好好活下去。

最想做的事情永远在明天,最想见的人还在未来。

不论我曾经是多么丧气而又混蛋的家伙,我也拥有过属于我的人生,这是属于我的独家记忆。而这盘CD还没刻完。

不光是我,三八、凯哥也都激发出了生命的潜能,尽可能探查这个船上的消息。

我这个“社恐”简直把以前一年的说话配额给用完了,而凯哥这个“面瘫”,竟然也开始学着挤出笑容,和蒋婶唠家常。

虽然我必须吐槽说,他笑起来的样子,实在是不太好看,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感觉。仿佛是黑帮大哥,下一秒钟就要踹翻饭桌,杀人埋尸。

如果用犬种来形容的话,凯哥应该属于沙皮犬,就是那种就算出现在动画片里,也纯粹是助推情节发展的反派角色。

而我发现,看起来话唠的三八,在实际交流的效果方面,有的时候还不如我俩。

中国有句老话叫做,过犹不及。

三八与人谈话,经常是讲着讲着,自己就跑偏了,比如说,本来想让他了解了解船上轮值的情况,他自顾自讲起了自己小时候逃学被罚值日的事情。得亏我们时时纠正方向。

“那不是,得先培养培养感情基础吗?你不混熟,人家怎么跟你掏心掏肺啊?你们俩,就是不懂说话的艺术”,三八不高兴地反驳说。

“得了吧,再熟下去,不是人家跟你掏心掏肺,而是你跟人家上刀山,下火海了,你怕不是要把我们所有的计划一五一十给交代了”,我幽幽地反唇相讥。

“嘿嘿嘿,这话也对,我这个人心里敞亮”,三八摸摸自己的鼻尖,不好意思地笑笑。这小子竟然还得意上了。他就是这么一个没有立场的人。或者换句话说,是从善如流的受人喜欢的好人。

其实,因为循环的缘故,我们完全可以拉长战线,从长计议。不过,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要快点从这座囚笼里,刑满释放。

今天是两星期循环的最后一天。也将毗邻这个循环最为薄弱的时空。

当凌晨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我们将又一次地坠入故事发生的地方。

“凯哥,我都打听好了,晚上11点的时候交接班。到时候......”三八作为前锋,从前线探听到了消息。

“夜黑风高,摔杯为号!”我们三个靠在一起,肩并肩,胳膊搭在一起。月亮慢慢往上爬,它像一只失去了瞳仁的眉睫,斜睨着人间。

三八作为前锋,他先凭借着自己的好人缘混进了驾驶室,和驾驶员开始唠嗑。

一个捕虾船也是一个小社会。上面的虽然都是海员,但也有三六九等。

像三八、凯哥和我都是普通海员,而在我们之上有各种高级海员,管理级和操作级,船长,轮机长,大副,二副,二管轮,三副,三管轮,等等。

按道理,我们是没有机会和上面接触的,但是照前面说的,三八这个人讨领导喜欢。

就像小时候怕见班主任,看见老师直躲,对于这么繁复的头衔,我连记都记不住。三八则是成功靠自己的不要脸混了个脸熟。

要不说,龙生九子,各有所长。三八就是这种不靠智商,也能混得不错的人。

而我只能靠才华吃饭......如果一定要加一点的话,一定是我微不足道的颜值。

“吴哥,今儿个,吃宵夜吗?我刚搞多了,吃不下,你不知道这个啊,这是长春酱肉,老有名气了,吃起来杠杠的香”,三八举着手里的吃的,露出一脸无害的表情。

美食始终是打开人与人关系的最好润滑剂。

记得小时候,搬家第一天,妈妈总会让我挨家挨户去送自己做的酒酿饼。然后,相应的,等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的手上就多了一堆咸菜,腌萝卜,鳗鱼鲞。

而我当时追求幺幺,也是一顿饭,一顿饭混的脸熟,吃出来的感情。

冬至的时候,北方吃的是饺子。我们那边则不一样,吃的东西叫做冬至圆。

当地有句话是这样说,“不吃冬至圆,你就不算长一岁”。

冒着被宿管大叔抓的风险,我在寝室里支起了小火锅,煮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然后在豆黄粉里面打了个滚。

本来是应该用糯米粉自己揉搓的,但是因为我实在是个手残,只能用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替代。

这种圆一定要趁热吃。

我赶紧放到小碗里,用塑料袋装好,一路屁颠屁颠地赶到女生宿舍楼下找幺幺。

虽然那是北半球一年当中白天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也是冬天即将到来的时刻。

一路上,我的心却是暖呼呼的。似乎有另一个太阳在黄昏过后接替着从我的心里慢慢升起。

幺幺就火急火燎地从宿舍楼里跑下来。

她好像是刚洗完澡,没来得及化妆,乌黑的头发就这么随意地披散着。

一张始终有着婴儿肥的脸上,几颗淡淡的雀斑,像是锅里面浮起来的汤圆丸子。热气从她的身上冒出来,和我手上的圆子,像一支和谐的协奏曲。

幺幺低下头,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起一颗汤圆。

耳后的发丝滑下,遮住了泛起的涟漪,水汽氤氲,人面桃花,空气里有素色的桂花的香气,月亮像是一整个落到了碗里......

冬至圆

“砰”,桌子上的搪瓷罐子掉到了地上。凯哥推开了门,冲了进去。

我定了定神,小心地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人看见后,蹑手蹑脚地跟了进去。

按照计划,驾驶员已经昏过去了。三八架着他的胳膊,准备小心翼翼地抬到椅子上。这个缺乏锻炼的男人龇牙咧嘴,冲我使劲招呼起来。

我一面暗骂“瘦猴!”,一面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人一只胳膊,拖过去。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凯哥则稳健地掌控了整艘船的航线。

作为一个深藏不露的多面手,凯哥似乎是我们团队里为数不多的靠谱成员。“凯哥,牛啊”,我和三八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脸上露出钦慕的表情。

凯哥仍然是喜怒不形于色。我怀疑,就算是泰山长出了双脚,朝他奔过来,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天时地利人和’,时间对了,人,我们也搞定了。所以,凯哥,我们究竟该往哪个方向突围呢?”我盯着前方,只见一望无际的大海,好似流动的沙漠。海上有薄雾升起,像是琵琶女半遮面的纱。

见凯哥半天不答应,我又怯怯地补了一句,“凯哥,你心里究竟有谱吗?”

“靠!试试不就知道了!来啊,还有什么,刀山火海,都冲老子来!”凯哥骂咧咧来了一句,像是突然被注入了灵魂。

12

事实证明:如果我早知道,前嫂子单名一个“pu”字,我就算把舌头咬碎,吞到肚子里,也绝对不会说这句话。

像是听到了凯哥的呼唤,船颠簸起来,浪一个接一个地拍过来。我和三八吓得紧紧抱在一起,凯哥则叫嚣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肖申克的救赎》里面,安迪面对风雨交加,雷声大作的夜晚张开双臂;海明威笔下的老人在凄苦的海上,死死拽住那一根纤弱的鱼竿;

还有钢铁侠原型霍华德·休斯亲自上阵,驾驶飞机从高空往地面俯冲。

这是一群不屈不挠的亡命之徒,也是认清了残忍生活真相后,仍然热爱它的英雄主义者。

肖申克的救赎

如果放在电影里面,这绝对算得上主角的高光时刻。

按照编剧的尿性,之后,没道理不是自由、胜利和掌声啊?

当然,不是我质疑凯哥的伟岸,有足够的时间,说不定他真的可以横冲直撞出来一条路。但是,这猿人一般的吼叫,还有颠簸得如同碰碰车一般的船,很快就......

“凯哥”,我挪到凯哥身后,甚是乖巧地点了点他的右边肩膀。

凯哥还沉浸在他和宿命的拉扯里,根本没顾的上理我。

“凯哥,凯哥,凯哥”,我的一指禅点得更加欢快了。

“嗯?”凯哥不耐烦起来,终于从鼻腔里面哼出一口气。

“恐怕,你要先停下来了”,我小心翼翼地措辞。

“啥?娘们似的,这你就怕了”,凯哥满不在乎地接着往前突突,说话风格永远是那么言简意赅。

“不是,估计是有几个哥们想找你聊会嫂子”,我指了指身后,只见不知道什么时候,驾驶舱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住了。密密麻麻全是人,有密集恐惧症的人绝对会犯病。

接下来,放在黑帮片里绝对也是要载入史册的场景。只见人群一拥而上,我和三八抱头鼠窜,而凯哥则凭借一己之力和他们周旋着。

只见凯哥五大三粗的腰肢,此刻变得分外灵活和柔软。

他一边驾驶着船,一边一个扫堂腿、双飞脚、腾空旋风脚、腾空飞脚、18路谭腿、勾踢腿、侧踢腿、横扫腿......

而对于我和三八而言,所有可以抛掷的东西都成了武器。

茶叶罐子,hello kitty的按摩捶,还有上面印着十八线小明星的不入流杂志......在空中欢快地飞舞。

仿佛来到了太空,地心引力消失,所有东西都长出了翅膀。

它们最后成了冷冷的冰雨,一视同仁地在不分年老,或者年轻,白净细嫩,或者皮糙肉厚的脸上,胡乱地拍。

有喝得醉醺醺的船员,经过驾驶室好奇地瞄了一眼,立马打了个激灵,跟见了鬼似的,大叫着跑开,“完犊子了!有人劫船了!”

尖叫声像是锋利的剪刀划开夜空。

我和三八面面相觑:怎么,这个剧情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呢?明明是救世主,咋就成了劫持犯了?!!!

而凯哥还在疯狂炫技。连本来抓我和三八的人手也认清楚了我们团队失衡的战斗力,开始果断放弃我们,六大门派全力围攻光明顶。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凯哥绝对有着不输张无忌的风采,这没有章法的“乾坤大挪移”,不管是那楚楚可怜的周芷若,还是刁蛮任性的赵敏,

只要见了,保管她们挪不开眼睛,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败下阵来。

此刻,我终于明白一件萦绕在心头,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那就是:为什么满脸横肉,笨嘴拙舌的凯哥,也能曾经拥有如此美得冒泡的嫂子。

这年轻的时候,《乱世巨星》的经典bgm响起,谁没爱过人狠话不多的古惑仔?

谁没有想象过:万千人海里,有人挥舞着刀剑,把鲜血踏成玫瑰,一路披荆斩棘,只为你而来?!

这一刻,凯哥成了喋血街头的陈浩南。拳拳到肉,上演情与义的经典暴力美学。

只可惜,随着人越来越多,凯哥的动作越来越吃力。

在电影里,为了显示一个人武功高强,必然会出现让一只手,或者两只手全让的剧情。

而最后,这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总能不费吹灰之力让对手乖乖听话。但生活就是生活,总有一千零一种办法让人低头。

凯哥这个孤胆英雄终究还是抽出了自己宝贵的手。

只见颓势顷刻扭转。凯哥又一次狠狠用自己的拳头教育了这群弱鸡。

“额,上次打架,凯哥是怕把我打死,才手下留情的吧”,三八怔怔地看了看我。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我们俩顺势搬起了小板凳,在旁边翘起二郎腿,磕上了瓜子,前排吃瓜、看戏。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人生是一场痛苦的旅行,我和三八从这变局中悟到的第一个道理就是:要学会苦中作乐。

凯哥打得难舍难分。我们俩高兴得直喝彩。

可是,我本能地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凯哥全力以赴,100%输出,而作为啦啦队员的我和三八在一旁加油鼓劲,那么......

“啊啊啊,有冰山!”人群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糟糕!”我突然反应过来,我说哪里不对呢:这船正如脱缰的野马,在这大海上横冲直撞!

我赶紧冲到操作台前,“劈里啪啦”一通操作。

薄雾逐渐散去,只见一座硕大的冰山出现在面前。它像是一个没有表情的巨人,就这样居高临下,睥睨着驾驶室里的战斗。

13

几千年前,如来也是这么不悲不喜地看着在掌心中翻滚的猴子。

即便这只猴子手持金箍棒,身披红披风,一个跟斗就能十万八千里。

幺幺最喜欢的爱情电影莫过于《大话西游》。2020年重映的时候,她兴冲冲地拉着我去了电影院。

“不是网上都有吗?再说,都看过八百遍了,这钱不就是打水漂了吗?还不如去吃一顿小龙虾”,我盯着价格不菲的电影票,抱怨说。

那时候,我工作还在实习期,每个月交完房租,卡里就没有几个钱了,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分用。

“李想,你啥都好,就是长了一张嘴。乖,当个安静的美男子就好了!

没钱的话,本小猫咪养你啊!”幺幺不以为然,转头把爆米花、薯条一股脑儿塞进我的怀里。

幺幺总是这样。她的生活是阳春白雪,永远被人善待,永远不需要解释和迁就。

仿佛只要她一撅嘴,全世界都会围绕着她转。

灯光暗了下来,我抓了一把爆米花放进自己的嘴里。电影院里的爆米花,高昂的价格和口感并不成正比,因此并不畅销。

虽然没有标注明确的期限,同样不妨碍它早就已经受潮了。

电影放映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在椅子上醒过来。屏幕里,高高的城墙上,至尊宝模样的男子与紫霞模样的女子相拥。

“他好像一条狗啊”,幺幺泪流满面,仿佛紫霞仙子。

这一刻,她虽然就坐在我身边,却似乎离我很远。

大话西游

冰山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驾驶室里的时间似乎静止了。大家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我以前经常会想,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究竟会想些什么?

阿嬷说,人在死亡之前,他的一生会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所以要多行善事,多积善果。

科学研究表明,人濒死前的大脑会产生有节奏的脑电波,类似记忆检索、做梦和冥想时出现的脑电图,包括神经振荡的伽马振荡,δ、θ、α和β振荡。

这让濒死者可以在几秒钟的时间里重温了整个生命,就像死亡前的一道幸福的闪电。这被称为“生命回忆”(life recall)。

是啊,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根本就不会有所谓“害怕”的情绪,只有从小到大的瞬间在眼前回放。

如同长安街头如梦似幻的走马灯,每一帧,都是深藏在脑海里的温暖记忆。

“师兄,你可真厉害,你站在台上发言的样子也特别帅”

“师兄,你这是在和我表白吗?要是我不答应的话,你个大老爷们会不会哭鼻子啊”

“李想,噔噔蹬蹬!你看这是什么?这可是我花了两个星期才打出来的围巾。啥?像毛巾?!哼,不理你了,你不要的话,我自己戴好了”

“李想,你可太棒了!你的脑袋瓜子怎么能够想到这种方式?你真是个天才!”

“李想,你去了新的学校,一定要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半眼都不许瞅那些小蹄子,不然,不然,不然我立马买了火车票冲过去拧断你的耳朵”

“李想,我没考上怎么办啊?呜呜呜......好了好了,不要慌,我是骗你的啦!我这么机智聪明又可爱,怎么可能呢?我面试成绩还是第一呢!终于又可以天天见面了!”

“李想,上海有好多好吃的啊!国家大饭店的蝴蝶酥,光明邨的鲜肉月饼,还有杏花楼的咸蛋黄肉松青团......你这个笨蛋竟然都没尝过,我以后要带你吃个遍”

“李想,以后你做‘梁上君子’,我当‘林下美人’,我们可得一起为中国建筑事业添砖加瓦”

“李想,我们以后一定要得普里茨克建筑奖!让这个世界因为我们有小小的不同!”

“李想......”

“李想......”

“李想......”

千万个幺幺出现在我的面前。她们唤着我的名字,笑着,跳着,像是一只又一只美丽的蝴蝶。时而离我很近,时而又离我很远。

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只因为海伦和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的私奔。

周幽王为了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西周由此覆灭。

我想,如果她们真的存在过,那她们应该长的是幺幺的这张脸。

一阵刺眼的强光袭来。千万个幺幺融汇在一起,她静静地闭上眼睛,光洒落在她的鼻尖上,额头上,脸颊上,她像是一尊洁白无暇的雕塑。

一滴泪从幺幺的右眼里滚落下来,我想要伸手去擦,却怎么也抬不起胳膊。

“幺幺!”我大喊一声,惊醒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躺在了自己的床上。除了一片纯粹的漆黑,什么都没有。

这是我在捕虾船上的小房间。只有10个平方,和我之前在上海租的老破小差不多大。除了一张床,还有一个破旧的架子,上面堆满了书,影碟和杂物。

凯哥睡在我的下铺,我翻了个身子,小心翼翼地叫着,“凯哥......凯哥,凯哥,凯哥”

黑夜里睁开一双眼睛。凯哥没有出声。但是他显然也醒了。

“咚咚咚”,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凯哥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我只好自己翻身下床,开了门。是三八。

这孙子果然也醒了!我和三八对望了一下,互相心领神会。

开了灯。昏黄的灯光充斥着这方小小的空间,照耀在我、三八和凯哥的脑门上,像是要把沉默挤碎。

凯哥皱着眉头,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烟一圈一圈地往上冒,像是海上的薄雾。

“凯哥......”还是话痨的三八忍不住,先出了声。

“嗯?”凯哥哼出一句。

“咱下次收......收敛着点”,三八抖抖索索,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嗯”,凯哥言简意赅地冒出一句。把烟抽得更凶了。

房间里的烟雾报警器已经被处理过了,所以它对这个场域里的一切密谋宽大处理,置若罔闻。

“眼镜”,三八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咋了?”和三八、凯哥待久了,我现在说话也是一股子东北大碴子味。

“你说,劫持犯是不是就没有那250万的赔偿了?”三八的眉头一整个拧在一起,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操!”凯哥的脸更黑了。

一轮圆月挂在夜空上。

像是冬至日那天浮起来的汤圆,像是中秋节那天幺幺排了两个小时的队捂在怀里给我的鲜肉月饼,又像是幺幺最后淌下来的那滴泪。

幺幺,我很想你。

14

其实,幺幺不是个好女孩。真的。

虽然她长得漂亮,成绩又好。但是,绝对不是长辈会喜欢的那种类型。

小学的时候,她当班长,结果带头骑自行车。

过年的饭局,她一个人认真对付着饭菜,让指望她敬酒的叔叔、阿姨碰了一鼻子的灰。

上高中的时候,她就更过分了。数学老师收钱给学生开小灶,她给写了篇战斗檄文捅到了校长那里,还起了个超级酷炫醒目的题目,叫做《论教育腐败之开端》。

在所有人为了考上个好大学,每天埋头苦读,不是背课文,就是做卷子的时候,她偷偷在被窝里看着王小波和村上春树。

高三的时候,她还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周一全校大会上,男生站在主席台上,把脖子仰得高高的,说,“王幺幺,我喜欢你!”男生读书并不好,吊车尾,但是他不在乎。这一次他也是因为犯错,才被揪到台上去的。

风吹过男生的脸。

他原本黝黑的脸因为紧张,红得仿佛一个熟透了的苹果。

据幺幺说,她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男生。“我不喜欢浮夸的人”,幺幺的眼睛浮现出雾气,我想这应该是真话。

但是,后来他们还是在一起了。

整整三年的时间。1095天,26280小时,1576800分钟,94608000秒。

男生开着车载着她在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湖边驰骋,午夜的歌剧散场,身着礼服的两个人脱掉鞋子,在无人的街头狂奔,迪士尼烟花盛放的仲夏,幺幺闭上眼睛......

“那为什么分开?”我忍住醋意问。

“他出国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朦胧的夜色里,幺幺垂下了眼睛。月光被她长长的睫毛挡住,投下阴影。

很少看到幺幺有如此难过的时候。这一刻,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我必须承认,当我知道这些的时候。我很嫉妒。

那是更纯粹的幺幺。那个时候,她或许更加锋利,也更加快乐。

幺幺不知道的是,我曾经“一不小心”从她紧锁的柜子里看到一张照片。

幺幺永远记不清数字,所以她的密码永远是那一串数字。

照片上面,年轻的两个人笑得像一对孩子。还有一张已经泛黄的手写的信:

“我想我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无数坏掉的苹果中的一个

可这颗芯,因为爱着你的缘故

还是可以在春天发芽的吧”

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

所以,为什么呢?

为什么人会长大?会孤独?会寻求另一个人的陪伴?

而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为什么像一堆积木,千变万化?究竟有没有一种陪伴是永恒的?

所以,幺幺,你又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呢?我想不明白,也不敢问出口。

怕让自己伤心,也怕让幺幺伤心。

毕业后,我带幺幺回了一趟家。厨房里,幺幺帮妈妈洗菜,切菜。

虽然我知道,她在家里从来都不会做这些。

饭桌上,妈妈不停地给她夹菜,笑嘻嘻地絮叨着“女孩子不能太瘦,不然不好生孩子......”

“对了,你们这工作太辛苦了,说好听些是建筑师,说不好听些,是农民工,女孩子做,不好,不如回来找个文职,我看公务员,事业单位就挺好的”

“以后就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刚刚好”

“你们早点定下来,早点结婚,太晚了,生孩子不好”

幺幺只是笑着点点头,没有说什么话。虽然我知道她并不喜欢。

微笑,已经成为幺幺的应激反应,像是创伤愈合后留下来的伤疤。

原来,曾几何时,她也已经是一个不那么锋利的大人。

......

“眼镜,想啥呢?想得那么入神?”三八凑到我身边,我才回过神了。甲板上吹来一阵又一阵的风。我的脸,因为冻伤的缘故,也是红色的。

“这一趟人生还真挺有趣的,也是上了这条贼船,才能认识到你们两个人”,我的手撑在栏杆上,笑着说。

凯哥把酒递给我和三八,我们三就着三八做的酱肘子,结结实实碰了个杯。酒从杯子里面溅出来,像是那年我和幺幺去迪士尼看的烟花。

迪士尼真的是资本主义的最集中体现。

在这里,不是所有的顾客都是上帝。有些人可以订2000块一晚的园区酒店,旺季12500元/6人的VIP导览服务,走免排队快速通道,

有的人却只能花三个小时排队,在美食店前面对着价目单飞快地心算,走的时候得咬牙切齿才能舍得买下一个小小的纪念钥匙扣。

“幺幺和他一起去迪士尼那次应该......更快乐吧”,看到幺幺的笑容,我总是忍不住酸溜溜地想。

人生就是这么的不公平。有些人的生在罗马,有的人在Hard模式里拼尽全力。

自从上一次循环失败后,我、三八和凯哥又开始了孜孜不倦的尝试。

生活越来越像一个读档重启的游戏。可是,它似乎并没有变得更轻松。

我们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曾经做过的事情,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茫茫大海上,冰山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四面八方长出来,它们像怪物嶙峋的牙齿,把横冲直撞,不愿意认输的我们咬得头破血流。

在我和世界之间,和幺幺之间,隔着的是海水,是冰山,是三十功名尘与土,也是八千里路云和月。是现实,也是人心。

还好,只会痛,不会死。不过,或许,我们早就已经死了。

李想,已经死了。只剩下灵魂在这海上,这船上,居无定所。

“李想,为什么要放弃?这个可是巴特莱特建筑学院!多少人挤破脑袋都进不去......你忘了之前我们的约定了吗?”幺幺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皱巴巴的信纸,激动地说。

“幺幺,做人不能光靠什么劳什子的理想!我们要活着,要吃饭,要有的住,有的穿,你知道,出国读博有多贵吗?光学费就需要60万!”我也很激动,有些话就这么不经脑袋跑出来。

“没事啊,我不是也毕业了,我可以去工作,我也可以去赚钱的......李想,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没钱的话,我可以养你的啊。我不介意,真的,我不介意”,幺幺拽住我的手,她的眼眶红了,像月亮上那只红了眼睛的兔子。

可是,她不知道,不知道:李想,已经死了!理想,已经死了!

“可是,我介意!幺幺,我和你不一样,你命好,从小衣食无忧,一路读的好学校......而我呢?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你知道,我初中的时候,班主任开了个课后补习班,要3000块补习费,我妈拿不出,之后班主任每天见到我就沉下脸。”

“就算我真的读完博,然后呢?回来接着找个建筑公司,每天在工地上灰头土脸的吗?你知道我要花多少年才能把学费赚回来吗?!”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幺幺,你不知道这个社会究竟有多现实,钱有多重要,一个没房,没车的人,连娶你的机会都没有”

“幺幺,你没有真正过过苦日子。你不知道贫穷有多可怕。

其实,世界上到处都是这种人,为了生活低声下气地讨生活,长出皱纹,啤酒肚,每天唉声叹气,你到时候肯定飞也似地离开我......”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幺幺,也许......我们也是两个世界的人”。

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但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了我才后悔莫及,尘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如果上天可以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不会说出这句话。

眼泪从幺幺的眼睛里止不住地落下来。

像是盛夏的时候,我们曾经淋过的那场大雨。只不过,那个时候的我们还年轻。那个时候的我们就算没有伞,也在大雨中跑得很快乐。

如果上天真的可以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份爱前加一个期限的话,我希望是一万年。

南极的穹顶下,我颤巍巍地拿出手机,就像颤巍巍地捧出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微信的聊天界面上,这场永远不在同一频道的交流就停在那里。

我一字一顿地打下,“幺幺,我爱你......”

15

“蒋婶,我知道我知道,你家里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深圳工作,小儿子就在老家。

最大的孙子今年刚结婚,孙媳妇是河南人,做的那个河南烩面那叫一个香.......”

蒋婶又开始絮絮叨叨说她家里的事情,我实在是没忍住,一口气把话全说完。

“是的是的,说起这个俺就欢喜的很,照我说,年轻人就该早点结婚,现在一个个.......

咦?不对,这你是怎么知道的?”蒋婶睁着迷惑的大眼睛,她早就已经忘记是第几遍和我重复这些事情了。

这艘船上的人记性都很好,但同时也是健忘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一直带着上船前的这些记忆,直到永远。

而未来是他们永远无法抵达的时间。因为无法抵达,所以只能忘却。

记忆是座牢笼,也是生活的锚定点。如果我们的人生是一盘录像带,那么,这盘录像带现在卡壳了。

1955年3月,爱因斯坦最好的朋友贝索去世。听到噩耗,爱因斯坦提笔写了一封慰问信,一段话是这样的:

“现在他比我先离开了这个陌生的世界。这没有意义。对于像我们这样相信物理学的人来说,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区别只是一种错觉,尽管是一种持久的错觉。”

时间或许存在。但时间如箭。

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物理学模型中,“过去”是记忆、“未来”是想象、“现在”不过是过去事件跟未来事件之间的一个“一维的点”。

因为时间时刻变化,“现在”变成“动态的过去”,所感知到的一切都成为对过去事件的记忆,而“未来”只是头脑中对“过去事件”趋势的一种想象。

同时任何的“现在”都是相对于一个独立观察者而言的,这也就意味着,每个人的“现在”不同。

时间是错觉

“眼镜,你说,我们要是一直就这样下去,我们三个是会变老呢,还是青春永驻啊?”

“要是不会变老的话,我们这样是不是就算长生不老了,这可是连秦始皇都没做到的呢,想想就觉得自己很牛逼”,三八又开始天马行空地唧唧歪歪,这家伙怎么样都能变着法往自己脸上贴金。

“这我也不知道,只是老不老,也没什么意义吧”,我趴在栏杆上意兴阑珊。对于我这种人而言,失去观测者。时间毫无意义。人生毫无意义。

凯哥仍然拿着那只宝贝望远镜,站得跟雕塑似的。即便退伍多年,肌肉仍贮存着那些记忆。记忆会模糊,会褪色,但是不会消失,不论那些是否美好。

“可能会变老,然后就这么孤独地死掉。”

“也可能就这么一副鬼样子,在这个鬼地方转啊转,转个几十年,几百年,然后有一天,一不小心让我们撞到了出口,我们就在那一刻坍缩成了一堆齑粉。”我抬起头,望着黑漆漆的夜空,还有同样黑漆漆的海水。

此刻,它们融为一体,让人浑然找不到缝隙。

“真瘆人.......”三八打了个哆嗦。

我想起《星际穿越》里:男主不顾女儿的苦苦挽留,前往太空,等他们重新相见时,她的女儿早已白了发,而他却还是离开时的样子。

在漫长的岁月里,只有她始终相信父亲还活着,他会回来的。可是,她等待了这么多年,直到临死才等到他回家。

相爱的人应该每天说话,每天见面。应该活在同一个时间,活在同一个世界。这样,我们才会有无限接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说真的,感觉有你俩挺幸运的,就算真的回不去这辈子也就.......还过得去了”,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抽风了,三八这家伙竟然开始煽情。

凯哥和我两个人顿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三八似乎并没有拿我们寻开心,像是酒精上了头,从一切空隙中涌出来,他的眼睛湿润了,后来竟然嘤嘤地开始抹眼泪。

“燕子啊,燕子,我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忘了我吧!是我不好,说好了养你,却没本事,把裤衩都输没了......”

原来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三八,内心也有一个无法不在意的人,也有令人唏嘘的自卑和温情。

原来每一个人都有属于的自己的孤独、陪伴和故事。

“嘀嘀嘀”,手机又有了新消息。肯定是幺幺!

我得瑟着把手机从厚厚的羽绒服里掏出来,就像掏出一个珍藏许久,不舍得拆封的礼物。

“切”,三八和凯哥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羡慕的神情,然后不约而同竖起了中指,对我这个虐狗的人表示了深切的鄙视。

自从进入这鬼地方之后,变相治好了我的手机成瘾症。

对于现代人而言,手机似乎升阶成灵魂的一部分。一群人好不容易聚到一起,大家各自刷着手机,像是一群聋哑人。

幺幺也抱怨,自从毕业,我回复消息的速度就越来越慢,我们聊天的频率似乎也越来越低。

手机取代了陪伴,占据了所有的时间。

而只有在这里,在这个与一夜暴富的神话、少妇出轨的秘闻、龙傲天逆袭的爽剧保持距离的地方。手机才恢复了最为原始的功能。

“李想,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

“哈哈哈,李想,我的方向感还是一样的差,又又又又走丢了”

“李想,我好冷”

“李想,手机也快没电了”

“李想,对不起,我可能要失言了,我没机会和你结婚了”

“李想,我爱你”

说不上来,此刻是一种什么感觉。

就像一大块冰山就这么长驱直入,对着我的心脏狠狠地扎了下去。痛感神经被一整个儿切断了,它连血都来不及流出来,就成了一个大大的窟窿。

海风扑面而来,仿佛从灵魂洞穿。世界支离破碎。

“怎么办?怎么办?凯哥,怎么办?三八,怎么办?”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我的手止不住地抽搐和颤抖起来,像是要缺氧。

我简直是要发疯了!这可是幺幺!

是我小心翼翼花了6年时间,好好保护着的女孩子,是我多么害怕没有办法给她幸福,多看一眼都会觉得心酸的爱人。

我仿佛看到了幺幺一个人被困在荒原上。她那么孤独,那么瘦弱,浑身打着哆嗦,就像一只可怜巴巴的猫。

如果手机是哆啦A梦的任意门就好了,如果能够顺着这微茫的信号飞到她身边就好了。

幺幺很怕黑。她说,黑夜让她觉得孤独。

这个傻孩子,在小的时候,甚至一直要开着灯才能睡着。

“李想,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能不能不把我埋在地里面?”

“李想,我怕黑。如果可以,我想成为一阵最自由的风。

春天的时候,飞过盛放的鸢尾花田。夏天来了,就跃上荷花的尖角。在秋天,乘着一片银杏把我们走过的校园小道重新走一遍。冬天的时候,便吹来一片雪,轻轻落到你的头发上......”

她不该拥有这样的人生!不该一个人被留在黑暗里!孤零零地死在这个失联的南极!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像《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一样,让我心爱的女孩留在木板上。

我会尽量用很酷的语调对她说:听着,幺幺。你会获救,然后继续你的人生,你会儿孙满堂长命百岁。不是死在这,不是在这样的夜晚,不是像这样。

“怎么办?怎么办?”我的大脑似乎没有办法思考,只能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手机从已经僵直的手上狠狠摔了下去,它跌跌撞撞,“扑通”一声掉进了海里,就像被怪物一口吃掉了。

我和幺幺最后的一丝联系也断了。

现在,轮到幺幺了。我的幺幺终于也要被怪物吃掉了!

该死!我的拳头打在栏杆上,血肉模糊,像是一颗熟透了的烂掉的苹果。可是,我却丝毫感觉不到痛。

世界那么大,终于只剩下了我独自一人。

再也不会有人在看到我的瞬间,张开双手,蹦着跳着奔过来,眼睛亮亮得像是燃放了一座城的烟火。

再也不会有人在我泄气的时候,没眼色地讲着冷笑话,还一脸狡黠地美其名曰“给我加油打气”。

再也不会有人像猫咪一样撒娇,用温柔的嗓音,咕噜咕噜的叫着“李想”,“李想”,“李想”......

我终于忍不住瘫坐在甲板上,嚎啕大哭起来。

那些曾经所经历过的快乐的,悲伤的,难过的时刻,就这样一股脑儿倾泻下来,像是另一场走马灯。流光溢彩。却像是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即。

这会是幺幺的“生命回忆”吗?

三八带着可怜的表情看着我,他的嘴角向下,活像一个悲天悯人的佛陀。凯哥却狠狠掐灭了烟,抓住我的领口,一把把我揪起来。

“他奶奶的,眼镜,是男人就别哭!”凯哥从牙缝里啐出这句话。

“可是可是......”我哽咽着说。我是多怕凯哥嘴里蹦出“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的虎狼之词。

世上好女孩是很多。可是,可是,幺幺是不一样的。

“没那么多屁的可是!再试一次!咱们再试一次!”凯哥死死盯着我,像是要直盯进我心里去,

“弟妹能不能获救,现在就全看你的了”。

16

大话西游

几乎所有女孩都曾经幻想过“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身披金甲、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

可是她们不知道的是,所有的英雄刚开始的时候,也只不过是个笨拙学着去爱的普通人。

“船上的所有人,大家好,说实话,我不太好,我的女朋友快要死了,我叫李想,实在是事出紧急,只能用这种方式告诉大家......”我对着麦克风语无伦次地说。

三八和凯哥就守在广播室的门口,像两条恶犬,死死盯着想要冲上来的大副。

“说起来,大家可能觉得我疯了,但是我用我的性命担保,用我李家十八代的荣誉担保,我接下来说的一字一句都是实话。

如果有一句是假的,就让我天打雷劈!”这是一场冒险,但是我别无他法,只能这样做。

“我们不是和外界失联了吗?船长说很快就会恢复,是吧?我告诉你们,这不可能!”

“因为我们这艘船遇上‘鬼打墙’了!我们一直都在一个时空范围里面兜圈子!

对,就像一条追着自己尾巴转圈玩的哈巴狗一样,一圈又一圈地兜圈子。两星期,又两星期,又是一个两星期。照这样下去,我们只能永远被困在这里!”

船上开始骚动起来,时不时有“疯子”、“神经病啊”、“是不是中邪了”的话从外面飘进来。

它们像是一片片硕大的雪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广播室给埋了。

“你们其他人没办法感受这一点,因为两星期一到,你们的记忆就被清空了,重新进入循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三八、凯哥和我能够保存这个记忆。”

“我们试了很多次,想带大家逃离这个循环,回到正常的世界,重新和外界获得联系,但是都失败了”

“现在,我的女朋友,我最爱的人就在南极,她是来找我的,她一个人走丢了,快要死了,她那么瘦小,方向感又不好......”想起幺幺,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幺幺仿佛我心上的泉眼。“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可能上辈子欠她的,活该这一辈子为数不多的眼泪都还给了她。

大三考研的时候,因为学校的问题,我们吵架吵得很凶。我把手上的戒指都给扔了,跑进教学楼的男厕所里面一个劲地流眼泪。

那个小隔间,那么小,那么冷,那么孤独,时间似乎也变慢了。我的心空落落的,像是在害怕什么,又像是在期待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下面伸进来一个兔子玩偶。

“亲爱的李想先生,我是王幺幺女士雇来的信使”。

“她有一句话想要对你说,但是你知道她敏感、多疑又骄傲,所以只能派我来告诉你”

“她不是故意对你说这些话的,那些伤人的言词不是她的本意。她只是真心地觉得世界上最好最好的李想,配得上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东西。”

“就算世界上其他人都不相信你,都会质疑你,但是王幺幺不会。”

“所以,还愿意给她一个机会吗?”

兔子玩偶的掌心摊开,上面是我丢掉的那枚戒指,不知道幺幺从哪里找来了金色的卡纸,做了一朵玫瑰。

眼泪又稀里哗啦地掉下来。

“李想,快出来嘛!啊啊啊,有人进来了!李想,你再不出来,我就要被当成色狼抓起来了!”

......

三八冲着我挤眉弄眼,让我快点说重点。

凯哥翻遍了衣服的口袋,终于找到了一包纸巾。纸巾没有开封,像是特意被保存着。他有些犹豫,最后还是眼睛一闭,拆开了它,小心翼翼地抖落了一张递给我。

我好不容易清了清嗓子,带着哭腔,吼道“大家能不能相信我们一次,就一次!

让我们能够走出这个鬼圈子,让我能够去救我的女朋友!我真的需要这次机会!”

大副很快就召集了船员过来。他们像一片厚重的云,黑云压城城欲摧。

其他人也都纷纷围到了广播室的外面,里三层,外三层。他们的面孔笼罩在一片漆黑中,很陌生,看不清表情。

历史似乎将又一次重演。

三八很快就被制服了。他被捆在了栏杆上,嘴巴都被堵住了。而凯哥还在孤军奋战。

“我说的都是真的,是真的!我没有疯,真的没有疯!”

当我被人拦腰抱住,想要从麦克风前拖走的时候。

我用手死死拽着麦克风,关节因为用力而变形,像只下一秒钟就要被扔到砧板上的章鱼。

蒋婶似乎看到了自己家的孙子,脸上露出不忍的神情,嘴里念叨着“可怜哦”。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满眼泪水地盯着她的眼睛。

幺幺说过一句话:真诚是必杀技。她总是一次次被伤害,然后又一次次地振作起来,接着信任这个世界。

“蒋婶,你上次不是奇怪我为什么知道你们家这么多事情吗?你还怀疑我是不是上船前跟踪你来着,我发誓,我真的没有!”

“这都是因为循环!同样的话,我已经听了你说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两星期一到,你就‘失忆’了,但是我没有!请相信我,信我!”

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从我的身体里迸发出来,像是闪电一般照耀着我的脑袋。

那里有海马体,像海藻般的神经突触,最重要的那里有,比任何逻辑都要更强大的情感和记忆。

蒋婶满脸狐疑地点了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人群里一阵骚动。大家交头接耳起来,似乎有一线机会。就算是世界上最大冰山也会有融化的一天。

有时候,不需要3年,不需要3天,只需要一个值得相信的理由。

我赶紧抓住机会,盯着人群里面的其他人。本来萍水相逢,可能就此擦肩,连招呼都不会打的人,此刻成为了我最最最想了解的人。

我渴望了解他们生命的一点一滴,最隐蔽的秘密,内心最深处的故事。

“船长,你自己人高马大,长得挺帅的,但是你老婆不好看,别人都觉得你们不般配,但是只有你知道你老婆是多么好一个人......”

“她会喂小区里的流浪猫,去做社工,你常年在外面,她一句怨言也没有,把家里面操持得井井有条,一点儿都不让你操心,甚至她每个月的工资,有一张卡都是直接给你爸妈养老用的”

“老李,你家有一只比你岁数还大的王八,这王八平时不动弹,就你老婆骂你的时候,摇头摆尾得尤其欢快,然后这个时候你老婆也就被逗笑了,也就忘记骂你了”

“张大,你是山东人,你媳妇是浙江人,你当时为了追她,特意说她没有葱高,气的她说,要是找一根葱比她高,她就跟你姓,呵,结果你这个大直男,真的连夜坐火车回家扛了一根2米高的大葱回来”

......

“还有,老六!对,就你!你丫的,想不到你小子傻头傻脑的,感情上面开窍倒还挺早,小学的时候就知道给媳妇写情诗了,具体是什么来着”

“‘你的脸红扑扑的,比苹果还要甜’”,三八不知道什么时候吐掉了塞在嘴里的毛巾,也开始抢答了。

大家忍不住爆笑起来。

被点到名的人相继露出疑惑、震惊而又不太好意思的神情。

他们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像是读书的时候,被起哄的人戳破了小秘密,或是害羞,或是骄傲地点点头。

爱是藏不住的,即使闭上嘴巴,也会从眼睛里溢出来。

那些关于爱和陪伴的故事,就像是夏天里萤火虫。星星点点,代替了太阳,照耀着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南极。

夜晚发光的萤火虫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了。拖拽我的人也慢慢放松了动作。

冰是固态,是晶体物质,熔点0℃。当继续加热,分子内能增加,原子运动加快,将有足够的力量摆脱分子间作用力的束缚。

此刻,我再也顾不上什么劳什子的“尊严”。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伸出右手,对天起誓,

“我说的真的没有一个字是假话。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大家都有自己不愿意失去,不愿意忘记的人。

我的女朋友对我来说,就是那个人!她还等着我救命!我真的不能没有她!”

“拜托大家了!拜托大家了!谢谢!谢谢!”

船上陷入了一片沉寂。后面是蒋婶嗫嚅的声音,打破了僵局。“我信他,小李是个好孩子,我信他......”

慢慢的,其他人也开始零星地附和起来。老李,张大,老六......

“我信他!”“我信他!”“信他!””我也信!”

声音此起彼伏,像是水滴一点一点汇成了小溪,长大成了河流,终于成为一片海洋。

地球上海洋占71%。所有的海洋都是相连的。通过不同的大洋,边缘海,海峡等穿过逼仄崎岖的时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所以,它永远也不会干涸。

到最后,船长仿佛下定了决定,点点头,“既然大家决定了。我也信他一次”。

笑容悄悄浮现在他的脸上,仿佛海里面旋转着的璀璨的漩涡。

一项研究发现,曾是世界最大冰山的A68在南极洲南乔治亚岛周围融化时,三个月内释放了超过1670亿吨淡水,在其整个生命周期内释放了近1万亿吨淡水。

这一规模足以填满6100万个奥运会规格的游泳池。寒冷的淡水随着洋流漂流,与含盐的温暖海水的混合物将释放营养物质到水中。

会有新的浮游生物,或许会有生命的奇迹。

驾驶室里,前面是一片漆黑。仿佛都是路,又似乎没有路。

这他妈不就像是人生吗?!

我攥着方向盘,汗水止不住地流下来。三八和凯哥给我打气,虽然话是不怎么好听。

他们知道我的内心有多么的慌张和恐惧。

我们这一船本来素昧平生的人。也算是挣脱了“巴别塔”,登上了同一艘“诺亚方舟”。

我们终于生活在同一个时空,此时此地。

这是一个多么理所当然,却又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

1862年,“萨英战争”后,萨摩藩开始仰慕西方先进的科技,英国也因此战,对萨摩藩另眼相看,双方达成和解后,英国便向萨摩藩出售舰船,他们放弃了无能的德川幕府,将萨摩藩视为合作的新伙伴。

1989年12月3日,美苏两国领袖在马耳他的高峰会上宣布结束冷战。两国在冷战时期成立的很多对抗组织,比如北约和华约、马歇尔计划和经济互助委员会等之间的对抗基本消失。

2022年,误会澄清后,俄罗斯综合格斗选手马戈梅德·伊斯梅洛夫和美国前UFC选手迈克·佩里在台上以击拳的方式“一笑泯恩仇”。发起人向两人表示感谢,并且邀请他俩按照拳击规则来一场比赛。

2023年,高冷喵王富贵和胖达汪李多余握爪言和。李多余欢快地摇着自己的小尾巴,舔着王富贵一张生无可恋的脸。

几个月前,凯哥和三八把误会说开了,又能坐在一起勾肩搭背,喝酒唠嗑,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

语言存在误解和隔阂。但真诚没有。陪伴没有。爱没有。

船上的所有人都围在驾驶室外面。像是一棵棵迎风招展的玫瑰。

他们每个人,不论高、矮、胖、瘦,贫穷或者富有,美貌或者丑陋,应该都拥有那个一起花费了时间,因此变得特别的人吧。

即便仅仅是共同仰望过头顶天空中一颗小小的星星,或者是一起路过脚下默默转动的大地。有的时候,一瞬也可以是一生,乃至永恒。

在这个时刻,任何科学,或者是经验,都没办法帮助我。世界何其宽广,可我拥有的不过是一腔孤勇,和没能来得及诉说的爱。

即便睿智理性如周总理,也曾经小孩子气地说过:“我这一生都是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唯你,我希望有来生。”

陪伴变成了过去,我没能来得及珍惜现在,那么上天能够给我一次机会,拥有无限接近幺幺的未来吗?

记忆里,盛夏的大雨里,我和幺幺在马路上狂奔。

没有伞,我就脱下来一件外套披在我们的头上。在那个黑暗狭小的一平方米下,幺幺呼出来的热气就这么喷在我的的脸上,像是春天飞过草坪的一阵风。

我是多么希望,这一刻永远延续下去,永远永远......

17

村上春树曾说:“孤独一人也没关系,只要能发自内心地爱着一个人,人生就会有救。”

“眼镜,弟妹也忒漂亮了吧?你咋找到的,教教老哥呗”,回来的船上,三八一边流着哈喇子看着幺幺,一边对着我挤眉弄眼。

我赶紧把幺幺护到身后,用眼神警告。凯哥在一旁盯着手机,默默抽烟。

“啊,这不是我领居吗?上次我家的狗还是她帮忙找回来的呢?长得可真是好看,怀孕了都那么好看”,幺幺瞥了一眼凯哥的手机,惊奇地说。

“啥?怀孕了还?这......”凯哥的脸都绿了,像是交通灯似的。

“是怀孕了,挺多月了呢,一个人住总感觉不太安全”,幺幺没有察觉什么,自顾自地说下去。

“啥?一个人?还挺多月了?”凯哥从牙齿缝里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伸出手指头在那里掐算起来。

“是啊,一个人,又一次电灯坏了,还是我去帮忙换的呢”,幺幺笑起来。

因为想起来邻居和她说的老公的趣事,像一只志得意满的小狐狸。

世界真是小啊。

因为小,所以就算一时走散了,也不用担心再也见不到面。

只要耐着性子,绕着这小小的世界走上一圈。或许,就能发现那些重要的人和事,还等在原点。

三八一听有美女,立马来了劲,从凯哥那边夺手机就要看。

凯哥这小子小气的很,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把手机举得高高的。他像是一个川剧变脸的名角,脸上的神情快速变换着。

三八上蹿下跳,活像个猴子似的。

“凯哥,我们都是过命的交情了,这点东西都不给兄弟看,也太不给面子了吧”,三八气急败坏地骂道。

“不给,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给!”凯哥照旧言简意赅。他的冰山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满了玫瑰色的花。

趁着两个人争执的档口,幺幺悄悄把我拽到一边。

“李想,你之前为什么那么久都不给我发消息”,幺幺突然收敛了笑容,认真地问。

“手机没信号了,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还掉到海里去了”,我也认真地解释起来,“幺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发誓”。

“好吧,这次就原谅你了,以后再不许失联了。不然......”,幺幺双手叉腰,瞪大了眼睛,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警告说。

“不然什么?”

“不然,我肯定找个比你更帅,对我更好的人。

我们就一起跑到天涯海角,跑到时间的尽头,让你怎么也找不到!哼,说到做到!”

幺幺撅起小嘴吧,像是一只气鼓鼓的河豚,又像是一只用食物填满腮帮子的花栗鼠。

我揽着她的肩膀,她呼出来的热气就这么喷在我的的脸上。痒痒的,像是一阵自由的风。

太阳从东边慢慢升起来了。南半球的极夜终于要结束了,接下来南极顶将迎来光明。无以复加的光明。

海上的日出

一只手机静静地沉在海底。

它亮起的屏幕上面写着“王幺幺,我爱你。我愿意去你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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