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纳迦什不朽】第十二章:饥渴神祗的子民们

原文来自Black Library 原作者Mike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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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忠孝两全曼光头 校对:曼光头的表弟
穆罕默德·阿卡迪扎


第十二章:饥渴神祗的子民们
金色平原——无情之索克奇一百零一年(帝国历公元前1265年)
哈希姆部落向北骑行了近一个星期,他们越过废弃的农田,进入大部分莱弥亚人不敢涉足的荒野。部落只在夜间活动,他们不生火,吃死面饼,睡在冰冷的地上。这就是传统的部落生活,在古代,沙漠儿女必须小心行事,以免引起众多敌人的注意。
等到法伊萨尔•哈希姆和他的人民抵达平原北部边缘绵延起伏的山麓时,那里已经冒出了一座巨大的“城市”;青草盈盈的山坡上覆满五颜六色的帐篷,色彩艳丽的屋顶在秋风中像旗帜一样飘荡。黎明破晓,一群群瘦马跑过低洼的草地;它们的牧者——那些眼神敏锐的年轻人——手持标枪和马弓在鞍上挺直身子,驱赶马群为新来的部落让路。法伊萨尔和他的部下一边前进一边向放牧的年轻男女点头致意,同时还不忘眼馋地盯着那些家畜。哨兵们挺起胸膛,举起长矛,用他们最友善但又最警惕的目光作为回敬。
阿卡迪扎和法伊萨尔•哈希姆并肩而行,当哈希姆部落经过时,他向哨兵郑重地点了点头。他穿着分层的沙漠长袍,戴着方格头巾,就像部落里其他的战士一样。在沙漠匪帮中待了二十年后,他几乎已经和他们一样能骑善射。或许这些孩子能看出他不是真正的沙漠之子,只不过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罢了。

路过马群之后,王子将全部注意力转向面前的那座帐篷之城。年长的妇女和身穿黑袍的母亲们已经开始忙碌了,她们重新点燃灶火,准备早餐。孩子们在狭窄的巷子里跑来跑去,挑水挑柴。狗儿们抬头狂吠,告知它们的主人哈希姆来了。
“啊,真糟心。”法伊萨尔望着一大群帐篷小声嘟囔。这名瘦弱的土匪头子穿着黑蓝相间的厚重长袍以抵御清晨的寒意。他的头巾松垮地垂在肩上,露出长满胡须的脸。无论天气如何,大家都不会蒙着面靠近别人的营帐,除非是想见血。
法伊萨尔皱起眉头。“咱们是老末。我欠穆克提(Muktil)那老贼十二个金币。”
阿卡迪扎笑了起来:“那还是多给点儿可怜可怜他吧,他上次劫货都是什么时候了?再说咱们迟到也是因为忙着往包里塞满莱弥亚的黄金。”
法伊萨尔仰头笑了起来,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说的没错!应该让你替我把钱转交给他,你也好看看他能乐成什么样。”
法伊萨尔手下的战士们一边前进一边公然炫富,他们拿出一只只装满金币和战利品的布袋,炫耀着缀满珠宝的匕首或纯金耳环。这既是为了吸引未来配偶的目光,也是在向其他部落展示自上次见面以后哈希姆可算是已经发家致富。过去的二十五年让这个部落从濒临灭亡变成了沙漠中最富有、最知名的部族之一。尽管哈希姆的血统古老而受人尊敬,但在过去几代人的时间里这个家族却频频遭遇不幸。法伊萨尔·哈希姆是上任酋长的独子,以鲁莽和冲动著称——在沙漠文化中这些都是美德,但远非领导者该有的特质。要不是与阿卡迪扎偶然相遇,他作为酋长的人生可能也就辉煌而短暂地结束了。王子敢于在其他人退怯的情况下坚持劝阻这位头脑发热的土匪头子,他对莱弥亚军队战术的了解更是无价之宝。哈希姆部落因此犯下了一连串羡煞旁人的黄金大劫案。
“咱们住哪儿?”阿卡迪扎向眼前连绵的帐篷挥了挥手。
法伊萨尔自豪地朝着这座庞大定居点的中心点了点头。“酋长营区旁边,那里肯定已经给我们留好了地方。一会儿等女人和孩子们扎营的时候咱们可以休息休息,吃个早饭,之后会有赛马和掷骰子比赛,再然后就是晚会。”他向王子眨了眨眼睛,“还有喝酒,喝个痛快。”
阿卡迪扎撇了撇嘴。“可别是酸马奶酒(chanouri),那我还不如喝盐水。”用发酵马奶和酸枣酒勾兑成的饮料是沙匪最爱,他之前硬着头皮喝过一次,上吐下泻了好几个小时。
“城里人都是弱鸡,”法伊萨尔轻蔑地摆了摆手,“我看能不能让哪个小孩儿把葡萄汁分你点儿,免得你口渴。”酋长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看着阿卡迪扎。“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这个问题让阿卡迪扎有些吃惊。“我?我无非就是一死。你冒得风险可比我大的多。”
“嗯……”法伊萨尔没有否认王子的说法。要是阿卡迪扎在接下来的试炼中失败,法伊萨尔在其他酋长面前会很没面子,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长长的骑兵队伍慢慢挤进庞大的定居点。母亲们饶有兴趣地看着骑手,而孩子们则呆呆地看着那些闪亮的值钱物件。法伊萨尔恭敬地向这一路上遇到的长者们点头问好,引导大家沿着狭窄的小巷行进。每支部落在这里的位置是由其地位和相对实力决定的,越强盛的部落越靠近营地中心。
自从阿卡迪扎加入法伊萨尔以来已经有过很多场集会,但这是他第一次被允许参会。王子仔细观察着大营中的每一处细节,试着推测各个部落的实力和繁荣程度。他从法伊萨尔那里得知平原上生活着近二十支规模各异的部落,他们不断迁移以迷惑那些与自己规模和力量相当的潜在敌人。阿卡迪扎先是大致数了数这里有多少帐篷、水缸或早餐面饼,然后将结果与下面牧场上马匹的数量进行比较,以此将妇女儿童和战士区分开来。即便按照保守估计,计算结果也让他感到意外。聚这里的可不止有几百名战士,而是成千上万——在正确的领导下,这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关于这些部落他还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他是法伊萨尔最受尊敬的副手,但酋长还是小心翼翼地将传统事务都留给自己。尽管为部落做出了种种贡献,阿卡迪扎仍然是个外人。
但过去的四分之一个世纪并非全无收获。部落成员虽然对谈论内部政治很是谨慎,但关于莱弥亚的新闻可是张口就来。那座城市正变得越来越恐怖、压抑,越来越多的市民消失在夜幕中,坊间流传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都市传说。现在就算晚上不出门人们也难保平安;许多人凭空消失在家里,从此了无音讯。似乎只有贵族们不受影响,这自然在城市的贫困地区激起了各种猜疑和谣言。
人口失踪情况之严重甚至影响到了莱弥亚的经济。到访城市的商队数量逐年减少,长时间留驻的更是屈指可数。贫民窟大多人去屋空,码头上的劳动力也严重不足。莱弥亚国民大量外迁,以至于政府现在开始对试图以任何理由离开这座城市的公民征收高额的“离境税”。莱弥亚曾是尼赫喀拉最伟大的城市,而现在它的人民只能像监狱里的囚犯一样过活。
其他大城邦当然注意到了莱弥亚的异样,只不过恐怖故事和普通百姓的疾苦并不足以引发战争。涅芙瑞塔的傀儡像以往一样善于操纵贸易和外交,让其他城邦互相竞争乃至任何一方都不敢率先公开对抗莱弥亚。阿卡迪扎和他的弟弟保持着定期联系,他将有关莱弥亚的一切消息都告诉了阿萨,但阿斯崔方面的答复始终如一:给我证据。
现在再溜进城中会极其危险;拿着涅芙瑞塔罪行的确凿证据逃离莱弥亚更是不太可能。阿卡迪扎知道部落有人有办法从城墙内的亲戚那里得到消息,但他们一般不会告诉外人。
今晚之后可就不一样了,阿卡迪扎对自己发誓。
正如法伊萨尔所说,其他部落为他们预留了一块场地:一处阳光明媚的大山坡,就在一座巨型深蓝色亚麻帐篷的东北面。按照传统,法伊萨尔和他的战士们骑着马在空地上围成一圈,妇女和孩子们则下马支起帐篷。不到一个小时后,第一根帐杆就竖了起来。法伊萨尔的帐篷最先搭好,接着是他的副官们,然后才是部落的其他人。最后,阿尼穆卡塔(ani mukta)——部落中最年长的母亲——会高喊:“营地准备好喽。”沙漠战士们这才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
这时,一群来自其他部落的人已经聚集在哈希姆周围,他们站在骑兵圈外,礼貌地向法伊萨尔一族打招呼,善意地相互嘲弄打趣。等到老母亲们终于打发大家赶紧出门活动时,外面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各个部落的成员上前拥抱法伊萨尔和他的族人,庆祝活动开始了。
当天剩下的时间里大家都呆在帐篷区外面,懒洋洋地躺在古旧的地毯上,身旁是走来走去的牧群。法伊萨尔和其他部落首领分享起一袋袋蜜枣酒和酸马奶酒,各自吹嘘着自己这几个月的袭击有多么大胆。小孩们被派去牧群里牵马回来,以供大人观赏或询价,年轻的姑娘们则端着一盘盘大饼、奶酪和橄榄在人群中穿梭不止。营地里充满欢声笑语和荤笑话。大家将最好的马匹牵出马群,不久后便骑着它们在山坡上来回奔跑,蹄声隆隆震颤着地面。许多人自制了骰子或羊拐,所有人都有赚有赔。阿卡迪扎待在为法伊萨尔和他的私客准备的巨大地毯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喝着一小杯葡萄酒。他假装对部落首领们新得的赛马很感兴趣,当一名哈希姆族人参加比赛时他还会发出一两声欢呼,但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暗搓搓地坐在后面观察别人。
阿卡迪扎发现酋长们大多很少饮酒,而且根本不赌博。虽然他们跟其他人一样一直在大声嚷嚷、打岔逗趣,但目光一直敏锐而警惕。他们在互相观察,衡量各自的优缺点,偶尔在买马或配种之类的事情上结成联盟。不断有二流首领来来往往,他们跪在地上亲吻古老地毯粗糙的下摆,然后坐在比自己更强大的酋长旁边。法伊萨尔身边围坐着六名年轻的酋长,他们享受着他的盛情款待,并向他献上友谊的礼物。相比之下,法伊萨尔旁边那张属于巴希尔·鲁赫巴(Bashir al-Rukhba)的地毯上足有十几号人挤在一起,他是目前最富有、实力最强的沙漠酋长。每个人都想引起大酋长的注意,巴希尔坐在这一切的中心,蓄着胡须的脸温和而激动。当他感到厌倦时便会向他三名副官中的一位挥挥手,后者则会赶走那些小酋长,就像赶走一群倔强的乌鸦。

当天晚些时候,阿卡迪扎已经了解到了几件重要的事情。首先,法伊萨尔•哈希姆虽然受到年轻酋长们的仰慕,但在部落间几乎没有什么政治影响力。阿卡迪扎知道巴希尔曾经是一名令人生畏的悍匪,他凭借规模庞大的匪帮和辛苦得来的财富牢牢控制着其他人。此外,巴希尔整整一下午都在故意忽视法伊萨尔,由此可以看出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显然不怎么样。不过就算法伊萨尔对事态感到不安,他也很谨慎地没有表露出来。
日落西山时,聚在一起的战士们一阵骚动。阿卡迪扎站直了身子,与此同时,小酋长们都站了起来,向巴希尔、法伊萨尔和其他大酋长告别。王子环顾四周,困惑地皱起眉头,然后看到一个身穿黑袍的身影走上巴希尔·鲁赫巴的地毯。
那人个子很高,行动有力,意志坚定。他穿着黑色的沙漠长袍,上面的金丝在柔和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他没有携带武器,这令阿卡迪扎感到惊讶,因为在部落文化中武器是男子气概的标志。更重要的是他居然蒙着面,而且并非是传统的围法——他的头巾松散地裹在头上,好似兜帽,一张薄薄的黑绸面纱将他的脸整个遮住。他手里拿着一只华丽的高脚金杯。那东西瞬间勾起了王子的恐怖回忆,就在下意识地握住剑柄之前,他勉强控制住了自己,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阿卡迪扎瞥了法伊萨尔一眼。当与年轻酋长四目相对时他低声问道:“那是谁?”
旁边的几个小酋长转身呆看着阿卡迪扎,就好像他是个智障。法伊萨尔皱起了眉头。“他是饥渴之神的选民。负责侍奉沙漠的女儿。”
“谁?”
法伊萨尔使劲摆了摆手,“嘘!”然后就不说话了。
神选者没有向巴希尔下拜;相反,他站在酋长地毯的边缘,等着酋长慢慢向他走去。巴希尔叩首,然后那个戴兜帽的人弯腰递上自己手里的杯子。巴希尔直起身,接过酒杯,喝了一小口。当他这样做的时候,那个被选中的人低声说了些什么,大酋长也点了点头。
之后轮到法伊萨尔了。戴着兜帽的人向他走来,阿卡迪扎的酋长慢慢走上前。他也叩首然后接过酒杯,祭司轻轻地对他说了些什么。是沙漠住民的土语,王子听不懂。法伊萨尔点点头,低声回答了一句。有那么一会儿,阿卡迪扎似乎感觉到了神选者目光的分量,然后那人又转向下一位酋长。
法伊萨尔一言不发地起身,他的副手们也如此照做。阿卡迪扎满脑子都是问题,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巴希尔和他的随从已经沿着斜坡向定居点返回;庆祝活动显然已经结束了。
阿卡迪扎赶到法伊萨尔旁边。他们默默走了一会儿,王子转向酋长。“然后呢?”
法伊萨尔咧嘴一笑。尽管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但脚步依然敏捷而坚定。“我们要为集会做准备。然后,真正有意思的部分就要开始了。”
阿卡迪扎点点头。他向巴希尔的方向猛抬了一下下巴,大酋长正大步流星地走在他的随从中间。“他不太喜欢你。”
“你注意到了?”
“他并不很擅长掩饰,”阿卡迪扎回答,“会是个麻烦吗?”
法伊萨尔阴沉地笑了起来。“哈,你大可自信点,肯定是个麻烦。不过也别太往心里去;他只是想让我恪守本分。”
“也就是说他会试着弄死我。”
法伊萨尔笑了,拍了拍王子的肩膀。“这个世界充满苦难和冲突啊我的朋友。死亡每天都伴随在我们身边。区别只在于当后人提起你时,提到的是一个被橄榄噎死的傻子,还是一个被巴希尔·鲁赫巴下令干掉的汉子?”
阿卡迪扎眉头一皱:“最好是个住在豪宅里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公子,而且长寿。”
酋长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城里人啊,”他困惑地摇了摇头,“人生观也太奇怪了。”
他们穿着最好的长袍去参加酋长聚会。法伊萨尔将一件用白色亚麻织成的新衣服送给了阿卡迪扎,外加一件几个月前从一次抢劫中夺来的深蓝色丝袍。帐篷外面一片漆黑,在远处,成群的年轻女孩骑着马在营地周围巡逻,她们摇着银铃,对着冉冉升起的月亮放声高歌,以此驱走夜晚的邪恶。
当阿卡迪扎伸手去拿他的剑时,法伊萨尔举起一只手阻止了他。“我们不能携带武器,”他严肃地说,“你可以带把匕首,但只能用来切肉或解决小打小闹。如果你之后需要一把趁手的家伙,我们可以派人来取。”
阿卡迪扎没有多想,他点了点头,把镶着珠宝的匕首插进腰带。王子直起身子,法伊萨尔聚精会神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确定一下还有哪里不对劲。酋长点了点头。“能行,”然后他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我得问问你,你确定要继续吗?这时候退出不丢人。你可以在帐篷里一直待到集会结束,明天咱俩还是好哥们儿。”
王子叹了口气。阿卡迪扎很想告诉法伊萨尔,就算酋长们再怎么折磨他,也不可能比他当年在血神庙花园里所遭受的一切更惨。然而他终于还是不耐烦地朝帐篷的门帘挥了挥手。“带路吧。”
法伊萨尔鞠了一躬,对阿卡迪扎报以灿烂的微笑。“如你所愿,我的朋友。”
酋长领着阿卡迪扎走进寒冷的夜晚。天空晴朗,星光灿烂。奈鲁又圆又亮,她的祝福洒落在营地上。周围的帐篷里飘出狂欢的声音;妇女的笑声夹杂着沙漠民谣。王子陶醉在熏烟、皮革和帆布的气味中,心满意足地笑了。现在对他而言,这里比任何一座宫殿或神庙都更像他的家。
集会帐篷在黑暗中显得特别大。它唯一的入口两侧各搭了一顶小一点的帐篷,大帐四面的篷布都被拉起捆好,就像掀开帘子的篷车一样,所有人都能拥有清晰而广阔的视野。这里铺满了地毯,点上了许多小火盆驱赶夜间的寒气。将近二十位部落民正在帐篷里品尝着一盘盘食物,喝着端庄的少女们提供的葡萄酒。大群沙漠战士成群结队地在外面游荡,低声交谈。当法伊萨尔走过时,他们都回过身来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
“在这里等一会儿,”酋长指着他右边的帐篷,“随便吃喝,或者吃不吃都行随你的便。晚上的事一办完我就派人来叫你。”法伊萨尔不等他回答就低头走进了集会帐篷。
阿卡迪扎看着法伊萨尔从视线中消失,抑制住了恼怒的叹息。沙漠部落集会与尼赫喀拉宫廷会议有一个显著的共同之处:坐等。他皱着眉头左顾右看,发现帐篷里有一块干净的地毯就坐了上去。一个年轻女孩立刻挤到他跟前,手里端着一碗闻着就酸的酒。王子赶紧抬手,这样女孩就不会走的太近看到他脸上畏缩的表情了。“能帮我兑点水吗?”
于是,王子就这么等着,看着奈鲁在天空中画出她的航线。跟他一起等待的人大都沉默寡言,一心只想着向聚在一起的酋长们提出不满或请求。帐篷里传出一阵阵低沉的谈话,间或还夹杂着喊叫或笑声。有一次阿卡迪扎听到了怒吼,一时间他以为人群中爆发了骚乱,但其他人似乎并不在意,几分钟之内一切又回归正常。
他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被召到酋长面前。有时候接待时间会稍长一点,而且几乎所有人回来的时候都是面无表情,根本看不出他们的请求是否得到了满足。倒是有一回两名身穿黑袍的男子半抬着一名请愿者从帐篷里出来。那人一直弯着腰,一只手捂在肚子上,指缝里往外冒血。阿卡迪扎默默听着那人低沉的咒骂声消失在夜色中。
到了午夜,只剩他一个人还留在帐篷里。姑娘们都走了,火盆里的煤也快烧完了。大帐里的谈话声倒是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王子叹了口气,抿了口酒,担心法伊萨尔是不是喝太多把他给忘了。
集会帐篷外很安静。夜晚很冷,满月明亮。阿卡迪扎呼吸着寒冷的空气,感激它让自己保持头脑清醒、感官集中。
渐渐地,一种不安的感觉让王子后脊发凉。有人在监视他。
阿卡迪扎深吸一口气,小心不流露出任何惊慌的迹象。他转身端杯喝酒,眼睛则在帐篷后方空荡荡的阴影里来回搜寻。他喝干了兑过水的酒,将杯子放在一边,然后漫不经心地把手搭在大腿上,离匕首柄只有几厘米远。然后等着那个看不见的家伙自己现身。
几分钟过去了,不安感并没有减弱,反而似乎变得更加强烈,令他如芒在背。阿卡迪扎觉得自己看到了集会帐篷外边附近的阴影中有什么东西在动。他微微挪了挪身子,将右肩对准来人,手指滑向镶着宝石的匕首柄。
那里!他看见大帐侧面的月光勾勒出了一个人形轮廓,正缓慢且有些迟疑地移动着。阿卡迪扎看不清对方手里是否有武器,但那注视所蕴含的力量令人吃惊。是一名巫师,或者是游荡在平原北部黑暗山丘上的某种不息幽魂?
过了一会儿,那人影停了下来,还是藏在帐篷的阴影里。阿卡迪扎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最后,他再也忍不住了。
“我看见你了,”他慢慢站了起来,“是什么人要像豺狼一样躲在暗处?你是小偷,还是刺客?速速现身!”
人影似乎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阿卡迪扎本以为对方会转身逃到黑暗中去——但接着,她挺直了肩膀,大胆地向前迈入了月光下。
阿卡迪扎瞪大了眼睛。她身材矮小、体态轻盈,穿着精致的黑色长袍,身上的银线在灯火下微微闪烁。这位不是什么杀手,也不是焦躁饥饿的贫民,而是一位大约只有十四岁的小姑娘。她脸上缠着一条丝质头巾,面容修长轻佻,有一只尖尖的鼻子和一双狮子般金黄色的大眼睛。细长的脖子右侧有一排海娜纹身,沿着下颚蜿蜒而下。
王子惊讶地盯着女孩。她也打量着他,就像一位学者在研究一卷古书,仿佛他最深藏的秘密也不过就藏在袖子里。就连涅芙瑞塔的凝视也未曾如此深入到他的灵魂深处。他想说话,想问问这个姑娘是谁,来找他做什么——可是就在这时,帐篷的门帘被拉开了,一个穿黑色长袍的仆人走了出来。王子回过神,女孩也立刻退了回去,静静地躲回到了阴影中。
仆人没注意到女孩的存在,他向阿卡迪扎招了招手。“法伊萨尔•哈希姆邀请你进去。”
阿卡迪扎搜寻着帐篷外的黑影,但那姑娘已经不见了。仆人皱着眉头,又招了招手。阿卡迪扎摇了摇头,试着让自己清醒过来。“带路吧。”
王子跟着仆人走进那顶又热又吵又阴暗的大帐篷。他猜想到了里面会像法伊萨尔的帐篷那样被布帘分割成一个个独立的空间;门后是一个小前厅,两名女仆拿着金碗和棉布走上前来,按照传统仪式为他洗脚洗手。洗完后,仆人领着他往前经过又一张帐帘,来到各位酋长面前。
阿卡迪扎原以为里面会是一处很大的开放空间,铺着精致的地毯,飘满浓浓的熏香,酋长们则像下午那样三五扎堆地闲坐着。然而令他吃惊的是帐篷内是一处宽敞的圆形房间,正中间则摆着一张巨大的木桌,那桌子大到上面差不多能坐二十名酋长还有富余。桌子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金箔,而且大概是有某位匠人在上面手工敲打出了无数奇特又凹凸不平的轮廓。王子盯着它的表面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些轮廓产生的阴影和明暗变化模拟着沙漠中起伏的沙丘。金箔上还刻着长而弯曲的线条;他回想起过往的研究,发现其中一些线条与古代穿越大漠的商队路线相匹配。其它线条的意味就不那么明显了,也许它们代表了沙漠部落的游牧路线。
会议厅里挤满了来自各个部族的高级成员,他们坐在地毯上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会议进程。这里的空气闷热且气味浓烈,食物和香草的味道令人窒息。阿卡迪扎觉得当自己跟着仆人走向那张大桌时,全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法伊萨尔从一把雕饰华丽的椅子上站了起来,阿卡迪扎走到他身边。仆人示意王子站在离桌子两三米远的地方,方便让酋长们好好打量他一番。阿卡迪扎的目光与桌旁的每一个人依次相对,却发现他们眼中没有一丝温暖或欢迎。其中一些人——比如巴希尔·鲁赫巴——则用明显蔑视的眼神瞪着他。
然后王子又感到后脊发凉。他僵住了,眼睛盯着大桌对面的阴影。他看到那里有个穿长袍的女人的轮廓,她坐在一把木椅上,款式和酋长们类似。她的脸隐藏在黑暗中,但阿卡迪扎知道她在盯着他,就和几分钟前他看到的那个女孩一样凝重。在她身边站着哈萨的选民,也就是今天下午他在山坡上看到的那个兜帽男。神选者右手握着一根又长又黑的棍子,而不是那时的金色高脚杯。阿卡迪扎注意到桌边留有一个空位,而那位女士正好能透过缺口清楚地看到全程。
法伊萨尔把手搭在阿卡迪扎肩上,对与会的酋长们说:“这就是我提到的那个人。按照我们的习俗,乌拜德已经作为哈希姆部落的朋友与我们一同驰骋了二十年。在这期间他表现得像个勇猛的战士和狡猾的游侠。看看他腰带上的印记,”法伊萨尔指着皮带上密集的击杀记录,“他干掉了五十个人!他已赢得了我族人的尊重,并多次为我们挥洒热血。而且他还救过我的命,不只一次而是三次。”年轻的酋长摊开双手,向其他酋长眨了眨眼。“当然,他的骑马技术还是跟其他城里人一样烂,不过人无完人嘛,嗯?”
许多酋长都笑了起来,阿卡迪扎带着自嘲的笑容接受了这挖苦。但巴希尔和其他几位酋长只是盯着法伊萨尔,面无表情。
法伊萨尔接着说:“乌拜德的忠诚和荣誉毋庸置疑,他已经离弃过往,踏上游牧之道。简而言之,他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所以理应成为我们部落的一员。”
“他是个外人!”巴希尔突然吼了起来。酋长向前探身在金桌上捶了几下以示强调,“一只家犬!他可能是莱弥亚人的间谍!”
法伊萨尔身后的人立刻站了起来,挥舞着拳头愤怒地对巴希尔高呼抗议。巴希尔的手下也迅速效仿,冲法伊萨尔的手下连喊带骂。双方都拔出匕首,刀刃在灯火下闪着寒光。被夹在中间的酋长们则轮流对巴希尔、法伊萨尔和其他人大喊大叫。
法伊萨尔大吼一声跳上了那张金桌。他挥手拔刀对准巴希尔。“要是有谁怀疑乌拜德大可来考验他!挑战他!比智慧、武艺,或是骑术!”
阿卡迪扎看到巴希尔对法伊萨尔的爆发冷笑了一下,立刻明白这是老酋长一直在等待的机会。巴希尔起身伸手去拿自己的刀——突然,神选之人从阴影中走出,将手杖重重砸在了桌子上。
所有人顿时鸦雀无声。酋长们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各个一脸惶恐。甚至连巴希尔看样子也被吓住了。
那个戴兜帽的人在确信自己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之后,才慢慢站直身子,把手杖收了回去。阿卡迪扎发现那玩意儿很粗,显然很重而且奇形怪状,由一种他以前从未见过的黑色木头制成。杖上刻有许多恶鬼般面孔,它们凶猛的、非人的脸扭曲成愤怒或疯狂的饥渴状。
“恭听沙漠之女。”神选者吟诵的声音粗哑而低沉,活像狮子发出的警示咆哮。围观人群立刻跪下。巴希尔的脸因愤怒而苍白,但就连他也坐回了椅子上。阿卡迪扎犹豫了,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法伊萨尔赶紧收起匕首,王子也跟着照做。
那个穿长袍的女人缓慢而艰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阿卡迪扎一眼就看出她岁数可不小,坚毅的脸上布满的皱纹。等她走到灯光下时,王子惊讶地发现她的眼睛也是狮子般的黄色,就像他刚才在外面看到的那个女孩一样。
老太太走向酋长们,慢慢抬起眼睛看着法伊萨尔。“你是泡在酒缸里长大的吗,法伊萨尔·哈希姆?赶紧从我桌上下去!臭小子。”
阿卡迪扎呆看着法伊萨尔像个孩子一样低下头。“我很抱歉。”说完就跳回了阿卡迪扎旁边的地毯上。
老太太的目光转向阿卡迪扎;他又一次被她的凝视看的发毛。“你说这个人遵守了被收留者的所有习俗?”
“是的。”法伊萨尔回答。
“他在你的部落里已经住了二十年?”
“正如我刚才所说,是的。”
“他与你并肩作战,为部落流血流汗?”
“很多次。”
老人眯起眼睛看着王子:“在这段时间里,他从来没有让你怀疑过他的动机和忠诚吗?”
“一次也没有。”法伊萨尔一脸骄傲地看着阿卡迪扎。
王子发现自己竟不敢直视那老妪。关于他的身世法伊萨尔其实一无所知。酋长正冒着牺牲名誉的危险为朋友作证,且毫不自知。
“他是否已经将过去的人生抛到一边,”那女人用沙漠般无情的声音问道,“全心全意为我们的人民而奉献?“
法伊萨尔还没来得及回答,阿卡迪扎就插嘴进来:“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忘却自己的族人和故土。”法伊萨尔斜眼瞥了他一眼,但王子没理他。
沙漠之女盯着阿卡迪扎看了很长时间。“那就这样吧,”她终于开口,“从今天起,你就是哈希姆部落的一员了。”
聚在一起的酋长们惊奇地面面相觑。只有巴希尔·鲁赫巴足够大胆——或足够愤怒——敢于发言:“但收留的传统只适用于沙民!”他抗议着,“是把一个部落的人收养到另一个部落去,不是……不该是像这样!”
老妇人转身怒视巴希尔。“好像以前有过一次例外,巴希尔·鲁赫巴。”她冷冷地说,“你忘了?”
巴希尔呆住了。“我没忘。”
“那你一定是觉得自己比我更清楚哈萨的意愿,是这样吗?你想反驳我?”
帐篷里的气氛突然紧张了起来。阿卡迪扎看到巴希尔的战士稍稍后退远离了酋长,全都一脸惊恐。
巴希尔低头看着地毯。“不,”他压低声音回答,“我决不敢如此,圣者。”
“那就这么定了,”沙漠之女说,“时间不早了,我站的骨头疼。大家行行好让我这个老太婆歇歇吧。”
酋长们唰地一齐站了起来。战士们在紧张的交头接耳,气氛仍然让人不安。阿卡迪扎知道刚刚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但他不知道到底是哪件事。有人拉了一下他的袖子,打断了他的思绪。
“搞定了,”自从阿卡迪扎遇见法伊萨尔以来,他还是头一次看到酋长的表情如此震惊,“咱们撤。”
阿卡迪扎转身跟着法伊萨尔走出帐篷。在他离开的时候,王子又一次感觉到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但是和那老太太从背后盯着他的感觉比起来别人的注视轻如鸿毛。他费了很大劲才忍住没有加快脚步,强作镇定地一头扎进了黑夜。
法伊萨尔和阿卡迪扎离开大帐后很快就被族人包围了。少数人小声地表示祝贺,但大多数人都保持沉默,法伊萨尔把大家都带回了部落营地。回到驻地后,一些年长的部落成员开始生火,并叫他们最小的儿子去拿酒和香草。在营地外,其他部落似乎也在效仿,大家坚守传统,各自沉浸在最后的庆祝活动中,明天一早就将各奔东西。
但法伊萨尔无心庆祝。酋长站了一会儿,凝视着在大家的努力下慢慢复燃的篝火深处,然后从一个路过男孩手里夺过一袋葡萄酒,转身大步走进了黑暗中。阿卡迪扎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
法伊萨尔一路上什么也没说。他避开了其他部落的帐篷和篝火,不久后就走出营区来到了山脚下的斜坡上。他领着阿卡迪扎下坡,朝着安静的马群走去,最后在一处寒冷潮湿的土地上坐了下来,离白天晒太阳的场地不远。
酋长挥了挥手向牧马的孩子们致意,然后拔出酒囊塞子,将它递给阿卡迪扎。王子接过酒囊灌满一嘴,把它递了回去。
“我猜事情没有按计划进行。”
法伊萨尔沮丧地笑了笑。“还是像平常一样明察秋毫。”酋长嘴里灌满了酒。他一饮而尽,又喝了一口。
“那个女人是谁?”阿卡迪扎问,“是什么女祭司一类的吗?”
酋长哼了一声。“沙漠部落从来没有什么祭司。取而代之的是,我们有沙漠之女。她被当作新娘献给哈萨——废土之神。她是他律法的化身。她说的话就是神的旨意。懂了吗?”
阿卡迪扎皱起了眉头。“懂了,但是……”他不知道法伊萨尔是不是个虔诚的人,所以要谨慎选择词句,以免冒犯他,“凡人与诸神的圣约几百年前就被破坏了啊。“
法伊萨尔摇了摇头。“忘了圣约吧。那是诸神和你们尼赫喀拉人订立的。“
王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大部分尼赫喀拉人都将部落民当作自己民族的野蛮远亲,但实际上双方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种,沙漠民族的历史和文化可以追溯到各大城邦诞生前数千年。
“所以……部落现在还享有哈萨的庇佑?”
法伊萨尔仰起头笑了。“庇佑?要是哈萨没把你的眼睛从脑袋里吹出来或是让黄沙刮走你的骨髓,这大概就算是一种庇佑。他是荒野之神。他的呼吸赋予沙暴生命。饥渴之神不会赐予任何祝福,乌拜德,只有考验。通过这些考验令我们变得更强大,否则就灭亡。仅此而已。”
阿卡迪扎摊开双手:“所以……然后呢?我刚刚是在接受考验吗?”
法伊萨尔起初没有回复。他皱起眉头望着天空,然后又喝了一杯。“可能吧,或许考验尚未到来。”
“我没懂。”
酋长叹了口气。“在每一代人中都会有一个特别的女孩出生,她的眼睛就像沙漠里的狮子。向来如此。她们能看透别人的灵魂,窥探命运。因此她们在我们的人民间有很大的影响力。”
阿卡迪扎一身冷汗。“我在大帐外面等着的时候看到了一个长着同样眼睛的女孩,”他轻轻地说。
法伊萨尔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你没碰她吧?”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酋长稍稍放松了一下。“抱歉抱歉。只是大家一般都觉得要是跟哈萨选民有身体接触的话就会走霉运。”他叹了口气,“那是奥菲丽亚(Ophiria)。苏莱玛(Suleima)死后她就将成为沙漠之女。她对你说过什么吗?”
阿卡迪扎摇摇头。“没有,但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双眼睛。”
法伊萨尔跟着摇了摇头。“自从我当上酋长之后,从没见过苏莱玛插手部落事务。现在她一锤定音,认可了你的部落身份还颠覆了酋长们的旧秩序。像那样的指责肯定会让巴希尔那老狼付出沉重的代价。”
“沙漠之女的权力这么大?”
法伊萨尔耸耸肩。“是的,至少这些年都是这样。但过去不是。沙漠之女曾经是阿尔卡扎(alcazzar)的顾问——阿尔卡扎也就是酋长们的酋长,但自从红狐沙哈德在与篡位者的战争中死去以后,就再也没有所谓酋长们的酋长了。”法伊萨尔摇了摇头,“正是先知的话让诸部落迁徙到了这片沙漠中”
阿卡迪扎盯着法伊萨尔,十分好奇。“为什么呢?”
法伊萨尔瞥了王子一眼,正要回答,但又想了想。“那是另一个时代的故事了,”他带着疲倦的笑容说,“一次告诉你太多可就没心思喝酒了对吧?”
法伊萨尔把酒囊举到唇边,喝了一大口,但王子还是看到了酋长眼中阴郁的幽灵。
阿卡迪扎转头望向熟睡的牛群。奥菲丽亚和老太太看着他时她们到底看到了什么?她们知道多少?他又想起了法伊萨尔的话。
饥渴之神不会赐予任何祝福,只有考验。通过这些考验令我们变得更强大,否则就灭亡。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