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拉.伯恩的历史小说《守护人》中文翻译(玛蒂尔达母亲的故事)
《守护人》(The Keeper)1-3章
作者:劳拉.伯恩(Lara Byrne)
译者注:
本文是劳拉.伯恩的“女伯爵”系列小说(Comitissa series)(现已出了《洛塔林吉亚:查理曼的后裔》(Lotharingia: Charlemagne's Heir)与《卡诺萨之行》(The Road To Canossa)两部书,是有关托斯卡纳女藩侯玛蒂尔达的故事)的前传,讲述了玛蒂尔达的母亲巴尔的贝阿特丽丝出嫁时的故事。本文故事发生在1036年6月,提及了玛蒂尔达,海因里希四世,以及海因里希四世的妻子都灵的伯莎这些在“女伯爵”系列小说中的主人公的父母早年时的婚姻。本文是2020年的“笔墨与洞观”奖的“评审员们最喜爱的作品”('Judges' Favourite' at the 2020 edition of the Ink & Insights award)。
“女伯爵”系列小说的《洛塔林吉亚:查理曼的后裔》与《卡诺萨之行》两部书都在亚马逊有售(可以购买电子版)。
出场人物介绍(译者注):
巴尔的贝阿特丽丝(Beatrice of Bar):(生卒年:1020年左右至1076年4月18日),又被称为洛林的贝阿特丽丝。她是上洛林公爵兼巴尔伯爵弗雷德里克二世与施瓦本的玛蒂尔达所生的女儿。她的父亲于1026年去世,母亲于1032年去世,父母双亡后由母亲的妹妹,神圣罗马帝国皇后施瓦本的吉塞拉接到神罗宫廷中抚养。贝阿特丽丝在1037年或1038年嫁给了托斯卡纳藩侯博尼法斯三世,在博尼法斯三世于1052年遇刺后成为托斯卡纳女摄政。1054年她又与下洛林公爵大胡子戈弗雷三世结婚,但于1055年被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海因里希三世囚禁,与她一同被囚禁的还有她的女儿托斯卡纳的玛蒂尔达。她们随后被带到德国,海因里希三世于1056年10月去世后海因里希四世继位,贝阿特丽丝与玛蒂尔达母女二人被释放。大胡子戈弗雷三世于1069年去世,贝阿特丽丝最终于1076年4月18日去世。本文中(1036年6月)贝阿特丽丝大概16岁。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康拉德二世(Conrad II, Holy Roman Emperor):(生卒年:989年或990年左右至1039年6月4日),在1024年成为德国国王,1027年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直到1039年去世。他是神罗萨利安王朝的第一位皇帝。本文中(1036年6月)康拉德大概46或47岁。
施瓦本的吉塞拉(Gisela of Swabia):(生卒年:990年左右至1043年2月15日),是施瓦本公爵赫尔曼二世与勃艮第的吉尔贝加所生的女儿,她的姐姐施瓦本的玛蒂尔达是巴尔的贝阿特丽丝的母亲。赫尔曼二世与吉尔贝加二人都有加洛林王朝的血统,赫尔曼二世的祖母据说是加洛林王朝成员韦芒杜瓦伯爵赫尔伯特一世的女儿,而赫尔曼二世的父系是康拉丁斯王朝的成员;勃艮第的吉尔贝加的母亲是法兰西的玛蒂尔达,玛蒂尔达的父亲是加洛林王朝的西法兰克国王路易四世“海外归来者”,而吉尔贝加的父系是老韦尔夫家族的成员。施瓦本的吉塞拉一生经历了三次婚姻。第一次是在1002年左右与不伦瑞克伯爵布伦一世结婚,布伦一世于1010年左右去世。第二次是在1012年左右与奥地利藩侯利奥波德一世的儿子,成为了施瓦本公爵的巴本堡家族成员恩斯特一世结婚,恩斯特于1015年去世。第三次婚姻是在1017年1月之前发生的,她与康拉德结婚,康拉德在1024年成为德国国王,1027年加冕为神罗皇帝。1032年吉塞拉的姐姐施瓦本的玛蒂尔达去世后,吉塞拉将姐姐的孩子们接到自己的宫廷中来扶养。本文中(1036年6月)吉塞拉大概46岁。
托斯卡纳藩侯博尼法斯三世(Boniface III, Margrave of Tuscany):(生卒年:985年左右至1052年5月6日),是卡诺萨家族的成员,该家族在意大利亚平宁山脉南北有许多领地。1027年,博尼法斯帮助康拉德夺取神罗皇位,在康拉德进入意大利后被授予托斯卡纳藩侯的头衔。他在1015年之前与贝加莫伯爵吉塞尔伯特二世的女儿里希尔达结了婚,里希尔达于1034年去世并没有留下子嗣。1037年博尼法斯与巴尔的贝阿特丽丝结婚。1052年5月6日,博尼法斯在打猎时遇刺身亡。本文中(1036年6月)博尼法斯大概51岁(然而文中吉塞拉却说他四十多岁)。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海因里希三世(Heinrich III, Holy Roman Emperor):(生卒年:1016年10月28日至1056年10月5日),又被称为亨利三世,是神罗皇帝康拉德二世与施瓦本的吉塞拉所生的儿子。1028年加冕为德国国王,1039年他的父亲康拉德二世去世,1046年12月25日举行了加冕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仪式。1027年,康拉德二世派斯特拉斯堡主教维尔纳一世前往东罗马帝国与东罗马皇帝君士坦丁八世谈判,想要为海因里希找一位帝国皇室的新娘,但是维尔纳一世突然去世,使得谈判不了了之。1028年康拉德二世有派使团前往东罗马帝国,与君士坦丁八世的继任者罗曼努斯三世.阿吉罗斯进行谈判,罗曼努斯三世想将他的妹妹嫁给海因里希,但康拉德二世的使者多瑙沃特伯爵曼尼戈德以她已经结婚了为由拒绝了这个提议。1036年的圣灵降临节,海因里希与丹麦国王克努特大帝的女儿丹麦的贡希尔达在奈梅亨结婚。贡希尔达于1038年因军队中爆发流行病而去世,他们生有一个女儿奎德琳堡女修道院院长贝阿特丽丝一世。海因里希三世于1043年又娶了普瓦图的阿格尼丝,他们的儿子海因里希(亨利)四世继承了他的皇位。海因里希三世在1055年囚禁了巴尔的贝阿特丽丝与她女儿托斯卡纳的玛蒂尔达,但他于1056年10月5日生病去世,临死前释放了贝阿特丽丝与玛蒂尔达,并让她们宣誓效忠自己的幼子海因里希四世。本文中(1036年6月)海因里希19岁。
汉堡-不来梅大主教阿达尔伯特(Adalbert, archbishop of Hamburg-Bremen):(生卒年:1000年左右至1072年3月16日),是戈瑟克伯爵弗雷德里克的第三个儿子,在1032年成为了汉堡-不来梅大主教的副助祭,在1043年或1045年成为了汉堡-不来梅大主教,其在易北河以北,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还有文德兰都有着一定的影响力。阿达尔伯特与神罗皇帝海因里希三世关系很亲密,曾伴随海因里希三世在1045年出征匈牙利,在1046年前往罗马加冕。据不来梅的亚当的传言,阿达尔伯特曾拒绝过成为教宗的候选人。海因里希四世继位后,阿达尔伯特对抗科隆大主教安诺二世的影响力,后来曾一度把持朝政,但不久后也退出了权力中心。本文中(1036年6月)阿达尔伯特大概36岁。
巴尔女伯爵索菲亚(Sophie, Countess of Bar):(生卒年:1018年左右至1093年1月21日或6月21日),她是上洛林公爵兼巴尔伯爵弗雷德里克二世与施瓦本的玛蒂尔达的女儿,是巴尔的贝阿特丽丝的姐姐,她们还有一个兄弟上洛林公爵兼巴尔伯爵弗雷德里克三世。在弟弟弗雷德里克三世于1033年去世后,索菲亚成为了巴尔女伯爵。索菲亚嫁给了蒙贝利亚尔伯爵路易,他们的儿子蒂埃里一世成为了蒙贝利亚尔伯爵兼巴尔伯爵。本文中(1036年6月)索菲亚大概18岁。
施瓦本公爵赫尔曼四世(Herman IV, Duke of Swabia):(生卒年:1015年左右至1038年7月),他是施瓦本公爵恩斯特一世与施瓦本的吉塞拉所生的次子,因此是巴本堡家族的成员。在吉塞拉与康拉德结婚后,他就成为了康拉德的继子。他的哥哥施瓦本公爵恩斯特二世因在1026年至1027年两次加入反对康拉德皇帝的叛乱而被囚禁,在他被囚禁时由母亲吉塞拉皇后管理施瓦本公国的事务。在1028年与1030年康拉德皇帝两次提出归还他公国的条件,但恩斯特二世不肯背叛他的朋友基堡的维尔纳,在1030年恩斯特二世与维尔纳在黑森林战败被杀。哥哥恩斯特二世死后,赫尔曼成为了施瓦本公爵赫尔曼四世。1037年1月,康拉德皇帝让赫尔曼与都灵女藩侯苏萨的阿德莱德结婚,1038年7月赫尔曼跟随康拉德皇帝出征南意大利时,在那不勒斯附近因流行病而去世。本文中(1036年6月)赫尔曼大概21岁。
丹麦的贡希尔达(Gunhilda of Denmark):(生卒年:1020年左右至1038年7月18日),是丹麦国王克努特大帝与诺曼底的埃玛所生的女儿。她在1025年时就来到了德国并与皇子海因里希(三世)订婚,是克努特大帝与神罗皇帝康拉德二世为了确保两国边境和平而进行的联姻。贡希尔达与海因里希于1036年的圣灵降临节在奈梅亨结婚,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奎德琳堡女修道院院长贝阿特丽丝一世。1038年康拉德皇帝出征卡普阿,在回德国的路上帝国军队爆发了流行病,贡希尔达病逝,这次瘟疫的受害者还有康拉德皇帝的继子施瓦本公爵赫尔曼四世。本文中(1036年6月)贡希尔达大概16岁。
苏萨的阿德莱德(Adelaide of Susa):(生卒年:1014年或1020年左右至1091年12月19日),又被称为都灵的阿德莱德,是都灵藩侯乌尔里克.曼弗雷德二世与米兰的伯莎所生的女儿,也是阿杜因尼奇家族的最后一位家主。她的父亲乌尔里克.曼弗雷德二世于1033年或1034年去世后,阿德莱德就成为了都灵的女藩侯。然而藩侯这个头衔在军事上的意义比较重,因此康拉德皇帝就让阿德莱德在1036年或1037年与他的继子施瓦本公爵赫尔曼四世结了婚,来帮助阿德莱德管理藩侯领。然而赫尔曼四世在跟随康拉德皇帝出征南意大利时在那不勒斯附近于1038年7月染病身亡。1041年或1042年,阿德莱德又与蒙费拉托藩侯亨利结婚,亨利于1045年左右去世。1046年,阿德莱德与萨伏伊伯爵奥托结婚,在奥托于1057年或1060年去世后,阿德莱德作为儿子们的摄政来管理萨伏伊伯国与都灵藩侯领。她与奥托的女儿都灵的伯莎嫁给了神罗皇帝海因里希三世的儿子海因里希四世,并以此建立起了萨伏伊家族与萨利安王朝的联系,使阿德莱德在叙任权斗争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海因里希四世进行“卡诺萨之行”而翻越阿尔卑斯山脉时,走的就是阿德莱德的领地。本文中(1036年6月)阿德莱德大概16岁或22岁。
哈德克努特(Harthacnut):(生卒年:1018年左右至1042年6月8日),是丹麦国王克努特大帝与诺曼底的埃玛所生的儿子,丹麦的贡希尔达的哥哥。克努特大帝于1035年11月12日去世后,哈德克努特继任丹麦国王,而英格兰则被哈德克努特同父异母的兄弟赤脚哈罗德占据。赤脚哈罗德于1040年去世后,哈德克努特成为了丹麦与英格兰两国的国王,但不久后于1042年6月8日意外去世。本文中(1036年6月)哈德克努特大概18岁。
狄奥凡诺(Theophanu):(生卒年:955年左右至991年6月15日),是君士坦丁.斯科莱罗斯与索菲亚.福卡斯所生的女儿。她的母亲索菲亚.福卡斯是宫廷总理小利奥.福卡斯的女儿,而小利奥.福卡斯是东罗马帝国皇帝尼基弗鲁斯二世.福卡斯的弟弟。虽然狄奥凡诺并非生于紫室者,但神罗皇帝奥托一世最后还是同意狄奥凡诺与儿子奥托二世在972年4月14日结婚。奥托一世于973年去世,奥托二世继位,狄奥凡诺陪伴着丈夫巡游,出征,他们与奥托二世的母亲意大利的阿德莱德关系不是很好。有传言狄奥凡诺与一位希腊僧侣约翰.费拉伽托斯(曾担任对立教宗约翰十六世)是情人关系。奥托二世于983年12月7日病死,他三岁的儿子奥托三世继位。狄奥凡诺镇压了巴伐利亚公爵吵闹者亨利二世的叛乱。随后狄奥凡诺担任奥托三世的摄政,直到她于991年6月15日去世。
第一章
1036年6月,奈梅亨(Nijmegen)的帝国皇宫
康拉德皇帝看起来威风凛凛,他那曾经金灿灿的长须已经灰白许久了。全世界都知道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但贝阿特丽丝从来没有怕过他。对于她来说,康拉德皇帝将她当作亲女儿养大,并以教育男孩的方式来培养她。因此在弥撒后,贝阿特丽丝没有去读书,而是按照康拉德皇帝的建议去散了个步。现在她后悔听从这个建议了,这一切令她猝不及防。
贝阿特丽丝的心瞬间充满了痛楚,砰砰地敲击着她的胸口。她尽可能地忽视这些,集中精神令自己稳定下来,恢复清醒。她需要说些什么,并且要马上说出来,否则皇帝就会将自己的沉默当作默许了。
“谢谢您为我考虑一桩体面的婚事,父亲。”贝阿特丽丝说道,小心翼翼地选择了“考虑”而不是“安排”一词来为自己争得些余地。
康拉德皇帝转过了头,叉着腰,眼中闪过了一丝愉悦。“所以呢?”
贝阿特丽丝的胸口舒缓了下来,她又燃起了希望。皇帝愿意给她一个机会来说出自己的想法,而她要最大限度地利用好这个机会。二人陷入了沉默,皇帝在等待她整理好并说清自己的想法。
帝国皇宫在高处的弗勒克霍夫城堡(Valkhof)中,但这里却感受不到一丝微风。灰色的瓦尔河( river Waal)那边传来的闷热令人窒息,赤膊的脚夫们一边唱着歌喊着号子一边将货物从木驳船上卸下来。在河岸上,他们的主人,衣着华丽的弗兰芒与伦巴第商人们,正在与皇廷的管家们争论着明天晚宴所用香料的价格。贝阿特丽丝的丝制罩衫因汗水而贴在了身上,头发也粘在脖颈上。她的心在胸前的十字吊坠下跳个不停。脑海中想好了话语,她深吸了一口气。“我更想要一个离家近的丈夫。”像蒙贝利亚尔伯爵(count of Montbeliard),他给她姐姐索菲亚安排的那位丈夫,不过贝阿特丽丝没有说出口。她要强调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以及她的感激。自从她们失去了父母之后,康拉德皇帝就将她和她的姊妹接到了皇廷中来。“您与皇后都是我的家人——”
康拉德皇帝抬起了手,打断了她的话。“跟蒙贝利亚尔比起来,托斯卡纳的侯爵怎么样?”
他的暗影映在帝国礼拜堂的八边形外墙上,这就像是一尊石制的皇冠,时时刻刻彰显着他的权力高过她,高过这皇宫以及基督教世界的每一个人。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你想要更多,我了解你……你也值得拥有更多。这就是为什么我把你当作男孩来培养,像对帝国的皇子一样。”
贝阿特丽丝轻轻地低下了头。“对此我非常感激。”康拉德皇帝正在将她的筹码转变为她的弱点,并用它们将她逼进死角。康拉德皇帝的敌人们曾传言他为了确保皇位而与魔鬼做了交易。有那么一刻,她知道这种说法是从哪里来的了。在他使用狡诈的诡计,诱使人们来到他想要的位置,并发动攻击时,他那魔鬼的一面就展现出来了。贝阿特丽丝又深吸了一口气,将注意力转移到河边忙碌的人群上,试图摆脱出康拉德皇帝的圈套。
康拉德皇帝将她的手放在自己双手中间,他指上的印章指环顶在了贝阿特丽丝的手掌心上。
“贝阿特丽丝,我要将你嫁给我手下最重要的一名领主,他的领地在德国与罗马之间。”
贝阿特丽丝避开了皇帝的目光。托斯卡纳的博尼法斯的确是帝国最大的领主之一。但他的年龄是她的将近两倍。因为尊重康拉德皇帝,她从来没有以自己家族的显赫来故弄玄虚并要求有一位同样出身高贵的丈夫。但她在是否愿意进行政治联姻上也有着一些底线,康拉德皇帝很清楚这些底线是什么。他选择了忽视它们,而她则必须向他提醒这一点。自己还有其他的底牌,不仅仅是年龄上的差距。贝阿特丽丝鼓起勇气来面对着康拉德皇帝的注视。“这个家族的历史太短了。”她小心翼翼地说道,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紧握着腰间珍珠带的一端。
加洛林王朝的合法父系血脉在一个世纪前就断绝了,而皇后则是现存少有的母系血脉的后裔之一。她的血脉太珍贵了,不能浪费在一个富有的暴发户身上,这人多么富有多么强大都不行。她的话语在空中回荡,贝阿特丽丝仿佛看到自己用箭射中了靶心。
康拉德皇帝松开了手,看了看远方,微微点了一下头。“我的家族也一样。”他看着贝阿特丽丝的脸,好像是一位父亲在为她而感到骄傲,并露出了他那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我的王朝的荣耀是皇后肩负起的,她常常令我意识到这一点。你也将跟随她的脚步。”
贝阿特丽丝感到手中的珍珠变得冰凉。她已经射出了箭囊中最好的一支箭,它击中了靶心,但却被弹了出去。她看着地面,就仿佛那只箭正躺在庭院里的石板地上,而她还能将其捡起并再试一次似的。但她心里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已经输了。事实上,他对提出的这个话题是有充分准备的,但她却只是在做出反应,匆匆地提出她能找到的反对理由,而这些反驳对他来说都不成问题。贝阿特丽丝强忍住想要哭的冲动。或许现在已经太晚了,但她还是想试试最后一个方法。“我可以与皇后讨论一下这件事情吗,父亲?”
“当然可以。这些事情当然要先在你们之间讨论比较好,我本该想到这一点的。”
贝阿特丽丝来到了楼梯顶,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闭上双眼轻声快速地祈祷了一遍,然后敲响了皇后房间的硬木门。合页嘎吱作响,一位侍女出现在她面前并请她进屋。贝阿特丽丝从门口看到了皇后,她坐在铺着衬垫的雕刻长椅上。皇后正看向别处,在与一位给她脚底擦薰衣草油的侍女聊天。一张小搁凳上摆着一盘芝士与面包和一碗夏季水果;她经常在弥撒后吃点便餐。与侍女们在一起时,吉塞拉都会摘下饰头巾。她那浓密的棕色长发被纱网罩了起来,这是为了让脖颈保持凉爽。她只穿了一件漂亮的浅亚麻衬衣,一边扇着风,一边啜饮着清凉的兑水白葡萄酒。贝阿特丽丝每次见到养母都会感到敬畏。吉塞拉将她所拥有的加洛林王朝血脉当作自己的皇冠。她是帝国皇廷中的太阳,这里的一切光芒能量都源于她。
厚重的地毯减缓了贝阿特丽丝的步伐,她对此暗自庆幸,在皇后面前表现出急切可不是什么好策略。在逆境中保持尊严是皇后教授给她的人生课程之一。她是贝阿特丽丝认识的最坚强的女人,也是最无畏的:康拉德是她的第三任丈夫,她为了与其结婚而违抗了教会的命令。这使她成为了贝阿特丽丝最大的希望。贝阿特丽丝又往前迈了一步。皇后的个子很高,这使她看起来总是既坚强又自信,但她的脸有时会表露出她的内心,贝阿特丽丝已经学会了从她眉头与嘴唇的变化中读出她所流露出的情感。而今天,皇后看起来挺平静,正与女仆们聊着天。
“母亲。”
她们的目光相遇了。吉塞拉的眼神令贝阿特丽丝感到十分不祥。她向后退了一步,想要躲避那个她渐渐明白的事实。她怎么能指望康拉德皇帝在实施这个计划前没有获得他妻子的同意呢?他甚至忽视了惯例,让她妻子成为了御前会议的一员呢!
吉塞拉总是能看出她内心的不安,这次也不例外。她将扇子与酒杯交给了那个给她擦薰衣草油的侄女,并点了一下头,让她的侍女们都出去等着。这些侍女们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坐在我旁边吧。”皇后说道。
贝阿特丽丝拿了把较近的椅子并坐了下来。
皇后将自己的赤脚放在淡石板地上,双手放在胸前。一枚罗马浮雕宝石戒指在她的中指上闪闪发光。她没有再戴其他的珠宝——这是为了保持凉爽。“我们就直说吧,因为你与我真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将你培养得像我一样。”
贝阿特丽丝需要依赖这层关系,并将其转化为理解与支持。“母亲,我一直都想要追随您的脚步。这也是我不能去做这件事的原因。”
“这是为什么呢?”吉塞拉的声音很温柔。至少,她了解自己的痛苦。
“康拉德皇帝与您年龄相仿,关系也近。我一直想要一个像你们这样的婚姻,而不是……这个。”康拉德皇帝没有给她展示过这个未来的丈夫的画像,但与一位老头子进行结合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这次联姻对她的地位就算再有利也绝对不行。
皇后握住了她的手。“康拉德是我的第三任丈夫,也是真正吸引到我的第一位丈夫。”
贝阿特丽丝闭上了双眼,不想接受这一切。
吉塞拉的话语令她感到温暖,宽慰,即使它们道出了自己已无法避免这个命运的现实。“如果上帝保佑你生产时顺利,你将比博尼法斯活得要久。你我的血统太珍贵了,以至于我们不得不多次结婚。我们是必须要制造姻亲同盟的。”
贝阿特丽丝没有睁开眼睛,她不想让自己眼中的泪水被皇后看见。她感到了深深的愤怒与失望,真希望自己一头淹死在这苦海中。
吉塞拉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似的,“等你进行第二次联姻的时候,你已是那些孩子们的母亲了。这会让你获得更多的权力:你将得以影响他们的决策。”
贝阿特丽丝的双唇因懊恼而微微颤抖。她睁开了双眼,向皇后发起了挑战。“那把我当作皇子一样的培养算什么,就为了把我浪费在一个粗野的暴发户身上?”
在一阵沉默中,皇后发出了不得不屈从于世道的叹息声。她用指尖将贝阿特丽丝的一滴眼泪擦干。“你我都可以成为优秀的统治者。唉,但是我们是女人,我们只能作为母亲来进行统治。”吉塞拉身体向前,将头伸到贝阿特丽丝的肩膀上,在她的耳边低语道:“博尼法斯需要一个继承人:他的土地与势力,再与你的血脉结合,想想看……如果我的海因里希没留下子嗣,你的儿子就会成为皇位的头号继承人。这也是我为什么没有反对康拉德的计划。”
贝阿特丽丝将脸埋在吉塞拉的亚麻罩衫中。“即使我能接受和一个老头结合,我又怎么能服从一个如此……地位低的人呢?”
吉塞拉用手指抚摸着贝阿特丽丝的长发,在她初到皇宫,想念父母时,皇后就这样来安慰她。“坦白地说,我们的血统决定了我们无论如何都很难宣誓服从他人。而当丈夫明显地地位低时,事情反而好办了许多。看看康拉德与我吧。博尼法斯绝对没法把你送入冷宫。在那里你的地位会被普遍认可,你将成为共治者。”
也许是不经意间,吉塞拉的话成了贝阿特丽丝的救生索。她抓住了救生索,嘴里不再发干了,她尝到了希望。“我不能与一位萨克森贵族共治吗?萨克森与托斯卡纳一样重要,而我所拥有的奥托大帝的血脉会让我在那里受到尊敬的……”
康拉德皇帝的笑声在她们身后回响了起来。因为与妻子很亲密,他常常是不请自来。“所以,你也和宫廷里半数的女士一样,被戈瑟克伯爵(count of Goseck)的儿子的魅力迷住了吗?或许我该提醒你,他已经誓发终身愿了。”
贝阿特丽丝觉得自己脸红了,于是她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脸去面对皇帝。“我这是一个政治上的提议,父亲。您都要让您的儿子娶一位丹麦妻子,而萨克森边疆,正如您所教我的,在战略上同样十分重要。”
康拉德皇帝摇了摇头,阻止住了想要发话支持养女的妻子。“贝阿特丽丝,我的计划已定。”
康拉德皇帝托起贝阿特丽丝的下巴,好像还把她当作小孩子一样。
“你也知道,上帝带走了我所有的女儿。而这也是我会为我的亲女儿安排的婚事。”他亲了下贝阿特丽丝的额头。“你将代表我统治意大利,在我死后,就代表我儿子来统治。通过这次联姻,你将成为神圣罗马帝国最强大的贵族。”
贝阿特丽丝咬着嘴唇,试图让自己急促的呼吸平静下来。她不会在康拉德皇帝的面前哭出来的。但无论他怎样辩解他的行为,自己都将要被典当给一个富裕的暴发户,像那些装在瓦尔河驳船上的弗兰芒衣物一样被打包运到意大利,又怎么会感激他呢?底下的脚夫们已经开始唱起一首新的歌曲,一个外国口音的人的叫嚷声盖过了他们的歌声。到了那时,她将不得不试着去猜测这是哪种语言,商人们又在说些什么。到了那时;而不是现在。她希望她的世界只有这么小,而不要变得更大。奈梅亨的石墙变得渐渐模糊,很快它们就要消失在她的视线中了。为什么上帝要让她成为一名女人呢?
第二章
1036年6月,奈梅亨的帝国皇宫
“听说你要离开我们了呀,表妹。”
八边形的圣尼各老堂(chapel of Saint Nicholas)在庭院中留下了很大一片阴影,皇子海因里希从后面追上了贝阿特丽丝。看他那精美的衣着,肯定是又翘掉了剑术训练。不像他同母异父的哥哥赫尔曼,海因里希总是更像一位学者而非一名战士。
“比你要晚。”贝阿特丽丝客观地回答道。海因里希的婚礼计划在后天举行。
海因里希的嘴唇在他那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短胡子下露出一个令人不快的微笑。“真抱歉你在婚姻这件事上抽了个下下签。”
“是啊,你和我都抽到了蛮族做对象。”贝阿特丽丝以牙还牙道。海因里希的联姻对象是丹麦国王克努特的女儿,这个野蛮人才刚刚改信基督教。即使如此,海因里希的对象也远没有贝阿特丽丝的糟,他们俩也都知道这一点——但贝阿特丽丝绝不会向他承认此事。
“可我的蛮族妻子既年轻又美丽。”海因里希马上反驳道。夏日渐升的太阳从背后用金光勾勒出海因里希的身影。他在享受自己的胜利时刻。
贡希尔达在订婚后就进入了皇后的宫廷中,因此贝阿特丽丝也知道这位丹麦公主的美貌。但海因里希的胜利也是个皮洛士式的胜利。任何了解海因里希的人都知道他本想要个与贡希尔达截然不同的妻子,但他没能如愿。他们曾试图给海因里希找一位最有文化的人选,一位东罗马帝国皇室的成员来做他的妻子,这件事进入了谈判阶段,但最终失败了。曾经那位来自东罗马帝国的狄奥凡诺,她成为了皇后,太后,她的传说至今仍在德国的宫廷中广为流传。康拉德皇帝一开始也想给儿子找一位东罗马皇后,但他最终决定履行与丹麦的协议,虽然有失声望但可以确保西北边疆的和平。这使得海因里希不得不娶了个丹麦的妻子。
贝阿特丽丝需要眨眼来让眼睛适应阳光,但这会使她看起来像是示了弱,甚至承认了失败。于是,她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并发动了反击:“她确实是个年轻美丽的妻子。我敢打赌她还会写自己的名字呢。至于拉丁语嘛,恐怕你要给她准备个教师喽。”
海因里希靠得更近了;他露出了一排白牙:“至少我还有的是时间去教她。”
贝阿特丽丝缓缓地点着头,又挑了挑眉。
“也许在你那位藩侯丈夫去见上帝之前,你也没有多少时间去教他各种礼仪了。”海因里希在贝阿特丽丝的耳边轻声说道,她能感受到他在低语时发出的阵阵鼻息。“不过我觉得这也不算是坏事,”他装出一副很是关心的样子,抚弄着她的长发,“也许你会追随我母亲那高傲的加洛林王室的脚步,当个几回寡妇……”
“你俩为什么总是在吵来吵去?”吉塞拉皇后由侍女们陪同着,正要穿过庭院前往礼拜堂。她身着长袖绸衣,几乎与她的儿子一样高,皇室的威严在她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是贝阿特丽丝与我们在一起的最后几天了,我可不允许你破坏这些宝贵的日子。”
皇后一直很擅于结束他人之间的争执。但她这样做是否也是因为对自己养女的命运感到了一些愧疚呢?贝阿特丽丝自从之前的那次谈话后就没有再见过皇后,因此也就无从得知了。
海因里希绷紧了下颌:“人人都知道贝阿特丽丝对您来说有多重要,母亲。”隐约的暗讽伴随着这句话在空气中回荡着。
吉塞拉皇后却不为所动。“海因里希,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一位善嫉妒的小孩可是没办法统治一个国家的。你和贝阿特丽丝应该一起合作,你们是血脉相连的表兄妹。”
“当然了,我很抱歉,母亲。我知道您有多么看重您的血脉。”贝阿特丽丝仿佛听到他发出了一声冷笑。
吉塞拉皇后看着海因里希离开了。“我很抱歉,”她说道,“你愿意和我一起参加弥撒吗?”
皇后温柔的语气表现出了这并不是一个随口而提的邀请。虽然吉塞拉皇后支持了康拉德皇帝的安排,但她也很担心她并感到十分忧愁。但这对贝阿特丽丝来说还是太早了,她不打算做出任何表示自己已接受命运的行为。
“谢谢您,母亲。我刚从教堂出来,另外,我也想回屋休息休息,补补觉。”
吉塞拉皇后点了点头。“我会为你祈祷的。”她提起裙子,侍女们随即与她一起进入了礼拜堂。
贝阿特丽丝注视着圣尼各老堂的正门在她们进入后被关上,仅剩自己面对着这座小教堂的大理石外墙。她又一次想到了狄奥凡诺,这位来自东罗马帝国的先人皇后。她之所以知名,不仅是因为她的情事,她外国人的身份,还因为她为自己在帝国中开创出了一番天地,她与丈夫一同巡游,一同出征,并成为了儿子的摄政。德国至今遍布着关于她的雕像与插画,来纪念这位打破了女性只能生儿育女的观念,并将古人的优雅,品格与文化带到德国宫廷中的皇后。
狄奥凡诺的精神,也许还有她的魂魄,都在奈梅亨的山丘上盘旋着。是她建造了面前这座漂亮的八边形礼拜堂,所用的大理石就来自于罗马时期这座山丘上的诺维欧玛古斯堡垒(fort of Noviomagus)的废墟中。奈梅亨成为了狄奥凡诺最喜爱的宫殿,她选择在这里度过了她最后的时光。海因里希将要在这座礼拜堂中迎娶善良但几乎大字不识的贡希尔达,还真是有点讽刺。贝阿特丽丝不知道自己的这位表兄有没有想到这一点。不过她将这个想法放到一边,又思考起狄奥凡诺来。为什么她会在这里,为什么上帝要让她在这里停留,注视着礼拜堂,思考着狄奥凡诺?亦或许是狄奥凡诺本人在召唤她?贝阿特丽丝在湿热的庭院中打了个寒战。她试图想象一位年轻的公主被告知要离开充满了大理石与黄金的君士坦丁堡,前往北方那只有大雾,风雪,与砖石建筑的王国,那里没有马赛克壁画,妇女们也不会读写。她想象着这位年轻的新娘在奈梅亨望着瓦尔河上的商船,看着来自阿马尔菲的商人们从船上卸下那些来自她家乡的货物,那些丝绸,画像和珠宝,还有一些希腊文的书籍,来帮助自己面对全新的生活。她会成为下一个狄奥凡诺,为她自己与她的孩子开创一个辉煌的未来吗?此时的贝阿特丽丝也不知道答案。
贝阿特丽丝进入自己的房间时,看到她的侍女玛利亚正在等着她。玛利亚平时苍白的雀斑脸现在却变得像朵大红花一样,贝阿特丽丝还从没见过她这么慌张过。
“你好啊,表妹。”玛利亚的身后传出了海因里希的声音。
海因里希正坐在阳光下,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用以消遣。“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拜访,我们刚刚在外面时的谈话被打断了。”
贝阿特丽丝从玛利亚点了下头,让她去准备一些消暑用的葡萄酒和水果,接着坐到了海因里希的对面。
“你还想要说什么?”
“你可一点也不好客啊,贝阿特丽丝小姐。不过我会装作不介意的。毕竟我来这里要的是你的才智,而不是你的欢迎。”海因里希又露出了他的白牙,“我母亲刚刚说过一句很有见解的话:或许你我应该一起合作。”
贝阿特丽丝已经很累了,她想要休息,胃也在咕噜作响。但海因里希这次的来访看起来很不寻常,这使她又来了兴趣。
“海因里希,你要揭露自己玩的是什么把戏了?”
“没错,我要马上告诉你。”他将白国王推到了棋盘中间。“我的父亲就像一只老蜘蛛,正在我周围织起一张大网。你可以选择成为这张网的一部分,也可以选择获得自由。”
海因里希说完便将身子靠回了椅子上,观察着她的反应。贝阿特丽丝则控制着自己的神情,好像带上了一张面具一样。这时玛利亚将葡萄酒倒进了他们的银酒杯中。贝阿特丽丝没有去碰自己的那杯酒,她将双手放在胸前,伸开手指,静静地思考着。海因里希本来是她最不可能考虑到的支持者,但如果他内心真如他所表现出的那样这么想要交谈的话……不论如何,他毕竟是皇位的继承人。“你想要……反对我的这门婚事?”
海因里希啜了一小口葡萄酒。“我可没有他认为的那么傻。他让我的继兄弟赫尔曼娶了都灵的阿德莱德……”
贝阿特丽丝虽然没有惊讶得张开嘴巴,但她觉得海因里希肯定从自己的眼中看到了吃惊与骇然。赫尔曼,吉塞拉皇后与第二任丈夫所生的儿子,与据说年轻又美丽的都灵女继承人订婚了……她的姐姐索菲亚,还有海因里希,现在又是赫尔曼——他们的另一半都比她的好太多了。更糟的是,康拉德与吉塞拉在之前甚至都没有向她提起这件事。为什么?他们肯定是想要让她逐渐地接受这个令人痛苦的现实,不想让她受到太大的打击。贝阿特丽丝收起了对海因里希的防备。她用手握起了银酒杯。“这和我的婚事有什么关系?”
海因里希皱了皱眉,又有些想笑。“贝阿特丽丝,你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连这一点都没有看到。你和我订婚的对象都是暴发户,而我的继兄弟则将新娘的名字刻在了加洛林王朝的银盘上。他这是在培养起一位我的敌人。”
也有可能不是“他”,而是“她”,贝阿特丽丝暗想道。吉塞拉比康拉德更有可能是促成赫尔曼这桩婚事的人。但她决定不将这一点讲明,以防海因里希曲解她的话并告诉她的养父母。现在要关心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但她可以确定一点,这一点使得她心中的黑暗消散了,一种微妙的力量感涌上了心头。只有一个原因能使海因里希来找她:他真的害怕丢掉自己的皇位。这时,海因里希的声音好像从远处传来了一样,“所以,表妹,这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你父亲其实并没有特别偏爱赫尔曼。”贝阿特丽丝回答道,这倒是真话。康拉德与赫尔曼多年以来关系都并不好。
“他也没有特别偏爱我,他唯一的儿子。”他勉强冲贝阿特丽丝笑了笑。“另外,我们都知道我母亲偏爱赫尔曼——而她总是能如愿。”
海因里希之前就说他母亲只关心自己的血脉,现在他又提起这一点了。贝阿特丽丝十分小心,她没有顺着他的话说吉塞拉皇后有没有参与婚事的安排。不论海因里希对赫尔曼结婚一事的观点是否正确,这都改变不了海因里希目前的困境。他还没能获得狄奥法诺那样的皇后。贝阿特丽丝谨慎地考虑着该如何回复他。“现在拒绝贡希尔达有点太晚了,不是吗?”
海因里希叹了一口气。“就我个人而言,现在是注定如此了。但是你依旧可以拒绝博尼法斯的婚约。如果你选择拒绝,我将会全力支持你。”
“你能从中获得什么呢?”
海因里希摆弄着他的印章指环。“让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吧。他不能让你作为另一个对手,因为你是名女人。但他在做长久的打算。如果赫尔曼没能建立一个大家族……他希望你的孩子能成为一方强大的势力。”
贝阿特丽丝冷冷地笑了笑。“我也希望我的孩子变得强大。”
“当然。”海因里希靠近身来,压低了声音,“但你没有必要因为那个老家伙是最富有的诸侯就要嫁给他。你的血脉足以让你的丈夫强于其他的诸侯。”
说罢他又撤回了身子,等着贝阿特丽丝的答复。贝阿特丽丝没有作声。
海因里希继续说了下去。“看看我母亲。如果你拒绝了博尼法斯,我也会给你找一个帅气,有文化,年纪与你相仿的丈夫。”
顺从的诱惑像温暖的蜂蜜一样在贝阿特丽丝的心中蔓延开来,但还是被她抵制住了。
“世上真有这么一位人选吗,海因里希?你又要怎么说服你父亲呢?”
海因里希叹了口气,将双手交叉在一起,在胡须下露出了他的笑容。
“你只要拒绝这次婚事并给我些时间就好了。我们的皇帝不会永远在我们的身边。在他老人家去见上帝后,我会给你找一个你喜欢的丈夫,或让你当皇家修道院的女院长,甚至可以让你住在宫廷中,找个情人之类的,就像加洛林王朝的女儿们经常做的那样。与我合作你就可以选择自己想走的路了。”
但他们说康拉德皇帝是个魔鬼。一想到这个,美梦马上就从贝阿特丽丝的脑海中消失了。“海因里希,你父亲把我当作他的亲女儿养大。他告诉我计划已定了。如果我拒绝他,他会认为我冒犯到了他的。”
“他又能把你怎么样?把你送入修道院?你只需要耐心地等待……”
“不,”贝阿特丽丝或许打断了海因里希的话,但她必须要击破这种诱惑,以防它在自己心中扎根。“不。”
“好吧,我希望你不会后悔拒绝了我的提议,”海因里希说道,听起来这话像是认真的。“如果你成了寡妇的时候我是皇帝,我依旧会帮你找一桩合适的婚姻。”
贝阿特丽丝没能想出该怎么回应海因里希的这番话。
海因里希站起了身,亲吻贝阿特丽丝的手背并准备离开。“真可惜我们是禁忌中的亲戚。贝阿特丽丝,咱们在一起合作会很不错的,我们都是有头脑的人。”
不知怎么的,贝阿特丽丝对这个主意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第三章
1036年6月,奈梅亨的帝国皇宫
她们进入大厅时,太阳还没有落山。帝国所有的大诸侯都被邀请来参加海因里希的婚礼。这次晚宴是康拉德皇帝为了迎接他们而举行的,而婚礼则在第二天下午进行。贝阿特丽丝穿着淡蓝色的卡拉布里亚丝衣,用珍珠带系着头发,头戴饰冠,她慢慢地走着,希望自己此时能在别的地方。见贝阿特丽丝来了,人们都纷纷转过头来。贝阿特丽丝回应了一些问候,并轻轻点头来向他人表示问好。在大厅的另一头,在康拉德皇帝的萨利安王朝(Salian dynasty)鹰纹战旗幕布前,一个高过众人一头的男人显得十分显眼。贝阿特丽丝已经见过了丹麦国王哈德克努特,那位维京新娘的哥哥,那这个男人又是谁呢。他留着与战旗上绣的那只鹰一样黑的长发,正在与康拉德皇帝交谈。
“那人就是托斯卡纳藩侯。”吉塞拉皇后小声说道,拽了拽她的胳膊。“咱们坐下来等着康拉德来介绍他吧。”
贝阿特丽丝感到胃里一紧。海因里希这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亲吻了他母亲的手并将她们送到了座位旁,然后就到门廊跟贡希尔达和朋友戈瑟克的阿达尔伯特聊天去了。这个距离让贝阿特丽丝得以好好地研究研究她的未婚夫。吉塞拉皇后探过身来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对于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来说,他还是挺有魅力的,是不是?”
他确实是挺有魅力的,但贝阿特丽丝可不愿意承认这点。他很强壮,身材匀称——是个真正的战士,不像那些只会骑上马,大吼着号令,并靠喝酒来壮胆的典型的贵族老爷指挥官。不过,光线或许会影响到她的判断,她得等到他坐到身边时再得出更全面的结论。
康拉德皇帝唤来众人并进行了一段简短的欢迎致辞,举杯庆祝与丹麦的结盟,欢迎贡希尔达公主加入皇室并邀请大家参加明天的婚礼。新娘贡希尔达看起来娇小苗条,身着一袭优雅的鲜红色丝制长裙。她才刚十六岁,两颊如通红的苹果一样。在举杯向她的公公致意时,她看起来好像很紧张。或许她很快就能习惯众人的目光了,但这恐怕还需要些时日。在看向她时,贝阿特丽丝在心中小声为贡希尔达念了遍祈祷,希望她能找到方法生活下去,不被海因里希那扭曲的人格拖垮。
而博尼法斯此时来到了她跟前并挨着她坐了下来,这让贝阿特丽丝回过神来。他摸了摸胡子,将注意力放在了自己的指环上,等着康拉德皇帝招呼完客人,来到他们桌前。康拉德皇帝站在了他俩中间。“我想正式地介绍你们俩认识一下。博尼法斯,这就是贝阿特丽丝,我们的宫廷之花。”他用拉丁语说道,“从今晚起,我希望你待她能像待我一样,对她好就是对我最大的尊敬。”
说罢他又将右手放在贝阿特丽丝的肩上,“贝阿特丽丝,这就是你将来的丈夫。他会像对待女王一样珍爱你的,这也是你应得的。”
看到博尼法斯脸上的惊讶,贝阿特丽丝的脸上也显得十分紧张。“嗯,我会拉丁语,是皇帝教我的。”
康拉德皇帝得意地笑了。“不可否认的是,她太聪明了。她与我的儿子和她哥哥共用相同的教师,是他们中最出色的。”康拉德皇帝按了按贝阿特丽丝的肩膀来鼓励她。“博尼法斯,你现在就可以制作她的新印章了。她已经准备好在你为我而战时来负责你的外交事务了。她不光有着迷人的美貌,在与人交谈这方面也有着相当的魅力。”
这位藩侯亲吻了贝阿特丽丝的手背,然后举起了他的酒杯。贝阿特丽丝觉得自己的脸颊热乎乎的,她知道自己脸红了。
“那么我就不打扰你们俩了,你们就相互熟悉熟悉吧。”
康拉德皇帝向另一桌的人点了点头。那是他的继子赫尔曼。坐在赫尔曼旁边的是一位用珍珠与花带系着复杂的发型的卷发女孩,应该就是那位美丽的都灵女继承人了。
博尼法斯注视着康拉德皇帝离开,然后将酒杯中的葡萄酒喝光,再叫人倒满。接着他就研究起酒杯与杯中的酒来。他那双握着银酒杯的手上充满了战场上留下的伤疤。贝阿特丽丝没有料到这么强大的战士竟然如此安静。难道他害羞了吗?贝阿特丽丝察觉到吉塞拉皇后正在看着他们,她得试着说些什么来活跃气氛。“在你们的托斯卡纳语中,‘晚上好’该怎么说?”
博尼法斯望向贝阿特丽丝,他的脸上好像露出了自豪的神情。“Buonasera.”笑容凸现了他脸上的皱纹与面颊上的伤痕。但他的眼睛确是一个孩童般的眼睛,眼中充满了快乐,灿烂,十分可爱。但是,贝阿特丽丝还没有准备好将自己的青春,尊严与瑰丽交给这个年龄足以做自己父亲的陌生男人。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嫁给他。恐惧使贝阿特丽丝又感到胃里一紧。她开始想起海因里希的提议了,但是这已经太晚了。她还从没觉得女修道院有现在这么吸引人过,虽然有其他的选择,但贝阿特丽丝讨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美丽,快乐与智慧像春天的花朵一样凋谢。
这时,一位吟游诗人与一些乐手来到了他们身边并唱起了一些情歌,这使得贝阿特丽丝不必再想方设法地与她的未婚夫交谈了。歌手正在赞美年轻的爱情与它的纯真圣洁,以及玫瑰花蕾的美丽。但贝阿特丽丝受不了这位歌手的歌词了。她向吉塞拉皇后探过身去,“我可以现在就离开吗,母亲?我想在狂欢开始前离开。”
吉塞拉皇后注视着她,思量着她的请求。“等这首歌唱完你再走吧。我还要去见贡希尔达的哥哥,之后我会来找你。”
“谢谢您。”
贝阿特丽丝尽可能优雅地向博尼法斯鞠了一躬并祝他晚安。博尼法斯有些惊讶,但也向她道了晚安。贝阿特丽丝向门廊走去。她需要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想避免穿过大厅,怕万一康拉德皇帝发现她并让她回到座位去。她要走到门廊另一段的走廊,并从那里前往自己的房间。
今晚的月亮很圆,夏日的夜晚总是让世界充满了各种声音和气味:蝉的鸣叫,猫头鹰的叫声,皇宫花园中玫瑰的花香,还有河岸边森林中的吠叫……
“真是个纷纷扰扰的晚上啊。”
贝阿特丽丝被吓了一跳,她害怕地打了个寒战,但最后发现说话的人是海因里希的朋友戈瑟克的阿达尔伯特。高大的阿达尔伯特正倚在栏杆上,身着红色丝制长袍,只有胸前的十字架才能让人意识到他是位神职人员。像往常一样,他手里拿着杯葡萄酒。
“确实。”贝阿特丽丝鞠了个躬,为现在天黑而感到庆幸。在与阿达尔伯特交谈时,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脸红。
阿达尔伯特是一位三十岁出头的萨克森人,也是康拉德皇帝的宫廷中最有魅力的男人。他的相貌,才智与文雅都无不让人为之倾倒。如果他有意的话,任何一位女士都能因他而笑逐颜开。但是他在婚姻上也抽了个下下签,尽管方式与贝阿特丽丝的很不同:就像许多排行老三的儿子一样,阿达尔伯特的父亲宣布让阿达尔伯特进入教会成为了神职人员。
“海因里希把你的事告诉我了。”阿达尔伯特若无其事地说道。
“真是让人吃惊呢。”
阿达尔伯特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从政治上来说这是一次重大的联姻,”他说道,将酒杯放在栏杆上并来到她身边。火把发出的光芒照在了他的脸上。“但我也知道当我们的意愿被违背,我们的命运被从我们手中夺走时,心里是什么滋味。”
海因里希这是在派朋友来重提他的建议,来试探她吗?还是阿达尔伯特在向她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呢?有一句老话叫酒后吐真言(In vino veritas)。贝阿特丽丝决定不再去想,这些思绪太干扰她了。“谢谢你。”她的面颊又发起热来,“你人真好。”
“我只是把自己经历过的说出来了而已。”
确实是这样的。有朝一日,他的雄心将会让他成为一名优秀的大主教,就像她也将会成为一名出色的藩侯夫人一样。但他们都不是为此而生的。他们的梦想,他们的才智,他们的青春,很快就要变成他们内心中的回忆了。但是,她却没办法为他而感到难过。
“你是男人,你的命运会稍微好一些,”贝阿特丽丝一时冲动地说道。她的话中之意是,阿达尔伯特还能再找情人,但自己就再也不能了。但这显然不是一句得体的话。要是阿达尔伯特听出了自己的话外之音,他又该怎么看待自己呢?
贝阿特丽丝感到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她赶忙避开了有光的亮处。
阿达尔伯特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嘴上掠过一丝微笑,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也许是会稍微好一些,”他伸手拿下了装点门廊的一个花环,灵巧地将一枝鲜亮的雏菊从花环中取出,递给了贝阿特丽丝。“亦或许,若是有心仪的女人在我心中的话,我就不需要任何情人了。”
贝阿特丽丝接过了雏菊的短茎。阿达尔伯特注视着她,随后给了她一个飞吻,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