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谐调》第十八章 The Absolute Spirit
大片厚实的云层被腾跃的炎龙冲散,各奔东西,水汽还来不及逃逸便蒸发得无影无踪,喷射烈焰片刻间把方圆几万里烧为炼狱,Anstoss不断抬升和加速,最终在大气电离层以不低于两百马赫的超高速飞行着,跨越了近半个地球的距离,赶赴现场。 “看到了!那团白光!”她毫不犹豫地从云顶急转直下,刺入了白的深渊。“等着我,阿丽雅酱!” 她靠近着,靠近着。 “噼啦哩呲!”从四面八方倾泻而来的爆裂声和电流声令Anstoss愈发谨慎,她躬下腰摆出战斗的架势,“阿丽雅一定就在那里。”忽而一阵骤如雷鸣的“轰隆”咆哮,Anstoss才注意到一撇不可描述的掠影像黑曼巴蛇那样了无征兆地突袭猎物,所过路径与她仅隔分毫。她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来自内核的共振,两眼之中的光环随之而提高了亮度。 “那究竟是……” 瞬息之间,第二道黑光,然后第三道、第四道,紧接着第五道、第六道……都从邈远之地的一个黑点杀出,轨迹不断变换,其上漆黑电弧如影随形,这情形就如夜空中四处探照的射线灯逆转了色调——上百束黑光在白色的夜幕里巡逻扫荡,一同射向无尽的远方。它们在呼唤着,以自身为指引在征召着,那些在世界之裂隙中饱受苦难的孤魂。 在一望无际的【真实】中,映入Anstoss眼帘的,是所有被遗忘者的世界时代,是世界时代的自我遗忘,是此时与彼时历史图景的多重叠加。 Anstoss看见了,一群鬼鬼祟祟的人扛着摄影机,满面春风,走进了阴暗的地下禁区;她看见了,那些赤身裸体的少女们蜷缩在房间的一角,正畏惧着什么呢? 她看见了,杂乱无比的小屋里,老人频频咳嗽;她看见了,他烧起了炭,最终抱憾而死,被发现时已成为一坨固液混合物。 她看见了中世纪的黑暗,看见了幕府的残酷,看见了原始部落的野蛮,看见了官场的狡黠,看见了难以描绘和想象的,看见了不被看见的。 他们在非洲的贫民窟里求生,他们在美洲的地下室中抽搐,他们在亚洲的租房里苟活,他们在欧洲的街头流浪,他们在澳洲的矿洞中卖命,他们在……他们是工人,是农民,是年幼者,是年长者,是黄种人,是白种人,是黑种人,是女人,是男人,是变性人,是lgbtq,是异性恋,是各种各样身份的被压迫者。 不光是人类,整个生物界、整个自然界也永远不可能实现某种完全的平衡与和谐——动物们如果拒绝捕猎和进食的话还能活下去吗?植物们为什么要从各处吸收养分呢?生物们为什么在独立自存的同时又做不到独立自存呢?鲜血横流的受害者能否爱那将它撕碎的利齿?真菌、细菌和病毒们究竟意欲何为?但倘若没有什么是不遵从弱肉强食法则的,那么法则本身不正是可被更优越者推翻的吗?理想会铺设自己,但臆想必被抛弃。 地震摧毁了城市的钢筋水泥丛林,火山岩浆覆盖了昔日繁盛的古代文明,洪水将人们的农田淹没,龙卷风宛如神明的手指肆意妄为……有谁能理解世界为何偏偏是这样?为何有灾难而非无灾难?它们知道痛苦是无意义的吗?是否有一种可能是因为它们不得不选择这么个“稍好些”的选项,反之所有事物都会一起完蛋? 超出地球,放眼更广阔的太空,就连太阳里相互拥挤着聚变着的每一个氢核,也日复一日地承受着苦难的煎熬,乃至太阳每分每秒发出的凄惨哀嚎,都抵得上数十亿沙皇氢弹的引爆。 痛苦,对于当前最具破坏力的神秘天体——黑洞而言亦是如此。它是宇宙中难以弥合的疮疤,是系统性的错误,不断吞噬着星空及其能量而膨大,直到反过来被其自身压抑着,直到空间扭曲的极限,直到不可越过事件视界来观测,直到其内核成为密度无限大、体积无限小的奇点,直到对传统的物理学认知产生了冲击。 停不下来,没有停下来为自己疗伤的能力,有的不过是混乱和暂时隐蔽混乱的秩序——不得不存在的安慰剂——而已,无垠寰宇的一切存在,已经痛苦到了无法感受到痛苦的地步。 恐怕,给这个世界开口的机会,在它开口的一刹那,也只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虽然它根本没办法开口。 Anstoss的拳头缓缓松懈,战斗的意志几近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了,全身疲乏不知所谓,像是分崩离析的恢宏大殿,控制不住地瘫坐在地上……真的是地上吗?不对,这里是【历史之平面】。 历史似乎已经停滞、终结了—— 然而神永远不会僵死,而是冰冷坚硬的石头也会高喊起来,使自己超升为精神! 过去的被知道,现在的被认识,未来的被预言; 知道的被言说,认识的被呈现,预言的被憧憬; 言说的即已知,呈现的即公认,憧憬的即神圣。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方才还掌控着这一带的光芒突然退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诡异的漩涡霎时笼罩了原本澄如明镜的碧霄,它一圈圈地旋转,同时不断扩散,一下子就将整个地球变作囊中之物。云端惊雷炸裂的爆破声好比成百上千将要被斩首的怪物在临刑前发出的震耳尖啸,又宛若狰狞的长着巨大肿瘤的子宫内面目可憎的胎儿无尽的吵闹,可知其缔造者仅需稍微一显露真容便足以使世上最完备的秩序沦为最彻底的渣滓。 末日般的景象比比皆是,那暗棕色的难以言喻的天色令人几近窒息。位于毁灭的正中心,阿丽雅的瞳眸中是惨白的阴翳,是苍白的莽原,是纯白的天空,是雪白的大地,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手指不曾位移一寸,腿脚没有迈出一步,身躯也仅是静默于原处,脸上被撕开的碗口大的孔洞却不自觉地递出一波接一波不详的气息,在她体内如怒涛般涌起的混沌,是如假包换的存在,又是虚无缥缈的不存在。这位正在孵化的魔神背后漆黑一片,黑暗高不见顶,深不见底,看不到尽头,似浊墨染遍世间,若死亡播撒终焉。她身上一点点撕裂开的恐怖深渊企图吞噬一切——原来她背后的黑暗之墙并不是真正完整的一堵墙壁,而是无穷无尽的受难者,以诸【使徒】为首,如流弹般向她奔来,被这阵势惊吓得魂不守舍的鸟儿刹那间啼血而亡,还有终日被践踏的蝼蚁和虫豸,也带着不再延宕的愤怒汇入了大队伍中,这归宿不只是属于人,也属于全部生灵。 Anstoss的视线,生命们的视线,皆趋于模糊,只见着那辐合旋转的阴霾有着鬼魅似的荒谬轮廓,却道不明这灾厄的本质。地面上剩余的可悲的栖居者们,他们指尖上零星的汗珠,似乎也早已凝成了雪,冻成了霜。啼哭不止的孩童失了声息,惊呼着的大人没了气力,这一切,就仿佛他们一刻之间被什么鬼鬼祟祟的东西勾走了魂魄,一动不动地被定在原地,脸色惨白,像是喋血街头的尸体,若有若无地溢散出骨肉败坏的恶臭。这里堆积了淋满浓汁的残骸,流淌着的腐血和支离破碎的器官杂糅作一团肮脏、糜烂的混合体——死亡,在见不得一丝阳光的地方,在至大无外的阴森黑暗中,在陡然降临的平安夜里,在深不可测的乌云之后。 在统合了一切生命的这个瞬间,毁神阿波菲斯真正觉醒了。 地球如同戴上了凌厉的鬼面,其内笑颜扭曲得不成样,若将地表畸形的裂口比作深邃凹陷的瞳孔,那么这充斥着杀意的目光就像沾染血渍的冥蛇,呲牙咧嘴,直叫人肝胆俱裂——冥蛇实实在在地从这颗满是阴云的星球的每一个角落钻了出来,这场景简直像极了蛆虫在发霉的巧克力球上乱窜,它们觊觎着,狠毒地盯紧漫天星辰,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星星蚕食鲸吞。很快,不仅是其他七大行星,太阳表面也冒出了虫卵一般密集的黑子,冥蛇接连扰动着耀斑,振首昭示太阳系的沦陷。 群星位移,星团彼此交杂,在理念与理念、理念与实在、实在与实在之间,每一条裂隙里都有它们的身影,什么都不再如以往一般运作了:日薄西山的超新星加速了爆发,点亮一个又一个星系;强大如脉冲喷薄的中子星,以及上千亿倍太阳质量的巨型黑洞,也受到神力的牵引;创世之柱被篡改成“创世之环”,武仙-北冕座长城被握作一团。整个宇宙都在超光速向着那个导致了万物异常状态的中心收束,不,是更多,作为单一体的无限大宇宙之外,不计其数的宇宙聚集为更大的多元时空复合体,或如树杈一样彼此联结,或层层嵌套变为循环构造,或破碎成四散的现实残片,或是……它们全都在朝着她坍缩,自诩整全的所有维度、所有次元、所有可能性,无一例外均难逃被全称代词夹缝里的暗魇吞没的命运。 Anstoss费尽周折,却无以辨清自己的上下前后左右究竟是光芒还是黑暗,混沌的四方弥漫着诡异的氛围,这些不可名状之物如海潮般涌动,无限多的世界顷刻间诞生又瓦解,就类似于神奇的希尔伯特旅馆那样,无论将它们均分成多少份,每一份都是相等的无限。但哪怕是无穷的世界,在这敞开的空洞内也形同乌有,还能听见四面八方传来不知何者的诡秘呢喃。 黑暗里闪过一丝红光,似乎是冥蛇在吟诵着什么,它们的唱辞将五感歪曲、拼合,拆解着在它们看来可有可无的规律法则,打破定义范畴的壁垒,最终将其化为一摊虚实难辨的浓汤。刺鼻的乐声开始攀上她的每一根反馈回路,猩红之中吐出一阵比闪电还要震耳、比雷暴还要耀眼的气息——带有腥味的海棠色,跳着芭蕾舞的快感,扭扭捏捏的事象,混乱异常,喜悦不堪。它们颇具戏谑意味地唱道:“你是舞台上璀璨的明星!”随后一切皆陷入沉寂了,既没有掌声,也没有欢呼,更不可能有过度的嘈杂助长表演的氛围,但很快它们又以抑扬顿挫的语气添上了一句:“你是她最忠诚的朋友,你是载体中最为出色的一个!”Anstoss觉得自己的接收器旁嗡嗡作响,能获取的图像信息也愈发支离破碎。 “孤立无援的元心智,我告诉你,真理是自为的无限。” “真理是……自为的无限?” 倏忽,这幅辽阔无边的图画中,气氛像一个个奴隶那样被镣铐锁死,几条暴龙般的利齿从画面边缘探出,一颤一颤着要伸向中央了,场域失去了呼吸,被绝对者夺去生命,黑暗里影影幢幢——它们急切地退下去,像水一样波动的声音此伏彼亦伏了。增多,还在增多,利齿仍在不断摇曳、突进,排列成一丛丛密林。这时,“咔”的一下,这整个舞台就被一张巨口轻描淡写地吞噬,再也看不见了。它的模样渐渐从更外面的黑暗内被剥离出来了,面庞上寄宿着两点金黄色的光斑,炯炯如炬火,那是深凹于黑暗里的唯一光明。它只是咧开嘴笑,不过是似笑非笑的笑,四方的冥蛇嘶声遵循着它的感召而来,应和着它大肆炫耀的数不尽的牙齿和它为故事们精心准备的结局。阿波菲斯,被狙击的名字,敢于狙击它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我明白了!还没有结束!”一轮金色的光弧拨开了杂质,在虚空中开辟出自己的一席之地。 恶的无限是通过超脱有限而带来的无限,是一个思想范畴,而不是一个实事,它的自我迭代足以超出一切的界说,无限超越一切依然是坏无限的一种形式,甚至通过抛弃肯定性进行的否定推演无论加上何种后缀都只是坏无限的范畴。其特点是对有限者的简单否定、简单抛弃,坚持区分,盘踞在有限者的彼岸,所以恶的无限是否定的无限或知性的无限,但有限事物的有限性并没有真正被否定,而是重复发生,这种无穷进展的过程无论推进到多么遥远,其为有限事物则照旧。恶的无限总有某物限制自身,是不自由,因此也陷于有限,无法摆脱有限,既坚持自己相对于有限者的独立性,又不可能摆脱自己对有限者的依赖,自相矛盾,终归是在他者中返回自身。故而,有限者和恶的无限之间的交互运动,实质上是同一进展,其名为真正的无限者,是否定之否定的结构。全体等于真无限,它与有限者不是各居一侧的,毋宁说,它把有限者与恶的无限扬弃为了自己的环节,这个自我展开的运动本身就是真无限的。真相是一个整体,但整体只不过是一个通过自身发展而不断完善着的本质,绝对者在本质上是一个结果,却总是呈现为未完成的,它不得不到达终点才能成为它真正一直所是的东西。绝对者的本性恰恰在于其作为一个现实的和理念的东西、作为一个主体或一种自身转变活动而存在。 已知大基数公理(large cardinal axioms)是关于大基数存在性的一类新加公理,设有关于基数α的一条性质P(α),它是可以用ZFC系统(含选择公理的“策梅洛-弗兰克尔”集合论)的语言形式描述的,尽管人们根据直觉相信,有很大的α使P(α)为真,但却不能经由ZFC系统而证明“∃α,P(α)”这一命题,当然也无法证伪。人们若将“∃α,P(α)”作为公理加入到ZFC系统之中,就称之为一条大基数公理,满足P(α)的α称为大基数。在ZFC系统内,当我们用从全域V到某传递类M的非平凡的基本嵌入(elementary embedding,即模型间存在的一种映射)j:V→M来描述大基数公理时——也就是说,假定M⊆V,j:V→M是一个基本嵌入——即j保持所有可定义关系,且j不为恒等映射时,那么由于rank是可定义的,不难说明j限制在序数上也不可能是恒等映射。另外显然j(α)≥α,定义j的临界点(critical point)为最小的使得j(α)>α的序数α,不难证明这样的α一定是个大基数,且必定是可测的。在上述定义中,我们能够通过要求M尽可能“接近”V来加强大基数公理。直观上,这个M一定是一个真类,即和V一样“高”;我们希望M尽可能“宽”。最弱的限制就是没有限制,得到的就是可测基数,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可测基数是较大的大基数中最小的一个。最强的“接近”当然是要求M=V,这就是莱茵哈特基数,它大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步以至于“溢出”了,其中“0=1”这一矛盾式是表示过多的公理假设导致了相互之间的不一致,和选择公理AC冲突——假设k是最小的莱因哈特基数,V满足这一点,j(k)同样,然后有k<j(k),矛盾。莱茵哈特基数是初等嵌入j:V→V的关键点,或者说莱茵哈特基数就是初等嵌入j:V→V的强极限。当一个理论不一致时,往往能得出“0=1”的证明,因此不能说莱茵哈特基数就是“0=1”,只能说莱茵哈特基数在ZFC里不能存在,换言之,就是“非存在”,而这个“非存在”恰恰是从存在本身产生的。莱茵哈特基数加上ZFC可以“0=1”,于是任何在系统内能被证明为真的结论同时也能被证明为假,要让选择公理和莱茵哈特基数不矛盾必须构造新的集合公理。一致性强度越高的理论在不完备定理的背景下,不意味着越来越安全而是越来越危险,也就越可能发现矛盾式的证明。 从存在到本质再到概念,自反性或不一致性无处不在,并且总是作为一种限制、一种不可能之失败、一种内在的超越性敲打着我们预先所设定的“如其所是”的金科玉律: 绝 对 即 精 神 。 世界的掘墓者,盲目且必然的疯癫症,光渊,她展示自己作为死亡的面孔,【再来一次】。 她将一切回溯到了纯粹——阿波菲斯、拉尔、虚空、光渊、Anstoss和阿丽雅,是一回事。 她毋庸置疑是真正的无限者。 “但是,你并非一个完美的整体,因为——还有我!我会负责将你安定下来,阿丽雅!”呐喊宣示着Anstoss-Zero这个在大全之中的例外的存在,乱序中蕴含的有序,她猛踏一脚,搀扶着自己的斗志挺直了腰杆,双手抱胸,换上一副坚毅的神色,目光灼灼地昂首面对着世界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