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亨利·纽曼 散文节选(1801—1890)
人生的帷幕①
同样,我们不时也会遇到一些阅世颇广的人,遇到一些亲见过当年颇曾显赫一时的名流的人,但是这些人却往往不善概括推理和(严格地讲)缺乏见解。对人对事,他们掌有丰富详尽的资料,新奇有趣,引人入胜;但是由于在宗教上或政治上一向缺乏明确或固定原则的指引,所以当他们谈说起某人某事来,也不过把这些当作若干现象说说而已;这些谈说本身是完整的;但不说明什么问题;他们不是在讨论什么问题,传授什么真理,或如何对听者有所教益,而只是谈谈而已。这些人虽说见闻广博,却很难说在知识上有什么素养,在哲学上有什么进境。
这种情形如果发生在能力明显低下,教育非常不足的人们身上,那就更加惹人注目了。也许他们曾多次去过国外,而且也曾以其消极、疏懒与无效的方式,勉强接受过一点东西。海员们就是一个适例,他们的游踪之广遍及天涯海角;但是外界事物的纷纭复杂,虽经他们一再接触,却在他们的想象之中构不成一幅协调一致的图景;他们眼中的人生的帷幕仿佛只是一个反面,因而从中窥不出任何消息。他们起身入睡,日复一日,时而欧洲,时而亚洲;他们憧憧于名城大都,蛮荒异域;他们溷淆于通衢闹市之中,出没于南海群岛之间;他们曾眙目于庞培的立柱② ,凝视过安达斯山脉③;但这一切接触都不曾使他们有丝毫进益,或在现象之外引起半点联想。没有一件事物表明任何趋向或关系;没有一件事物具有什么背景或希望。每件事物都孤立存在,互不相涉,或往或来,以次迭出,宛如剧中幻象一般,观者看了半晌,依旧一场虚空。也许你在某种机会里曾接近过这样的人,并且以为他对有些事情会感到惊诧或迷惑;然而没有,什么事情对他也是一样,并无特异感觉,或者即使感到迷惑,甚至也意识到别人此时正期待他谈点看法,他却好像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是应该表示赞美,还是应该讥笑或不赞同;事实上,他根本缺乏任何标准以资判断,缺乏任何标界来引导他作出结论。因此这一切也只是一种记诵之学而已,而且我再重复一句,没有人会授与它以哲学的美名的。
【注释】
① 本文出自作者1852年在都柏林公教大学所作的有名讲演《大学应如何办》第四讲中的一段。讲演中所提倡的“通才教育”等思想虽久已过时,但纽曼在学习上特别强调培养学生的独立思考能力一点今天仍有一定的现实意义与借鉴作用。
② 指北非沿岸亚历山大里亚城中为纪念罗马戴克里先皇帝(284—305)所修建的巨柱,实与庞培大将无关。
③ 在南美洲。
何谓君子①
因此,一个人行事而不给他人招致痛苦,则于君子之义,已可谓思过其半。上面这话既不失为雅正,而且就其实质而言,也不为不确切。所谓君子,即在他能注意为他周围的人解除其行动障碍,使之办事免受拘牵;他在这类事上重在同情,而不在参与。而他所能给与的帮助也多少带有这种性质,正像在安排人们起居时,尽量做到令人舒适:仿佛安乐椅之能为人解乏和一团炉火之能为人祛寒;虽说没有这些,自然仍能予人以其他恢复与取暖之法。是故真正的君子在与其周围的关系上也必同样避免产生任何龃龉与冲突——诸如一切意见的冲撞、感情的牴牾、一切拘束、猜忌、悒郁、愤懑,等等;他所最关心的乃是使人人心情舒畅,自由自在。他的心思总是关注着全体人们:对于腼腆的,他便温柔些;对于隔膜的,他便和气些;对于荒唐的,他便宽容些;他对正在和自己接谈的人属于什么脾气,他都能时刻不忘;他对那些不合时宜的事情或话题都能尽量留心,以防刺伤;另外在交谈时既不突出他自己,也不令人厌烦。当他施惠于他人时,他尽量把这类事做得平淡,倒仿佛他自己是个受者而非施者。他一般从不提起他自己,除非万不得已;他绝不靠反唇相讥来维护自己;他把一切诽谤流言都不放在心上;他对一切有损于自己的人从不轻易怪罪,另外对各种行为言论也总是尽量善为解释。在与人辩论时他丝毫也不鄙吝褊狭,既不无道理地强占上风,也不把个人意气与尖刻词句当成论据,或在不敢明言时恶毒暗示。他目光远大,慎思熟虑,每每以古人的下述格言为自己的行动楷模,即是我们之对待仇人,须以异日争取其作友人为目标。他深明大义,故不以受辱为意;他志行高洁,故不对毁谤置念;他尽有他事可做,故不暇对人怀抱敌意。他耐心隐忍、逆来顺受,而这样做又都以一定的哲理为根据:他甘愿吃苦,因为痛苦不可避免;他甘愿孤独,因为这事无可挽回;他甘愿死亡,因为这是他的必然命运。如果他与人涉入任何问题之争时,他那训练有素的头脑总不致使他出现一些聪明但缺乏教养的人所常犯的那种冒失无礼的缺点;这类人仿佛一把钝刀那样,只知乱砍一通,但却不中肯綮,他们往往把辩论的要点弄错,把气力虚抛在一些琐细上面,或者对自己的对手并不理解,因而把问题弄得更加复杂。至于他的看法之正确与否,倒似乎无关宏旨,但由于他的头脑极为清醒,故颇能避免不公;在他身上,我们充分见到了气势、淳朴、斩截、简练。在他身上,真挚、坦率、周到、宽容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他对自己对手的心情最能体贴入微,对他的短处也能善加回护。他对人类的理性不仅能识其长,抑且能识其短,既知其领域范围,又颇知其不足。
【注释】
① 本文出自作者《大学应如何办》第八讲。我们所以要选这节文字,一是因为它在英国历来是被认为简练峻洁的优秀文章,足资借鉴;二是其中所提出的伦理规范毕竟是对资产阶级国家之中道德沦亡的堕落现象的一种鞭笞,因而也可谓多少有关“世道人心”,只可惜在那种剥削严重、尔虞我诈的社会当中这种“君子”理想是根本不可能真正实现的。另外文中脱离阶级而抽象地谈善心,谈道德,也是我们应当加以批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