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雨幽蝶 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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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沉,光芒一丝一丝从云隙透了出来,众人摒息,怀着各自的目的,用不同的眼神看着秀麻吕的动作,先略微调音,轻拢慢捻稀疏三两声,那动作轻缓得不像夸下海口的人,某些观众似乎比他还紧张。随即寂然,一位与会者才呼了口气,
那口气却只呼出一半就被压停,因为他突然就开始弹奏了。双臂微动,十指轮舞,真难以置信一把纵长不过四尺,宽不过十余弦的短琴竟能散发出如是魔力,他们若还想睁着眼睛去让多余事物分他们的心,未免把自己的心灵想得太坚强了点,那旋律携带着过于繁复的情感资讯,霸道地闯入、占据了听众的心灵平台,必须闭起眼睛才能宁定,而意志随之飞旋于高山峭壁间,那奇峰、怪石、翠林、雾雨,各式奇景如珠落玉盘,原本只能在绮想中、梦境中得以见到,现在却能随之畅游,观之不尽,翫之不绝。
奏者的心意一转,听者顿时又置身于广衾的海面,云气汇聚,转眼成阴,雷电交加,而众人仅有扁舟一叶,顿感如临深渊之恐惧,但巨大的压力在即将压溃最后防线时,却陡然被冲破了,眼前仅见海天混成一色,延至天边,充塞胸臆,而自我已融在其中,姿态宛如悠游于无穷广阔的海天间的一只孤傲的海鸥,天蓝海面映照万点金光,空气的盐味与潮声点缀着名为自由的包裹,几欲喜极大呼。
但在那神魂俱醉的一刻,音调却转向和缓,从这些贵族们大多仅能由诗词与别人转述中想像的山林、大海,回到他们所熟悉的庭院楼阁,京城烟云,不满与抗议也是没用的,那美好的时刻已逝去,他们甚至不愿意睁开眼睛,明知留不住仍是如此害怕失落了那美妙的片刻,那深藏怀中、稍纵即逝的明珠。
终于有人睁眼了,却发出了惊呼,惊呼拉回了更多人,声音随即层层叠加,越来越大。曾几何时竟已天霽云散,那明月重新在天空中放出皎洁的光芒,就像把刚才无数幻想中的美景凝聚成这一刻般,这些文人也再也顾不得优雅庄重的形象,大声欢呼了起来。
“借用了众位大人的威势,在下幸不辱命已把月亮夺还,献给在座诸君,也不算辱没了各位吧?”一片欢呼地喧嚣中,秀麻吕冷静的声音仍旧具有穿透力,原本善于言词的宴会主人只是对他一直点头,说:“这真是…唉…真是…”,真是什么?对于这个在眼前发生的奇迹,已经完全找不到足以形容的言语了。
他又瞧瞧那个呛声的大官,脸色又青又红真是好看极了,看来又得罪了一个麻烦人物呢,不过在世间行走,要活得尽兴本来就不可能不得罪人,怕东怕西的,为什么不在家里睡大头觉呢?他也知道这样的个性实在给他带来了一堆麻烦,但就是改不掉。聪明的家伙有时比笨蛋还要无药可救,因为他们总是自讨苦吃,然后又明知故犯。
***
猿飞在一旁看着,大概推得内情,虽然也不明白秀麻吕是怎么办到的,但很确定绝对不是藉助什么与会文人的威势或音乐的气魄。这手法在阴阳术里也会使用,简单讲,就是类似孔明借东风的手法,利用别人不瞭解的知识再加上误导而已。用得好的话,在不懂诀竅的人看来就像有通天之神通。此法门,有道德的咒术师只拿来遮掩某些不想被人知道的重要诀竅,没道德的咒术师或是半瓶水的骗子、神棍之流就会拿来膨风自己的神通,藉以骗财骗色。江湖一点诀,说穿不值钱,在同样懂得此道的人看来,那些观众们佩服的眼光就显得可笑了。
虽然有些好奇为什么一个年轻的、养尊处优的贵族会这些江湖竅门?不过那也不是需要他去思考的问题,他现在只在意该如何请这位公子回家,不然自己今晚就难过了。原本以为只要能混进来就没问题,现在看来情况似乎比他想像的要复杂许多。因为主祭并不是唯一一个想找他的人。
猿飞一动也不动地躲在结界里,藉由隐身法取得了一些些优势,得以从背后窥伺几个穿着夜行服色的身影,他们躲在墙后、梁上、地板下,身上都带了家伙,在月影变幻时,有些原本以为可以藏身的地方会突然变得月光晃晃,而那些人似乎被琴音分了心,换到下个藏身处时慢了那么一点,露出了些许狼狈模样。
--不过当时每个人都很专心地听琴,除了我之外,应该没有其他人看到那瞬间的景象吧…猿飞想。
他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施咒者本人也是不会中咒的,所以猿飞并非唯一没有被琴音乱神的人。看似全神贯注弹奏的秀麻吕,在几个片刻中用眼角余光瞄过那些来不及躲藏的身影,闪过一抹像是满意的微笑。
***
主祭很难得的改了他严格的生活作息,多等了半个时辰,猿飞却没有回来。混帐小子,又跑到哪去玩了呢?他喃喃念着,才换了睡袍,门前就传来声响。他又披上袍子步出,看到猿飞正傻楞楞地站在门前,秀麻吕站在他身后,衣衫脏乱,有些破损,一条细细的血流从额角流至下顎。
“主祭大人,救命啊。”他只说这么一句,语气却仍然没啥诚意,感觉不出求救的急迫意味。
主祭一楞,随即判断这绝非问话的好时机,只说:“快进来吧。”
“太感谢了。”秀麻吕说着,某种东西突然从他脸上消失了,原本看起来还可以的脸色瞬间变得像皮包骷髏,好像还看得到皮下的血管,双眼无神,脚步虚浮,好像随时就要倒下去。
“师父!”猿飞赶紧扶住他。
“不要紧的,只是紧张太久,又突然解除了戒备的态势而已。”主祭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似乎已经看多了:“他现在应该饿昏头了,先餵他热汤就会好些;叫嬤嬤们起来准备食物、汤药;派人去他家里拿衣服与用品;东北角的廂房还空着,叫人清理一下;在他醒来之前,谁问起他都说不知道;剩下我不多说了,总之以最高规格接待,懂吗?”
“呃?…是!”
“就这样了,明天起来我要看到他像个人样。”主祭说完,转头就走,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还有明天的工作准备,要我再重复一次吗?”
“师父,不用了。”
“那我就相信你了。真的不用?”
--这样说就是摆明不相信我啊!猿飞压抑住心中的怒吼,恭恭敬敬地说:“真的不用,师父请安心休息吧。”
“那就好,因为你总是忘记。”主祭说完就走掉了,剩下猿飞在原地背着秀麻吕,狂搔头。“惨了,今晚不用睡了啦~”他哀嚎。
***
秀麻吕恢复得极快,在主祭家里休养两天,那要死不活的模样已经不见影踪,连脸都大约恢复了两个月前的轮廓,瞧他已经开始与小侍女眉来眼去,谈笑风生,男人能够那样做大概就完全不要紧了。
--这小子简直像会吸水的海绵。主祭也惊讶于那异常的回复能力。午后,秀麻吕玩弄着主祭养的黑猫,喜欢穿黑色衣服的生物好像很容易投缘。但
那可不只是一般的黑猫,而是必要时可以变成非常凶猛、力足能杀虎的式神,从它现在温顺地任他抚mo耳后细毛的模样,完全看不出那暗藏的力量。
“少纳言大人,有好东西。”猿飞招呼着仆役架起碳炉,随即搬来几个木桶。主祭跟随其后,看着徒弟忙东忙西,才在秀麻吕身旁坐下来,秀麻吕却起身跑到猿飞身边,兴奋地叫了出来。
“喔呀,还真是好东西呢。”他看着木桶里的东西,眼睛都亮起来了。现在正是香鱼的季节,刚好有一批极好的香鱼从幽华父亲那里送到主祭手中,抹上盐炭烤,光是那香气就让人食欲激增,秀麻吕毫不避忌地吞了一口饞涎,声音大得让主人皱眉假装没听到,仆役侧目偷笑。
终于烤好了,鱼一拿到手上,稍微形式上问候了主人,就风卷云残地把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鱼吃得一干二净,一边舔着鱼骨,拿起酒杯饮尽,一边还看着主祭面前那条鱼。
“吃吧,不用客气。”
主人一说,他也还真的毫不客气地又把那条鱼转眼变得只剩骨头,然后终于找回了些许的礼貌与气质,整整仪容衣冠,顿时看起来又像个家教良好的年轻人,与刚刚饿鬼一样的吃相完全连接不上。
“饿成这样,我差点以为您连碳炉都要吃下去了呢。”面对主祭的嘲讽,秀麻吕倒是脸不红气不喘:“嘴巴能吃饭就别忙着讲话,若能这样就能少惹许多麻烦了。无忧无虑吃饱饱的感觉真不错,可惜我有个可笑的坏习惯,一旦有事挂在心头,经常就忘记吃饭呢。”
--吃饭这种事情怎么需要你去记呢?主祭习惯性地环顾四周,想帮他骂一骂随从,然后才想起这小子似乎从来就不会带着随从或护卫同行,以他的身份家里一定有牛车,却也没看过他坐车过来,真是怪人一个。
“突然来找我,想必有重大的结果了?”
“正好…相反。”秀麻吕的笑容突然显得很疲憊:“我来这里,是想问问您有什么进展没有?”
“喔?”主祭问,心里却在努力回忆所谓的“进展”是指什么,相隔两个多月,他还有其他许多事要忙,秀麻吕的托付只是众多工作中的其中一件而已。
“那些纸上的墨啊。”
主祭这才记起来:“啊,是的…”
***
上次的会面后,原本对此案态度冷淡的主祭,不仅一手承下了对于“纸上的墨”的追查,并且很罕见地,在会面之后立刻开始着手尝试解决之道,没办法,受了某个人物的托付了嘛,何况,这是他的领域。
许多阴阳师都会有专属于自己的秘密小间,摆些不想让别人乱碰的、自己研究时不要任何人来打扰的东西。古今多少阴阳师,主祭大人的小房间无疑是其中最特别的几间之一。那根本不像一个阴阳师会有的房间。
勉强形容的话,西洋的巫师研究魔药的地窖还比较接近那房间的形貌,但是要比他们干净整齐一百倍。从地板堆到天花板的柜子排满了四面墙,仅留下几扇通风的窗户。柜子上面是一个一个小分格,上面有工整的字迹写着些名称,柜子散发着高级木头特有的光泽,地板也擦得晶亮,许多大大小小的锅盆、刀秤、杵臼、还有更多看起来不明用途的器具依大小型类,干净整齐地摆放在角落。
那房间在层层封锁的结界内,未经主人同意的人绝对进不去,甚至连门在哪里都找不到。所有的声、光、气、味都被某种秘术封锁住,只有踏进那房间的才感受得到,虽然房间里面一尘不染,空气中却满是浓浓的中药味。“中药味”只是一种概略的,对于晒干的草叶气味的陈述而已,如果对中药熟稔的人来闻却会发现那不全是常见药物会有的气味,有些气味很熟悉,有些却是全然陌生的味道。
每次待在这间房里,主祭的心情就会很特别,非常肃穆,这种气味往往让他想起许多回忆,虽然不愉快的居多,但他人生重要的时刻确实经常伴随着这样的气味。许许多多,非常重要的时刻,比方说,他的第二次投胎。
大陶甕里飘出青烟,奇异的味道蒸腾着空气,主祭大人将秤量精准的药材切成碎块,缓慢的倒入甕里。看着那些药材被热水冲流,像有生命地上下浮沉,如果稍微带些想像力,甚至可以感觉它们在惨叫着:“好烫、好烫…”
--是啊,我完全瞭解的,那种感觉,熟悉得很。
他嘴角扭出一个不算微笑的微笑。因为那就是他那两年的生活。
所以,他绝不会忘记他的起点,自己是藉由某种不正当,甚至可说是欺诈的手段坐上了这位置,这个在政治上认定的,阴阳师中至高的位置。就是他,一个曾经被定义为“无可救药的孩子”,他骗了全世界,并且,对此毫无罪恶感。
他甚至引以为荣,对于自己能用非常规的手段,羞辱了这个传统与知识的殿堂,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
***
“那只是非常便宜,甚至可说是差劲的墨吧。任何小官小僚都能拿得到的。”主祭的语调虽然只有些微的改变,少纳言已经听出来,那是信心十足的专家在做他擅长的事情时会用的口吻,不容许他有丝毫质疑。
“是吗?原来如此,很谢谢您…”秀麻吕说。
“让您很意外吗?”
“不,跟我料的差距不远,只是更证实了我最讨厌的猜想。”少纳言的表情就像被捅一刀一样,吃饱后好不容易浮现的血色,又瞬间淡得看不出来。
“…假的。全都是假的。”他喃喃自语。
两人都不急着说话,所以沉默淹没了好一会,空气里烤鱼的温暖香味已经稀释得几乎不觉,寒冷气息突然显得迫人。
“假的…?”主祭的脸色不愉,秀麻吕的话实在太容易惹人误会。
他赶紧分辩:“您误会了…如果不信赖您,我就不会请您做任何事情。不管是用什么神奇的方法,也不用麻烦自己解释给我听,老实说,反正我一定也听不懂,只要您有信心,我就相信那结果绝对可靠。”
--这小子…脸色诚恳却油腔滑调,虽然还是对他没什么好感,主祭却不知不觉地
解除了刚刚的敌意,表情缓和了些。
两人又沉默了下来,因为双方都不是脑筋简单的角色,不用讲太多废话,秀麻吕自然知道主祭此时坐在他身旁的目的就是要问清许多事情,多半是关于他这阵子的行踪之类的,而自己既然带给了他麻烦,就有义务对他无言的要求做出回应。只是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先说说看您大概想知道什么吧。”
“嗯,如果可以的话,谈谈您这阵子在暗中的努力吧?”
“‘暗中的努力’?”秀麻吕笑笑:“我猜您原本应该是想说‘无所事事地等待’吧?至少现在朝中普遍的评价,据我所知是这样的…”
“嗯。”
确实如他所说的,面对秀麻吕这段时间的失踪,众人只当他躲去女人被窝里发抖了,朝中不乏“无能”、“怯懦”等抨击,虽然主祭还透过其他管道得到更有趣的消息,却不忙着说了。
秀麻吕说:“主祭大人,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会被派来做这件事情?不管我们要找的是人或妖魔,抓人驱鬼都不是我的权责或专长。”
--现在才想抱怨,不嫌太晚了吗?主祭心中想着,嘴上却说:“那想必是因为您能力优秀所以才受到如此重用吧,年纪轻轻却…”
“…场面话就不要提了。我很清楚他们要的是什么,”少纳言毫不客气的打断:“他们想看我失败。或者说,想看看我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然后失败。真正被寄予厚望的追踪行动,早就依照不同势力,分成多线进行了。”
--听起来,你自己倒很清楚呢。主祭想。
“既然知道了,我当然会有我的应对。”秀麻吕说:“或者该说,这根本就是我最喜欢的情势。饱受期待者做起事来总是绑手绑脚,瞻前顾后的。完全不受期待,甚至被忽视,做起事来才方便。”
“喔?”
“何况,麻烦的、危险的事情都丟给别人去做了,我们不是更轻松了吗?”
他露出一丝微笑,在那缺乏血色的消瘦脸頰上,那笑容稍嫌狰狞了些。
***
就他所言,至少有超过五十组人马同时在追逐白玉楼主,成员从贵族的私兵、武士、僧兵、到追逐重赏的无赖汉等等,几乎所有负责处理风雅背后的肮脏事务的家伙都出动了,如果再加上一些难以确认身份、习惯活在历史阴影的忍者集团、侠客集团等等,真可说是众星云集。
他们各自用自己的方式收集线索,当他们自认找对了人,能说服他们自己与背后的主子,当夜京城就会悄然下一场血雨,因此被牵连的,可能是一个人、一个家、甚至有少数的案例会动到整个族的根基。许多人在这场追逐中丧失了性命,无论是被冤枉的,或是冤枉人的。
是的,一旦有追逐者自认得到了正确答案而轻举妄动,就会在他们害死冤枉者后不久随即丧命,由真正的白玉楼主动手。而且死的不只是负责下手的人,而是连背后的主人一起丧命。尸体旁边,还是摆着那张纸条。
“谨收灵魂一只白玉楼主”。
素净的白纸上一句简单的话语,却成了追逐者们最深沉的恶梦。永远那么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在感觉近得不得了的地方晃来晃去,想伸手去抓却只能抓到一团空气,而无以名状的恐惧始终紧随在后。
--如果继续追下去,迟早有一天,那张纸条会出现在我的尸体的旁边…这种想像,让身经惊涛骇浪的人也在梦中惊醒,他们在擅长的领域都有保护自己的自信,因此,这种完全脱离他们认知范畴的行为,反而让他们比一般手无寸铁的人感觉还要无助。
逐渐地,追索的行动停了下来,或者说,原本就秘密的行动变得更加隐讳深藏,没有人敢随便指着黑影大叫白玉楼主,也没有主子敢随意下令逮人杀人,当各方追索虚幻楼阁的行动纷纷碰壁,秀麻吕才像终于睡醒的豺狼一样,抖抖身子,开始追着血迹嗅闻,四处打探别人失败的原因。
***
“只是问几个问题而已,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生气了。”秀麻吕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
--不生气才奇怪吧!?你不帮忙就算了,这样戳别人的伤口,简直是不要命了。他终于理解为什么问起这小子的行踪会得到那样的回应。相对于别人的牺牲奉献,他竟然眼看着他们去送死,然后还想从这些死亡中获利,虽然主祭从来不是道德至上主义者,但他也觉得这行为真是厚颜无耻。
心中这么想,脸上仍是不动声色的一号表情,秀麻吕瞄了一眼,却一语道破主祭的心声:“您一定对我很不满,觉得我真是寡廉鲜耻的米虫对吧?主祭大人就是那么认真踏实做事的人,所以才让人信赖。”
无视于对方的窘迫,他悠然续言:“可惜我嘛,向来没有那么好的耐心,要叫我敲破一面墙,却不肯给我槌子跟木釘,我可没有用头去撞墙的嗜好呢。既然别人乐意代劳,我也没有阻止他们的必要吧?如果他们也敲不破,我就一起去帮他们想想办法搂,在伤口上洒盐什么的,我从来没有这个意思的。”
如果他的表情没有那么真诚,主祭几乎要把这一串听起来太过天真的话语解读为恶意的讽刺。
“总之,我们的朋友已经热心地帮我试过了哪些路是走不通的,与其凭空猜想,不如从之前一连串的失败中找出方向,我认为这样做,成功的机会是比较大的。”
“那么,结果呢?”
“目前得到的都只是枝叶,还没有称得上结果的东西。确实比上次见面时之前知道的多许多,但考虑一下我方的牺牲,只有这样的进展简直是失败,大失败。”
秀麻吕语气中的沉痛之意,令主祭也为之吃惊。
***
约一个月前,亦即白玉楼后约八个月
幽华穿上合身的夜行装束,准备另一次的远行。当她走过庭院时,幽灵们看到她纷纷行礼致敬,让开一条宽宽的路,比较熟稔的会加一句“幽华小姐”的招呼,
比较疏远的则连称呼都不敢,只是非常敬畏地低着头,看着她的影子。
“不带我们去吗?”
幽华转过头,说话的是若葵。
“只有您一个人,真的行吗?”空寂和尚说。“您要贯彻独来独往的美学无妨,但也要考虑一下我们的心情,连紫音姑娘都不带吗?她对于那些家伙可是很有一套的…”
“如果带你们去会比较好,我一定会那么做的。”幽华说:“但正因为是今晚,你们出现只会让情势更复杂,我不想让他们误会我们是去吵架的,即使是紫音也会增添他们不必要的戒心,所以只能我去。”
紫音只是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确实是非比寻常的夜晚,平常她送小姐出门,绝对会一路目送到看不见她背影为止。
“总之,一切小心。”辰巳说。
“行了,别摆着那张脸,我又不是去打架的。”幽华笑说,看着那好像不知忧虑为何物的笑容,也足以让周围的人跟着放心露出微笑,即使明知那也许只是没有瑕疵的演技而已。
只是看着这些互动,绝无法想像他们前一晚还争执得非常厉害,但他们也都不是寻常角色,很明白大敌当前必须一致向外的道理。
幽华看着爷爷的脸,虽然一言不发,脸上始终写着担忧两字,也难怪呢,不寻常的夜晚,若处理不当,白玉楼也许会在今晚彻底瓦解。
她又转眼,看着庭院远方的角落,一群散着淡黑色薄雾的幽灵聚集在那边,好像由黑纱堆成的小小孤岛。若不是发着幽灵特有的白色荧光,几乎要被月影吞没,
幽华很清楚,那是一群绝对希望她失败的幽灵,看到她越痛苦,他们会越开心,所以她更是要从容不迫,绝对不能示弱。
“那么,我走了。”
死蝶已经寻出一条不会为人所见的道路,幽华跃过墙壁,风儿吹猎过她的发梢,转眼无踪。
目送她离去,良久,空寂和尚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
“你很清楚你的小姐是什么个性吧。你也猜得到她会怎么做?那你有没有想过,对她说那样的话,很可能会害她更惨?”
紫音不答,只是走到房间里,坐下来,等她回家。
***
“目前为止知道的…”秀麻吕敲敲额头,流水般的讯息便从口中倒出来。
“白玉楼主能洞悉护卫的布局,所以能躲过护卫,或针对最弱的一点进行突破;他熟知目标行程,即使那是只有最贴身的护卫才会知道的事情;他不怕陷阱、毒雾或受过训练的凶恶野兽,某些凶兽他甚至能让他们害怕得逃走或无法发挥正常作用;他不怕法师的式神,不但能在式神隐形时察觉其行踪,必要时能够破坏之,甚至能够反追溯术者的行踪;他能巧妙地撕裂结界,并且在术者亲自检查之前,不会被其察觉…”
这一念就是好久,与他平时变化丰富的语气完全不同,像背书一样语调平板而且内容缺乏连贯,当主祭发觉时,他好像已经失神了一会,而且被秀麻吕抓个正着。
“主祭大人,您也许觉得刚刚说的这些无聊,但每条结论都是用数条性命换来的。那些追逐白玉楼主的家伙们都把其中的某个小部份当作机密,死抱住不放,真是愚不可及。如果每个团体都只能掌握到小小的破片,就算看瞎了眼也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蒐集它们,把它们全部凑在一起并拼出个意义,就是我这些日子的努力成果。”
“那您又是怎么让他们乖乖地交出自己的破片呢?”
“这个嘛,用诚意去跟他们交往,自然能够感动他们。”秀麻吕说着毫无诚意的谎言。其实主祭早就大约瞭解了秀麻吕是怎么说服他们,只是若不从他口中得到验证,始终难以相信那是真的。
“接下来是重点了,由上述已知的事情,我们能够反推其能力的极限。他不能隐形、不能穿墙或遁地、要杀人必须在某种特定条件下进行,我推估最可能的限制应该是‘距离’,有许多死亡虽然看似在众目睽睽下发生,却不代表他不能躲在暗处行凶,甚至也许死亡是早在前一晚就决定好的,有极少数的案例,不是死在家中的死者家里却发现了入侵的痕迹,给了我这个灵感:也许方法都是一样的,
只是他能任意将死亡时间往后推延而已。但他总是必须接近到与死者几乎面对面的距离,才能令其死亡。”
--这么说来,莫非是某种特定流派的咒术?或是毒药?如果能得知这么完整的条件限制,以他的所学就能做出些判断了,主祭感觉似乎曙光已现。
“但是上面说的,也可能全是假的。”
他才刚准备基于这些用生命换来的珍贵资料说出一些自己专业上的推测,秀麻吕却随即一句击沉。
“假的?”
“会这么说,是基于我另外一线的调查,以及您亲自验证的墨迹这两点。”
“我上次说过,对于‘未留下纸条的可疑死亡’的调查,基于利害关系的延伸线,确实可以锁定到几个家族的势力。这些日子为了这个我几乎跑穿了鞋底,这张纸是我的心血结晶,请温柔的拿啊。”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有些破烂的纸,主祭接过去,很自然地开始寻找熟悉的名字,比方说西行寺家,当他发现上面没有时,一股不知该说是安心还是失望的情绪浮上心头。
“就这些?”主祭把纸条还了回去,上面的名字少得可怜,才三个家族而已。
“是啊,扣除许多没必要的自相残杀、病死等等,比较可疑的死亡一共二十三件,将利益延伸出去,明显可以图利到这些家族。交集非常明显。”
“但是,我却不相信白玉楼主属于里面任何一家。”秀麻吕说着,把纸条粗暴地揉成一团,主祭啊了一声。
“我还以为那是您心血结晶。”
“确实是,但如果没有用,就只能这样。”秀麻吕说:“我只要稍微查一下,就很顺利地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东西,我敢说继续追下去,一定还可以把范围缩小在某个单一对象,然后当我得意洋洋地宣布我逮到他时,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怎么会…”
“正因为太顺利了,让我感觉有些不安,会不会这一切都只是迷阵而已?当我有这个念头,重新检视我的成果,发现利益交集得太漂亮了,漂亮到,简直像已经画好在那边,我只是把它再描绘在我的纸上而已。我所看到的一切,也许根本就是经过操弄后的结果。每个人去用不同立场去分析这些死亡,就会得到他自己想要看到的一面。”
“当我发现到这点,重新审视我刚刚说的那些推想,发现能得到那些结果,是我已经暗暗假设对方是尽了全力在做这件事情,那如果对方始终留有余力呢?如果他还能这么悠闲地布下这重重的陷阱,显然根本就没被‘逼到极限’吧?纸上的墨为什么很重要呢?白玉楼主能对于权力与利益的流动如此清楚,他绝对与权力核心异常接近,换言之,是个养尊处优的贵族。这样的身份想要拿到好墨是非常简单的,要拿到便宜粗劣的墨反倒相对地困难,只是这么小小的、没有人会注意到的地方,他却仍不厌其烦地做出隐蔽踪迹的努力。这细微的剖面,便足以展现其令人惊讶的细腻心思与实践力。”
“看似欠缺考虑的犯罪,却从广大范围的利益纠缠,至一张纸条上的小小墨渍,都留有程度不一的余力,确实按着自己的步调操作着,用宁静却激烈的形式展现意图,实行层面则几乎毫不犯错,也不自满于目前的成功,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这样的对手,真是有趣得令人不知所措呢…”
秀麻吕脸上在笑,身体却微微发着抖。
“我看您最好休息一下…”主祭说。
“我看起来很累吗?其实一点都不累。您还想听吗?我还可以说更多,不过或许确实打扰太久了,您已经厌烦了吧?”
“关于白玉楼主我确实已经听得够多了,我比较想听您说说另外一件事情,您是怎么跟其他那些势力交涉的呢?”话是问句,但语气有些微不同,秀麻吕瞬间洞悉了其背后的意涵。
“您知道了?”许久,他慢吞吞地问。
“您消失的这段时间,我当然会与一些善于打探消息的人们探听您的行踪,其中某些人之前也与您接触过了。他们都对您印象深刻,虽然不是什么友好的印象,您却用某些巧妙的方法说服了他们,让他们相信您能做到他们做不到的事情,只需交换自己所知的情报,就能换来您的协力。但那些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哄的,您必须要用‘具体的承诺’换取他们的信任…”主祭说着,盯着秀麻吕,像要看透他藏在那看似无所谓的轻佻笑容背后的真正意图。
“‘把你们所知的一切都告诉我,半年之内,我会找到真正的白玉楼主交给你们,如果找不到,就任凭处置。’如果我这双老耳朵没听错,大约一个多月前,您应该是这么说的吧?”
“嗯。”
“如果那个组织是您第一个达成协议的,到现在还剩四个多月,而我猜您不只跟这个势力做成交涉,所以时间也许剩得更少,三个多月?”
“大约是这时间,没错。”
“那么,除非您刚刚还瞒了我什么重要的事情,不然恕我这么讲,您的胜算似乎少得可怜。”
“我并没有瞒您什么。是的。”秀麻吕一次回答两句话。
“那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秀麻吕叹口气,摇摇头,表情就是懒得解释的样子。一会,说:“若您已经知道那么多,想必也知道目前我已经惹了不少麻烦了…要得到足够的线索,我必须去招惹所有以前根本不想惹的人物…”
“他们不全是那么讲理的,是吧?”
“是啊…如果有更优雅又轻松的方法,我也想用,但那是有充足的时间与人力时才能实现的奢侈。现在手上掌握的实在太少,情况又不容许我慢慢来,要走捷径,这就是必须的代价。”
“代价啊…”
“是啊,从我决定这么做以来,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不过,对付这么难缠的对手,我原本也没有期望能毫发无伤地逮到他。会付出相当的代价是基本要有的觉悟。虽然某些代价实在是太重了…重得令我难以接受呢…”
“所以,您也很久没有去中将大人那边了,就是怕牵连吗?”主祭问。
“嗯,不能给别人添麻烦啊,而且那是一块我想要珍惜的地方,虽然跟我想要的仍有段差距,但很接近了…”
“‘想要的’?”
秀麻吕好像一时说溜嘴,觉得再回答下去太麻烦,只摇头不语。
“所以,独来独往,不搭牛车,也是怕牵连到随从或护卫吗?”
“我只是喜欢走路而已。”
--不坦诚的臭小子,不过也真怪,一般贵族会倾向把自己的性命当作第一优先,把仆役的性命视为可以忽视的杂草,这种为了怕属下送命而选择自己走路的上司是非常稀奇的。
主祭冷漠的脸上难得露出表情,那是看着某个执迷不悟的傻小子会有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