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脱
逃脱
躁动的斑驳在失衡与尖锐的世间穿行,人们总在被动地顺时代的推动。
末世后重建的家园仿佛只留下轻浮,无规律地舞过,却发现竟无地自容,阴霭永久地隔离眺望的目光,余下仅有霓虹,快喘不过气来。
胡乱的涂鸦下有着不可否认的美感,作为大门,贯通两个世界,在迎合时代的疯狂之下,压抑着叹息与审视。
穿过遮掩另一边天地的它,沿深邃的道路往下,传出与一切都格格不入的悠扬乐声——在这里,也只能在这里,深埋于地下的佛罗伦萨,才仅有人性的容身之所。
贰纪(人类重建后纪元)456年
“三天了。”佟念坐在餐桌旁,许久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这么久,安管局还没有解除调查,看来他们这次是打算死磕到底了。”一名长相粗犷的男子皱眉道,虽说社团的准备十分充分,但终究也只能在规则上找漏洞,要是安管局不顾一切要针对某个人,他们可以做到的也仅仅只有躲藏。
“整整456年,他们终于忍不住了吗?”男子握紧双拳,在桌上狠狠一砸,木制的桌子发出痛苦的呻吟,似是在反抗这份压迫。
佟念站起身,冷静道:“按这种局势下去,多少是不利的局面,准备让大家先撤离吧。”
“行,也只能这样了,我去喊他们回来。”男子随之起身,向外走去。
“我去。”佟念抄起一旁的卫衣,抢先一步走在他前面,男子目睹他远去的身影,轻叹口气。
几天闷在佛罗伦萨社团的地下室,即使环境再好也难免不适,佟念推开沉重的大门,戴上兜帽和口罩。
步出小巷便是45区少有宽敞的街道,交错的光芒不时划过他的眼,着灰黑色卫衣的佟念缓慢地低头前行,染上彩的灰尘都仿佛在排斥他的黯淡。
44区,43区......直至6区。
画师和诗人应该就在附近吧......佟念为了确定两人的位置,拿出手机对比之前发来的图片。
是在这条街了——他轻划屏幕退出,目光却不经意地凝固在置顶的信息上。
「嘿嘿,最近有点忙啊,下次见面定在三天后的这个时候吧」
一句话后还附带着 /拉勾 的表情,那时他也回了一个,表示不见不散。
三天前,二人刚在6区的街道分开,安管局的调查令便正式下达,佟念躲进社团的地下室里,隔离这片天地,也隔离了与她的联系。
局势往糟的情形发展,这时最好的处理方式或许就是尽量不将她牵扯进整个事件之中。
但......今天自己冒着危险离开社团的的举动,又何尝不是心里还抱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想再见她一面。
就是这条街啊,这个时间段,少男少女私语后分别,她用遥远距离外的再次相约表达心中委婉的情意。
他来了,茫然的,盲目的,环视四周,除去刺耳的鸣笛和攒动的人影,期盼的目光转为失落。
赴约的少女啊,她匆忙地赶到这,同样的地点,也是同一时间,同样用兜帽遮掩自我的两人,同样地望向马路的另一边。
行驶快速,也恰挡住视线,低下头,各自叹息。
“他/她,没来呢。”
泪水滴落,画手悄然将这幕揽入眼中。
他没认出画面的主角,只知道,一道轻浅又深刻的轨迹划过了,悲伤刻在脑海里,手便不由自主地动起来。
浓墨重彩,灰白分明。
这大概就是时代的主色调。
站在一侧的诗人看着画作迅速成型。
默念不足,抽出随身的纸笔。
-
昏暗的天幕被光芒划破
闪烁的明亮充斥整个街道
那被错过的轨迹里
背向世界而行
不住的喧嚣
如城市积攒的抱怨
病毒般的躁动
于交错音波中穿行
一次又一次地划过
直行人的左/右耳
不经意的偏头
仅剩彼此的观望
往日私语相织
今朝陌路相逢
虚空中泪光闪过
激起一片斑杂
街边画手笔触轻落
万千景观
化作平行线跃然纸上
无尽的穿梭隔开了你我
遥远的观望已分不清容颜
只待人潮散尽
万事宁息
背对的两人
沿平行的街道
永不相交
-
最残酷的是人被赋予情感,却又无法拥有维护它的能力。
此时此刻,唯有暂且压抑住,待最终的爆发。
佟念的双眼合了又睁,一切又如往常,步履却可见的沉重了些。
晃去杂乱的情绪,开始在街旁找起画师和诗人的身影来。
“在这呢。”诗人向佟念挥动手臂,三人会合。
佟念抬起低着的头,看向两人有些奇特的氛围。
“......”佟念指向画师的眼睛,“你被谁扁了。”
“他被残酷的生活扁得遍体鳞伤。”诗人解释道。
画师白了他一眼,“滚,滚。只是取个景有感触而已。”
他的画板还立在一旁,行人纷纷而过,却没有一个人把目光投向那副精彩的画。
“妈妈,那个叔叔画得好好看,我能去看看吗?”孩子单纯的声音显得突兀。
大人惊恐地捂住他的嘴,“不准去,他们是怪人,知道吗?”声音很小但仍传入三人的耳中。
“哈哈,你是怪人!”诗人指着画师笑道。
“话说,能让我看看你的作品吗?”佟念也好奇他的画。
“不给。”画师没好气地用布盖住画作,说道:“还没上色呢,完成了再看吧。”
嬉笑着打闹,怪人得有怪人的觉悟,何必为事实自恼。
......
社团在外的人不多,毕竟情形紧张,没谁神经病似的闲着出门。
画师和诗人不算,他俩本来就是。
足有十余人聚在“佛罗伦萨”的会客厅,佟念对所有人说道:“大家都准备一下,等今天外边人最多的时候就要撤离了。”
“OK!”其他人都没说话,画师一人大声答道,诗人看不下去将他头按下。
社团里气氛从来没有如此凝重过,一阵沉默后各自回房。
唯有骑手留了下来,对佟念沉声道:“酒窖里还有一瓶好酒,怕带不走,喝了吧。”
“行”佟念打开餐厅的侧门,下楼拿来那瓶珍藏已久的红酒。
在贰纪,整个新生城估计都找不出这样的好酒吧。
二人却毫不珍惜地倒上两大杯,并排坐在桌前,大口大口饮下,根本就不是品美酒的姿态。
“这次是你的主意吗?”骑手的头垂下,话中已有几分酒气。
“嗯。”鼻音很重。
“没跟别人说过的事。”骑手又咽下一口,清凉的酒液从喉流下,压制着内心复杂的情绪,让他能好好地陈述一个故事。
“父亲的情况和你很像。”想起什么,他睁着眼,“别占我便宜,很认真地和你说。”
佟念摆摆手,示意他继续。
“他是佛罗伦萨以前的成员,代号和我一样。”
“社团里谁没犯过事啊,当年他比你这回还严重得多,骑车和财团的子弟比赛,最后他赢了,财团的人失手摔死了。”
佟念抬头看他,他的表情很平淡。
“骑车失误摔死的,众目睽睽之下,当场也不好拿父亲怎样。”
“可自从那一天,他再没回过家,也联系不上了。就像一个人凭空消失,我和母亲两人没有稳定收入,一直居住在了贫民区,从小便成为抬不起头的人,最差的吃穿,最差的教育,可我还是要骑车,因为母亲告诉我,父亲是骑车最棒的人,却没来得及获得最高的荣誉就被财团害死了。”
佟念想要出声安慰,却被骑手打断。
“大可不必,这只是一场闹剧罢了。”骑手眼中终究出现了泪,“他没死,他只是被社团藏了起来,为了不牵连我们母子二人。”
“当我知道这个消息第一时间是兴奋,然后,便发现再无情绪。”
“在认知里,我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不知道如何表达对待父亲的感受。反而一直坚持的东西突然模糊不清了,剩下只有苦,那是他唯一留下的,作为父亲唯一留下的。”
“或许我无所谓,母亲却常在夜里自问自答:‘要是那次我们一起该多好,一起承担,一起过另一种生活。’”
“那时我想,父亲的决定真的是对的吗?我不知道答案。但余下的日子里,父亲的眼中少不了悔意,这或许是他的答案。”
“那你的答案呢?”骑手的目光看向佟念,向他发问。
......
骑手醉倒了,得亏还有时间能缓冲,不会耽误行动,佟念将他拖回他的房间。
现在只有他一人了,或许正好安静地想想吧。
安静,房间是安静了,但他的大脑里多是杂乱无章的图样,反复涌上又被压下,以致最后甚至有些痛苦。
他想打开灯,同平常一般和别人吐槽社团的装修,听作曲家的新歌,吃厨子的料理,和拳手来场酣畅淋漓的格斗。
可因为自己,所有人要被迫离开佛罗伦萨,大家都很难受,虽说没有人将责任推到他身上,佟念也知道自己现在不该去打扰他们。
正因如此,他不能太自私了啊。
嗯,不过,记得画师的画还没看的吧,找他倒是无所谓。
佟念脑子里突然跳出这么个想法,于是他走过长廊,敲开画师的房间。
“诶,你来了。刚准备喊你来看。”画师的房间总是不大整洁,他站起身,手上还沾有颜料的色彩。
看来完工了?来的倒正好。
佟念打声招呼,走到画板前。
他呆住了。
悲伤的情绪怎么也抑制不住。
五彩斑斓中,灰白的男女错过。
城市上空不曾有的彩云层层叠叠,他低头,她回首——没有发现对方的存在,但那双眸里映出整个世界。
可又怎样,没有他,终究徒有其表,放肆过后只是冰冷。
“谢谢。”佟念郑重地向画师说道,转而走向大门。
“你去做什么?”画师摸不着头脑地发问。
“兜风。”
......
再次推动,跨坐在随意倚在巷子里的自行车上。
空气越来越躁动了,他的心活跃起来,伴一声急刹,拐弯,冲开沉重的枷锁。
6区。
“曹落白女士,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安管局的调查人员出示过证件,命令道。
她抬头,盯着后方的街道。
“再次提醒你一遍......”调查人员不耐烦地说道,却听见刺耳的破空声飞速掠过。
她的眼里不仅有整个世界,还有他了。
来不及反应,也根本没有想到。
佟念双手一揽,把她带到了后座上,留给调查人员的只有被带起的灰尘。
“抓住他们!”领头的人脸色大变,跟着冲出街道,“目标任务带着人跑了,请求支援。”他不信在安管局庞大的势力下,两人还能逃出生天。
“惊不惊喜?”佟念使劲蹬着自行车,寻找逃脱的道路。
少女将脸贴在他的背上,“没什么惊喜的,知道你会来。”嘴上这么说,笑容却无法抑制地洋溢。
“要是被抓住怎么办?”佟念大声喊道,路旁的行人不禁注意到他们。
“那就被抓住呗,抓住也是一起啊!话说你还没骑车载过我呢,值了!”
对啊,值了!
接近人流最多的时候,急行的二人越发难以向前,到了6区最繁荣的街区,密集的行人像一堵墙阻隔在两人和另一片天地之间。
佟念停下车,目光投向身后的少女。
“干嘛,有这么好看?”她笑得越发灿烂,没有一丝紧张。
安管局的身影已出现在视野内,他却像没有看见似的仍盯着少女。
“嘿,这边!”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仰头看去,是骑手站在楼顶,“冲上来!”
他指了指一旁斜支着的木板,示意借惯性冲上高度递进的几座低矮的楼房。
“不可理喻!”佟念笑骂道,动作却不慢,加速,再加速,顺倾斜的角度冲上一座又一座楼房。
少女的惊呼声还拖在身后,两人已到了骑手身边。
“路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让我们开始一场不可理喻的逃脱吧!”
一路上是各种铁板和木架搭在楼与楼之间,两辆自行车在人潮上空,在混凝土的山岗中穿行,划过天际,连积压的雾霭也被冲散。
“哦——”骑手飞跃到另一幢楼房上,空中翻滚一圈,向世人展现他不羁的舞蹈。
足有几十米高空,任谁都会害怕,肾上腺素快速分泌,兴奋对峙恐惧。
“怕吗?”佟念的话语被疾速擦身的风带入她耳中。
“有点!”
“给你壮壮胆!”他顶着大风出声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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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都是人群
哪里都是楼房
哪里都是大海
哪里都是山岗
哪里有我们
哪里就是佛罗伦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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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呼喊却像是惊人的合唱,风啸着,自行车落地恰是有致的拍点,“飞行”的三人勾出独立于世界的惊艳。
现在,他们是主角,藏污纳垢的世界一片灰暗。
“妈妈,怪叔叔!”小男孩手指天边,那有翻飞的身影,有宏伟的声响,“这歌也好听......”他突然想起早晨的呵斥,忙闭上嘴。
耳边却响起千万人的合唱。
他好开心,终于有人认同他的想法了!于是也一起出声,直到响彻整座城市。
他们是多么奇怪的人啊,做着与所有人都不同的事,可此刻,压抑的思想像被划开一条缝隙,无处不是共鸣,他们所为,好像才是真正该做的事!
人们拦下了安管局的车辆,这堵城墙围困了想上楼拦截的人员,当有人掏出枪,却被一拳撂倒。
“我们这么多人,一起上!”
小巷口,佛罗伦萨所有成员站在一块,静听人山人海,山呼海啸。
“似乎,我们没有撤走的必要了。”
画师抬头——跃行的他们,就是画中原不存在的云彩,替去灰暗,成为新的色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