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谈无阻

神秘博士·短途旅行
言谈无阻
Free Speech
作者 尤金妮亚·普森雅克
翻译 琪琪 | 校对 墙
“1月17日下午5:56,面谈开始。审讯员:罗克特探长。”
审讯室里很闷。我想喝杯水。我想给海伦娜打电话。我想知道谁向警察举报了我。但我一个字都浪费不起了。
“姓名?”罗克特问。
“埃米尔斯·陶德。”
“年龄?”
“二十三。”
“住址?”
我皱起眉。他们知道我住哪。就是他们把我抓来的。
“住址?”罗克特重复道。他灰色的眼睛中透出岩石般的冷酷。
“污泥镇东,鱼骨路,216号公寓。”[1]
[1]此处采用意译而非音译。
“职业?”
“园丁。”
罗克特靠在椅子上。“算不上高收入职业,对吧?但我们听说你最近话可不少。比你这个收入段的人多出一大截。要不要跟我说说,你哪来的钱给这些话买单?”
我摇头。罗克特用他的舌头芯片轻叩牙齿。“埃米尔斯,你面临着若干项严重的指控。盗窃罪,谋反罪,煽动罪。为了你自己的切身利益,还请你配合。”
我能感觉到自己舌头上的芯片,它在嘴里滚烫且沉重。芯片直接关联着我的银行账户。每说一个词花一德鲁宝[2],在斯卡兹星一贯如此。你会在十六岁生日那天装上芯片,打那时起就得为说话买单。而我手里只有几百德鲁宝。我不想在婚礼前一周说不必要的话。我得为誓言和新郎的祝酒词省点钱。但于警察而言,这不成问题:他们有一笔额外津贴,用以补偿对嫌疑人的审讯。而我——正一步步逼近赤字。笔谈也是不行的。你必须持有一个由政府颁发的特殊许可证,而且很贵。对我这种人来说太贵了。
[2]原文为Drooble,疑似致敬了Harry Potter。HP中有一种零食名为Drooble’s Best Blowing Gum(吹宝超级泡泡糖)。
罗克特叹口气。“如果你拒绝开口,你的沉默将视同认罪。你可能会被处以罚款、入狱服刑;或者经政府批准,接受永久性的喉头切除术。这是你想看到的结果么?”
我摇头。
“那就开始讲吧。”
我照做了。
“想给海伦娜买戒指。”
“海伦娜?”
“未婚妻。”我打算冒险一试。“打给她?”
“不。继续讲。”
“她家有钱。我——很穷。想求婚。没钱买戒指。”
海伦娜习惯于享受生活中的美好事物。她家在日落山上拥有一座豪宅。那是一座智能的房子,配备着一个家庭助理。她在家里经常喊着:“阿丽亚娜,把灯打开。”以及“阿丽亚娜,放点儿舒缓的爵士乐。”之类的话,从来没有考虑过成本。
“在一起很久了?”罗克特问。
“六个月。”
罗克特双手抱胸。“像你这种出身的穷小子,和一个富家女恋爱?你们怎么认识的?”
“工作。在她家。”
我没有跟罗克特描述细节。我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时,我正在照管海伦娜卧室窗下的花圃。她在唱歌。唱歌!歌声仿佛融化的焦糖。想想看,你得多有钱才能随心歌唱啊!那时我听得如痴如醉。她不经意瞥了一眼,然后看到了我——我两条小臂都沾满了泥,不过我猜她喜欢我的身材。我相当强壮——这得归功于每天推割草机和处理无数袋粪肥。
海伦娜止住了歌声,拿了一杯水走出来。
“你好!我们还没正式见过面呢,对不对?我是海伦娜。我猜你可能想喝点儿水。”
“多谢。我叫埃米尔斯。”我回答。接过杯子时,我们的手轻轻擦过。
“你种的是什么呀?这真是美丽绝伦。”
“芍药。”
“多可爱呀。她们比康乃馨漂亮多了,康乃馨呆头呆脑的,你说是不是?芍药照料起来容易吗?”
我点头。“只需要阳光。湿润的土壤。”
单单这番交谈,就意味着我不得不省掉明天的外带咖啡。但这一次,我并不在乎。海伦娜笑起来,似乎是明白了。
我们开始在晚上见面。我们会聊上几个小时。好吧,绝大多数的话都是海伦娜说的。她跟我讲了所有的事情:她的家庭、朋友、新车、喜欢的衣服,以及她对音乐的热爱。她从不强迫我给出回应或发表观点——我也付不起说那些话的钱!
“你真是个好听众,埃米尔斯。”她说。我把这话当成一种赞美。不久,我决心要同她结婚。
* * *
“所以你想给她买只戒指,但是你没那么多现钱。”罗克特说,“然后呢?”
“最好的朋友带我去玩纸牌。”
“先等一等。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我保持沉默。我不想让马莉再被当局抓到痛脚。
“你必须回答,埃米尔斯。说出你朋友的名字。”
“马莉·埃文斯。”
罗克特在记事本上潦草地写下了这个名字,然后在下面划了三道线。“马莉·埃文斯?就是那个代表‘饶舌解放’,发表了一堆分裂性质演讲的小姑娘?”
我点头。“饶舌解放”——或者简称“饶社”[3]——的宗旨,就是取缔舌头芯片,让斯卡兹星的所有人都能毫无阻碍地讲话。有时你会看到他们的海报,上面有一张兔子的照片和“饶社”的座右铭:“不‘兔’不快”[4]。截至目前,“饶社”还是小打小闹,成员很少,也没有充足的资金来发展事业。
[3]“饶舌解放”原文为Garrulous Liberation,“饶社”原文为GLIB,而glib这个词本身有“油嘴滑舌”之意。
[4]原文为Let Us Rabbit On。在英语俚语中,rabbit可作“说话”解。
“我们过会儿再来讲马莉。”罗克特说,“现在先跟我说说纸牌游戏是怎么回事。”
“四张牌的‘吹牛皮’。在‘幸运延龄草’酒店。”
"那是个高档的地方。你怎么进去玩牌的?”
“马莉在酒店打工。搭了点关系。”
“你们俩都参与了游戏么?还是只有你一个?”
“都玩了。”
我还记得,马莉为我们争取到牌桌上一个位置的时候,我们别提有多激动了。高赌注游戏,有机会赢一点钱。我,要给海伦娜买只戒指;而马莉,要给“饶社”筹集资金。赢了钱,我们俩对半分。
“所以你同埃文斯女士一起去玩了牌,然后你赢了一些钱?仅此而已么?”
“不完全是。”
“那解释一下。从头说起。这场牌局是什么时候的事?”
“12月13号。”
“13号……星期五啊。”罗克特说,“你那天晚上手气不太好吧[5],埃米尔斯?”
[5]指“黑色星期五”。在民俗星象学上星期五和数字13都代表着坏运气,只要任何一个月的13日恰好也是星期五,这一天就被称作“黑色星期五”。
我摇摇头,回想起那个夜晚。马莉和我,两人穿戴整齐,在酒店大堂见面。她抛掉了一贯穿着的牛仔夹克和厚重的靴子,换上了吊带裙和高跟鞋;我借来了爷爷的西装外套和领带。我们朝对方竖了个大拇指,然后上楼直奔房间而去。
一个矮胖的小机器人驱动轮子,到门前来迎接我们。是一个电动的发牌员!
“请付入场费。”它吟咏般说道,同时张开嘴巴。
我给它喂了五千德鲁宝的纸币——那几乎是我一辈子的积蓄。它吞了下去,哔哔几声,然后伸出扁平的、像托盘一样的舌头,上面放着一叠筹码。我捞起筹码,在桌边坐下。
就在马莉付入场费的当口,我看了看另一位玩家——是一个穿毛领大衣的大胡子男人。他身后的阴影里,站着个身材魁梧的家伙,脸上有一道从嘴唇延伸到耳朵的伤疤,顿时令我毛骨悚然。大胡子用手指点了点,刀疤脸便走上前去,从他面前的银茶壶里给他倒了杯茶。
* * *
“除了你和埃文斯女士,还有谁参加了游戏?”罗克特问。
“一个叫马克西姆·加瓦利特的伙计。还有他的跟班。”
罗克特这时抬了抬眉毛。“我们知道加瓦利特先生。你在13号晚之前见过他么?”
“没有。”
“还有谁在?”
“博士。”
“就只是‘博士’?”
我点头。
“这个……博士,没有说出全名?”
我摇头。
“能跟我描述一下这个人么?”
“高个儿。很瘦。棕色头发乱翘。细条纹西装。感觉他很有钱。”
“这话怎讲?”
“话很多。”他看上去太阔了。我记得那天晚上博士的登场方式。我问了马莉同一个问题:“还有人要来吗?”
她竖起一根手指:“穆德罗斯特教授。”
“计划有变!”
那个嗓音,清晰、响亮,又显得冒失。是博士。
“穆德罗斯特教授今晚不能来了。”他说着,大步走进房间。“她突然给叫走了。在最后一刻接到邀请,要到今年的国际植物学会议上做一个关于巨型多肉植物的报告。幸好,我已经安排好来接替她的位置啦。”
大胡子男人,也就是加瓦利特先生,皱了皱眉。“斯卡兹星上没有巨型多肉植物。”
“那样的话,报告应该会很有创新性咯。”博士将一叠现金塞进机器人的嘴里。“入场费。这个是我的座位吗?”他耸了耸肩,脱下他的棕色大衣。“啊,看哪,‘输片’[6]!我喜欢薯片。最好是刚出炉的那种。新鲜可口,再来一小撮盐。对了,我是博士。你们几位是……?”他朝我们几个点了点头。
[6]原文为chips,可作“薯片”、“芯片”或“筹码”解。【为什么这么多一词多义梗!!扣钱!!!ヽ(`Д´)ノ】
“埃米尔斯·陶德。”我说。我打心底里诅咒这个让我不得不介绍自己的男人。我还得给牌局省着点话呢!
“马莉·埃文斯。”马莉小声说。
大胡子男人紧紧盯着博士好一会儿,眼睛都不眨一下。“马克西姆·加瓦利特。”他总算开了金口。
“不错!”博士说完,收起筹码坐下了。
“那我们可以继续游戏了吗?我从来没玩过‘吹牛皮’。个人而言更喜欢‘对儿牌’[7]多一点,很有意思,你只需要声音够大反应够快。跟‘抢邻居’[8]很像,不过一旦有人翻出了对牌,你就得大声喊出来。”
[7]原文为Snap,游戏规则是玩家轮流下牌,出现相同的牌时要抢先喊“对儿”。
[8]原文为Beggar-My-Neighbour,又名Strip Jack naked等。
我和马莉交换了一个眼神,她显然跟我在想同一件事:好一张快嘴!
游戏开始了。机器人发牌员往每个玩家面前的桌上吐了四张面朝下的牌。我拿到了匕首3、高脚杯5、宝石骑士,还有一张匕首A。还不赖——直到我想起在四张牌‘吹牛皮’的规则里,工作日期间A是很小的牌。我瞥了一眼另外几人。加瓦里特面无表情,但马莉咬着嘴唇,博士则皱着眉头。是专注?还是失望?我不确定。
我们下了赌注,然后开始交换牌。我交出了匕首A,指望换回一张4点来凑个条。
天不遂愿,我拿了张该死的洋葱2!加瓦利特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我决定弃牌。十分之一的钱就这么没了。我竭力保持乐观,幻想海伦娜戴上戒指的情景。
“加注。”加瓦利特说着,又往桌子中央推了一叠筹码。他手指敲了敲,刀疤脸又给他续上了茶。
“唔,好茶!”博士又开口了。“不过我猜这些不够跟我们其余人分享吧?”
“没错。”加瓦利特立即回答。
“反正我们这里的主人也喝不了茶。”博士朝机器人点点头。“发牌员机器人,A型的。摄入单宁和类黄酮会有不良反应——会变得有点儿疯癫。想想看,垃圾桶到处乱窜,还会撞到东西。”
没人说话。我真的不愿显得无礼,可这种时候我实在承担不起什么聊天了。
“你们这些人不太爱说话。”博士说,“活像一群花园地精[9]。”
[9]欧洲神话和传说中的生物,通常长得像矮小畸形的老人,生活在地下深处,守护着埋藏的财宝。博士在揶揄在场的人惜字如金,就像地精看守财宝一样。
而作为回应,马莉伸出了舌头。
博士看起来十分困惑。“那是一种电脑芯片吗?”
“一个词,一德鲁宝。”我解释道。
博士睁大了眼睛。“你们说话要花钱?那个芯片是用来进行追踪的?”
马莉和我点了点头。
“这可不公平。”博士说。
“游戏继续。”加瓦利特咆哮起来,“博士,你能打败我的一对‘七宗罪’吗?”他揭开手里的牌,俨然是一张匕首7和一张宝石7。
博士也翻开了牌:一张洋葱10和玫瑰10。“我相信我的一对‘麦仙翁’[10]能赢你的‘七宗罪’。也就是说这一轮我赢了。”
[10]原文为Cockles,可作“海蛤”和“麦仙翁”解,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怎么翻……麦仙翁是一种一年生草本植物,可观赏,花语为“小国之王”。
他赢得了这轮的筹码。加瓦利特的脸涨成了难看的紫褐色。
“埃米尔斯?”罗克特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游戏持续了几个小时。博士赢了大多数局。”
博士的运气似乎好了起来。牌接二连三地落到他手里。他拿到了条、顺子、同花和葫芦。他凑到了一对“瓶塞”和三只“不祥”。他还有了“夜逃”和“散星”。慢慢地,他的筹码越来越多,而加瓦里特的筹码却越来越少,直至全部输光。
“那个博士,”罗克特问,“溜达进来,赢了这么多,你有何感想?”
“烦。”我说。我记得当时在想:给海伦娜买戒指大概是遥不可及了。
“只是烦么?不觉得愤怒?”
“有点。”
“绝望吗?”
“加瓦利特很绝望。凭他的腕表发誓。”
“真的么?发生了什么事?”
* * *
我回想起加瓦利特将他的腕表——那块造型优美、闪闪发亮的腕表——扔到桌子上的情形。
“这值十万德鲁宝。”加瓦利特是这么说的,“博士,你怎么说?要不要让事情有意思点儿?”
博士盯着那块腕表,若有所思。“为什么不呢?”他将一座小山似的筹码推向前去。“我有个朋友说过:‘时间就是金钱’。老伙计本杰明[11]。我喜欢他的风筝。” 接着他又顺势漫无边际地扯了一段奇妙轶事,说他和朋友曾在一场危险的雷雨中放风筝。
[11]此处指18世纪的美国科学家本杰明·富兰克林。
“……结果发现凡士林对绳子擦伤很有效,对电伤却不大适用。”好一会儿,博士才讲完了故事。
加瓦利特一直盯着博士,脚不耐烦地拍打地面。“够啦!先把这局玩完吧!”
博士于是亮出了手里的牌。是宝石A、骑士、夫人和领主。
“一个条。”加瓦利特说,“可惜不足以打败我的四条。”他刷地翻过牌,是四个花色的6。
“不是随便什么条,加瓦利特先生,是‘蓝条’。”
加瓦里特冷笑。“A在工作日是很小的牌。”
“再看一眼时间。”
我们都看了看桌上的表。零点刚过去了两分钟,也就是说……
“现在是星期六,”博士说,“也就是说A是大牌。所以我的‘蓝条’赢了你的四条,加瓦利特先生。”
加瓦利特盯着博士,下巴的一块肌肉在抽搐。我猛然明白了博士的举动。他用讲话来分散加瓦利特的注意力,让对方留意不到零点已过,以此赢下牌局。
“博士胜,加瓦利特负。”我最后对罗克特说。“游戏结束。”
“那你呢?”
“没亏没赚。”
“但钱还不够买戒指?”
我点头。
“肯定很沮丧吧。”
我又点头。
“毕竟你确实很想买那只戒指,你说是吧,埃米尔斯?”
我不明白,他这是准备说什么?
“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你说你没亏没赚。但我们已经调查过了:12月14日星期六,你在‘蓝蓓拉’珠宝店购买了一枚单钻戒指。我们还收到报告说,你在之后的几周里说了不少话。那么,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埃米尔斯?是从博士那里偷来的吗?”
“不!是他送给我的。还有马莉。”
“送给你?为什么?”
“我们救了他的命!”
* * *
博士穿上外套,将他的筹码放进机器人的嘴里。机器人咣当咣当地吞下筹码,然后又发出哔哔声,张开了嘴。
“好,好,点心来啦。”博士说着,把加瓦利特的手表喂给了机器人。
机器人于是咳出了厚厚一叠现金。博士拿过钱,塞进口袋,便往门口走去。这时加瓦利特开了口。
“告诉我,博士,你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
加瓦利特打个响指,刀疤脸立即闪到他身边。
“作弊。我不知道你怎么做到的,但你确实做了。没人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马莉用手肘戳我,又指了指出口。我点头,我俩准备离开。但博士堵在了门前,只有这次,一言不发。
“来呀,博士,你不是很喜欢说话吗?最好现在就开始说。”说着,加瓦利特拔出了一把手枪。
“别想逃跑,”他继续说,“否则我杀了他们。”他朝我和马莉抬抬下巴。我们僵在原地。
“噢,好吧。”博士举起一根细长的金属棒。“给机器人用了这个,只是确保我能拿到需要的牌。我不会让你赢的,加瓦利特先生。我知道你打算拿那些钱做什么。买一堆机关枪和步枪。去南边跟齿轮帮抢地盘。要是你得逞了,不知多少无辜的人会在交火中死去。那些努力生活着的人,小商人,母亲和父亲,还有孩子。都会被迫卷入你那丑恶的战争当中。”
“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加瓦利特质问。然后他甩甩脑袋。“不重要了。马上把钱交出来!”
* * *
“那么埃米尔斯,你又是怎么救了博士的?”罗克特问。
“加瓦利特拔枪。要求给钱。博士拒绝。然后马莉——非常聪明。抢走了加瓦利特的茶,倒进机器人嘴里。发牌员机器人,A型的。它疯了。乱转。哔哔直叫。我把它推给加瓦利特和跟班。他俩摔倒了。”
“然后?”
“我们逃跑。”
我们冲向门口,下了楼梯,穿过大厅,到酒店外面,在街上之字形地穿行。我们一直跑到摆脱追兵,才在一条小巷的尽头停下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们俩太棒了。”博士说,“我想,你们拿着这个才叫公平。”
“就在街上,博士把钱给了我和马莉。一人一半。”
“他自己没有留点儿么?”
我摇头。
“博士能不能证实这一点?你知道他住在哪儿么?其它细节呢?”
我摇头。
“那么,博士送光了赢下的钱。真是高尚啊。接着呢?”
“我们说了谢谢。”我高兴极了。我发了一笔小财,这比我一辈子挣过的钱都要多。现在,我就能给海伦娜买一只配得上她的戒指了。
“对,但是然后呢?”罗克特不耐烦起来。
我缄口不言。我不想讲接下来的部分,免得警察去抓住博士、没收他的起子。
博士又掏出那根金属棒。“我能用音速起子让你们的舌头芯片失效。你们再也不用为说话付钱了。”
我摇头。偶尔会听说有人试图禁用或移除舌头芯片,结果总是以失败告终,且十分痛苦。
“绝对安全。”博士说,“谁先来?”
“我!”马莉说完,张大嘴巴伸出舌头。博士按下了金属棒上的一个按钮,棒的端头闪着蓝光。马莉的芯片传出微弱的爆破声。
“好啦,埃米尔斯,到你了。”博士说。
我张开嘴。我幻想着之后可以做的种种。一场精心准备的求婚!婚礼上的新郎致辞!或许我还能和海伦娜来一段二重唱?
“找到他们了!”
是加瓦利特和刀疤脸。他们就在一条街之外,而且还在迅速接近。
“快!来这边!”博士指着小巷尽头。那儿塞着一个古怪的蓝盒子,看起来还不及海伦娜家的鞋柜大。
“那是死胡同。”马莉说着,抓起我的手。“最好走这边。”
我毫不犹豫就跟她走了。我们飞快地穿过马路。而博士在我们身后大喊大叫。“不不不,快回来!你们没搞明白!”我们绕过街角时,我听见他喊:“埃米尔斯,我会回来找你的!”
* * *
“加瓦利特来了。马莉和我跑了,没给抓着。”
“要是他抓着了,你现在也不会在这儿了。”罗克特说,“说点儿你或许想知道的事情:马克西姆·加瓦利特目前因逃税而被拘留。不幸的是,他无法回答任何问题。他似乎已经没有现钱了。这意味着他将被推定有罪。他的喉头切除术计划在下周三进行。”
我打了个寒颤,几乎要同情起加瓦利特了。
“博士后来怎么样了?”
我耸肩。
“打那以后有见过或者联系过他么?”
我摇头。
“好,钱的疑问解决了。不过我还得问一些问题,关于你参与‘饶舌解放’组织的情况,以及今天下午在斯普雷金[12]广场举行的集会。”
[12]原文为Spreckin。德语中有sprechen、荷兰语中有spreken,均为说话之意。
"求您。我想打给海伦娜。她会担心的。”
“不行。你是‘饶舌解放’的成员吗?”
我点头。
“什么时候加入的?”
“两周前。”
“你是否代表‘饶舌解放’参加过活动?”
我点头。
“具体哪些活动?”
“张贴海报。组织集会。”
“包括今天这次?”
“对。”
“你是否知道,今年一月起‘饶舌解放’被列为违禁组织?”
我点头。
“那为什么要加入呢,埃米尔斯?你履历清白,又有工作,还准备结婚了。为什么还要冒着风险加入一个犯罪组织呢?”
“还不够。”
“不好意思?”
“仅仅……生存还不够。不再是足够的了。想要做点什么。想让世界变得更平等。”
纸牌游戏的第二天,我买了一只戒指,向海伦娜求婚。我还剩了一些钱——这意味着破天荒头一回,我能付得起聊天。不过那天我只需要四个词:和我结婚好吗?她说好。啊,那天我是斯卡兹星上最幸福的人。
但我很快发现,能说话的同时,问题也接踵而来。海伦娜和我在婚礼策划上产生了分歧。
“我已经选了三文鱼作主菜。你不会介意吧,亲爱的?”海伦娜问。
“事实上,我介意。海鲜会让我的肠子打结。我以为我们会用牛肉?”
“可是三文鱼更精致呀。你那天肯定能欣然接受它们的。好啦,我还挑了芒果慕斯作甜点。"
“真的吗?我喜欢巧克力布丁多一点。”
“可是热带甜点很流行呀。为什么你在这种事情上如此挑剔呢?”
“我没有在挑剔!我只是想对自己的婚礼有点儿发言权,仅此而已。你看,你为所有事情都做好了选择,就连我的燕尾服也是。”
“没必要冲我发火,埃米尔斯。而且我是新娘呀,这些不是我说了算吗?”
* * *
然而某一晚,情况急转直下,当时我在海伦娜家参加晚会。其中一人叫智能助理“阿丽亚娜”打开电视来看六点新闻。屏幕上竟然是马莉!她在斯普雷金广场,站在一群人面前,扬声器靠在嘴边。
“……我们沉默了太久!但我梦想着,有一个世界,人人都能不花钱就说话;有一个世界,我们的舌头能从芯片的束缚中挣脱;有一个世界,任何人都可以唱歌、喊叫、抱怨、发表意见、辩论、闲聊,还有唠叨,只要他们想这么做!”
从外表来看,那些大多是穷人。他们喜欢马莉的演讲,每次她停顿,他们便鼓掌。
“荒谬!纯粹是浪费口舌。一个没有芯片的世界——认真的吗?她不过是在挑起争端。人们毕竟要明白自己的位置。一个人就不该试图逾越自己社会地位的本分。”海伦娜的母亲说。
“每个人都有权利毫无阻碍地说话。”我说。
一片死寂。海伦娜的父亲把马提尼酒杯放到壁炉架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不好意思?”他礼貌地问道。
“就是……一个人应该能想说多少话就说多少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有多少钱都不重要。”
海伦娜拿手肘碰了碰我。“别大惊小怪,亲爱的。”
“这群乌合之众想说什么,难道有人会想听吗?”海伦娜的父亲说。
我想说,那些人可以同你谈起名为“家”的窝棚,说他们的工作让手起了泡、让背受了伤,说他们饿着肚子入睡……也让孩子们饿着肚子入睡。但某种程度上,海伦娜的父亲说得没错,像他这样的人并不想听这些。我没有言语。
“你瞧,”海伦娜的母亲得意地说,“他们不需要说话。把说话的事情留给当权的人就好了,留给那些受过教育的聪明人,留给最适合管理社会的人。”
“就让哑巴保持沉默吧。”海伦娜的父亲赞同道。
我本可以再说点什么。但过去的几周我说了很多话,银行余额已经在向零逼近了。于是我只是走了出去,一脚踢飞了洒水壶。
“‘饶社’想要将世界变得更好,”我对罗克特说,“所以我加入了。”
“你有没有跟未婚妻讲过你准备做什么?”
“有。但海伦娜没犯罪。她劝我退出。”
我的舌头芯片发出了一阵嗡鸣,这是在提醒我:我只剩最后30德鲁宝了。
“说回集会。”罗克特说,“你的朋友马莉肯定能召集到不少人,对不对?交代一下今天的活动,如何?”
我指指自己的舌头。“求您。快没了。”
“跟我没关系。”
“去了集会。马莉讲话。到处都是人。警卫来了。发驱散令。我回家。没看见后续。就这些。求您。海伦娜。”
“噢,埃米尔斯,”罗克特露出一个令人生厌的笑容,“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今晚我们去你家抓到你吗?有一位公民告发了你——是你的未婚妻,海伦娜。”
我口干舌燥。“不。这不是真的。”然而在内心深处,我知道并非如此。随着这几个词滚落舌尖,我的芯片发出小小的咔哒声。我没有钱了,也没有能说的话了。
“解释一下你怎么组织集会的。你是怎么宣传的,又告诉了谁。”
我摇头,指指舌头。但罗克特依然咄咄逼人。
“有没有人从旁协助?说出他们的名字。这个总会容易点儿吧。”
我坐着,一言不发。
“那至少交代出马莉·埃文斯的下落吧。”
我拼命摇头。即使我还能说话,我也决不会出卖马莉。
“不说?那我也没辙了。”罗克特站起身。“埃米尔斯·陶德,我现在以谋反和煽动罪将你逮捕。你有权保持沉默,但沉默将在法庭上对你不利。”
“不!”我的嘴唇做出了口型,却没能发出对应的声音。这就是芯片的作用:一旦你的钱花光,它就会关上你的喉咙。
罗克特将我拽起来,拿出一副手铐。“但愿你能说的话还够请律师。转过来。”
我忍住惊惶的泪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们会把我送进监狱吗?会永远地夺走我的声音吗?我还能再见到父母吗?祖父呢?马莉呢?冰冷的钢制手铐咬住我的双腕。
这时,房间外面传来一阵古怪的呼哧声。
“晚上好!原谅我打扰您,我是陶德先生的法定代表人。他将被释放并由我监护。特别豁免。这是文件。”
“来自最高法院的首席法官?好的先生。我这就打开手铐。”
“埃米尔斯!总算找到你了。拖了这么久真抱歉。原本打算过五分钟就来找你——而不是五个星期。塔迪斯有点儿弄混了。常有的事。好啦——终于是时候让我禁用你的芯片了。”
“哇。”我的声音在发抖,但它算是回来了。“谢谢,博士。”
“感谢的话先留着。埃米尔斯·陶德先生,我要给你一个任务。”
博士身上散发着非同寻常的气势——那是潜藏的愤怒和决心。他将我领进那个蓝盒子。我惊诧极了:它看起来只有海伦娜家的鞋柜那么大,里头却能装下她家整个起居室!而一张椅子上,有个人昏迷不醒,身上盖着毯子——竟然是马莉!我冲过去,握住她的手。
“马莉!你还好吗?”
“轻度脑震荡。”博士说,“今天你离开之后,集会上出了点麻烦。马莉被警棍打中了脑袋。幸好我及时赶到了。”
我紧紧抓住马莉的手。我就该留在集会现场,管它什么驱散令!
“她会没事的,不过会有几个小时没法行动。”博士拉下中央控制台的一个手柄。“走吧。”
“去哪儿?”
“当然是回斯普雷金广场。人们又聚起来了。他们会期待一场演讲的。到时就该你出场啦。”
“我?可我不行的!我不习惯做演讲。你来吧,博士。你很会说话。我只会弄得一团糟。”
“才不呢。必须是你去,埃米尔斯。我不过是个游客。这场斗争并不属于我,而是属于你们。”
“可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家伙!没有人会听我说的。”
“埃米尔斯,你说的话很重要。”博士一再坚持,“你会让人们听你说话的。”
他打开了门。我们就在斯普雷金广场的一个临时舞台上!广场少说也挤了一千多人。电视摄像机对着这边;人们也举起手机录像。外围站着警卫,盾牌和警棍随时待命。博士轻轻将我推向舞台上的一个麦克风。我清清嗓子。
“呃,大家好。我叫埃米尔斯·陶德。”
“马莉上哪儿去了?”有人嚷道。
“她今晚来不了了。”
沉默的人群中,不少人朝我比拇指朝下的手势。一些人扔掉标语,拖着脚步走了。就连警卫也显出厌倦的神色。我已经失去他们的注意力了。我朝博士递去一个绝望的眼神,他则鼓励地点点头。
“请听我说!拜托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说话并不重要。像我这样的人——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要闭上嘴巴,听那些付得起钱的人说话就够了。但现在不再是这样了。多亏了我的朋友,博士,我现在有了发言的权利。”
博士举起一只手表示认同。
“我想,在场不少人都有同感。你有那么多话想说,却没有足够的钱说出口。这是不对的。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一条路可走:要么所有人都变得富有,要么让所有人讲话都不再受阻。而既然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变得富有——我们就只能让说话不再受阻。”
台下零星响起掌声,让我有信心继续讲下去。然而警卫越发逼近了。
“今晚,我不只要对集会中的你们说话,我还要对可能在家里看电视的人说话,对制定或执行法律的人说话,还要对那些通过这样那样的方式、负担得起大量话语的人说话。这些人可能会问:为什么斯卡兹星需要没有阻碍的言谈?
“答案就是,这一点都不公平。没有话语,很多事情我们就没法做到。我们在工作中遇到了困难,却无法向我们的妻子和丈夫抱怨。我们无法给孩子们读故事。我们无法与朋友讨论足球比赛。我们也无法告诉家人,我们到底有多爱他们。没有话语,我们就无法真正地生活。这就是我们想要的。同你们一样生活的权利。
“有人会说,没有拘束的言谈会制造分裂。这确是事实,可能还会带来更多的争吵。但我打赌,随之而来的还会有更多的观点,更多的理解。这样,我们才能拥有一个公正有序的社会,一个团结的星球。我想对在场各位说,继续推动变革。其他在看的人,请听一听我们想说的话。嗯——就这样。”
人群爆发出阵阵欢呼。然后我回到蓝盒子里去。博士同我握了握手。马莉竟然也醒了!她抱住我。
“你真了不起,埃米尔斯!”
但我心里还在忐忑。“这样真的有用吗?有人听了吗?”
博士咧嘴一笑,又拉动了一个手柄。“给你们俩看点东西。”
他打开了门。我们仍然在斯普雷金广场,但现在是白天。广场上到处都是人:他们欢笑着、唠叨着、争吵着、喊叫着、交谈着。
马莉和我转向博士,感到无比惊讶。
“这是二十年之后。”博士说。“你做到了。不再有芯片了。每个人都能毫无阻碍地说话。”
“等等——我们进行了时间旅行?”马莉问。
“这是什么把戏吗?”我也问。
“没什么把戏。这就是话语的惊人之处。它们有改变历史进程的力量。”
我们看着眼前的场景好一会儿,然后博士带我们回去了。
“我们还会再见到你吗?”马莉问他。
“啊,会的!明年,在婚礼上。”
“婚礼?可不要是海伦娜!”事到如今,我已经不能想象和海伦娜结婚。
“这个嘛,不——谁知道呢。你也许会找到另一个呢。”博士瞥了马莉一眼。“到时留意我的伴郎致辞哦。那会是个大惊喜。”
他关上了门。伴着那种呼哧呼哧的声音,那个蓝盒子就这么……渐渐消失了。
马莉和我面面相觑,出乎意料之外,我们都没有开口。我们互相搀扶着离开——她仍然站立不稳。而我知道,随着时间推移,我们将会有很多的话要说,无论是对对方还是对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