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瞎子
溪上村里的瞎子,身上纹了九条龙。项英来村里的时候,他坐在一间小土屋门口,光着膀子剥玉米。她绕开他走,他却忽然抬起黑洞洞的眼眸看她。玉米叶子缓缓剥落,在静谧的夏夜发出渗人的声响。
项英心里发怵,但仍拎起行李往里走。夜里的村庄少灯,弯弯绕绕,竟又到了村口。瞎子正把散落的玉米叶子拾掇进筐里,她走上去,小声问:
“大哥,项明家往哪走?”
他似乎皱了下眉:
“项明?你是他堂妹项英?”
“您怎么知道?”
“你以前来过村里。我眼睛瞎,记性可灵,你那时候小,看见我手里有两粒奶糖,就找我要。谁家的孩子敢找我要糖?我就猜是项明那个愣头青家里的。后来他敲着拐杖来叫你,我就记住你名字了。”
瞎子咧开嘴笑。项英努力回想,神色疑惑又迷茫:
“那都是......多久以前了?”
“瞎子嘛,就靠名字和声音记人的。你堂哥,名字好,人也好,就是命不好。那年他帮我去弄竹棍的时候,在林子里摔断了腿,现在又......唉,走吧,我带你过去。”
“谢谢大哥。”
“叫啥大哥?我就一瞎子。”
“那叫您什么?”
“‘刘破落’好了,村里人都这么叫。”
“叫您刘叔行吗?”
他愣了愣,点了点头。竹棍点地的轻响在街道上回荡,到一户人家门口,他敲敲门,喊道:
“项田,项明他堂妹来了!”
门里传来答应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开门,望见她,两行泪就下来了。她牵她进门,瞎子在门前站了会儿,叹口气,敲着竹棍往回走。快到家时,他听到路灯下乘凉的三个老人把头凑在一起说话,那是王思田,李国富和袁加水:
“今儿村委书记讲了,有公司要村里的地做房地产,咱都得搬出去咯。”
“老房子呢?”
“当然拆了,难不成送你套房啊?放心吧,人大老板给钱的。”
“我就怕那刘破落……”
竹棍“嗒”一声敲在地上,老头子们忙都坐起来唠家常。他慢慢走过去,却被李国富叫住了:
“刘破落,蔡家的玉米剥好了?”
“剥好了,咋的?”
“她和她儿子去县里办点事,几个鸡蛋搁我这了,你现在拿走?”
“东西都还没交收啥鸡蛋?明天再给,饿不死!”
他快步走向土屋,竹棍的声响七零八落。不一会儿,夏夜里响起很沉闷的关门声。

第二天一早,项英抱了衣服到河边去洗。她和项明鲜有联系,他的名字都是妈妈在来之前告诉自己的。半个陌生人的死自然不会成为心上的阴云,而比起墓碑和纸钱,暑假作业里有一条更让她烦恼:写人物访谈。她还没想好要找谁聊。
河滩上,远远地响起竹棍敲打石头的脆响。瞎子挎着一盆衣服走到河边,竹杖探着水流像猫胡须探老鼠洞。他好不容易找好位置坐下,项英朝他的脸盆里看看,花的紫的都是女人的衣裳。她水亮的眸子转了转,抱起衣服走过去:
“刘叔好。”
“哦,项英啊。来洗衣服?”
“嗯。您这盆里的衣服.....是您的吗?”
“什么话?瞎子又不是娘娘腔。穆家、蔡家、孙家,三家老太太的衣服都托给我洗。年纪大了,在家里磨磨豆浆最安全,我袖子上是不是还沾了点草?早上刚帮人家喂的猪,他们都说养得肥肥壮壮的,我听着开心。”
“那您收钱吗?”
瞎子皱皱眉:
“要钱干什么?我住村里十几年,也没见哪个找我收租子的。”
“租子?”
“原来土屋里住的是个破落户,他们管他叫‘刘破落’。我住进去以后,村委书记就吆喝‘大家有什么剩的布头针线,剩菜剩饭,都给他些,就当刘破落还活着’。我从没要谁的剩饭菜,可后来不知谁起的头,村里人也叫我‘刘破落’了。”
“你不生气?”
“不就个名字嘛,生气干什么?名字都是爹妈给的,南边村里一个破落户,叫王念国,娶咱村姑娘的时候排场大得翻了天,后来做生意折了本,被放高利贷的砍了两个手指,爹妈都不认他,还要名字干什么呢?”
瞎子淡淡地说着,往一条袖口上打了肥皂,用力刷起上边的污渍。
“您认识那个刘破落吗?”
“原来不认识。村委书记带我到他家那天,雪下得很大。你肯定都没见过那种雪,在路上走,半截腿都抬不起来,到屋里面,风飕飕地把油毛毡都刮破了。书记问他能不能让我住在他这,他那时候病得不行了,声音却还和铜锣一样。他说,行。就因为这一个字,人家都叫他刘破落,我叫他刘大哥。我从来就只叫过他一个人大哥。”
他的声音低下去,在一块青石上铺开衣服,木刷唰唰的擦洗声小了些。
“您觉得那个刘破落人好吗?”
“好啊,他教我认房子,告诉我灶台和厕所都在哪,还给我蒸馒头,把最大的那个塞给我吃。过年时候他快死了,就拉着我说,‘兄弟,你是第一个陪我这么久的,以后你就住这儿,别往别处去。’这么个好人,他说的话我能不听吗?可村里人都说,这人就是个混账,打架、赌钱把老婆都逼走了。我不晓得怎么回事,可能,他们嘴里的刘破落,和我遇见的刘破落,只有姓是一样的罢。”
“这村里,还有个刘破落?”
“我想是没有,不,我没听过他声音,就是没有。”
他摇摇头,把洗好的衣服放到另一个脸盆里。他忽然想到什么,笑着说:
“你要不嫌,你家的衣服也给我吧,我手劲大,刷得干净。”
她笑着说不用,正要再问,身后却传来一个男人的叫声:
“刘破落!书记在你家等你呢!快回去!”
瞎子一下子站起来,又想起衣服没洗完,忙躬下身去摸盆,却差点滑倒在滩上。项英见他窘迫,便说自己能帮他洗。瞎子愣住了,在口袋里左摸右摸,拿了张皱巴巴的五块递过去。她“扑哧”一声笑了:
“您不是说不用钱吗?”
“可,可城里来的人不一样啊。”
“您拿回去,我用不着。”
瞎子脸红了,连声道着谢往回走。项英抱着脸盆到他家门口的时候,日光耀眼,一个高瘦的影子站在瞎子面前,和瞎子低低地说着什么。瞎子听得一脸为难,可忽然间他好像被一句话触动了,从竹凳上站起来,用竹棍大力点着地面:
“他们要是敢闹事,老子拿这根棍子敲死他们!”
年轻的书记忙说了些安抚的话,可项英却分明看到他脸上的厌恶。她心头一紧,悄悄把脸盆放下,抱着自家的衣服,快步跑了回去。

晚上,项英写着作业,门却“咚咚”响了起来。瞎子拿着两个鸡蛋站在门外,项英实在推脱不下,便把它们放进口袋里。她问他:
“今早上书记和您说什么了?”
他似乎不愿多说,只糊弄道是“搬迁的事”。这夜的月光明朗,蝉却静谧,瞎子在街上慢慢敲着竹杖,地上好像能荡起柔和的涟漪。项英听得心里喜欢,她不会想到,这就是瞎子最后一次在夜里散步。

天还未大亮,村里的喇叭就响起了征地的消息。浑厚、高昂的男音向村民们描绘着一个崭新的楼盘,并再三强调,三十天内领款搬迁的,公司还会有额外福利。喇叭响了三天,当青年阿芒带着五万块现金在村里疯跑的时候,整个村都沸腾了。公司承诺,只要村里的人搬得越快,钱给的就越多,前提是要一户都不剩下才发钱。二十天后,喇叭声把小村钻成了蜂窝,十户有久人去屋空。
但项英一家是不急着走的。项老太不图什么钱,只求和老房子多待一些时日。她已经和村里说好,什么时候有人来催了,什么时候他们就走。而孙、穆、蔡三家老太太也没有走,他们身体多病,腿脚不便,一听到搬迁就闭门谢客,每天只在听到瞎子声音时候开门,让他拿些衣服去洗或接下他送来的些许吃食。
瞎子除了去老太太家帮忙外,每天都和李英聊天,或是徘徊在小溪和家门口之间。他坐在竹凳上,烧一壶水,倒掉,再烧一壶,咕嘟咕嘟的响声里,推土机和建材来了,乡亲们也都回来了。袁加水到土屋门口的时候,瞎子的耳朵动了动,笑道:
“袁叔,喝茶。”
“喝个屁茶!”
一壶水“啪”一声拍到地上,瞎子的笑容凝固了。
“叔,这是干啥?”
“刘破落,全村人就等你一个啦!你看不见吗?!”
“我还真看不见......”
“啪”一记耳光,瞎子捂着脸,抬起头,说:
“别打我。”
“你在咱们村混吃混喝那么多年,不收你钱也就算了,现在还碍着我们.......”
“哎哎哎,算了算了,都是乡亲,何必呢?刘破落,你听王叔一句,王叔家里女儿要出嫁,就差那几千块钱,行行好,帮个忙,昂?”
“刘破落,你帮你王叔,我李国富不会亏待你的,大家都十几年的交情了。我在南村又找了处宅院,那地好,和咱们这是一条溪上的,拿了钱,咱们还是一起住,行吧?”
这时,又有个苍老的女音加进来:
“刘破落,这么多年你对我们好,我们都记着呢。刚刚公司派人来讲了,把我、孙家、蔡家的,都请到一个敬老院里去,就差你签个字了。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就成全乡亲们吧,昂?”
“刘破落......”“刘破落.......”“刘破落.......”
几十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绞成一块,愈来愈响,愈来愈杂,一种莫名的惊惶叫他握杖的手发颤。分不清,分不清。那团声音里聚着的原本个个分明的人,都成了没有名字的嘴,一张一合地要把他吃掉。而当村委书记的皮鞋声刺破了音团,他终于仰起脖子,大声说:
“我不走!”
音团尽散,他感到几十双尖利的视线在皮肤上游走,火热的瘙痒感四处蔓延。
“刘破落,你再想想?”
“对啊对啊,再想想。”
“这是为了大家好......”
“我刘大哥给我的屋,我不走!”
那团雷云又聚起,忽然一道闪电炸开,袁加水的声音直直地朝他劈来:
“认赌鬼当大哥,怪不得是个瞎子!我算明白了,谁住这屋,谁破落!以后建了新房,这儿就是垃圾场!”
那些尖锐的视线忽然消失。人群沉默得可怕。水上吹来的风凉飕飕,瞎子两只眼洞直勾勾地盯着袁加水,竹杖“砰”一声砸在地上,一群人都往后退去,砂石路上好像有块铁板在用力磨。
“老袁,话重啦!”
“红脸哪有这么唱的?!”
“老袁,快给这疯瞎子赔个不是!”
“刘叔,别打人.......”
瞎子站住了。他站在如白雾般的人群前,缓缓转过头,脸怔怔对着那个敢和他要糖的女孩,高举的竹棍和眼泪一起掉到了地上。

“刘叔,别哭了。”
“我晓得,我晓得......小英,你和你堂哥一样,都是好人,大好人......”
静夜,溪上村只有瞎子家的一盏灯亮着。他瘦削的脸上已爬满泪痕,哽咽着说:
“这村里的,除了你们家,都是破落,破落!十几年了,我吃穿,哪个和他们伸手要过?屋是刘大哥给的,柴米油盐是我干活换的!我还干好事,帮忙,从不要钱.......他们凭什么.....凭什么!名字都没有的东西!......破落!破落!”
他奋力捶打着胸膛,沧桑的脸成了猪肝色。项英为他擦着泪,小声说:
“刘叔,门口有人。”
“谁。”
“我。”
那声音暗哑,低沉,好像一只被掐着嗓子的乌鸦在呜咽。他愣了半晌,说:
“书记?”
“是。”
他睁大眼睛,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摸他的皱纹、他的耳垂、他粗又短的白胡子,终于确定他便是那个十几年前领他到这间屋里的老人。他叫着书记,老书记,再说不出一句话来。老人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下,轻轻地说:
“瞎子,我去省里治喉咙了。”
“我晓得。”
“我也晓得,你这几年过得不顺心,村里头有人看不起你,叫你破落。”
“破落不破落不要紧,能和刘大哥叫一个名我不介意的,我只是.....只是想找个家!”
这压抑的吼仿佛打开了一个开关,他哽咽着说:
“当年您带我去派出所,他们问我什么名字,问我哪来,我也不说,我从来没和您说过为什么,我也没告诉您我是咋瞎的。但您从不介意这些,刘大哥也是......他分给我吃,给我穿,他们说他是坏人,可我,我才是那个真正犯过罪的人!”
“书记,您见过有人会害死自己的亲兄弟吗?我,我就犯了这样的罪!但我不是那些大义灭亲的警察,我只是个家中的宠儿。我爸妈把最好的,最好的东西都给我,而我的哥哥,他从没被管教过,也从来没被送去读书,是我,是我的出生把他的东西都抢走了,他本来.....本来可以过得很好,但是最后却……!”
“他干了什么?”
“他去混社会了,背上高利贷,被人追杀。有一天他找到还在大学里的我,求我去纹身。我能拒绝他吗?能拒绝这个因为我而变坏的人吗?于是我去纹了,纹了九条龙,你看啊,书记!”
他撕开衣衫,灯下,胸口那条龙上的刀痕清晰可见:
“他让他那帮小弟都跟着我,叫我大哥。在那段时间我忘乎所以,没有父母逼着我去读书,我第一次体会到不是被大人们施舍的尊严,感到自己作为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尊严啊,人是可以为它去死的,您知道吗?!他们遇到什么事,我都叫他们报我哥的名字,而我,我匿名了,为了保护我的哥哥,直到那天,一群人把喝醉的我拦住,用啤酒瓶拍出了我的眼睛!就那样,把瓶口压在眼睛上,‘啵’一下.....”
“我的父母还清了高利贷,父亲活活累死,而母亲则咒骂着我和我的哥哥,活活愁死了。眼睛蒙着纱布的日子里,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为什么,什么力量能逼着一个人抛掉名字、抛掉大学生活的舒适,抛掉那么多美好去面对肮脏的街头。我想了好久才明白,那是叛逆、尊严,还有最重要的,那个人是我的兄弟,亲兄弟!而我害了他!.......”
“瞎了眼后,我发誓要找到他,让他重回正轨,毕竟他看着我黑洞洞的眼睛,就应该我明白,我,这个瞎子,已经付出了代价。我不想找他算账,我只想和他一起开始新生活,可是他怕了,怕他的兄弟.......他隐姓埋名,逃到很远的地方,可您相信吗?亲兄弟之间是有感应的,无论多远,我都能闻着他小时候和我在面粉袋上打架的气味找到他。可当我找到这个县来,只发现他被一辆车撞死了.....”
“我几乎绝望。我跌跌撞撞地游走在乡路上,直到饿倒在这儿。醒来后我看见了您,您那时的声音是多么和善,温和.....我,我当时就确信,这里就会是我的新家,那时我都四十岁了,可是他们不是说,生活四十岁才开始吗?我遇到了您,遇到刘大哥,还有项明,你们让我相信,这里生活着一群好人,即使是袁加水,也曾经请我这瞎子去吃他的婚宴。这里的人们的友爱,我不想让它只存于我的耳朵里。我想抓住你们的名字,你们的善良,友谊,我以为靠着隐姓埋名,靠着做好事,我已经得到了这些.....可是今天.....名字消失了,这个村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有钱!钱!把人的名字都埋住了!”
他几乎是胡乱挥舞着手臂,大声叫道:
“我不会再留在这了,书记,我也不会跟着你们中的任何人去任何地方的,因为你们到城里去的孩子,也肯定会被钱埋住名字,就和我的亲兄弟一样,要么进监狱,要么变得比我这个瞎子更加盲目!你们甚至会连我听见的友爱都置之不顾,只听着硬币叮叮当当!明天,明天我就会走了,即使我没有双眼,没有拐杖,我靠着这一双泥手,爬也能爬到那个地方!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爆发后,他仿佛脱力般靠在竹凳上,虚弱地说:
“书记。”
“我在。”
他没有看他,而是转向项英,很凄凉地笑了:
“您知道吗?您开口时候,我差点认不出您的声音了。”
他叫项英送书记出门。仲夏,星珠错落的夜空下,项英看见,几个拿着钢棍的人影正在明亮、美丽的星光下走远。

“所以,瞎子最后有名字了吗?”
项英的大学寝室,她的室友一边涂着昂贵的口红,一边饶有兴致地问她:
“有。”
“你怎么知道的?”
“他把补偿款的钞票都捆在身上,淋上汽油,在刘大哥的屋前自焚了。在火里,他大声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叫什么?”
“杨求和。”
“好讽刺。他追求一辈子,也没求到那个‘和’。”
“可你知道,在那年暑假的作业里,我是怎么描写他的结局的吗?”
室友摇头,她笑了笑,说:
“‘那个雾蒙蒙的清晨,他在远山苍灰色的背景下呐喊着,好像在一本没有结尾的书上,烧成了一个火红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