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说】有声书预备
一
整个世界突然失色了。
就像很多年前少年拿出那个玻璃球之后的世界一样，就像少女的指甲划过自己的眼角之后一样，突然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黑暗，光明，错杂纷扰的东西都在她眼前飘过，她想起大海的波澜，想起大海在脚面摩挲的声音，她沉浸在里面，任凭无尽的海洋把自己吞没。
我们才是一样的，我们都是只会发出五十二赫兹声音的蓝鲸。
她记得他这样说过，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少年，说着类似仗剑天涯的骄傲话语，整个人就像是在阳光里的飞鱼一样美丽。
她笑了，海水从咧开的嘴角灌进来，她不害怕，不后悔，只是伤心，就像在很久之前有人当着她的面把那副画撕得粉碎一般，就像有人按着你的头把你从美好的幻想里撞醒一样。
做梦的人清醒了，所以蓝鲸放弃了大海。
二
叶灏涵睁开眼睛，手机父母的来电显示让她有些不耐烦，她粗鲁的删掉那些让她恶心的短信息，平复了心情打开自己今天的课程表。
空空荡荡的课程表，叶灏涵如梦初醒般倒了下去，盖上被子发出烦闷的长音。
今天是周六。
十点之后的阳光还是太刺眼了，独居在小公寓的叶灏涵忍受着父母一遍又一遍的来电催促，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的房间，画纸和很多很多的教参铺了一地，叶灏涵从书本和画作的缝隙里踮脚走出来，迎面撞上了一个男生。
"叶灏涵，老师……"男生的话说了一半，看着叶灏涵突然垂下头不耐烦地对着手里的画笔用指甲划出一道道划痕，男生连忙叹了一口气，把手上的画稿放在了她的书桌上，自己则慢慢退了出去。
又一次，没过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每一次她都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毕竟这种失败经历了很多次之后就会怀疑自己做的那些东西真的有机会么，是不是无论怎么做都没办法达到要求。
毕竟她眼睛有病，不像普通人那样对颜色的敏感和熟悉。
她的太阳是灰蓝色的，黯淡的那些花草和曾经看到的的差了太多，她想要看到更鲜艳的东西，画出来的东西也鲜艳无比，却不知道自己画的那些颜色在常人看来，都是世界上最阴冷的画作。
她在远离家乡的B市艺术学院当旁听生，她原本想当艺考生，家里同意她的选择，答应她远行去B市，但是在上飞机前却要求她结束之后回去当一个有才华的公务员。
突如其来的要挟让她猝不及防，飞机就要起飞，那是她第一次哭得那么无助，家里的意思很明白了，他们没有把她的选择当成她真正的梦想，死板的思考方式让他们看到阳关路的时候完全放弃了所有的独木桥。
这也是叶灏涵跟家里决裂的原因之一。
而这个看上去唯唯诺诺的男生，是同一所学校文学社的周羽，因为同是一所高中出来当旁听生的原因，在周末叶灏涵出去写生的时候，周羽就会用备用钥匙在这里准备好她的晚餐。
但是说来也奇怪，他们两个始终隔着一堵厚厚的墙，之间的交谈也是不冷不淡，无论周羽怎样展现出自己的小心翼翼。
"我这周就不出去了，"叶灏涵看着脏乱差的卧室，突然觉得自己的房间似乎是真的有些乱了，她对着正在门外偷看的周羽说着，淡淡的话语让周羽有些不适应，他慢慢挪进来，想跟叶灏涵一起收拾她的画卷。
"别碰我东西!"
叶灏涵突然暴起，一把推开了周羽，她眼睛里红红的，明明眼睛里的少年那样无辜，但是少年手上的画卷就像是刀子扎进她的心口，她捂着胸口，发出一声沉闷难受的嘶吼，野兽般夺过了那张没画完的蓝鲸，也不管周羽焦急地解释什么，更听不到周羽比她还痛苦的哀嚎，一把关上了冰冷的大门。
客厅里开着冰冷的花，窗台外的阳光散发着蓝紫色的温度。
"是什么让我们渐行渐远了呢?派大星?"
"是人生，这就是人生啊海绵宝宝，我们已经不一样了，我们终究要分道扬镳。"
叶灏涵用牙齿撕裂着下嘴唇，想起那个幼稚又深奥的对话:
"去他妈的人生。"
三
那是2012年的夏天，叶灏涵和周羽第一次相遇的初中就在这里。
"周羽，你说要是今年真是世界末日了，你想去哪里呢?"叶灏涵坐在教室后左方的角落，望着窗外操场上的一个个黑点，有意无意地问着前排正在写大纲的周羽。
周羽那时候沉迷于小说中无法自拔，跟喜欢画画到疯狂的叶灏涵一样，他对小说的热情不亚于任何一个写手。
"世界末日要是真来了，我想去参加一次笔会，偷偷去也无妨，看看那些大大就行了。"周羽若有所思地说着，把手里的大纲收起来转头看着叶灏涵。
"你呢，想去哪里，只要不是外太空，我都争取能带你看看。"
叶灏涵笑了，她也是会笑的，也是会露出期盼眼神的少女。
"我么?听说海洋因为折射所以颜色是不同于普通的蔚蓝，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看看真正的大海，想看看大海里的蓝鲸。"
"这是什么蓝鲸!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是橘色不是蓝色，你的眼睛是不是有问题?有问题就不要再来了，把你眼睛治好了再来吧。"
叶灏涵捧着那张"蓝鲸"，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其他的同学一拥而上，有的劝阻老师别生气别动火，为了这种傻子不值得，连颜色都分不清，竟然还想用这种画过关真是痴心妄想……
而就在这时，周羽冲了上去，把她的画一把抢了过来，对着阳光看了好一会儿，说了一句:"别人的蓝鲸在海里游泳，你的蓝鲸在太阳里穿梭，它和你一样，是条特殊的蓝鲸!"
叶灏涵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但是想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心想难不成真的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不过当时她也没太在意，毕竟就算出了问题，只要能看见自己就能继续画画。
那时候叶灏涵没有想过自己会失去色觉甚至瞎掉这样的情况，她觉得老天不会这么无情，会对每一个有梦想的人都残忍地决断他们的道路。
叶灏涵收拾着书包，就看见周羽鬼鬼祟祟地靠过来，一只手背在后面，似乎藏着什么，但是眼尖的叶灏涵一眼就看到那是一个球形的黑色盒子，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看周羽一脸得意的样子，这东西应该是他精心准备的。
"什么东西，给我看看。"叶灏涵笑着对周羽伸出手，周羽笑了出来，把手里的东西献宝似的举到叶灏涵眼前:"铛铛!"
那是一个像是水晶球的黑色盒子，叶灏涵还在奇怪这到底是个啥的时候，就见周羽屁颠屁颠地跑到前面把灯关上窗帘拉上，神神秘秘地捂住她的眼睛。
"闭眼闭眼，有惊喜。"
叶灏涵带着半疑惑半心动地闭上眼睛，她听见机械运转的声音，只感觉有一道柔和的光从眼前展开，她忍不住睁开眼睛，巨大的蓝鲸穿越而过，她吓得倒退了几步，但是眼看蓝鲸庞大的身躯从自己身边游过，蔚蓝的海洋淹没自己，海洋就在自己身边，从眼前少年手中的玻璃球里散发出来。
"真好看。"叶灏涵下意识地想拿画笔，但是一想到这应该是少年攒了很久的零用钱买的想给自己惊喜，忍住了习惯性的动作，看着少年的眼睛，突然眼前的蔚蓝晃动起来。
"好看吧!世界末日之前我带你去看看真正的大海……"少年得意的把玻璃球递给她，一只手都托着叶灏涵的手把玻璃球放到她手上了，叶灏涵的瞳孔突然发出干瘪的"噗"的一声，她痛苦地挣脱开周羽的手，双手按着正在变得炽热的瞳孔，光怪陆离的颜色仿佛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世界，眼前的周羽变成灰白色的老式照片人物，蔚蓝色的大海在疯狂地燃烧!
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自己的眼睛好痛!好痛!
她一只手抓着周羽，惨叫声就在周羽耳边犹如惊雷炸响，她用手捧着自己的眼眶，仿佛那里有虫子在往里拼命地钻，突然间黑暗冲上了她的大脑，眼前的一切便都消失了。
"喂!叶灏涵!叶子!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玻璃球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周羽的呼叫和玻璃球里电子火花的声音回荡着，于是昏迷过去的叶灏涵再也看不到蓝色的海洋了。
四
叶灏涵从噩梦里醒过来，稿纸还是昨天一地的模样，她睡了整整十二小时，现在已经是凌晨的一点多了。
她摸索着从床上爬起来，就像是盲人在寻找最后的亮光一般摸索到了床头的台灯，淡蓝色的灯光在她眼睛里照亮了脚底的一片汪洋，她低声哭泣起来。
这场梦太真实，就像这一切都还发生在昨天，她没有失去自己的色觉，也没有跟周羽决裂，没有后来海边经历的一切，所有的人都还在自己身边笑着，说自己的画很好看。
她终于站起来，在蔚蓝的海洋里找到早上从周羽手里抢过来的画，在她眼睛里那只蓝鲸仿佛活过来一般用尾部慢慢敲打出惊人的水花，但是她知道那所谓的蓝鲸在别人眼睛里就像是上错色系的画作一般让人无法接受。
她叹了一口气，重新打开了自己的桌灯，从桌子里掏出了自己的画画工具，一沓让人看上去都觉得厚重的画纸。
她伸手从颜料里找了一种最浅的蓝色，在她眼里是淡橘色的颜料，她涂抹着，用尽全身力气把那张画慢慢画完，但是她画完后就丢到地上，画完就扔。
仿佛是在重复机械的动作，她只画蓝鲸，随着颜料越来越深，她看着炽热的光再一次灼烧自己的眼帘，看着在太阳里游曳的鲸鱼，一时间手悬停在半空，不知道该怎么画下去了。
她突然想给家里打一个电话，想哽咽着告诉他们自己想回去，坚持不下去了，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画，自己明明看到的就是蓝鲸，为什么那么多人都看不见呢，自己画出来的东西要是一辈子都不能让别人看见，那自己的创作还有什么意义?
"别人的蓝鲸在海里游泳，你的蓝鲸在太阳里穿梭，它和你一样是条特殊的蓝鲸!"她捂着耳朵，呢喃着你不配说这样的话。
人总是要成长，就像周羽一样，要学会妥协，在巨大的无法解决的事情面前放低身段，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用别人的眼睛去画画……哪怕画出来的蓝鲸已经死了。
这天夜里，叶灏涵还是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再想别的东西，仿佛只有机械的画画能让她好受一些，但实际上她画的越来越多，直到她看见火海淹没自己，她看见无数的鲸鱼燃烧起来，用巨大的身躯在自己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划痕，就像是愤怒起来女人的爪牙，伤口里也跟着浸润燃烧的海水。
她哭泣，整个人倒在无数的稿纸里哭泣，那天夜里她已经用尽自己的全力发誓不要再想起有关周羽的任何事情，但是他阴魂不散地跟在自己身边，说着他们两才是同一声频的蓝鲸。
"如果……如果你跟我一样……那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任由我逃跑，为什么你要变成那个样子，为什么你学会活在别人的世界里了，那个想要成为世界第一文豪的少年去哪里啊啊啊啊啊!"
晨光照射进来了，蔚蓝色的海洋折射进站在门口的少年眼睛里，蓝鲸衬托着一身白衣头发散乱的少女格外狼狈，她眼角还挂着泪珠，不怕感冒一样地沉沉睡去，周羽就站在门口，往前走了一步又退回来，想蹲下去又站起来，伸出去的手反复停留在少女头发的上空，海水声淹没了他耳边的一切。
"你离我儿子远一点听见没有你个小瞎子，别把我们儿子也带坏了。"妇女的声音从耳边传过来，叶灏涵咬着下嘴唇，死死盯着藏在妇女背后的周羽，眼睛里一半是不解一半是质问。
"我承认，我们家儿子以前是做过对不起你家女儿的事情，"妇女穿着昂贵的大衣，提着昂贵的名牌包包，肥硕的脖子上还围着一圈珍珠项链，她一巴掌拍在讲台的桌子上，引来了不少家长的目光，但是她不管不顾般咄咄逼人。
"但我们家儿子现在被你们家女儿带的连红黄蓝绿都分不清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家是不是也要出一个小瞎子你们才满意啊?"她一把把藏在后面的周羽拽出来，指着自己红色的包包问道:"说，这什么色的?"
"红……蓝，蓝色……"
周羽结结巴巴地小声说着，眼前的妇女仿佛骄傲的土公鸡昂起头，指着把下嘴唇咬出血的叶灏涵不停地说着，吐沫星飞到叶灏涵的睫毛上，她觉得恶心，但是她刚刚动弹的时候父亲一只手把她半边脸都打肿起来，她不敢再做任何的动作。
那天自己的眼睛被诊断出来有间断性的色差断裂症，在医学生是很棘手的症状，患者不能控制眼睛看到的颜色，因为神经末梢对色觉传递错乱，患者很容易就会出现失色的情况。
周羽在知道这一切后觉得是自己的错激发了叶灏涵的病症，他为了弥补叶灏涵，叶灏涵说什么颜色他就说什么颜色，直到今天初中部的家长会上，周羽的母亲气势汹汹地找到了叶灏涵，不由分说地就对她破口大骂。
"总之，叫你们家女儿离我们家小羽远点，越远越好。"
"是是是，灏涵，还不给人家道歉?快点。"
叶灏涵看见妇女从包里拉出一个信封的小角，嘲讽又得意地望着叶灏涵，自己的父亲在用醉酒时候的那种凶态望着自己，那个男人眼睛里除了钱什么都没有，她从座位上跳下来，做了一件大家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她站直，对着周彦挥了挥手，一伸手把桌子上的凉水泼在了周羽探出来的脑袋上，不等妇女惊悚的眼神和父亲即将落下来的手掌，对着周羽狠狠地挤出两个字:
"叛徒。"
父亲的大手没有落下来，周羽挡在了她前面，任凭妇女怎么拽都没有用，十几岁的少年长势惊人，竟然轻轻一推就把肥胖的妇女推了回去，他看着妇女的眼神有着说不清的怨恨的愤怒，但是他还是先转身面对叶灏涵。
可惜叶灏涵已经跑了出去，只留下他顶着湿漉漉的长发一脸不知道是可怜还是无助地站在原地。
五
叶灏涵一整个暑假都没有再见过周羽，为了治病，父亲嚷嚷着要喝酒的钱都砸了进去，叶灏涵已经因为这件事不知道挨了多少的巴掌和辱骂，但是尽管如此她的眼睛还是像不稳定的炸药，随时有可能失去控制。
她不恨她的父母，他们养育自己不容易，想要自己成家立业自己也能明白，就算爸爸再卑劣，再小人，他的钱也永远放在母亲能够到的地方，他爱不爱自己叶灏涵不知道，但是他爱自己的母亲。
叶灏涵的中考一塌糊涂，跟她一起进了普通高中的还有周羽，这个阴魂不散的少年每次都会出现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无论是体育课上完需要喝水还是作业没完成需要找人"借鉴"。
周羽相较于之前已经变得沉稳了许多，叶灏涵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又刺头，谁碰一下她她就得炸。
但是禹楠除外，她是叶灏涵最好的朋友，和她一样是美术班的兴趣特长生，和别人嘲笑她画了这么多年的红色鲸鱼不一样，她和周羽见到那张鲸鱼时说的话一样，都说这只鲸鱼住在太阳里。
她有一张精巧的脸蛋，和叶灏涵女鬼一般的惨白皮肤不一样，看上去粉嫩透红，像是公主般的保养过，叶灏涵跟着她也学会了化妆和打扮自己，看上去枯燥的高中生活也随之变得有生机了起来。
叶灏涵偶尔还是会跟周羽打招呼，虽然只是偶尔的点头表示感谢，但是周羽一点也不在意，每次还是照常端茶送水。
"可能想补偿你吧，那时候。"后来在海边，周羽这样回忆道，他看着蔚蓝的大海，再看眼前哭成泪人的叶灏涵，心里那种绞痛又回来了。
因为他知道叶灏涵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孤身一人，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一样，他也有过，是在那天叶灏涵出事之后，他蹲在医院的角落里，妈妈数落着年幼的自己怎么惹出这样的事情来，他看着手术室上的红灯，第一次觉得叶灏涵会死，会留下他自己一个人不被人理解，再也没有人会懂他的小说，也在也没有人会认真的为他的小说画画。
当时禹楠偶尔也会收到周羽的附赠，因为去画室看一个女生，又只带一份食物不太好，于是他就问叶灏涵要不要帮她朋友也带一份，就这样禹楠顺理成章地认识了周羽。
三个人就像很久之前就认识了一般，因为叶灏涵现在眼睛都状态太不稳定，周羽写的小说也就会被丢给禹楠帮忙画人设，久而久之，两个人逐渐熟悉了之后，就直接不用拜托作为中间人的叶灏涵。
当时的周羽其实已经小有成就，也能引起一些出版社的关注，只不够叶灏涵也不怎么在意，她只是一心想要画画，想要走艺考的路子，想让世界都看到她的画，根本没什么多余的心思去管那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等到她回过神来，都已经是高考结束了。
叶灏涵茫然又无助地看着自己眼前的校门，周羽首先提出来要去海边，禹楠当然是欣然同意，叶灏涵正在犹豫，因为她的眼睛还不能适应太强的刺激，无论是海水反射的光芒还是焰火她都没办法保证能不能恢复过来，但是周羽说他承诺过叶灏涵要带她去海边看看，她当时还为周羽记得这个承诺惊喜了一下子，于是脑子一热就答应了下来。
周羽已经考了驾照，加上他家境富裕，随便挑一辆好车出来不是什么难事，三个人一直兜风到海边，长长的海岸线上，太阳的光辉照射在叶灏涵的墨镜上，她突然摘下了墨镜，却被周羽一把按了回去:"小心你的眼睛。"
叶灏涵记得很清楚，那是他最后一次这样看自己。
三个人穿着拖鞋在海边玩乐，期间周羽说是要准备晚上烧烤的东西，一个人回车上拿烧烤架子。
留下禹楠和叶灏涵坐在沙滩上望着渐沉的夕阳互相说着以前发生的那些趣事。
"诶灏涵你知道么，周羽的小说有出版社看上了，说是要他去H市参加比赛呢!"禹楠靠在叶灏涵的肩上，淡淡的话语犹如惊天霹雳轰在叶灏涵头顶，她下意识地说了一句:"是嘛，恭喜他喽。"
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了什么，为什么周羽没有跟自己说这些?
"还有哦，他说比赛需要叫完整的人物设定图和封面，他有跟你讲过么?"
禹楠看着海水拂过自己的脚掌，再看叶灏涵的时候，后者眼睛里只剩下了疑惑和呆滞，她仿佛胜利般地笑了出来:"也对，灏涵你的眼睛还没好呢，不能画画，不过错过了这次机会可能就没有之后了呢……"
骗子，一定是骗人的，怎么可能，只是因为这样的话为什要过这么久，这期间难道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假象么?
叶灏涵站起身来，对着正在搭建烧烤架的周羽用尽力控制的声音问道:"你要去参加比赛了是么……恭喜你啊……"
周羽沉闷地"嗯"了一声，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禹楠，眼神里有曾经对她的那种温柔:"对不起啊灏涵，因为你知道你的眼睛需要长时间的静养，我等不了那么久，这是绝佳的机会，是让我们的作品……"
"是你们的。"
叶灏涵强忍着怒意说道，禹楠和周羽似乎都没有想到叶灏涵的反应竟然这么大，禹楠扯住叶灏涵的衣服，娇蛮的脾气这一次不再在叶灏涵面前收敛:"叶灏涵你什么意思，周羽还是答应在作品上附上你的名字的，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是担心你的眼睛所以才……"
叶灏涵一把甩开禹楠，不管后者摔在沙滩上，她抬头盯着已经比她高了半个头的周羽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的话?"
"我们才是一样的，我们都是只会发出五十二赫兹声音的蓝鲸。"
少年那时候有仗剑走天涯的豪气，又有不服输不怕输的心态，在少女面前展现出点点她不曾见过的光辉，她曾经以为他们是彼此唯一懂得的光辉，是所有人都明白不了的。
"少年的气血方刚，我已经不需要了，那种话……无论你说的是哪一句，我都不在乎了。"他伸手拉起倒在沙滩上的禹楠，冷声对着叶灏涵说着:"你也最好好自为之吧，你的画，说实话真的没有禹楠画的好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了出来，夕阳即将沉落在地平线下，她从口袋里颤抖着掏出一张画，还是那张红色的鲸鱼，她伸出手递到周羽面前，海风中摇摇晃晃的画纸在周羽眼中飘忽不定。
"撕了它，你亲手撕了它我就走，从此再无瓜葛，我们分道扬镳。"
周羽还没反应过来，刚接过纸却一时不知道怎么下手，他还是不忍心看着叶灏涵这样决绝，他试图拖延叶灏涵一会儿，让她冷静下来就好了，但是身边的禹楠却没办法忍受周羽这样磨磨唧唧，她只想靠着这条大腿不费功夫得到荣华富贵，她一把抓过周羽手里的画，当着叶灏涵的面撕了个粉碎。
叶灏涵嘶吼一声扑了上去，周羽看着平时瘦弱的叶灏涵就像是野兽一般用上了指甲油的长指甲去划禹楠的脸，但是瘦小的她怎么可能是禹楠的对手，甚至不等周羽出手，禹楠就抓着叶灏涵的双手反扑了回去。
她一只手压着叶灏涵的下巴，一只手长长的指甲划过她惨白的脸蛋，划过她受伤的眼睛，叶灏涵的惨叫让周羽总算察觉了不对，他伸手拉起有些呆滞的禹楠，看着叶灏涵捂着双眼，眼眶有点点殷红的血流了下来。
"不是我，是她自己挣扎……"
周羽狠狠地瞪了禹楠一眼，后者连忙低下了头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
叶灏涵感觉自己整个世界都燃烧起来了，那种感觉又一次席卷了她，红色的大海在她眼睛里掀起惊涛骇浪，犹如鬼魂般的周羽和禹楠在她耳边窃窃私语，发出得意的笑声，她看见了两只巨大的蓝鲸，一只在海里发出孤鸣，另一只却逐渐远离了那只蓝鲸，游进不远处的蓝鲸群里，留下它一只鲸在海里漫无目的地哭泣。
是了，总算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睁不开眼睛了，再也看不见那些灿烂的颜色了，能看到的一切，都已经在大火里被烧成了灰烬的颜色，剩下的只有漫天的灰色和炽热。
六
家里的电话又一次打过来了，叶灏涵没有接也没有挂断，看着它响了很久默默停下，身后的周羽提着自己的绘画工具艰难地挪动。
B市的空气已经很冷了，寒风吹拂着叶灏涵的长发，在冰冷的空气中冲撞进她的胸腔，她身后跟着宛如影子一般的周羽，一路上有不少人认出了周羽和叶灏涵，但是都只是神色古怪的看着两个人，并没有多说什么，仿佛已经习惯这样奇怪的搭配。
"诶，你说周羽这小子图什么呢，不就是去H比赛，结果被人骗了一大笔钱么，看他家境也不像是那种花不起钱的人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小子的命还是那小姑娘捡回来的呢，据说骗这小子的人是传销团伙，要不是他给小姑娘留了电话，小姑娘打了几遍没通报了警，现在估计早就被卖到不知道哪儿去了。"
"……"
周羽听着他们的窃窃私语，隐约察觉到叶灏涵正在隐忍难以言表的怒火，他确实被骗了，但是不是被传销头子，而是禹楠，那个心机叵测的少女竟然一心接近自己骗取自己的钱财。
不过最可怜的是叶灏涵，不仅眼睛伤势完全无法修复，她被禹楠利用的心伤更是无法修复，最重要的是……他成了这件事的帮凶。
所以一回到J市，他第一时间就打听到了叶灏涵的去向，甚至连跟家里解释都不解释，直当了结地就想要跟叶灏涵去说清这一切，跟她重归于好。
但是叶灏涵怎么可能原谅他?
她看着眼前的灰色路灯，身后的周羽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她淡淡地看了周羽一眼，终于还是接过了他手上笨重的画架，费力地往海边走。
今天去海边写生，她要赶上最早的日出，不然海滩上全是他们艺术系的学姐学长，她可没办法跟他们抢场地。
海场旁边还是贴着"禁止靠近"的牌子，但是叶灏涵已经轻车熟路地指挥周羽把画画工具一样一样地丢过去，自己手脚麻利地翻身进去，再从里面接过画架，不管周羽笨拙地从底下翻过来，自己朝着海场中央走去。
已经是凌晨五点多了，靠海的地方就算是冬季也能早早地看见日出，叶灏涵撮着手，在背包里摸索着找暖宝宝，奇怪的是周羽似乎也在用暖宝宝，红色的皮面在他手中翻转，他脸上满是纠结的神情。
大概是被暖宝宝烫到手了吧，叶灏涵想着，她看着周羽把红色的"暖宝宝"放进口袋里，转头望向远处的朝阳。
在她眼睛里，暗红色的海平面下有无数的暗流涌动着，她四下里打量着，正在想今天怎么没有学姐学长来占位置，不过想到今天是星期天，也就说得通了。
潮水渐渐涨上来了，有些阴沉的天空似乎随时都会迎来一场暴风雨，冰冷的海水冲刷着叶灏涵赤裸的脚背，旁边的周羽贴心地帮她冲了板蓝根举到她手边，叶灏涵摆了摆手，盯着不远处的灰色，想着它光芒万丈的样子。
可是突然间，就叶灏涵转身去找颜料的功夫，天色突然变了，叶灏涵惊觉不好，她昨天似乎是依稀听见今天会有台风降临这片海岸线，怪不得没有人来，估计都是害怕被台风卷进大海吧。
但是海潮里，有一个人沉沉浮浮。
"周羽!靠!"叶灏涵赤脚扑进海水里，狂风吹起了巨大的海浪，一时间叶灏涵也被卷进更深的海水里，不知道为什么周羽竟然到那么深的海水里，他明明不会水的，游泳狗刨都费劲。
叶灏涵拼命地想要拉他回来，可是眼前突然就出现了一片火海，这片阴冷的海洋升腾起火焰，叶灏涵捂着眼睛，这该死的眼疾怎么在这时候发作，怎么偏偏是这种时候?
叶灏涵的惨叫被潮水吞没，她听到了海洋的悲鸣，台风来了。
巨大的暴风雨从海洋那边席卷到这一边，海岸上的潮水不安地扑打着摇摇欲坠的画架，叶灏涵和已经失去意识的周羽在海里沉浮，周羽的手指中间紧紧夹着一小块红色的画纸碎片。
那个笨蛋，该不会是为了抢救那份撕扯了一半的鲸鱼才冲进海里的吧?叶灏涵看着周羽，她闭着眼睛，灼烧的感觉从眼眶的任何一处传来，她想着自己要死了要死了，为了救这蠢货自己竟然要死了，她努力睁开眼睛，她看见了陆地，但是却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再拖拽周羽上岸了，她只有最后挣扎一下的机会了。
她看着身边的灰色阳光，突然觉得自己是有点笨，为了这样一个把自己一切都粉碎的人做到这样，为了这样一个无情的少年做出这种事……
这可不是你写的小说，她这样想着，伸手对准了少年的后背。
所以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活下去。
她想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看着少年被自己推出去不过几米，但是却在海浪的冲刷下脸贴着沙滩着陆，她昏睡了过去，就像是要摆脱眼前炽热的潮水和阳光，一切都在海浪声中静谧了。
七
叶灏涵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就像一只蓝鲸在大海里寻找同伴那样长，永远没有尽头的吼叫，寻找，碰壁。
它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声调，但是却没有任何同伴明白它的叫声，它孤独极了，无数次它想要就这样冲上岸去，但是总有那么一个声音低低地在呢喃:"不要死，再等一等。"
它等够了，终于等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它趁着涨潮冲上了岸，在沙滩上不再悲鸣只是静静地等待死亡，试想如果有一天连鲸鱼都放弃了大海，只因为它的悲鸣无人倾听，那不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么?
它突然怀念海洋的温暖，但是潮水往后退缩，它的身子因为阳光变得开裂，没有海水它不是鲸鱼，但是没有同伴它也同样不是鲸鱼。
可是突然地，它感受到身边的阳光在包裹着它，它往前动了动，阳光没有炽热的感觉了，相反，就像是无数的温暖水流包裹着它往上游，它看到了太阳，看到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一只在太阳里游曳的鲸鱼，浑身都是赤红色的。
叶灏涵惊醒了过来，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了，没有鲸鱼也没有太阳，冰冷而沉默的病房里坐着坚守岗位的警官和护士，她想看看今天的时间，却突然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看着鲜红的苹果，五彩斑斓的花束，温和的灯光，还有半空中赤红色的朝阳……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怎么恢复了?
"你醒了?你昏迷了整整一个月了。"进来的医生带着温和笑容问道，给她的吊瓶换上新的，她想问很多很多的话，但是那个问题脱口而出:"那个男孩呢，就是和我在一起的那个……"
"他……他救了你，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敢肯定他救了你，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唯独眼睛还是完好的，我们在他的口袋里里找到了遗体捐赠志愿书，所以我们为你动了手术……"
医生拿出一张被泡开的红色小本，叶灏涵眼神一下子就呆滞了，那个红色的像暖宝宝一样的东西是遗体捐赠书?他为什么要随身带着那种东西?
她呆住了，这不对，不应该是这样，哪里出了问题，她记得明明是自己把他推上了岸，死的应该是自己……
"你才刚清醒，很多事情记不清楚没关系，我们有很多时间让你恢复。"医生笑着说道，临走前还不忘叮嘱一句不要看刺激眼球的光亮防止意外。
不对，哪里不对劲，为什么，为什么是他死了，为什么他有遗体捐赠书，为什么偏不巧她的眼疾会发作……
"哦对了，冒昧地问一句，叶小姐你会游泳么?"
叶灏涵僵硬住了身子，是啦，每个夏天陪自己去游泳馆的人就是周羽，她每次都只能在浅水区扑腾，她总是羡慕周羽能游泳游得那么好。
记忆里的一切突然变得清晰了起来，不是周羽去抢那份画作，而是自己，那张画飘进了海里，她不想看着大海吞没它，但是自己哪里会游泳，是周羽冲进了大海，也是周羽救活了自己。
"呵，毕竟不是自己写的小说，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活下去……"
叶灏涵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她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悲伤，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只最后的鲸鱼，但是至少现在，她不再是独一无二的那只了。
八
周羽死之后一年多，叶灏涵成功考上了这里的艺术系，她的眼睛本来没问题的时候就是画画的料子，但是没人知道她无数个夜晚在房间里对着红色的鲸鱼模仿了无数次，却只收获无奈的叹息和嘶吼。
她再也画不出来阳光里的鲸鱼了，自己曾经明明是能画出来的，这样的鲸鱼才是活着的，自己现在画的鲸鱼只是看上去温和，但是却是死的，就像……不是自己看到的那样。
每当这时候，叶灏涵就会伸出手摸一摸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不是自己的，却能看清这个世界，能看到大家想看到的颜色。
就像很多年前周羽看着海滩上哭得痛苦的自己，那是为了融入而放弃自我的眼神，自己有一天竟然也会变成这个样子，也会变成一条不是五十二赫兹声调的鲸鱼，不再会和阳光一起流动，而是在沉默的大海里与同伴共舞。
三月份，清晨的海潮还未褪去。
这不是她第一次跳海，之前的几次跳海都没有达到她想要的效果，但是她有感觉，说不定这一次就能成功了。
她望着下面蔚蓝色的大海，看着深邃的海洋，还是有一点点的害怕，毕竟她是曾经抛弃了大海的蓝鲸……她摇摇头，俯身一跃，头朝下望着升起的朝阳一头栽进了海洋深处。
于是整个世界突然失色了，她惊喜地看着光怪陆离的世界，看见蔚蓝色的海洋升腾起火红色的东西，在自己身边雀跃，她望着远处朝自己游过来一只大大的鲸鱼，红色的，仿佛是自己的老友一般温和的靠在自己身边。
她笑了，咧开的嘴灌进无数海水。
这一天，太平洋一座无名岛上，一只声调为五十二赫兹的蓝鲸一头撞死在小岛的礁石上，与此同时，名为叶灏涵的少女浮出水面，她平静得像是睡着了，她还是笑着，眼睛早就发出干瘪的声音，但是她还是笑着，就像看到了许久不见的珍宝一般。
这才是她的世界，她说，鲸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