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采访
作为地方融媒体的公众号的小小记者,安岛正在安排一次采访。她的采访对象是本市的网文作家,这位作家刚刚获得了全省作协的奖项。
“武康孟原本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网文作者,在写犯罪题材的同时,正确引导了惩恶扬善的良善价值观,终于获得了主流的认可。这次能有我市的作家获奖,说明我市的文化建设事业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可以趁机宣传一下。”部门负责人前几天是这样对小安说的,可刚刚入行的年轻人却深不以为然。她才不会觉得那样的奖有什么意义,作协不过只是一群文化人的象牙塔,评出来的奖甚至不如阅读平台的排行榜。
况且采访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许多刊出的采访稿都是“富有文学修饰与幻想创作”的,想要得到好的稿子则仰赖采访对象的高度配合,还有一点点的技巧。小安刚刚入行的时候懵懂无知,一直纳闷她的同事如何写出那么好的采访稿的。后来她被带着去在一个新建的菜市场采访。菜贩和顾客评价新市场的时候只会说好和满意,而管理者一直支支吾吾试图背出一些场面话。在前辈的温馨救援和亲切指导下,小安完成了任务,这篇采访被采用在本地新闻的小小角落里。磨练之后,小安也在逐渐成长,变得可以独当一面起来。
虽然如此,她还是希望能有一次真的采访。没有什么事情比能与犯罪推理作家交谈更让一位犯罪文学爱好者兴奋的了。尤其是与自己动笔写一本相比,后者简直是一场灾难。小安曾经在高中的晚自习时间试着写了写,结果半本笔记簿上的文字告诉她一个结论:你不是这块料。现在翻起高中时写的一点一滴的时候,小安除了感叹自己居然曾经可以提笔写出很好看的字之外,就是嘲笑自己的想法多幼稚。
小安在动笔之前曾经看过杂志上的一篇访谈。那个被采访的作家说,当时有人给他推荐一个小说作者,这位作者总是毫无征兆地塞一个从来没出现过的人进去来推动情节的发展,或者长篇累牍地介绍主角的身世和背景却同时只用短短一段来描述主角是如何解决困难的,这让他感到相当不满。“这一点戏剧性都没有!如果那样的人可以当作家,我为什么不可以?”那位作家自述是这样开始他的文学之旅的,他也获得了成功——例如有人愿意采访他。
小安对此也是十分认可,并且幻想成为那样的作家,至少她当时是这么认为的。最终的结果是她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她讨厌没有铺陈的写法,并且乐于为情节设计各种精巧的桥段。假如用契诃夫的说法来比喻的话,她会在第一幕把枪分解成零件分别藏好,然后用各种精密的手段使其重新组装,最后一幕则会安排持枪杀手如何抓住射杀目标的唯一机会。尽管创作的道路是苦涩的,但这并不妨碍她在阅读小说当中获得乐趣。
“这次终于可以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想出那么复杂的东西了。”小安在联系采访对象的时候是这么想的。在电话那头,武康孟非常爽快地同意了采访的要求,并且欢迎她到自己的家访问。
过程这么简单,并且还直接邀请她到家里去。一般来说,写这种题材的家伙很可能是个怪胎,突然获得荣誉肯定更加自大,别人请求他的时候一定会摆点架子,什么“不要打扰我”“我最近很忙”“你写的稿一定要跟着我来”“你要问什么问题我可没什么好被问的”“你能理解文学吗”“创作这种事情你们不懂的”“给多少钱啊”之类的,或者至少吹嘘一遍自己如何获得这个奖的全过程——从他哪天晚上突然迸发灵感开始,直到评委慧眼识珠发现自己的天才作品,顺带还要骂骂他们怎么现在才发现耽误他出名了之类。这些文人都是这样的。他没有这样,那就说明他是一个听到小姑娘要访问他就心花怒放的中年男人,而如果是这样的话,邀请人到自己家就相当令人值得怀疑的了。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人家已经同意了,小安也不好意思再取消。小安与闺蜜详细讨论之后,在“自大怪胎”和“可疑男人”中决定给他贴上后者的标签。让这种男人开口说话相当容易,只需要装扮“得体”,并且在提问的时候用崇拜的眼神盯着他。如果不行,就像哄三岁小孩一样夸他真棒。就算他原本不愿意说话,也会愿意给“崇拜”他的小女生一个面子。至于潜在的危险,小安与闺蜜约定说到他家的时候会发信息,两个小时会再报平安。虽然最好的方式是让男同事一起去,可惜部门里阴盛阳衰情况太严重,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当天下雨,小安自己开车到了武康孟家。在地下停车场里,她坐在驾驶座,整理着所有的采访材料——准备好的问题,获奖时的资料,以及那本获得主流认可的书。她读了读感觉这本书实在不对胃口,但还是尽量记住了书评网站上的情节梗概。到时候她就把那本书拿出来,在他眼前晃一晃,装出一副读了很多遍的样子。虽然在一开始小安打算深入了解犯罪小说,但现在就混一份稿子交上去就行吧。
她在车内把准备好的高跟鞋换上,穿上厚厚的大衣,并且给闺蜜发消息。当她挺着雨伞走出停车场的时候,她看见了整齐的独栋洋楼——她当年还幻想过成为知名作家之后也能住进这样的房子。路面很滑,她尽力走到了武康孟的家门口,按下了门铃。
对方打开了门,接下了小安手里的雨伞,然后示意她可以把大衣挂在玄关背后的衣架上。起居室里书桌并排放着会客用的沙发,而其中一个小的抵着小圆木桌,木桌上放了一杯水。旁边开放式厨房似乎没有多少生活上的痕迹,四人餐桌上只摆着假的绿植。他看到她在观察他的厨房,就解释说他平时仅仅用电磁炉和微波炉加热一点食物,煤气灶的电打火器已经坏了。
小安决定拉回正题。她坐在小沙发上,先夸赞了他的书以及获奖,然后开始问问题:
写网文的契机是什么?
为什么要写这个题材?
在创作中有谁给予你帮助吗?
想要表达怎样的价值观?
获奖的感受是什么?
接下来还要给读者带来什么作品?
武康孟简要地回答了这些问题。他在留学期间以写小说解闷,投稿网站后得到了一定关注,于是回国之后决定专职写作一段时间。写犯罪题材的原因只是因为它在爱情和修仙之外是热门的。他感谢了家人给予他的帮助,原话是:“家里不需要他去赚钱,所以能住在这里潜心创作。”
谈到价值观,他反问小安:“你创作的时候会专门想表达什么价值观?”小安发现他第一次盯着自己的眼睛看。“呣,惩恶扬善?”小安拿起桌子上的杯子喝了一口。“外面阴森森地下着大雨,也不是暗示要发生凶案吧?所以我并没有想什么价值观。当然我写的是大团圆结局,你可以说是邪不压正。”
“嗯,”小安用笔敲着笔记边想,“‘我在创作小说的时候,想要从罪犯的视角来讲述一个正义打败邪恶的故事。尽管没有专门表达,但这样的价值观相信观众自然能够体会。’,这样应该可以。”“您说的有道理,那么您这次获奖,心情是怎么样的呢?”她将对话自然地转入下个问题。
“其实我并不太在乎。是网站的编辑选这一部去参加网文的特别评选奖项,据说是网站和作协搞的什么合作项目。预知会得奖后他告诫我一定要去,并且把获奖的演讲稿都发给了我。我就上去念了一遍。他们甚至没给我准备证书,所以最后合影的时候我站在后排,因为我没法把得奖证书展示出来。”
“好烦,一个作家谈感受居然说这种话,怎么交上去嘛?上面又要k我了。 ‘淡薄名利,特别感谢编辑,感觉领奖的过程很奇妙’,大概就写这几个点吧。”小安把水喝完,深信来这里就是个错误,还不如搞个线上会议发几封Email呢,幸亏只剩最后一个问题。
“我想要继续写一本同样类型的,真实的小说。”
相对而言还算好的回答,只要在后边加上“敬请关注”之类的话就行了。
……
小安感谢了武康孟能够接受她的采访,虽然不能明说的是这次采访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地方,不过这的确是见怪不怪了。她走到玄关,打开手机看看时间,看到领导给她发消息,突然想到一个额外的问题。
“你是本格派还是社会派?”她忘了掩饰自己没有仔细读过对方的书了。
不过对方也没有意识到:“就我这本书来说都不是。我并没有隐藏凶手,也不擅长玩逻辑推理,我只是合理地罗织情节罢了。我想有关于社会派的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
小安忍不住反驳他:“可是犯罪推理小说不搞逻辑推理不是很奇怪吗,如果也不想表现社会议题的话。况且精巧的设局与解局不正是这种小说令人着迷的原因吗?”
“真实的犯罪是不会设计精巧的桥段的。至于逻辑,这是警官和读者需要的东西,罪犯不需要,他只要达到目的并且逃脱惩罚就够了。”他沉默了一会,“他的目的也不需要逻辑。”
“这不符合逻辑。”
“只要现实发生就够了。比如说那瓶绿植,”他指了指,“可以直接扔到头上去吧,这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设计。”
“可是这样的话凶手也跑不了,假设是你扔我,你要怎么解释为什么会有人在你家里满头鲜血?”
……
小安回过神来,感觉自己不应该与采访对象吵起来的。她穿上大衣,对武康孟说:“总之您的观点很有意义,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思考过,您给了我全新的角度。谢谢您接受我的采访,我要离开了。”她拿起雨伞,打开门。
外面依旧下着大雨,她打开手机准备发消息。
突然有人从背后推了一把。
根本站不住,她向前滑倒,前额重重撞向地面。
空气中弥漫着下雨天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