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的亡灵 其十三
chapter.25 走廊上回荡着少女的脚步声。 在她自己听来也是非常飘忽不定的声音，昭示着她的身心状况已经几乎达到了极限。毕竟是一台十几个小时的大手术，体力不透支是不可能的。 如果可以的话她多想像以前做完大手术一样回宿舍好好冲个澡，睡上一觉然后醒来再吃点好吃的犒劳自己。是的，她的确应该这样做，摇摇欲坠的身心都在渴求充分的休息。可是…… “哈……不行啊。小惠，小满，大姐总是喜欢临阵脱逃，不行啊……哈哈……” 从小一直都是这样。家人给自己过生日也好，喜欢的男孩子向自己告白也好，收到第一志愿的录取通知书也好。总是在那个最重要的瞬间到来的时候，她就会害怕，就会想要逃走，想要缩回自己密不透风的壳里。这是为什么呢？是怕惊喜和快乐太沉重把自己压死吗？还是自己根本就没有好好接受所谓圆满结局的能力？说到底福岛寿子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或许那种害怕只是一种很基础的动物本能。 长久以来，她都臣服于这种莫名的恐惧之下。那些还整天泡在实验室里的时候，实验成功或者论文通过她总是在小组成员们庆祝的时候偷偷溜走。她害怕过于强烈的情感，害怕强烈的悲伤，强烈的喜悦。她的自我太脆弱了，那些情绪带来的冲击足以把她撕成碎片。因此她自卑，自己明明是家里的大姐，却总是当缩头乌龟，做不了弟弟妹妹们的表率。 “可……可是……” 可是有人告诉她她
能做到
。只要挺起胸膛大声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就好，只要好好看着人的眼睛说话，真诚地接受他们的情绪就好。无论是报喜还是报忧，她可以迎上去而不至于破碎，她能做到。 所以，这次也—— 腾地，少女停住了脚步。面前拦着她的是神色阴沉的青年，手中拿着银光闪闪的手术刀。 “这不是福岛主任吗，你要到哪里去？” 青年发话了。寿子认出这是自己的同事，赤崎独。他横在自己面前，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自己——虽然很想和他对视，但是自己实在太累了，没有看别人眼睛的力气了。 “我要去……找院长。把一切都……问清楚……” 是的。她还记得院长答应过，手术结束会告诉他们真相。虽然院长当初开出的条件好像是手术成功？不，那些已经不重要了。她一定要到院长面前去，这次一定要去。 然后回到那间纯白的病房，面带微笑的青年一定在那里等着自己吧。把结局告诉他，告诉他自己已经全力以赴了，然后只要他能摸摸自己的脑袋，像自己的大哥一样。是啊，如果自己不是家里的大姐就好了，她也想要一个能关心她保护她的大哥，只是这种想法她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脖颈处传来冰冷的触感。是手术刀抵在了那里。 少女浑身僵硬，无法动弹。她知道锋利的刀片哪怕稍微偏移一毫米，都有可能划破她的颈动脉。 “赤崎主任……” “你知道魔玉吧？”青年冰冷的紫色眸子里装满了寿子叫不出名字的情绪。疲惫？悲伤？自嘲？沉甸甸的，好像快要把他的眼眶压垮，而那些晶莹的液体在那瞬间一定会化作数不清的雨点落下吧。 “是星野主任的……药方……”她颤抖着回答。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满意，青年笑了。 “杜鹃也好魔玉也好，无论叫什么，
那东西
最重要的还是要人血。或者说——人命。你明白吗？只要有人命的话，小初就会没事了。” “赤崎主——” 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手术刀轻轻一偏便划破皮肉，喷溅的鲜血将走廊洁白的天花板和墙壁都染成红色。她缓缓跪倒，一边拼命地用两手按着脖子上的伤口，是想试图止血吗？不过那也无济于事，血涌个不停。她的喉中不断发出风吹过小孔般尖细的气声，直到那双眼睛里再没有一丝光泽，身体也一动不动了。 “喂，我问你。”青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倒在眼前的少女，鲜红的水洼缓缓从她身下溢出来，“你们一个个的命真的就这么金贵，非要拿小初的命换吗？” 没有人回答，走廊上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没错，我想要的和你所有的病人想要的东西都一样——就是想活下来而已。” 女孩的脸上露出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冷笑。她坐在窗边，漆黑的夜空上悬挂的洁白色弯月就挂在她的肩旁，像一把随时会落下切断她脖子的斩刀。 “我那对人渣父母赌博输光了钱，把我扔在医院跑路了。我一开始还不知道，还盼着他们来接我。后来院长找到了我，告知我这个事实，并且告诉我如果我被强行赶出医院的话必死无疑。我说我不想死，她就与我订了契约，就这么简单。”她鎏金色的眸子弯起，灼灼闪烁的颜色浓郁得仿佛要滴下来，“说说你的推理吧，九鬼医生。我倒是一直盼着有个人能把我做的那些事说出来，然后像现在一样审判我。” “……琉璃死的时候。”九鬼于是开始了陈述，“你知道最近琉璃一直在浴缸里睡觉，就把糖果给小白，让小白送给琉璃。小白不可能不听你的，那次突发的心梗就是你在威胁她对吧？如果不听你的，她只有死。” 女孩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于是九鬼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通风管勉强可以让一个成年人通过，你作为小孩当然是绰绰有余了，你就在确认她已经锁好门之后从通风口投放了氯气。至于小白，你一开始就知道当天晚上是一个新来的护士负责当班，中野小姐的食物中毒大概也和你脱不了干系吧。新护士根本不熟悉每一个病人的长相，她只知道605的患者很少情感起伏，看上去比较冷漠。至于头发的颜色，你和小白都是黑发，这点我不知道护士注意到了没有，总之凌晨三点第一次心监报警的时候，房间里的就已经是你了。也只有你年龄和外貌都能假扮小白而不被看出异样，这也是我确信是你的原因之一。那个时候小白恐怕已经死了吧，被藏在厕所或者通风管道里。你谎称上厕所之后回到床上，把心监给自己戴上，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查房之前。查房来的是熟悉情况的护士，你不可能再瞒下去，于是把尸体放回床上，然后从通风口或者窗户离开。你选择的都是和你一样无依无靠的孩子，哪怕他们死了也不会有人追究。”九鬼说到这稍微停顿了一下，觉得或许女孩会反驳自己的某一点，但是对方并没有开口，于是继续说，“但是，翼死的时候你还没有入院。而且调换监控和配置毒气也不是你能做到的。你还有一个同谋，而且是这间医院里的医生对吧？那到底是谁？” “……哈哈。” 出乎意料的，回应九鬼的是女孩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女孩笑得弯下了腰，笑得眼角都泛出了泪花。她的笑声清脆而冰冷，像一根根冰锥刺在九鬼的神经上。她到底在笑什么？有什么值得她那样捧腹大笑？极端不好的预感从九鬼心头升起。 “真是……真是精彩的推理啊。九鬼医生，或许你改行去做侦探更合适？不过，不过啊，我笑的是你光顾着来审判我，没能看到自己起火的后院，哈哈哈哈！” 和女孩话尾的笑声同时响起的，是九鬼的手机铃。他颤抖着手接起电话，是芽生打来的。 对啊，他猛然反应过来了。芽生在哪里？自己在手术结束过后看她很疲惫的样子就经告诉她会去找真正的犯人，让她调整好之后跟着自己过来。可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种崎主任？！” “喂，是九鬼主任吗？”电话那头传来芽生一如既往睡意朦胧的声音，“唔……好困。我等你好久了，你到哪里了啊？” “等我……”九鬼的心头警铃大作，不好的预感灵验的事实让他如坠冰窖，“你现在在哪里？！”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诶？不是你留纸条让我到宿舍楼下等你吗……” “快离开！！” 一边朝电话那头大喊着，九鬼一边狂奔出了病房，把笑得前仰后合的女孩抛在了脑后。他拼命地跑过走廊，甚至忘记了医院的走廊禁止奔跑的规定。电梯还卡在一楼，他不得已冲进楼梯间。 一楼到六楼的楼梯原来有这么长吗？他疯了似的往下跑，耳旁传来芽生略带惊讶的问询，似乎是不明白为什么九鬼突然间情绪失控了。 “快离开那里！快点！种崎主任——芽生！！” 随着电话那头传来的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千丝万缕的嘟嘟声沿着电波而来，死死堵住了九鬼的耳朵。 而他终于也彻底脱力，瘫坐在楼梯间的地板上。 啊……这次又没赶上。他近乎漠然地想。又没能救到。上次是翼，小白，这次是芽生。他没能救下任何人。 chapter.26 纷乱的光影在身边游弋。 世界宛如被包裹在巨大发光的肥皂泡中，柔软地变幻着形状，向四面八方窃窃私语着听不懂的语言。 自己究竟是身处何处呢……“
他
”如此想道。最后的记忆好像是在某个楼梯间失去意识了，可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不，在此之前，自己究竟是“谁”呢？ 倏地，感觉身后好像站着什么人。“他”回过头去，看到的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少女。她没有穿一丝一缕，只有金色的长卷发温柔地包裹着她的身体。 在与那双绿色的眸子对视的时候，九鬼渡朦朦胧胧地想起了她是谁，旋即也想起了自己是谁。 “芽生……你是种崎芽生？” “那曾经是我的一个名字。”少女回答。 “曾经是？……” “我有过很多名字，很多分身。明觉悟史，种崎芽生，还有’知识之神’，那些都是其中之一罢了。你或许曾经与他们中的几个照过面，但是那只是我的一个侧面，并不是完全的我。”少女答道。不可思议的是，在光影交织得如此虚幻的世界中，她的双足竟然能稳稳地踩在某块他无法触及的地面上。 “那你……究竟是……” “我的真名是犹格·索托斯，是比人类古老千万倍的神明，也是
知识之门
的守门人。在这个世界与我接触不会让人类失去理智，因此我……不，她，让我以这种方式告诉你真相。” “她……是指的芽生吗？” “你们是这么称呼来着。”少女淡淡地回答，随手把玩着一缕垂落的金发，“那是我的分身之一，和明觉悟史是同等的存在。我自己也并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两位会离我而去，但是种崎芽生在现实中的身体已经死亡，所以她的意识也回到了我这里。至于明觉悟史，他已经流落在人类的世界太久了，一直都在寻找让他得以回归的本体。” “与院长签约的是你吗？杜鹃……还有魔玉，都是你给她的吗？” “是的。你说的那些是知识之门的产物，利用它们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也就是人类的生命和名为恐惧的情感。根据种崎芽生的记忆来看，你们所有层主任都对’杜鹃’的原料是人血这一事实有所知觉。” “那么，杀死那些孩子除了用他们的生命换取’杜鹃’，还有就是让其他人看到并且心生恐惧，
从而用这种恐惧满足神明
，是吗？” “是的。这是契约的条件。拉莱妮·希瓦在最初签订契约的时候，就已经知晓并且同意了上面所有的条约。到这里，请问你还有什么问题吗，人类？” “……最后一个问题。”九鬼渡的身体随着他话语的脱口而出仿佛也失去了支撑的力气，他于是任凭虚空中那些变幻莫测的色彩托着自己的躯体向下坠去，“我……
赶上了吗
？” 少女翡翠般好看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他，脸上没有一丝情绪。 “如果你说的是人类世界种崎芽生的死，你没有赶上。为了把你从温婉身边支开，’信者’会杀死种崎芽生，这是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的事情。” 当这个结果传达到他耳畔的时候，恐怕九鬼渡已经坠落进了永不见底的深渊之中了吧。只不过在合上眼睑的最后一秒，他下意识地向不知名的虚空许了某一个愿。那或许只是他的自私，又或许是逃避现实的懦弱，他已经无暇思考了。 “契约成立。”耳旁传来一个不辨性别的冰冷声音。九鬼渡任凭黑暗入侵自己的视野，合上眼陷入了深深的长眠。 …… “……主任？” “九鬼主任？”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戳自己的脸。九鬼渡不堪其扰地从短暂的安眠中醒来，发现是少女的手指正戳在自己一边的脸颊上。 “你怎么了？讲着讲着话突然开始打瞌睡，你不会被我传染了吧，哈欠……” 种崎芽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好像昨天晚上她又没睡够的样子。是又熬夜做手术了吗？感觉她的黑眼圈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明显了。 ——不，这些都无关紧要了。九鬼渡明白，现在对于自己来说重要的不是那些。 不用多余的思考，他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就是伸开双臂，把少女紧紧拥入怀中。 “九鬼主任？”少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讶，也有些不满。应该是他力气太大，抱得她有点疼吧！不过他现在已经顾不上了。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紧紧抱住自己唯一的宝物，再也不松开。 血。 非常……
需要血
。 究竟是为什么需要血呢？自己的血在身体里流得好好的，完全没有缺血的可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定要血，而且是新鲜血液，能直接从人身上取更好了。血，究竟哪里才会有人给自己放血呢？还有就是，从刚才开始在脑海一角反复出现的绿色头发少女的记忆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是谁？为什么会在自己的脑子里面？ 比起这个，果然还是需要血。必须要血，没有血的话不行。办不到。办不到什么？不记得了。比起那种事，首先要找到新鲜的血。 发现了，有人昏迷在楼梯间里。是死了吗？不重要，反正他不能动了。正好，走过去，用刀划开他的脖子放出血来，就成功了。自己只是要血而已，不想伤人也不想杀人。毕竟自己是个医生。等等，原来自己是医生吗？不记得了，这种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血，走过去，那个人没有醒，估计是死了吧。要在血变得不新鲜之前放出来，得快点。刀子进去很快的，现在就动手。为什么不动手？ 碍事的人偶出现在了男人的面前。张开双臂，把昏迷的男人挡在身后。感到困惑，这里怎么会有人偶？人偶怎么会自己动起来？ “你……” 披着赤崎独外貌的某物发出低沉的声音。 “你是，谁？” “我是……” 红色的瞳眸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脸，人偶开口说话了。不可思议，是谁在用傀儡线和腹语术操纵她吗？还是她体内有一个发声的器官？ “我没有名字，我只是杜鹃的亡灵。” 人偶如此说到。不，那些根本无关紧要吧？自己想要的东西从一开始就只有一样而已。 “让开。” “不。”女孩模样的人偶说着，固执地挡在昏迷的青年面前，“我不会让你碰九鬼医生一根手指。我会保护他到最后，毕竟这就是我和明觉先生契约的内容。” …… 青年蹲下身，从血泊中扶起了少女的尸体。她的眼睛还没有完全合上，他于是用双手轻轻盖在上面，让她合上了眼。自己的这个动作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他不明白，或许这也是那孩子所说，“变得像人”的一部分吧。 “明觉老师。” 一双漆黑的皮鞋在他眼前停住了。终幕的舞者正等在那里，等待他的回应，方可心甘情愿地前往最后一幕的舞台。 “怎么了？天川野君，你不是还有要做的事吗？” “那种事之后再说。明觉老师……你之后想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明觉悟史回答，脸上带着一贯的笑容，身体却纹丝不动地保持着怀抱福岛寿子的姿势，“我会回去的，回到我该去的地方。但是在此之前，容我在这里浪费一会时间吧。” “明觉老师觉得这样就可以了吗？……” 青年抬起头看着天川野，笑了笑。 “快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