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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评村上春树《寻羊冒险记》

2022-01-14 09:31 作者:飘飘飘飘飘浮  | 我要投稿

“在我提笔写《寻羊冒险记》之际,我开始强烈地感觉到,一个故事,一个“物语”,并非你的创造。它是你从内心“拽”出来的某种东西。那个故事已经在你内心存在着了。你无法创造它,你只能把它表现出来。至少对我而言这是真的:这就是故事的自发性。”

    ——村上春树

 

这是我第二遍读《寻羊冒险记》。大概在18年秋天的时候第一次读了这个故事,我记得我在宿舍的上铺躺定,给我的一位好友发去了信息:《羊》这个故事,读完了还是和谜一样。因此在离开中国以前,我把这本书连同其他没读过的书一并塞进了行李箱。我想这本书应该值得读第二遍。

 

叙事以及描写


村上春树的书我读的很少,一并只读过两本:《挪威的森林》与这本《羊》,因此我不清楚《羊》是否是典型的村上春树风格。可以这么说:在《羊》这部作品中,充斥了非常大量的、跟随主角视角的细节描写,并且穿插了许多个人色彩浓重的发散性联想。以下摘录一些片段(采用林少华先生的译本)。

 

        我被带入的是紧靠楼门右侧的一个八张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天花板高的异乎寻常。天花板与墙的连接处饰有雕花木线。沙发和茶几是格调沉稳的陈年旧物。墙上挂着堪称现实主义景致的静物画,有苹果有花瓶有裁纸刀。也许是用花瓶将苹果分隔开后再用裁纸刀削皮,苹果籽苹果核亦可投进花瓶。窗口挂着厚布和白纱双层窗帘,均被同色束带横向挽起。从窗帘之间可以看到庭院较为顺眼的那一部分。地板是橡木嵌花地板,光泽恰到好处。占地板一半面积的地毯尽管颜色已旧,但毛都挺实得很。

 

……

 

        一身黑西服的秘书在椅子上坐定,一声不响地看着我。那视线既不是在左右审视,又不是在上下扫描,也并非尖锐得足以穿透身体,温度不冷也不热,甚至冷热之间也不是——视线中不含有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种感情。仅仅是在看我而已。也许是在看我身后的墙壁,但墙壁的前面有我,归根结蒂是在看我。

 

……

 

        她咬起嘴唇,观望了一会虎背熊腰的747机体。我也一起望着。747总使我想起以前在家附近住的肥胖的丑老太婆。没有张力的硕大的乳房和浮肿的双腿,干巴巴的脖颈。机场俨然是他们的集会广场。几十个之多的这般模样的“老太婆”一个个赶来又一个个离去,在候机楼大厅里走来走去的颈项笔挺的飞行员和空中小姐好像给她们掰去了身影,显得异常平板而单薄。DC7和双涡轮螺旋桨客机时代似乎没有这种情形。但究竟如何我已无从记起。大概因为747太像肥胖的丑老太婆了,致使我有如此感觉。

        “喂,时间会膨胀?”她问我。

        “不,时间不膨胀。”我回答。话本是我自己说的,听起来却不像自己的话音。我清清嗓子,喝一口端来的咖啡。“时间不膨胀。”

 

还有一段被摘录进译序的描写:

 

        有的曲线以超越任何想象的奔放将画面一气切开,有的曲线以不误神秘的细腻勾勒出片片精致的阴翳,有的曲线则如古代壁画描绘出无数传说。而耳垂的圆滑胜过所有的曲线,其厚墩墩的肌肤凌驾着所有的生命。她美丽得恍若梦幻。那是一种此前见所未见甚至想所未想的美丽。一切如宇宙一般膨胀开来,同时又全部凝缩在厚实的冰河里。一切被夸张得近乎傲慢,同时又全部被削落殆尽。它超越我所知道的所有观念。她和她的耳朵浑融一体,如一缕古老的光照滑泻在时光的斜坡。

 

关于写作手法的评价就不再赘述了。《羊》是村上春树不再经营爵士酒吧以后创作的第一篇小说,也是青春三部曲(《且听风吟》、《1973年的弹子球》、《寻羊冒险记》)中的最后一部。相较于前二部,《羊》更加注重于故事情节的构造。

 

带浅色星状斑纹的羊

 

羊大约在故事进行到五分之一的地方登场,使得故事陡然出现一种莫可名状的神秘气质,引用村上本人的话便是,“整部作品的气氛开始奇异地朝羊方向倾斜”。主人公“我”被身份未知的神秘男子勒令删除自己广告事务所中一篇带有北海道羊群照片的广告,理由便是拍到了这只带有浅色星状斑纹的羊。这只羊非同一般,它附身上了一名出身北海道的青年莽夫身上,操控他的意识,利用他的身体建立了一个掌握整个国家社会资源的右翼势力网。如今,这位势力帝国的首脑“先生”病入膏肓,因为羊几年前离开了他的躯体。

 为何在故事中以羊作为象征的载体?村上本人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讲座上叙述过自己专程前往北海道查阅相关资料的经历:

 

        我得知日本本土原来并没有羊。它们是明治早期作为一种稀罕动物进口到国内的。明治政府曾制定过鼓励养羊的政策,但如今羊差不多已经被政府当作一项没有什么经济效益的投资完全放弃了。换句话说,羊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日本政府不顾一切推进现代化进程的一种象征。我知道这些之后,就马上决定我要写一部以“羊”为关键词的小说。

 

羊在故事中一共附身(应当说是一种意识上的交融)过三个人,一个是被羊当作交通工具的“羊博士”,他对实现羊的野心无能为力,因此羊很快就跑掉了;一个是出生北海道的右翼青年,羊依靠他建立了控制日本社会的地下帝国;最后一个是“我”的朋友“鼠”,他诱使羊选中他成为帝国继承人以后,毅然与羊同归于尽。追寻羊的也有三个人,一个是上边提到的“羊博士”,羊的离去使他成为了一个空壳,意识中的落差使他不遗余力地追寻这只羊;另一个则是委托“我”寻羊的黑西服秘书,想要利用对羊一无所知的“我”使羊放松警惕,从而得到羊,以及那个地下帝国;最后则是收到委托的“我”。“我”对羊的态度十分暧昧,我认为这恰恰反映了村上春树本人对于极端权力的厌恶以及对人生目标的渴望。

 

“我”


《羊》的故事以一名“我”二十岁时结交的女友的离世开头。那是一名近乎于在外“游荡”的女性,最终被卡车碾死在马路中央。“我”从报纸上读到了她的死讯,帮忙联络了家人,一同去了葬礼悼念。当晚喝了许多酒,由此又引出了与前妻离婚的情节:

 

        我想长筒裙留下一条何尝不好,但这当然是她的问题,由不得我说三道四。她决意什么都不留下,我只有接受而已。或者如她期望的那样,只好当她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她不存在的地方,她的长筒裙也不存在。

    ……

        这么着,她连同几件筒裙一起从我面前永远地消失了。有的东西被遗忘,有的东西销声匿迹,有的东西死了,而这其中几乎不含有悲剧性因素。

 

“我”的形象在两个短短的章节以后便跃然纸上。步入中年,青年时代的女友已然离世,宣告青年时代从“我”的身上彻底离开;四年的婚姻也戛然而止,表明二十岁的自己也已逐步消失。冒险的舞台建立在中年开始的废墟上。第一人称的主人公“我”实际上从以前就带有对自身以及未来的悲观,这一点可以从开篇的一段描写中感受到:

   

        那时,我二十一岁,再过几周就二十二了。眼下没希望从大学毕业,又没有足够的理由离开大学不念。在这一切都莫名其妙地搅合到一起的绝望中,几个月的时间里我都未能踏出一步。

 

尽管如此,“我”这个角色仍然留有一些积极、斗争的意识,要不然绝不能顺利地投身一场寻“羊”的冒险。林少华在译序中评价道:“这说明村上已起步走出个人心灵的腹地和被称为‘全共斗’的学生运动的狭隘地带,而开始摸索着进入日本近现代史及其黑暗的隐秘部位。”故事中“我”与“先生”的黑西服秘书谈判的桥段颇为精彩,这位对周围展现出麻木、悲观的主人公身上流露出十足的勇气以及敏锐的洞察力,仿佛那种学生时代青年特有的精神力重新降临。

 之所以说“我”对羊的态度十分暧昧,是因为“我”确实处在较为迷茫的一个阶段;不同于青年时代对未来仍有幻想的、充满活力的迷茫,三十岁男人的迷茫显得更为灰暗。因此,在“羊”的真面目尚未揭开时,“我”既因为受人胁迫去做这般荒唐的寻羊冒险而感到恼火,又对这样唐突出现的现实目标感到兴奋。主人公在冒险之前的心境可以从一段描述结婚后返回故乡的文字中看出:

   

        ……四年前的那次回乡,是为了办理我结婚方面的所谓事务性手续,但终归成了一次无意义的旅行,是因为我所认为的事务性手续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认可。总之是看法不同。 对某个人已然终结之事,对另一个人尚未终结。就是这么个事。就是这么个事,到了轨道的前头,就产生了大的厉害的差异。

        从那以后,我就没了“故乡”。哪里都不存在我的归宿。如此一想,我打心眼里舒了口气。谁也不再想见我,谁也不再需求我,谁也不希望被我需求。

 

如此这般,“我”与新结交的女友一同踏上了寻羊之路。

 

寻找带浅色星状斑纹的羊

 

        我们甚至可以漫无边际地在偶然的大地上彷徨,恰如某种带翅的植物种子被倏忽而至的春风吹走。

        但与此同时,也可以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偶然性。业已发生的事显然已经发生,尚未发生的事无疑还未发生。亦即,我们乃是被身后的“一切”和眼前的“零”夹在中间的瞬间存在,既无偶然性,又无可能性。

        其实这两种见解并无多大差异,它类似(正如大多数对立见解那样)有两个不同叫法的同一盘菜。

 

这段论述发生在“羊”登场的后一章。我认为这可以用来解释整个寻羊冒险的逻辑:并不像传统的谜题,存在一个逻辑严密的“推理”,使得它最终能被解开;整个寻找羊的过程反而是在冥冥之中已经被安排好了的。推动整个寻羊冒险的关键住所“海豚宾馆”,竟然是女友凭直觉从成列数以百计的旅馆电话簿上挑选出来的。


        我叫态度冷淡的男侍者拿来按行业排列的电话号码簿,翻到“旅馆、宾馆”那页逐个朗读起来。一口气念到四十个左右时,她叫我停住:

        “可以了。”

        “可以?”

        “你最后念的宾馆。”

        “DOLPHIN HOTEL。”我念道。

        “什么意思?”

        “海豚宾馆。”

        “就住那里。”

        “名字都没听过。”

        “除它以外没有可住的宾馆,我觉得。”

 

以及最后女友的消失离去,也并无任何铺垫,仅仅由几近幻觉的角色“羊男”作了一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解释。主人公却没有纠缠,即使抱有极大的不理解,也立刻默然地接受了这一事实。这些情节的发生却又可以互相自圆其说。使得主人公卷入这场冒险的无非是一张带有羊的图片,而这张图片是由好友“鼠”拍摄的。能够将好友给自己写信附带的相片用作广告宣传的,也只有“我”这样以自我中心,对身边一切态度漠然的中年男人了吧!故事发展读起来十分跳跃,但互相之间又隐隐地紧密联系,就好像一个渺小个体被卷入一场巨大历史进程时一般。村上春树应当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拥护者!

如同黑西服秘书计划的那样,“我”是作为一个对“羊”毫不知情的个体去寻找“羊”的。起初,“我”手头的线索仅仅只有那张羊群的相片。主人公的寻羊不同于其他人,不带有对“羊”本身的渴求,反而带有对实现自我价值的渴求。随着女友的离去,故事最后已经几乎失掉了现实世界的逻辑。为了躲避战争而拟态成羊的“羊男”以及好友的鬼魂相继出现,“我”慢慢理解“羊”对于自己来说毫无意义,一文不值,更况且好友已经设计与其同归于尽。于是,故事最终以一个爆炸结尾。追寻的东西已不复存在,身边的伴侣(前妻、女友、好友)业已全部消失。寻羊的结局竟是一切消失殆尽。

 

有好看耳垂的女友


故事虽然像命运般理所应当地向前推进,但总要有一个具象化的事物来引起这种推进。故事中“我”在离婚后遇见的女孩便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冒险的开端便是女友说服“我”前往北海道:


        “……只是,我可不愿意给人指使,受人威胁,被人耍弄。”

        “可是,大家活着都多多少少给人指使,受人威胁,被人耍弄嘛。何况,也可能没有要找的东西。”

 

连远行前将自己的猫托付于人也是经由这位女友提醒。可见,“我”对周遭的漠不关心到达了什么样的程度。这只猫连名字都没有,还是路途中“先生”的司机将其起名为沙丁鱼。以此还引发了一场关于命名的讨论,也颇能反应主人公“我”当下的心理状态:

 

        “那么,”我说,“假定我完全放弃意识而姥姥固定化于某处,我怕也会得到像模像样的名字吧?”

        司机瞥了一眼我映在后视镜中的脸,眼神充满狐疑,仿佛在说莫非哪里设有圈套。“固定化?”

        “如果冷冻起来等等。像森林里的睡美人那样。”

        “您不是已经有名字了么?”

        “是啊,”我说,“忘了。”

 

最后,在“我”摸索到了羊最后的位置之后,女友便戛然离开。《羊》的读者非常热衷于讨论这名迷人的神秘女友为何消失,我倒觉得这是一个表现整个故事荒诞神秘的巧妙技俩。女友毫无征兆离去的时机恰巧是“我”整理清晰“羊”来龙去脉的那天,显得她像是一个“神谕”:被派来指引主人公完成寻羊的冒险,任务完成后便突然消失;但这个人物本身确实也是一名形象鲜明,有自己背景故事的角色,怎能与这般抽象的、非现实的内容共用同一个躯壳呢?这个问题无法得到解答,原因是作者故意让这个问题无法解答,就如同“羊”究竟从何而来,如何产生,又如何具有主观意识,如何与人类交融意识等等问题一样。女友消失以后,有一段这一的关于“我”心境的描写:

 

        她已经不在这里,这是确切无疑的。不是出于分析推理,是实际上不存在。屋子里空荡荡的空气告诉了我这电。在妻子离开公寓到遇见她之前的两个月时间里,我算是领教够了这样的空气。

        ……

        我一下子很难理解她下山这一事实。刚刚爬起,脑袋还运转不灵。即使运转得灵,对自己周围发生的种种事情一一作出像样的解释也是远远超出我的能力范围的。说到底,对事物的发展只能听之任之。

 

这一段叙述是整个故事基调的缩影。寻羊也不是“出于分析推理”,而是羊实际上存在;对寻羊这样的事情也无法做出像样的解释。于此同时,女友的结局也投射了一些主人公“我”的角色特征。最后在羊男登场以后,出现了这样一番对话:

 

        “不对!”羊男吼道,“女的是想离去,但她自己头脑乱成一团,所以我把她撵了回去。是你把女的脑袋搞乱的。”羊男站起来用右手心“砰”地拍了下茶几。威士忌杯往一旁滑动了五厘米。

        羊男以那样的姿势站了一会,随后眼睛的光芒暗淡下来,瘫软似的坐在沙发上。

        “是你把女的脑袋搞乱的。”羊男这回沉静地说,“这是十分不应该的。你什么也不明白。你只想自己的事。”

        “那么说她是不应该来这里的了?”

        “不错。她是不应该来这里的。你只想自己的事。”

 

羊男这一角色是许多形象融合到一起的产物。它表面上是从前村庄居民为了逃避征兵而拟态成羊的产物,一方面又是已故好友“鼠”的精神代表,一方面又是主人公“我”自我对话的载体。故事从羊男登场以后走向了高潮,谜团逐渐在一些超现实的场景中逐步揭开。羊男不是一个合乎现实逻辑的角色,它口中的“我把她撵了回去”,更像是在表现“我”无意识下将女友撵走。但女友究竟为何离去,又去了哪里,这些都完全无法考证,也不需要被考证。神秘感就是女友这个角色的一部分。

 

结语


《寻羊冒险记》是一个个人色彩十分浓重的故事。这里所说的“个人色彩”指的是,作为主人公的“我”这个角色的个人色彩。整个故事充斥着非常多“我”关于各种观点以及想象,尤为典型的是一段关于高中在水族馆观看鲸鱼生殖器标本的叙述,对于故事主线毫无作用,仅仅作用于“我”这一形象的塑造。一点点拨开关于“羊”的迷雾颇为精彩,而关于“我”在这一事端中的个人思考也不失趣味,整体上使得《羊》成了一个立体的故事。仿佛像是在审视一颗钻石:璀璨的光芒往往源自于数量繁多的精细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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