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颅》-第一部分-第六章
译者:斯派尔

完胜
旧地重游时
目视
泰拉轨道,复仇之魂
它已经不再是一艘船了。曾经,它是战争与钢铁最伟大、最壮丽的女儿之一,用烈焰点亮了虚空。弗里克斯曾在旧日的时光中熟识它,在战斗中目睹过它用武器的冲击梳妆打扮,用自身的狂怒光彩照人。他曾见过它让异形的舰队灰飞烟灭,也曾在凯旋的仪式上抬头望见它高悬在空中,仿佛一面旗帜。如今,它只是过去的阴影,只是失落的光辉映射出的影像。有东西从他们走过的通道阴影边缘张望,墙壁上雕凿的雄鹰流下银色的泪水,人皮制成,烟熏火燎的黑色柔软旗帜悬挂在过去曾是胜利旌旗的位置。弗里克斯觉得自己隐约听见了过去的交谈声。复仇之魂……如果他的天性能感受到幽默的话,弗里克斯也许会对这个名字捧腹大笑。
佩图拉博在四名铁环自动机兵的簇拥下行走,前面是弗里克斯和三名第一大连的终结者。阿格尼斯走在弗里克斯的身旁,一只胳膊下夹着头盔,另一只胳膊下夹着军官的手杖。佩图拉博的黑色双眸紧盯前方的去路,但他身上搭载的其中一门武器在低语尾随而至时发出上膛的咔哒声。阿格尼斯同样一言不发,面色凝重。当他们从雄狮之门太空港升空后,战帅的侍从一直是这样。这种沉默中有某种东西比盘桓在这艘船上的低语和阴影更让弗里克斯揪心。阿格尼斯是个彻头彻尾的科索尼亚人,但他的本性中自有一股杀手的气魄,一种对这个世界的犀利嘲讽。而现在,某些别的东西已经取代了这种自信。如果阿格尼斯是凡人,弗里克斯会认为这是恐惧。抑或悔恨。
通向王座室的大门在前方赫然出现,如此突然,以至于弗里克斯惊讶地停下脚步。他对这艘船记忆犹新,也曾走过这条路,但没有认出任何通向指挥室的通道或特征。王座室,他提醒自己,这里已经不再用于指挥或接待,而是一个力量之地。当他望向大门时,一股嗡鸣声在他的脑中升腾,震得他头痛欲裂。过去,门扉以塑钢制成,用赤铁和精金层层包裹。如今,它们看起来仿佛打磨光滑的黑曜石,反光在表面下如同烟雾般窜动。
他突然意识到,身穿黑色终结者盔甲的身影就站在大门两侧。他怎么会没看到?铁环向四面转身,武器上膛,举起盾牌。佩图拉博的头微微抽动,自动机兵僵在原地。弗里克斯麾下的三名终结者变为三角队形,枪口朝外。
“退下。”佩图拉博说道,“这是我兄弟的房间。难道我们在这里还会受到什么伤害吗?”他的目光转向阿格尼斯。侍从沉默以对,只是走上前,举起手杖。大门双分,向后洞开。白色的寒气从房间里嘶声涌出,如同凛冬的呼吸。
阿格尼斯转过身。
“进去。”他说道。一时间,佩图拉博没有动,他的双眼透出深邃的漆黑。随后,他走上前,身上盔甲的甲板如同刀锋一般光芒四射。铁环和终结者留在原地。弗里克斯跟了上去。
霎时,周围尽是黑暗,完全、彻底的黑暗。他有一种感觉,似乎自己正在踏出悬崖边缘。随即他的脚踩上了甲板。光线涌入弗里克斯的双眼,明亮得让他的视野在瞬间褪色。阳光从远处墙面上的圆形舷窗洒下。鎏金的廊柱和镜面般光亮的地板上闪耀着金色的余晖。此处阴影不存。它们无地自容。只有光明,纯粹、辉煌、耀眼。
荷鲁斯就坐在舷窗前。他的盔甲是黑色的,但同样光芒四射,如同一座棱镜,捕捉光亮再投射出来,仿佛一切光明的源头。一道晶莹耀眼的光晕笼罩在王座上。费鲁斯·马努斯烧焦的头骨装点在他左手爪刃的下方。他的脸庞坦诚、宁静、热情。
“兄弟。”佩图拉博上前时,荷鲁斯起身说道。弗里克斯站在他的主上身后一步之遥。阿格尼斯走上前,站到王座侧面。侍从在熠熠生辉的人类战帅身旁显得格格不入。
佩图拉博微微低下头。
“战帅。”
荷鲁斯走下王座高台的阶梯。弗里克斯觉得自己的眼角瞥见某些东西在光芒中变幻,如同燃烧的地平线上升起的一团油腻烟尘,仿佛一场海市蜃楼。
“你做到了。”荷鲁斯在佩图拉博面前停下,伸出一只手搭在钢铁之主的肩上,“在我们父亲的最后一道城墙外,已经没有土地不是我们的囊中之物。我们的大军惊天动地。一道摇摇欲坠的失败之环是罗格仅存的东西。完胜。正合我的要求,也只有你能创造。”
弗里克斯感觉自己的心变得宽慰,感觉他从未意识到的疲劳正在纾解。他感到喜出望外,心满意足,仿佛此前曾经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此后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会是极乐的期许。
佩图拉博长久地凝视着他的兄弟,双眼似乎没有反射出房间中的璀璨金光。
“尚未完成。”他说道,“将会完成。城墙将会粉碎。当它完成,当我们兄弟的骄傲沉眠在他一手缔造的废墟中……那时我们才会称之为完胜。”
荷鲁斯的笑容更加灿烂。他握住佩图拉博的肩膀。他的身上散发出温暖、理解与完全的自控。
“一如既往,唯有你的才华能与你的勤勉相提并论。”荷鲁斯让手从肩上落下,半转过身,手指作了个手势,点亮显示。图像悬浮在空中,精准的单位战力标识和战术数据呈现在五彩斑斓的光晕中。细节划过图像,微小的移动反映出远在下方地表的某些巨大的变动。图像超越了真实,仿佛它不是数据或投影,而是一双巨大的全视之眼正在一览无余。
“正如你所承诺的,太空港已经是我的了。”荷鲁斯说道,“我全部的力量正席卷地球表面。”
“几乎是你全部的力量。只剩下最后的军团和泰坦军团成员。一旦他们就位,最终阶段就会开始。”
荷鲁斯用左手的爪子掠过皇宫的图景。弗里克斯感觉自己看见利刃尖端触及之处涌现出爆炸的闪光。战帅没有看向佩图拉博。
“我其余的孩子和死颅军团的机器……”他的声音低沉、随意,充满掠食者威胁的颤音。
“第三军团逃离战斗区域。”佩图拉博说道,“他们的数量和战力必须得到替换。”
“战力……”荷鲁斯说出的词悬在空中。他的利爪钳住战区的图像。单位价值和威胁标识在锋刃边缘闪烁。“当我把我的孩子们全部投入时,你会像在土星之墙一样消耗他们吗?”
他的语气依然是之前的柔顺、温暖,但弗里克斯感觉一股寒意沿着脊柱蔓延。这就是荷鲁斯召见钢铁之主的原因,十六军团的三个连和影月议会葬身于土星之墙下的缝隙与空间,一个幻想带来速胜的计策变为一场血腥的失利和屠戮。阿巴顿在攻击部队中幸免,但其他人或是被埋葬,或是被击杀。这是个惨重的损失,而荷鲁斯之子的精锐没有得到战帅的直接批准就擅自行动这一事实让它更加恶劣。这次行动没有经过他,通过不作为来隐瞒。如果成功,胜利将确保获得宽恕。而现在,佩图拉博将不得不直面后果。
“损失是一切胜利中的必备因素。”佩图拉博语气冰冷,黑色的双眸一眨不眨。
“你想要教训我吗,兄弟?”荷鲁斯让爪子从投影中落下。他向佩图拉博展露微笑。“没关系,只是一次值得承担风险和损失的行动。否则,我不会允许它实施。”弗里克斯感觉自己在惊讶中眨了眨眼睛,随即沿着脊柱蔓延的寒意愈加锐利。战帅依然在微笑。“你当真相信我毫不知情?我一目了然。我得到启迪了。”他向佩图拉博走近一步。空气骤然变得沉重、犀利、厚实。弗里克斯感觉头顶传来一阵压力,嘴里涌起一股糖果、鲜血和灰烬的味道。视线边缘有东西在移动,有东西藏在金光里,有东西就在他身后,就在视野外。黑色的血管在佩图拉博脸上蔓延,随着肌肉紧绷而暴起。弗里克斯看到他的盔甲上发出红热的光芒。随即,一瞬间,战帅看起来不再像一个人,而是炼狱中心的一道阴影……
然后,他就像之前那样,容光焕发,笑容可掬,伸手轻拍佩图拉博的肩膀。压力消失了。光线重新定格。“我的好兄弟。”荷鲁斯说道,“心如钢铁,身似钢铁,永远是钢铁。你已经达成了所有承诺的事。我还能奢求什么呢?”
“将会完成。真正的完胜。然后我才会称之为达成。”
“你才会称之为达成?”荷鲁斯的话语中浮现出一种轻柔的幽默感,仿佛遥远的雷鸣。“那么你的战帅又如何呢?达成他的命令又如何呢?”
“我正在给你想要的。”
“是吗?”
“这是唯一的路径。”
“细嚼慢咽的公式。城墙在齿轮转动的滴答声中倒塌。唯一的路径?没有路的地方,我就走出一条路。”荷鲁斯慢慢转过身,举起手。显示全部消失,只剩下一个。它开始放大,直到内廷的一片区域和它的城墙填满原体间的空隙。荷鲁斯伸出银色的利爪刺入光球,锋利的尖端抵住一段用红光勾勒出的城墙。“这里。”他说道。
佩图拉博沉默不语,看到指尖停留之处时,他的脸色变得凝重。一时间弗里克斯觉得他的双眼和头脑在戏弄自己。水星之墙,两百公里长的防线几乎完好无损,从护墙到基座约有一千二百米高,这是一座由混凝岩、金属和塑型石块筑成的连绵山脉。两座本身就堪称要塞的堡垒,各自俯瞰一片从城墙向地平线延展一百二十公里的杀伤区。连同东侧的欢欣之墙,这里是环绕内廷的极限之墙中最坚不可摧的部分之一。
“对那里的进攻不会成功。”佩图拉博说道。
“它会的。”荷鲁斯说道。他的目光紧锁在图像上。“你会包围城墙,兄弟,正如我的力量将包围我们的父亲。从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地,不留丝毫喘息。而死颅军团将一同行走。它们将开辟我们进入的道路。”
死颅军团,死亡之首,最大的泰坦军团,第一个向荷鲁斯与新时代投诚的军团,这个名号为在战场上面对它们的人带来既定的命数。到目前为止,它们还没有在泰拉上行走,而是沉眠在世界上方虚空黑暗中的石棺舰船里。沉眠,等待。
“它们无法到达城墙。”佩图拉博说道,“预测很明确。等待,直到环形攻势生效,每一座城墙都会倒塌。”
荷鲁斯的指爪垂下,在投影消失前划破光芒。他转身背向佩图拉博和弗里克斯,走回王座上。
“如果死颅军团现在向水星之墙行走,它们会失败。”佩图拉博喊道,弗里克斯感受到他话语中满溢的愤怒与决心。
“它们将会到达城墙,而城墙将会倒塌。”荷鲁斯转身,坐下,当他居高临下望向他们时,弗里克斯不得不移开目光。
“这怎么可能?”
“因为我想。”荷鲁斯说道。
雄狮之门太空港,星矛
死颅军团的方舟舰抵达雄狮之门太空港的尖塔。其他一直在向港口倾倒货物的舰船退回高轨道,如同一群弄臣向一名高阶刽子手让路。方舟舰缓慢接近,保持完美的阵型,每一艘都大得匪夷所思。黑色的船身沉入上层大气层时,空气在侧面凝结成霜。新机械教的仆从在码头平台上等待。一些人哭喊出腐败的二进制代码,一些人凝视着方舟舰下降,如同祈祷者看到愿望成真一般陷入彻底的沉静。所有上层码头的机仆和奴隶都经过评估和清洗,所以留下来的人有资格抬头仰望至为神圣的神之机械行走。
第一艘方舟舰降下。它的庞大体积遮蔽了群星闪耀的穹顶和云层上方的阳光。数公里长的船身密布喷吐火焰的推进器。稀薄的空气被搅动,将码头上的机器侍僧和奴隶席卷上天。最后数百米的下降花费了数分钟的时间。停泊悬架从尖塔顶端伸出,泊位钳探出数百米长的手指,比推进器引擎大不了多少的停泊拖船开始牵引舰船进入泊位。第一台悬架触碰、抓住船身,开始将它拉近。舰船开始颤抖,推进器的火光更加明亮,在平台上吹起剧烈的旋风。悬架接触和抓住船身时,拖船继续牵引,将它一寸寸拉向尖塔顶端。停泊悬臂用磁力吸附在舱门处,仿佛吸口鱼吸附在海中巨兽身上。等待的神甫抬头望向金属船身上数百米高的大门。许多细小碎片的撞击在大门表面留下凹痕,冷凝的空气划过,形成一道道银色轨迹,如同虚假的雨点般落在神甫身上。保持舰船悬停空中的推进器发出的震颤开始沿着塔尖蔓延。当更多庞大的姊妹舰停靠时,结构中的补偿引擎将不得不开始工作以避免它们将尖塔震得分崩离析。
闭锁松开,发出绵延不绝的铿锵声响。随即,大门缓缓滑动开启。黑暗中红光熠熠。内中的空气在遭遇大气时凝成一团薄暮。一些机械神甫跪倒在地。一些人开始浑身颤抖。其他人紧盯船身中的黑暗。二进制和废代码组成的祷言从通话格栅中响起。一群蜘蛛形状的机仆在机件过载引发的火花喷薄中死亡。寂静代码的脉动嗡鸣回荡在数据连接中,数字循环坠入空值计算的陷坑,波形崩溃,计时在沙尘吹袭的呼啸声中衰减。
一个身形在船舱内移动,发出金铁交击的沉重声响。活塞的碰撞驱动数以千吨的金属,动力链发出头痛欲裂的嗡鸣。一道巨大的身影浮现。数字的嗡嗡声变得震耳欲聋,从数据涌入思维,如同朽败铁皮上的苍蝇一般抓挠。阴影填满洞开的大门。
神甫们无法思考,无法计算,无法动作。他们的脑海中只剩下应许的完美毁灭。零。热寂。熵的极限。数据深渊。空值。
机器踏出大门。当死颅军团的第一架泰坦步入光芒中时,就连最桀骜不驯的神甫也弯下腰,匍匐在轰鸣的甲板上。
旧泰拉-未知之地
声音在坠落后首先出现。一瞬间,欧尔不确定它们来自当下,还是来自另一个时间。切开裂隙后的坠落很糟糕,仿佛飞流直下。它一直在继续,然后停下,接着就传来声音。
“我们到了吗?”雷恩问道,“我是说……这里是某个地方,对吗?它是……”
“我不知道。”卡特回答道。
“你干了什么,女孩?”宰比斯厉声说道,僵硬的声音中充满恐惧。
“我切开了裂隙。”她说道。
“你怎么知道怎么切?”宰比斯被吓坏了,欧尔能听出来,非常惊恐、非常愤怒。这个壮硕的工人曾花了不少时间才做到这一步。这些年来,宰比斯变成一名坚强的幸存者,或者至少可以继续走下去。其中一个方法就是让自己的恐惧化为愤怒,而通过这种方法,他在内心深处种下了一颗粗暴的种子。
是我的错,欧尔想到。罪孽的账单又添上一笔,带着他们一同启程的代价又多加一分。
“你怎么知道怎样切开?”宰比斯吼道。响起举枪的声音。
“放松,赫比。”克兰克对宰比斯说道,“放松,没事的。”
“不!”宰比斯咆哮道,“她怎么知道怎样切开?欧尔说过这不是普通人能知道的事。所以她怎么知道的?有东西钻进她脑子里了。”
“赫比,这只是……”
“你把我们弄到哪儿了?”宰比斯对卡特说道,“为什么?”
哪里……欧尔意识到,他们没有计时。而且,他还闻到了某些东西。某些非常熟悉,却无法认清的东西。
“放下枪,赫比。”克兰克的声音变得强硬,老兵的风采依旧,“我们会弄清楚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想要干什么?杀了我?我告诉你,这里不对劲,她也不对劲。在裂界里有东西找上她了,这东西可能潜伏下来,把我们又一次带进死胡同。我们知道她是个——”
“女巫。”卡特说道。四下陷入寂静。这个词在他们来自的时代几乎没人使用。但他们重新捡了起来,连同这段旅程中的其他小玩意和教训。不过,他们从来没用这个词来形容过卡特。她是灵能者。到底有多强,欧尔不知道。不过,她正在成长。
欧尔感觉自己的眼皮在动,随后血肉和筋骨的感觉开始恢复。有东西不对劲,但不是卡特。是他。他不是一个容易被惊吓的人,但行走在只有声音的黑暗中确实吓坏他了,绝大部分是因为他不知道为什么。
“不是她的错。”他说道。睁开双眼时,他能看到天空。日落在视野的边缘划出一道细长的蓝色。他直起身,四肢在片刻麻木后重新获得掌控。他们置身于一座修长的洞窟中,看上去已经被切割拓宽成为一条宽阔的隧道。墙面和地板的石头十分光滑,仿佛被河流冲刷过。墙壁在头顶高处逐渐收窄为一道狭长的开口。一切都似曾相识,却无法认清。
其他人全都在看着他。宰比斯仍旧举着枪,但他大张着嘴。克兰克举起手以示安抚。雷恩站在他们身后五步之外。格拉福特呆立在卡特身边。她迎上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不是她的错。”欧尔重复道,环顾所有人,“我们都应该为她的专注感谢我们的幸运星和她。”
他向她伸出手。她把匕首和罗盘递回来。他注意到指针没有在水晶后面旋转。
“那我们现在在哪里?”宰比斯问道。
“不确定。”欧尔转身面向宰比斯,语气仿佛在讨论向哪个篱笆洞里打桩。日结工人仍然举着枪管,看起来依旧惴惴不安。欧尔曾见过这副面孔。有些旅程会在回到家之前就让人垮掉。在地平线下滞留太久,在风浪中漂泊太久,不知道自己所向何处。他只希望能在成为问题之前把他们带到某处。宰比斯迎上他的目光,点点头,放下枪。
“谢了,赫比。”欧尔的语气平静温和,几乎漫不经心,“我知道你总是会支持我们的。”
宰比斯又点了点头。
“你……”他开口道,“你还好吗,欧尔?”
“还行。”欧尔说道,“也就还行。不应该在错误的时间抬起头。是我自己的错。老了,你懂的。”
这句话引发一阵紧张的笑声。宰比斯眨了眨眼,又点了点头。
“好吧。”他说道。
“谢了。”欧尔说完,捡起自己的枪和包裹。其他人已经散开,开始观察通道两边以及上方的开口,武器上膛,手指搭上扳机,这个习惯让他们得以活到现在。
欧尔检查完自己的枪,开始四处张望。隧道的一端向上倾斜,视野消失在暮色中。向下的斜坡则转过一道弯。一阵微风沿着隧道吹拂,带来冰冷岩石和咸涩的气味。欧尔眨了眨眼,几乎笑了起来。他知道他在哪里。
“看上去像一条旧水道。”克兰克说道。
“是的。”欧尔说道,“为了输送一条河的水流。花了两代帝皇统治的时间才修好。”
“两代帝皇?”雷恩说道。
“很久以前的事了。”欧尔说道,“那时候帝皇只是个比较小的概念。河水通过这里奔腾而下。如果我们是在我上次看到它的时候站在这里,大家就要被冲走了。”
“但它到底在哪里?”克兰克问道。
“泰拉。”卡特回答道。欧尔转身望向她,其他人也同样。除了宰比斯还在看着下沉的隧道。“我是说,过去的泰拉。”她继续说着,望向欧尔。“当它还叫做地球的时候。”
“对,没错。”欧尔说道,“大概是我们离开考斯的三万年前,大约。”
“三万……”克兰克说道,“所以我们偏航了。我们本来应该越来越近,时间越来越准,现在……”
“不。”欧尔说道,“我不确定大家到底为什么在这里,但如果罗盘没有出错……”他瞥了一眼卡特,后者点了点头,“那就是有什么东西把我们带到这里。”一瞬间,他想起忒修斯,在迷宫的黑暗中仰头望着他,鲜血染满嘴唇。
“有没有可能只是另一个你以前待过的地方?就像我们之前经历的那样。”雷恩问道。
欧尔耸了耸肩。
“我们在旧地球上经历过的所有地方都处于我曾经待在那里的时间点,但这里不是。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开始没有认出来,我从来没从底下看过它,从来没看过它枯竭的样子。”
“那为什么在这里呢?”克兰克问道。
“它很近。”卡特说道。欧尔皱起眉头。又一股微风从隧道中拂过。头顶的一线天空正在黯淡下去。
“离什么很近?”雷恩又问道。
“离道路的尽头很近。”卡特说道,“不同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她望向欧尔寻求确认。
“不。”他环顾四周,然后开始大步走下隧道斜坡。“不,不可能是这样。”
他听见他们跟上来,转过弯,看见隧道出口外的景象。他在边缘停下。地面位于隧道下方,激流干涸后代之以溪流,在地面切出一道苍白的疤痕。海浪拍打在远处的漫长沙滩上。微风渐起。他嗅到咸腥的雾气,那是充满怪兽与岛屿的古老海洋的气息,也是他曾在消逝的时光中反复穿越过的海洋的味道。他在观视,他在眨眼,回想起那个来自伊萨卡【1】的讨厌混蛋的故事:旅程的终点映入眼帘时却被吹离航道。
“怎么了,欧尔?”卡特走到他身边,问道。
“你是对的。”欧尔说道,“如果我们在这里,一定是因为这里很近,如果不是时间很近,就是距离很近。但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不应该在这里,最后一次切割应该要到达汇合点……如果我们从这里切开,而下一次切开是最后一次,那我们就会离要去的地方非常远。这就是这些工具运作的方式,它们会响应我们的欲求。而我们不想在这里。所以我们要么是犯了个错误,要么……”
欧尔掏出罗盘,打开盖子,把它举向稀疏的光线。银色指针在玻璃圈后疯狂旋转,模糊不清。
风从它们周围呼啸而过,一股寒意骤然涌上他的脊背。
“那是什么?”卡特问道。
敲击声,拖动的脚步声,回荡在石头上。
啪嗒……啪嗒……
“计时……”宰比斯半是呻吟,半是咆哮,“我们没有计时!我们应该已经离开了。它抓住我们了!”
雷恩大口喘息,瞪大双眼。黑暗愈发浓稠。海浪的声音逐渐远去。
“它来了。”雷恩喘着粗气说道,“它在这里。”
而它确实来了。那个一直在尾随他们的东西。突然间,它就在那里,只有一步之遥。
欧尔能从脖颈上感觉到它,炽热的压力波,皮肤上烧灼的刺痛。他转身望向隧道中的黑暗。
脚步声正在加速,沿着他们来时的通道步步进逼。
啪嗒,啪嗒,啪嗒——
他低头看了看罗盘,指针在两个方向之间抽动。
“欧尔……”雷恩呻吟道,“欧尔,我能感觉到它……它在我后面。它就在我后面。”
指针从北方瞬间折向东方。
啪嗒,啪嗒,啪嗒——
脚步加快的声音几乎就在他身边。
啪嗒,啪嗒,啪嗒——
“欧尔!”卡特喊道,“隧道里有东西!”
他扬起头。隧道就在他面前,仿佛一张黑暗的血盆大口。脚步声几乎就在他们头顶。他感觉到温暖潮湿的呼气喷薄在背上。在他身后。
啪嗒,啪嗒。
脚步声在他面前。面前。一道阴影,在他面前,有人把自己隐藏在视野边缘。
“它抓住我们了!”克兰克喊道。
背上的触碰。迟缓的猎手终于和他在一起了。死路一条。死在这里,现在。
一个身影从隧道里跌跌撞撞地跑出,在出口摔倒在地。
欧尔走上前一步。
一张脸仰起,鲜血淋漓,气喘吁吁,发出无声的尖叫。
+欧尔!+约翰·格拉玛提卡斯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大喊,+欧尔,你在哪里?+
随即,面孔消失了。血淋淋的手印在他面前的石头上按出漆黑的形状。他看向罗盘。指针静止不动,直直指向约翰脸的位置,直直指向隧道入口。他能感觉到僵死的手指搭上他的脊背,笑声中夹杂着垂死的呼吸声。他的手里还握着匕首。
“跟我来!”
他挥刀切开。
北部城墙环线,水星之墙盲区
“北方七十度发现敌情。”多洛兰说道。他放缓库拉洛斯的脚步。阿卡斯蒂娅和普路同跟上他的步伐变化。厄拉托斯传感器的聚焦跟随阿卡斯蒂娅的注意力摆动。返回读数在鸟卜仪屏幕的边缘嘶嘶作响。
“金属和热量。”她说道,“可能是单个单位,也可能是多个。”
“或者是一台死掉的机器正在从等离子单元里流出热量。”
阿卡斯蒂娅看了一会儿屏幕,眨了眨眼。它已经安静了几个小时了。
“让我们看看。”她说着,踢了踢脚下的动力马刺。厄拉托斯纵身跳跃,加大步伐。“鹰弓阵型。”她喊道,但另外两人已经猜到了阵型,正在就位:库拉洛斯跟上厄拉托斯的步伐,拉开宽阔的弧线,陶玛斯保持缓步前进,放下武器,跟在后方,最大化扫描仪和瞄准系统。他们没有启动热能加农炮和离子盾。如果只是一辆坦克或低级自动机,即便被对方发现,在他们进入击杀位置前也无法清晰识别他们到底是什么。
“硬质传感器读数。”多洛兰喊道,“对方静止。威胁状态琥珀。”
步伐的震动传遍厄拉托斯。阿卡斯蒂娅感受,微笑。自由。这就是自由,手指扣上扳机,蓄势待发。
“它在移动!”多洛兰喊道。
“不是死亡的残骸。”阿卡斯蒂娅回应道。传感器回波在移动。能量读数呈螺旋式上升。红色,倍增。
“能量激增!先祖的荣耀在上,那是个激活的虚空盾。”
“它看到我们了。”阿卡斯蒂娅说道,“升起离子盾。武器就绪。”厄拉托斯颤抖着点亮盾牌遮罩,背部的重型伐木枪子弹上膛,能量涌向长枪。接着,突然之间,它在她的左侧出现,沉重的履带上搭载着一枚装甲板组成的卵形车身,正用自身力量驱动逼近。红色传感目镜在它的躯体中央迸发出光芒,光线在它周身闪烁,化为油腻的彩虹。它是敌对目标。它散发出敌意的气息。射程和目标锁定响起。武器符文绽放绿光。
“交战!”阿卡斯蒂娅高声呐喊,策马向前。对方的躯干升起、旋转。“看着我……”她呢喃道。武器仓在金属触手上展开。“就是这样。”重型伐木枪开火,子弹在机器身上弹跳。光束从远处袭来,但阿卡斯蒂娅已经纵身跃向侧边,伐木枪火力不停。子弹向对手的护盾泼洒,黑色闪电撕裂了它周围的空气。机器的光束灼烧空气,击中厄拉托斯之前所站的位置,将尘土和沙砾飞溅在玻璃上。光束划过时,静电在鸟卜仪上沸腾,显示屏一闪之后变为黑色。反馈跃入头盔的神经连接,痛楚刺入她的头颅。一瞬间,她感觉厄拉托斯失去平衡,伐木枪的火力开始停歇。
“操!操!”对方机器开始加速,护盾和防护罩扭曲了周遭的空气。“这是个憎恶引擎。”
“来了。”多洛兰在通讯中说道,“让它继续追你。”
她又骂了一句,懒得切断通讯,驱策坐骑全速前进。厄拉托斯的上部身躯旋转,双腿摆成一片朦胧,金属蹄子几乎脚不沾地。另一道光束向他们袭来。她的离子盾及时校准,挡下这一击。白光骤然闪烁。驾驶舱内的阿卡斯蒂娅咬牙切齿,反馈在她的颅骨中轰然作响。
这个猎物是憎恶引擎,敌对硅基【2】,异端构造体,痛苦机器。曾经由火星上悖逆的技术神甫缔造的不可言说的噩梦,如今已经成倍增加,并自黑暗机械教包围皇宫的营地中派出。由禁忌的虚伪智能驱动,搭载了用非物质填充的武器,亵渎了孕育它们的现实。它们是敌人释放的武器中最恶劣的。它们的形态花样繁多,千变万化,但全都足以致命。单独一台侍从骑士不是它们的对手。就连阿卡斯蒂娅也要承认,她不应该单独与这样一台机器交战。但她不是单独一人。
库拉洛斯快速逼近,在夯实的土堆上左右跳跃。伐木枪火力在憎恶引擎的虚空盾上引发连串爆炸。它半转过身,武器仓如同毒蛇一般盘旋。多洛兰没有坐等它开火,他已经足够靠近了。库拉洛斯的热能长枪发出尖啸,一道蓝色热能划开空气。敌方引擎的护盾迸发光芒,黑色闪电噼啪作响。三分之一公里外,阿卡斯蒂娅在她的驾驶舱中感觉有东西在脑海中尖叫。
“击破护盾。”多洛兰喊道。
阿卡斯蒂娅视野中的瞄准符文变为绿色。她扣动扳机,敌方引擎耸起后部,它的形状忽隐忽现,朦胧不清,仿佛雨中晕染开的染料。厄拉托斯的热能长枪发射的光束刺出,穿透了原本金属所在位置的空气。
“操!”阿卡斯蒂娅咒骂道。目标显示成了一团红色碎片的迷雾。
“它在哪里?”多洛兰的声音传来,“见鬼,它在哪里?”
阿卡斯蒂娅正要回答。引擎的躯体从模糊的雾气中现形,加速逼近,武器仓绽放光芒。她猛然挥动厄拉托斯的离子盾。敌方引擎开火,光芒在厄拉托斯周围爆炸。离子盾在一声冲击的巨响中粉碎。驾驶舱中红光大作,阿卡斯蒂娅尝到鲜血的味道。她的坐骑脚步虚浮,摇摇欲坠。驾驶舱屏幕只剩一团静电云。警报声响起。阿卡斯蒂娅感觉自己头晕目眩,仿佛刚挨了一拳。红色和静电,以及预示死亡即将来临的喧嚣。就这样了。在这里结束。她发现自己并不后悔。
加农炮的轰鸣响彻她的耳边。
沉重的轰击近在咫尺,一发接着一发,声声重叠。厄拉托斯稳住身形,阿卡斯蒂娅驱策坐骑,发现自己仍然活着,耳朵和头颅仍然在嗡嗡作响。憎恶在晃动,装甲板在炮弹轰击下扭曲变形。
“干掉它。”普路同的声音在通讯中说道,陶玛斯大步向前,臂上的加农炮向敌方引擎倾泻炮弹。它还在移动,液体从弹孔中涌出,武器开始积蓄热能。阿卡斯蒂娅驱策厄拉托斯向前疾驰,左臂上的链锯剑瞬间启动,锯齿飞旋,随即深深刺入敌方引擎的中央。座椅中的阿卡斯蒂娅与她的坐骑一同颤抖。锯齿撕咬,引擎扭动,她用力将旋转的锯齿捅进核心。
“让开!”多洛兰喊道。阿卡斯蒂娅将剑刃从引擎顶部拔出,拉动厄拉托斯后撤步。眨眼之间,引擎心脏处的等离子核心四分五裂,阳炎般的炽热喷薄而出,金属熔融、汽化、灰飞烟灭。
阿卡斯蒂娅大口喘息,头颅剧震。
“我的击杀。”她咬紧牙关挤出一句话。
“你的。”普路同冷静的声音传来,“而且几乎让你和厄拉托斯丢了性命。”陶玛斯向前走来,武器仍然稳稳锁定在引擎的残躯上。“你应该稳住,等我们一起上。”
“你给我闭嘴。”她厉声说道,感觉厄拉托斯在通感中甩动链锯剑。
“我看到什么说什么。”
“它为什么独自出没?”多洛兰在通讯中插嘴。库拉洛斯已经迈开步伐向北方驰骋,抬头举枪扫描远方。日光正在快速褪去,阴影为大地披上一层厚重的面纱。
“什么?”阿卡斯蒂娅的脑袋仍然在神经反馈中头晕目眩。一刻间,美妙的一刻间,她以为一切都会停下。
“像这样的引擎不会单独行动,太容易被压制,太容易被消灭了,不值得单独派出来。”
阿卡斯蒂娅浑身颤抖,遍体生寒。她驱动厄拉托斯四处巡弋,眺望逐渐黑沉的大地,传感器开到最大。普路同也一样,驾驭陶玛斯来到它的骑枪亲眷身旁。
“我什么都没看到。”普路同说道。
阿卡斯蒂娅正要附和,随即看到了鸟卜仪上的红色与光亮。
“敌人。”她喊道,“一千一百米,六十度角,解析中。”
“我看到了。”多洛兰回应道,“我读取到启动的武器,金属躯壳,热能输出。很大。一个装甲单位?”
“我们去收拾它。”阿卡斯蒂娅开始驱动厄拉托斯前行。
“等等。”普路同说道。
“是我指挥。”阿卡斯蒂娅咆哮道,“我们去宰了它们。”
“看。”普路同的声音中充满克制,“用你的眼睛去看,就像你在黎明时一样。”
老人话语中的某种东西扼住了她喉咙里的言辞。她眨了眨眼,让厄拉托斯驻足,将屏幕切换到未经过滤的外部视野。
黑暗的大地一片寂静,被摧毁的建筑残骸形成低矮的丘陵,向视野的尽头绵延伸展。什么都没有。没有。只有逃离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道光,为天空涂上伤痕累累的黑色。接着她看到了。一束光。黄色的,在遥远的距离上缩成针尖大小。接着又是一束光点亮。而后,黑紫色的天际线上稀稀落落地升起点点光亮,仿佛燃烧的森林飞溅出火花。鸟卜仪开始乒乓作响。雪花般的红色符文开始密集闪烁,模糊了传感器屏幕。
那不是一支队伍。那是一片由东向西席卷大地的洪流。装甲单位,运输车,步行自动机兵,泰坦,成群萤火虫般盘旋的空中掩护,全都在皇宫城墙的视线之外成群结队地移动。连绵不绝的震颤开始撼动大地和阿卡斯蒂娅周围的驾驶舱框架。她干涩地吞咽了一口。
敌军距离城墙:预计一百五十公里。
【1】Ithaca:伊萨卡,古希腊的一个岛国,也是英雄奥德修斯的故乡。传说中奥德修斯参加特洛伊战争,战事结束后违背波塞冬的诅咒强行归乡,在即将抵达时却被吹走,随后在海上漂泊了十年,历经艰险才回返故乡。
【2】Silica Animus:敌对硅基,即憎恶智能(Abominable Intelligence,缩写为A.I.)的高歌特语称呼。人类帝国严禁使用人工智能,将此类造物统称为敌对硅基或憎恶智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