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朱门薄暮
注释:高殷,北齐文宣帝高洋之子,为人性情温和,为君励精图治。高殷登基次年,其叔父高演发动宫变,他被废为济南王,次年被高演杀害,年仅十七岁。李难胜,高殷之妻,亦是高殷表妹, 高殷死后她落发出家,法号等行,九年后郁郁而终。
【正文】 囚犯们衣衫褴褛,浑身糟污,跪在地上不住地痛哭求饶。哀号声声入耳,高殷握着利刃的手微微颤抖,怎么也狠不下心劈过去。他犹豫了太久,皇帝高洋有些不快,催促道:"吾儿怎么还不动手?"他转过身去,斟酌着语气开口:"父皇,不若放了他们吧,都是些可怜人......" 皇帝闻言冷笑,"阶下之囚死不足惜,你身为太子竟如此怯懦,半点儿也不像朕,日后如何担得起我高氏江山?"近年来皇帝越发暴虐,教子更是狠厉,高殷十分畏惧, 便急惶惶挥刀砍了下去,可他始终心存怜悯,连砍了几刀都没砍下囚犯头颅。皇帝大怒,立时扬起马鞭冲他狠狠抽了下去,斥道:"真是无用至极!" 高殷六岁被册立为北齐太子,十五岁时因皇帝的逼迫与责打,落下了心悸和口吃的病症。那日他挺直脊背承受来自父亲的怒火,他想说些什么,可暴怒的皇帝根本听不进去。他只能认命般闭上眼睛,默默承受鞭子擦破皮肉的痛楚。他一直生活在父亲的威压之下,那一刻甚至觉得这样也好,身体上受折磨,总比被逼杀人后心里受折磨要好。 鞭笞过后,他的后背血肉模糊。侍从将他抬回宫中时天色已暗,宫檐下亮起灯,他新婚的太子妃就站在光晕里等着他,见到他的车驾,她立刻迎上前来,待看清他的模样,忍不住惊呼:"殿下这是怎么了,很疼吧?" 他苍白的唇微微提起,"无妨,早已不疼了,阿胜不必忧心。"他的太子妃还太小,只有十一岁,最是天真单纯,明明上一刻眉眼里还满含着忧心,只听了他一句无妨,便松了口气,笑着点了点头道:"殿下不疼就好。" 他打发人引她就寝,派人向帝后告罪,把事情桩桩件件都安排好,才让医师近前来。把破裂的衣裳撕离伤口时,他疼得发抖,却仍咬着牙不肯叫疼。医师叹了口气,手下动作又轻了两分,眼前的少年坚毅沉稳,作为一国太子的他背负了太多,可他其实也还是个孩子。 朝臣们很快知晓他的症况,渐渐有人议论,一个口吃的皇子怎能做太子呢,好在皇帝对此充耳不闻。高殷的母亲是皇后,皇帝虽沉溺酒色,动辄打杀妃嫔臣子,却独独对他母亲爱重有加。他是皇后长子,看在皇后的分上,加之又有几位老臣从旁劝谏,皇帝不会轻易废他。 太子妃也是皇后择定的。皇后为了巩固自家势力,择了侄女李难胜进宫,尽管这位李家姑娘还远不到能为皇家开枝散叶的年纪,皇帝仍欣然应允。 天保十年岁末,高洋驾崩,死前叮嘱与他一母所出的常山王高演、长广王高湛好好辅佐高殷。高殷继位后改元乾明,他大刀阔斧改革,盼望还乾坤清明,开百代盛世,可改革必然有损权臣贵戚的利益,他渐渐失了人心。他那么年轻,又心慈手软,根本压不住在战场上拼杀过的诸位皇叔,尤其是高演与高湛,不臣之心早已摆在了明面上。 况且,早在高洋驾崩时,太皇太后娄氏就欲绕过高殷,立己子高演为帝。高殷意识到,若继续放任下去,皇位迟早不保,他便与母亲李太后商议,设法架空二王与太皇太后。他罢免了高演和高湛的一些实职,又夺去太皇太后的权柄交给李太后,并将她安置在北宫。 有心腹提议道,光架空还不够,更应诛杀二王,"若不诛二王,少主无自安之理。"高殷仁厚,不忍杀之,这些谋划却被人泄露给了太皇太后和二王。趁着宫中有宴席,高演、高湛竟带兵持械入宫,径直杀了高殷心腹。 高殷措手不及,还要面临太皇太后的质问:"此等怀逆,欲杀我二儿,次及我,尔何纵之?"他哑口无言,只能向两位皇叔赔罪。太皇太后又怒斥李太后:"岂可使我母子受汉老妪斟酌!"太后忙跪地请罪,哭诉他们母子二人并未起杀心,她养尊处优多年,早已忘了跪地哀求的滋味,可即便她磕破了额角,也无法改变儿子被废的命运。这年八月,高殷被废为济南王,李太后改称文宣皇后,高演登基称帝。 出宫时,李难胜陪在高殷身边。他已许久不曾开颜,也不说话,身形一天天消瘦下去,周身凝滞的气息里,满是压抑着的悲愁。她靠在他臂膀上,轻声道:"殿下千万保重身体。"他叹了口气,低低应了一声。她觑他脸色,任是苦闷,便小心翼翼道:"不做天子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不会再被困在宫里,以后阿胜可以陪着殿下游遍山川河海,那一定很有趣。" 她并不完全明白天子被废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他于国事上的抱负全然落空有多沮丧,她只是单纯且笨拙地想要逗他开心。他终于开口,垂目道:"对不起阿胜,不能让你做皇后了。"他登基不到一年,尚未来得及立她为后,他原想着等她长大,等她懂得什么叫作两情相悦后再立后,现下全都落了空。 她仰头看着他,"这有什么,从前姑母是皇后,可宫里有那么多嫔御,也不见得姑母有多快意。"又道:"阿胜只愿能长长久久陪在殿下身边。"她的音色明媚又柔软,像今春新制的羽扇,三两下就拂去他身侧的落寞与不甘,他紧了紧与她相握的手,"一定会的。" 高殷不再那么难过,阿胜便又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一到王府就急着找空地搭她的秋千架子。她玩得兴起,邀他同坐,他却绕到她身后推起秋千,"阿胜抓紧喽!"她越飞越高,裙裾翩然扬起,还嚷着要再高点,他便用力一推,惹来她一串清脆笑语。 他也跟着笑起来,只当从前事是浮生一梦,而今偷得半生闲,可以静静等一个小姑娘长大,再长久下去。那时他还不知道,这样平静的生活,只有一年光景了。 高殷虽被废,但到底是高氏子孙,是娄太后的亲孙子,娄太后不许高演伤他性命,高演也答允了。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高殷般仁厚,他未曾想杀叔父,他的叔父却留不得他。自古废太子没有好下场,更何况他是废帝,幽深朱门里向来情薄,纵是血亲,也没有权势重要。 皇建二年九月,高演秘密派人去杀高殷。阿胜闻讯赶来时,高殷已饮了鸩酒,鲜血自他口中源源不断流出。她跌倒在地,揽他靠在自己怀中,手足无措地哭起来。他艰难抬手为她拭泪,"阿胜别哭。"可她哭得更加伤心,抽噎着问:"殿下怎么能抛下我,你答应的长长久久,难道是骗我的吗?" 他的小姑娘还没长大,还是小孩子脾气,哭起来小脸皱成一团。他摩挲着她的眼角,喟叹般唤了一声:"阿胜......"而后手臂重重落下,再无声息。 最后一刻,他其实有很多话想对她说,想叮嘱她照顾好自己,叮嘱她在今后的政斗中多多小心......这些话从前不必说,他以为自己会一直在她身边,为她遮风挡雨,现在他要走了,这些话却都来不及说了。 他最终,还是没能等到她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