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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雨中等你(嘉晚饭/he)

2022-03-31 16:05 作者:酷盖Tom捏  | 我要投稿

1.

正在抚摸我背脊的手忽然停住了,手指倒是仍在机械地轻挠着。我迷迷糊糊地抬起头,身体自动地舒展开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坐起来的时候脑袋正好靠在她胸口,我略表不满地蹭了她两下,她于是把手搭在我的后脑勺上,一路顺着滑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好似又出神了,双手环抱住我,不再动弹。

唉,人类真是很麻烦,明明莫名地很爱对你照顾有加,又不能处处都遂你的意。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几棵刚冒绿芽的树在风中不停摇晃。她一定把这景象当成了一幅画吧,也许不久之后我就可以在她的画板上重新看到这副景象。窗棂把树分割成三块,确实是绝妙的比例和构图,她脸上的笑容也烂漫地显着她的满意。真是个奇怪的人不是吗?在她眼里被方框框住的一切都可以成为画,然而她自己的画却从来不会被方方正正地摆在框里。

我有些无聊,重新趴下了。正当我打算闭眼睡觉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时而急促时而缓慢,蹦蹦跳跳又仿佛雨水打在蘑菇上,跟鸭子的舞蹈似的。楼里是来了什么小孩子吗?

脚步声在教室后门停下了,取而代之的是门把手发出的嘎嘎惨叫声。我警觉地竖起耳朵,她也回过神来,望向后门的位置,只是她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脸上的微笑并未褪去,依旧神采奕奕地闪耀着。

一个脸上同样挂着傻笑的瘦长女孩冲了进来,两只螺旋状双马尾摇摇晃晃地挂在身后。在看到我和她之后,这个傻兮兮的女孩愣住了,口罩上方那一对亮闪闪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她快速向后退去,用力地带上了门,发出的巨大噪音让我都忍不住朝她吼了一嗓子。脚步声又响起来了,最后在前门口停下,这次她径直冲了进来,关门的声音大得我几乎以为门框要裂了。

她自己听不见的吗?我有些生气,转而注意到她鬓角后藏着的蓝牙耳机。

真是坏习惯!我心想,这样下去,迟早耳朵要出问题。女孩冲到教室靠门座位的最后一排,把身上鼓鼓囊囊的书包扔到旁边的座位上,然后一屁股坐下来,开始摆弄手机。

这是在做什么?跑教室来打卡吗?我嗤之以鼻。似乎是察觉到我的情绪不太对劲,环在我身前的手抬起来,开始挠我的下巴。

打扰我宁静的不速之客坐了一会儿,突然支支吾吾地对着手机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看样子好像是在回答问题,我感受着下巴酥麻的触感,想起前几天这双手的主人在家中对着手机上网课的情形,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不错,看来不算坏。

教室重新恢复了最初的宁静,我昏昏沉沉地陷入梦乡。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嗅到了空气中潮湿的气味。

要下雨了,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那个奇怪的蓝发女孩在看书,一边看一边写着什么。在翻过一页后,她放下笔,靠到座位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过不多久,我看到她的口罩细微地耸动了一下,然后她便皱紧眉头直起身,摘下口罩,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接着疑惑地看向窗外。

看来她也察觉到了。我瞥了一眼身后还在对着那几棵树走神的女孩,希望她已经注意到了自己没带伞这件事。

雨点打下来的时候,树反而不再剧烈地晃动,不过它们仍是摇头晃脑地,唱着意义不明的歌。窗户上斜斜地沾上淋漓的水线,像是几道斑驳的鞭痕。

“下雨了……啊,我好像没带伞。”头顶传来女孩苦恼的声音,她焦躁地跺了跺脚,把我也晃得一颠一颠的。

对面那个奇怪的女孩似乎听到了她的话,她把书塞进包里,然后迟疑地起身,朝我们走过来。我的爪子条件反射般地从肉垫里弹出,尾巴也高高竖起,进入警备状态。

“那个,那个同学……我,我带伞了,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她结结巴巴地开口,脸涨得通红。

“啊,会不会有点麻烦你?”

“没……没事的!遇上也是缘分嘛。我叫向晚,向晚意不适的向晚。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

“嘉然,嘉奖的嘉,当然的然。”

两人收拾了一会儿,然后带着我下楼,通过她们的对话,我了解到向晚是英语专业的学生,而嘉然刚刚待的那间教室是他们的专业教室。

“因为专业教室只允许本班人进的,当时看到你,我吓了一跳,所以跑走了。不过我转念一想,为什么自己的专业教室我不能进,后来还是跑回来了。”

“啊,抱歉……我从后门进的,没注意到前门贴的字。”

“嘿嘿,没事啦。你是艺术学院的吧?怎么会想到跑外国语学院来的呀?”

“从那个教室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树梢,我取景来了。”嘉然的手因为脱力而有些放松,我不舒服地蹬了蹬脚,她揉了揉我的肉垫,调整了一下姿势。

向晚的眼神终于落到我身上,那双澄澈的深蓝色眸子里映出我慵懒的身形。

“这是你养的猫猫吗?好可爱啊。”

“谢谢,咪咪,她在夸你哦。”嘉然温柔地揉揉我的肚子,但是我不喜欢别人夸我可爱,也不喜欢别人替我说谢谢,所以我没打算给她面子,于是扭过头去,很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是养在宿舍里的吗?宿舍里不是不准养宠物吗?”

“我是在校外租房子住的啦。”

“啊?那等会儿我要把你送到哪里?”向晚惊讶了一瞬,脸上露出不安和困惑的神情。

这种事情为什么不早点问?在请别人和自己一起撑伞的时候不就应该了解清楚吗?我一时间有些无语,居然还要等嘉然自己说出来。

“你把我送到那家周氏面馆就好了。”嘉然眨了眨眼睛,“我等会儿要先去吃饭。”

周氏面馆的老板是她的老相识,应该会愿意借把伞给她。

“哦,嗯,好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楼下大门口。向晚反手摸了摸自己的书包,神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

“怎么了?”

“啊……我……我……”向晚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我伞呢?”

这孩子临走前都不检查一下的吗?我简直瞠目结舌,嘉然没忍住笑了出来,可向晚却快急哭了。

“咦?我记得我放在书包里的啊,怎么没有了?呜……”

“没事啦,反正我们都有帽子,雨也不算大,周氏面馆也不是特别远。”

“可是,可是,雨不会淋湿你的猫吗?”分明她才是罪魁祸首,此刻她却先眼眶泛红,委屈地嘟着嘴,楚楚可怜的样子让猫不忍心责怪她。

真是个狡猾的家伙,我在心里骂道。

“没事的,我用大衣罩她一下就好啦。”嘉然把我放下,解开了自己的外套,再把我抱起来塞进自己的怀里。她左手托着我,右手去抓向晚的衣袖,眼里全是笑意。

“戴上帽子一起走吧,向晚同学。”

得亏我这人类孩子心肠好,才没有嫌弃你。我默默盯着嘉然泛起一层水雾的毛呢大衣,不禁感到些许心疼。雨说不上大,但也说不上小,雨点绒绒地沾在她的衣服上,看着不多,其实一摸就知道已然是湿透了。向晚的外套倒是带着一层防水的人造皮革,雨水顺着她的前胸后背滑下来,虽不太体面,却也是方便的一把雨伞了。

要是我家嘉然因为淋雨生病了,我气呼呼地想,我一定要给她一爪子,在她的脸上留两道鲜艳的红痕。

在不知道穿过多少层层叠叠的雨帘之后,我们终于抵达了周氏面馆。向晚一路上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跟嘉然道歉,其中穿插着一些杂七杂八的冷笑话,又吵闹又无趣。要不是怕被雨淋湿,我早就亮出肉垫里的武器威胁她闭嘴了。不过嘉然竟意外地对冷笑话感兴趣,明明我无语得要死,她却还“咯咯”地笑个不停。

好在这种折磨终于要结束了。向晚站在面馆门口,不好意思地朝嘉然挥挥手。

“对不起呀,给你添麻烦了,我回宿舍啦。”

很好,你快点回去吧。

“现在就回吗?不如一起吃个面吧?”

嗯?不可以!我竖起耳朵,发出不满的低吼,但嘉然完全没领会到我的意思,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示意我保持安静。

“不,不用了!我晚饭在宿舍吃!”向晚话音刚落,就转过身“嗒嗒”地踩着水跑走了,暗沉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一片明亮的水色中。

周老板为嘉然和我端上了面条和猫粮,我沉浸在美味的食物中,几乎忘记了刚刚这段不算愉快的小插曲。但当我心满意足地从食盆中抬起头来时,门口那个黑乎乎的身影又让我想起了刚刚所遭遇的一切。

“向晚?”嘉然诧异地放下碗,急忙抽了张餐巾纸擦去嘴角残留的汤汁。

“呃……那个,我给你带了伞,还有一件我的外套。”

这笨家伙心肠倒不坏。嘉然礼貌地向她道谢,然后从她手里接过外套,却没拿她的伞。

“那个,伞……”

“你是只带了一把吗?”嘉然斜过身子,朝向晚背后望了一眼,确定空无一物之后又把身子正过来,抬头直视向晚的眼睛。对方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的,瞪着眼半天说不出话。

这个糊涂鬼支支吾吾地又想道歉,嘉然制止了她,问她要了微信,之后好把衣服还给她。至于伞嘛,我之前说过了,老板有,所以其实没多大关系。

嘉然在人类中是属于那种身体娇小的类型,向晚的衣服在她身上显得很宽大,两只袖子松松垮垮地垂着,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毛孩子。

“那么,谢谢你,下次再见啦。”嘉然举着伞,想朝向晚挥挥手,却发现我还缩在她的怀里。她只好张开紧握着伞柄的手,仅用大拇指扣着,剩下的四根手指带着伞柄轻轻摇晃。有雨珠随着她的动作蹦进她的领口,贴到露出一截的后颈上,激得她缩了一下脖子。向晚似乎注意到了这点,于是无声地勾了勾嘴角,也朝嘉然挥挥手。

“再见!”她说。她的声音被雨幕冲刷着,显得有些模糊,“路上注意安全!”

走出一段路后,嘉然转过身去看了一眼。她身后已经空无一人了,雨哗哗直下,把色彩的分界线都冲淡了,彼此更加自然地融在一起。

“真奇怪。”嘉然自言自语道,“要不是有她的微信,我还以为我遇到了雨女呢。”


2.

人类,实在是奇怪的生物。

我看着眼前因为我没搭理她而闷闷不乐的向晚,无奈地起身离开。

“咪咪”这个名字,我想在猫界应该是司空见惯的。如果每天都有人喊一声“咪咪”,我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换百八十个人类室友。所以,只有嘉然呼唤我的时候,我才会回应。

“咪、咪。”很轻很柔和的声音,也属于我名字的一部分,猫界没有文字语言,我们接受少许人类的法则,但主要还得靠声音识名。也许你会说人类的语调是可以被模仿的,但猫的耳朵要比人类的敏锐得多,因此我们足够分辨出那些拙劣的伪装。虽然我对于自然的造物一视同仁,但在这点上我仍然对人类抱有同情——如果任何一个人叫了你的名字,你都会答应ta,那你迟早都要被人骗走。

不过,我承认这也有好处,比如在你的朋友对你的声音还不是很熟悉的时候,可以通过呼唤对方的名字来引起注意。

“嘉然!咪咪还是不愿意理我。”向晚委屈地往嘉然身上蹭了蹭,这引起了我的警觉,我立刻跳到嘉然的腿上,用自己的身躯挤开试图靠过来的向晚。

“哇,咪咪你该减肥啦,好胖,都挤到我了!”

我气得吹胡子瞪眼,可碍于嘉然的面子,又不能真给她一爪子。我气呼呼地趴下,扭过头去不愿看她。

这丫头,我心想,来到这个家里的先是外套,然后是糖果,口红,八音盒,水彩,现在居然连人都跑来了!

或许嘉然是正确的,她就是个雨女,除了雨天的潮气以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像她一样缓慢而无可阻挡地渗透进家里的每一道缝隙。

我抬头望向嘉然明媚的笑脸,心中又多了些愤愤不平。迟早有一天,从被向晚靠过的肩头开始,嘉然也会一点点被潮气侵染,直至全身都散发出淡淡的草叶腥味。然而我是一只猫,没办法替人类做决定,嘉然要是喜欢下雨天的味道,我也只能耐着性子暂时忍受住向晚的叨扰。

又过了几天,我早早地被嘉然收拾东西的声音吵醒。我懒懒地从窝里探出脑袋,晃晃悠悠地挪到卧室里,看看这位吵闹的小朋友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我勉强适应了窗户里射进来的光线,眼睛能看清面前物体的同时被满地散乱的衣物吓了一跳。嘉然缩在一堆衣物里捣鼓着什么,她个子小小的,我只能看到她的呆毛在衣物堆后不停地抖动。在我愣神的时候,她已经穿着一身干净的jk服,动作利索地把其余的衣服都叠好塞进了柜子里,光洁的地板上只留下我一件猫衣,毛茸茸的影子一动不动地嵌在身子底下。嘉然这才注意到我,她笑着向我走来,身上带着我没闻过的香味——我猜是向晚送她的香水之类。她俯下身子把我抱起来,我又嗅到她嘴唇上的气味,和向晚用的那款口红味道一模一样。拜托!真不至于如此吧?我在心里抱怨,难道你非要弄得浑身都是她的气味才行吗?

“我要出去约会啦,咪咪。”嘉然把鼻子埋进我背后的绒毛里,“她会不会喜欢这样的我呢?”

“她”毫无疑问就是向晚。我想认真地告诉嘉然,我们猫对于人类的审美一无所知,但是如果人类也像猫一样会欣赏彼此的皮毛和气味的话,那她肯定是喜欢你的。可我是猫,不会说话,最多只能“喵喵”地叫两声。

“嗯?你觉得是喜欢的吗?”嘉然的声音变轻了,体温却上升了不少,加速的心跳声“咚咚”地撞击着我的鼓膜,搞得我有点不明所以。她把我放下来,走去前厅穿了一双看上去就不太好走路的小皮鞋,临出门前往我的碗里加了一把冻干。

“等我的好消息哦。”她俏皮地朝我眨眨眼。

这对我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好消息,不过我祝福你。

那天嘉然回来的时候似乎非常高兴,而我也闻到了她脖颈上那股淡淡的香味。连最脆弱的喉管都已经染上了潮气吗?我无奈地想道。我承认我是有点嫉妒的,我和嘉然朝夕相处三年多,有一天家里却闯入另一个陌生的女孩,还分走了一部分她的爱。与此同时,我也有点担心嘉然,那时的我隐约察觉到这种感情和我所经历过的并不一样,所以我分不清它到底能否给予嘉然一种正向的情绪反馈。嘉然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心跳总是很稳定,呼吸也会很平静。然而跟向晚在一起的时候,尽管我能够察觉到她雀跃的心情,但她急速升高的体温和紊乱的呼吸声时常让我怀疑她生病了。

另外,我也不能理解人类的示爱方式——就是说,没有猫愿意相互交换唾液。人类的嘴,含着各种煮烂的食物,经过牙齿的咀嚼,再由唾液把饭菜消化成一坨坨糜烂的糊状物,这些东西在嘴里与微生物耳鬓厮磨一段时间后便会发出奇怪的气味,光是让猫凑近闻一下都能使得我们半天吃不下饭。不过人类的卫生意识似乎很差,以至于会做出嘴对嘴这种荒谬的示爱举动。我第一次见到嘉然和向晚这么做时,简直吓得毛发倒竖。

那天,我如愿以偿地在嘉然的画板上见到了那几棵摇摇晃晃的树,为了这幅画,她每星期都会往这间专业教室跑,一开始是带着我来,现在是带着向晚和我一起来。有时候向晚会先在教室里等她,捧着难懂的外语书,耳机里放着语速极快的英语听力。见到这幅场景,嘉然便会轻手轻脚地在她身旁坐下,然后摆好自己的画板,一笔一笔认真涂抹着。等到向晚紧蹙的眉头终于放松下来时,嘉然却已经进入了作画的状态。可惜,向晚这丫头不像嘉然那么为人着想,她经常捣乱,要么就故意斜靠到嘉然身上,要么就发出奇怪的动物叫声。被打扰到的嘉然总是面带愠色地与她扭打在一起,过了一会儿两人又笑着靠在一块,可能这也是她花了那么久才画完这幅画的原因之一吧。

画完成的那天,向晚罕见地没有打扰嘉然。她出神地望着嘉然的那幅画,颤抖的树撑裂了窗棂,呈现出悲伤固执的自由。嘉然长舒一口气,在空白处最后添上一片飘零的叶。她转过头,对上向晚炽热的目光,毫无征兆地,向晚朝她倾过身子,当影子把她完全笼罩于其中时,两人的唇交叠在了一起。嘉然似乎被吓到了,手抖了一下,身体也有些紧绷,但在向晚揽过她的腰之后,她便放松下来,顺从地任凭眼前人拉近与自己的距离。我看到她微睁的双眼,颤抖的睫毛,被绯色晕染的耳尖,感受到陡然上升的的体温将滚滚热潮从胸口推出。我谨慎地将耳朵靠上去,擂鼓般的心跳瞬间震得我心里也酥麻酥麻的。

就像是病毒,我想,口腔里有大量的微生物,它们把嘉然感染了,由内而外地,潮气从身体里不断地溢出来,搅乱了她血液的流动,入侵了她的神经系统。

良久,两人才傻傻地喘着粗气分开,嘉然害羞地把头埋进向晚的怀里,向晚也微微偏过头去,露出不那么从容的表情。

忽然,我注意到颜料未干的画上突兀地闪烁着一个不和谐的斑点,那光亦刺痛了向晚的眼睛,她的表情看起来既愧疚又痛苦。

“对不起,然然。”

“怎么啦?”

“呃,你的画……”

嘉然从她怀里起身,赶忙去看这件有了瑕疵的艺术品,她的眼底流露出一丝失望,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没关系的,我觉得可以加些新的东西。但我现在没有什么灵感,所以只能暂且搁置啦。”她放下画笔,伸手扯了扯向晚的脸颊,试图让她露出一抹笑容。

虽然很可惜,我看着那个斑点,但是嘉然从来不会让自己的画陷在方框里。那幅画被嘉然留在画板上,用层布罩着,放在她的卧室里。向晚住进我们家里来之后,画又被转移到了客厅里。

“你也失宠了吗?”我问那幅画,也许现在只有它能与我同病相怜。

“别这么悲观,老姐。咱俩可以一起玩嘛,我把我的骨头玩具让给你。”说话的是跟向晚一起住进来的黑背柯基,他拼命摇晃着身后那条好像有多动症的尾巴,呆呆地朝我吐着舌头,透明的涎水从他嘴角流下来,滴到干净的地板上。

这座房子现在还真拥挤啊,我禁不住感叹。一人一狗来了之后,家里添置了不少东西,原本安静的室内也变得吵闹起来。向晚甚至会为了自己的狗去跟隔壁邻居的狗吵架!我从没见过这么荒唐的事,两狗一人站在公寓的楼梯间吠叫着,一阵阵的声浪简直要把屋顶掀翻了。幸好先被噪音轰出来的是嘉然,而不是哪个愤怒的左邻右舍,她匆忙把向晚和狗拖回屋子里,无奈地数落他们。不过向晚看来是一点没听进去,而狗也只是做出可怜巴巴的委屈样博取人的同情。待嘉然讲完后,他们又一齐凑上去黏住她,完全没有在反省的意思。

“别吵。”我向试图套近乎的狗龇出牙齿,“你最好跑一边去玩。”

他似乎被我唬住了,尾巴沮丧地耷拉下来,然后转身跑远,临走前没忘带上他的玩具骨头。

我有点孤独,身处人群里的孤独。现在这个家里多了许多我不能理解的事,我也不太敢像从前一样闯进嘉然的卧室。有一次我为了躲开烦人的狗慌不择路地撞进嘉然的房间,眼前的光景立刻就让我目瞪口呆。我以往从来不知道人类之间也会有彼此舔舐毛皮的习惯,那些细小的、连皮肤都不能遮盖事绒毛真的有必要进行大规模的清理么?并且本应享受着被清理皮毛的嘉然猫咪却似乎很累,向晚起身之后,她就侧躺着睡了过去。向晚替她掖好被子,然后坐在床沿上穿衣。她坐起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蹲坐在地上的我,她先是沉默了一阵,接着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抱歉啊,咪咪,我分走了她一部分的爱。”她压低声音说道,“不过我想分一部分的爱给你,不知道你能不能接纳我呢?”她很真诚,我感受得到。她把柔软的腹部一览无遗地暴露在我面前,修长的手臂堪堪撑住床沿,摆出一个极易让我攻击的猎物姿态。

然而我拒绝了她,我承认,猫那无来由的傲气有时候又伤人又伤己。我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坐在阳台上发呆。那只黏人的狗又屁颠屁颠在我身旁坐下,尾巴摇得飞快,其上的绒毛摩擦着我的毛尖,弄得我浑身刺痒。我飞快地伸出后脚踹了他一下,他才安分下来。

“快要下雨了。”他抬头,硕大的鼻子抖动着,竟然还有几分可爱。

“你知道吗?当时我跟我主人在一块儿,嘉然先亲了上去。”他看起来似乎颇为得意,“我们狗只会亲吻自己的父亲!你懂吗?嘉然屈从于我主人的威严之下!”

这个蠢才!我收回我刚才觉得他可爱的话,并且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对他的智力抱有任何希望。

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琴音和脚步声也一同响起。向晚来到阳台上,和着雨点的拍子拨动尤克里里的琴弦,她愉快地哼着歌,恍惚间,我以为所有的雨都是她所弹奏旋律的化身。

向晚说她喜欢在下雨天弹琴,如果下雨天不弹琴,第二天琴弦便会有隐隐作痛的锈蚀感,因此她在雨天弹琴的时间格外地长,她的歌声好像要随着延绵不绝的雨一直飘到世界尽头似的。嘉然披着一件衣服出来了,她把我抱起来,坐到一旁的矮凳上,微笑着盯住向晚挺拔的背影。狗也跑过来靠到她的脚边,她于是一只手抚摸我的脊背,一只手抚摸狗的脑壳。

我不知道专注弹琴的向晚注意到她没有,只听她拨弦的节奏忽然变得柔和,而她依旧是陶醉地抬着头,嘴里轻声哼唱道:

“本来讨厌下雨的天空,直到听见有人说爱我……”


3.

什么是长大呢?人是不可能一下子长大的。在嘉然十八岁那天,她一大早就爬起来抱着我哭,眼泪濡湿了我的毛,使得它们一绺一绺地沾在一起。

“我长大了。”她抽泣着说。

没有大人会为此而哭泣的,我想,更别提不顾猫的感受,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的眼泪擦到她身上。她还只是个小孩子,小孩子才会对成长感到慌张与无助。

嘉然今年已经大三了,正在准备考研,向晚比她小一届,但是学业也不是很轻松。嘉然更加喜欢待在家里了,入睡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她常常蹙着眉,一声不响地倚在床头,直到翻过身的向晚无意识地把手搭到她身上时,她才会轻叹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躺下。她的手机里关于画画技巧的推送少了,实习、工作、学习类干货的视频逐渐覆盖了她的首页。

她有许多苦恼,可她从没跟向晚提起过。她也许从那个蹦蹦跳跳的女孩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天真,活泼而又无所顾虑。嘉然是个温柔的人,即便最后她们都不可避免地将滑进生存的陷阱之中,她依旧想让向晚怀抱着青春的梦,度过美好的校园时光。

她长大了罢,我想,伏案看书的她显得很瘦小,看起来更像一只人类幼崽。这使我充满敬畏,猫应当对所有小的生物都充满敬畏,就像水牛敬畏狮子。庞大的身躯在锋利的爪牙和坚定的意志面前也会落于下风,这便是生命的博弈。

下个春天来临的时候,嘉然站在外语学院的樱花树下,告知了向晚自己考上心仪大学的研究生的事情。樱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明明是凋落的生命,却使人莫名地心情愉悦。向晚很为她高兴,但她也有些苦恼,因为这意味着她们两人就要分开一段时日了。

“我想也不会太久不能见面吧,晚晚,不如你选个附近的大学考一下?”嘉然踮起脚尖去摸向晚的头,半开玩笑地说道。

“嗯……我还没有确定呢,不过我会加油的啦!”向晚撒娇似地蹭了蹭嘉然的手,低头亲了亲她的额角。

嘉然毕业后,被宠物托运闷得晕头转向的我跟着她来到一座名为“枝江”的南方城市,这里的房间很狭小,连我住着都会觉得有些逼仄,但是光从外观看的话,那些楼房又极为高大,密密麻麻地铺满整片大地,像无数白蚁的洞窟。

嘉然没有在一年之后等到向晚,很不幸,那家伙的最终选择是出国留学。她在出国前赶来枝江见了嘉然一面,望着拥挤的房间,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对不起,然然,我……”她哽咽得说不出话,而嘉然却露出笑容,无奈地给了这个不解风情的臭小孩一个爆栗。

“难过什么?好不容易见面了,你可不要扫我的兴。”

两人出门玩了一天,晚上回来的时候都累得筋疲力尽,她们依偎着瘫在沙发上,谁都没有说话。最后是嘉然开始解自己的扣子,接着用力地吻住向晚,把她按倒在沙发上。

猫从来不会去记日期,因为人类会帮我们记着。

如果每天都跟一个人见面,大概很难察觉出对方的变化,但若是一周见面一次,缓慢剥落的漆皮便会清楚地展出内里的原木。

向晚变了,从那个扎着双马尾的活泼小女孩变成了扎着高马尾的成熟女人,视频里的她看起来依旧乐观,但我从她的眼中感受到了一股疲惫,嘉然的眼中也有同样的疲惫,两双倦怠的眼睛隔着冰冷的屏幕相望,物理层面的隔阂也造就了心的隔阂。

她们吵架了,但是无法和解。她们既不能拭去对方的泪水,也不能通过一个拥抱就释然。嘉然憋着一口气沉在自己的生活里,好久都没联系向晚,她花更多时间与朋友交流,以此来减轻内心的缺失感。那天晚上,她喝了点酒,醉醺醺地回到家里,她看着我疯癫般地又哭又笑。

“咪咪,我想跟她分手……我好累。”嘉然向我靠近,颤抖着双手开始解我脖子上的铭牌。这个铭牌是向晚送给我的礼物,黄澄澄的铁片上刻着我歪歪扭扭的名字。我忽然感到受伤,于是全身的毛都竖得笔直,像一只巨大的刺猬。

我第一次朝着嘉然吼叫,我拼命瞪大眼睛,尾巴高高地举着,试图把她从酒精的迷醉中拉出来。她似乎是被我不寻常的举动吓到了,愣愣地坐在地板上,嘴唇嗫嚅着,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

她靠住墙角哭了,我走过去钻进她怀里,感受着她细微的颤抖,希望能给予她一些温暖。她拿起手机,给向晚打电话,对方还没来得及开口,她虚弱的哭泣声便溃不成军地抖落出来。

“然然,你怎么了?别哭啊,对不起,我上次不该朝你发火的……”

“我好累,晚晚,我真的好累。”她沉重地摇着头,整个人皱成一团。

对方没有再回答,嘉然就这么靠着墙角睡了过去,而向晚也没有挂断电话。有什么东西在室内静静地流淌着,我不知道那是嘉然清浅的呼吸,还是向晚低声的啜泣。

向晚快回来了,我从她们上次的通话中得知了这个消息,然而嘉然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高兴,她经常靠在窗边发呆,明明嘴角是上翘的,眉间却总蕴着淡淡的忧愁。

“我有点害怕见到她,这是为什么呢?”她边挠我的下巴,边跟我倾诉,“我好像不太能从容地面对重逢。”

你俩有一个人能从容就行了,我迷迷糊糊地想,敷衍地“喵”了一声。

几天后,我和嘉然去机场接向晚,嘉然穿了一身朴素的运动服,头发用漂亮的浅蓝色丝带束起来。她化了个简单的妆,因为我不喜欢化妆品的气味,所以我没允许她抱着我,然而,下一秒就被黑背柯基扑倒在地上的我忍不住痛骂自己的矫情。不过至少,嘉然收获了向晚的一个熊抱,我的牺牲大概是值得的吧。

“嘉然!”她的嗓门和以前一样大,步子照旧冒失鲁莽,抱住嘉然的一瞬间,她手中笨重的行李也由于惯性飞了出去,狠狠地砸到地上。向晚凄惨地叫一声,仍然紧抱着嘉然不肯放手。

“白痴!”嘉然嗔怪道,“还不快放开我,去捡你的行李!”

“呜呜,我才不要,我好想你,现在分开的话我就会死的!”

“说什么呢!”

家里重又恢复了热闹与活力,不知不觉间,我陪伴嘉然也有八年之久了。

老啦,我忍不住感叹,猫和人类比起来,寿命未免太短了些。向晚弹吉他的手指和以前一样灵巧,但我的腿脚已经不大利索。那只吵闹的狗精神也不大好了,每天睡觉的时间几乎和我一样长。

向晚和嘉然租了一间新房子,比原来那间要敞亮得多,向晚甚至还给我买了一个猫爬架,不过现在我就算想玩也使不多少上力气,大部分时间我都只是躺在架子顶上睡觉。那条老狗倒是仍然糊涂,时不时就来啃两口柱子,估计是把它当成新玩具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

正当我以为我的暮年能一直这样安稳地过下去时,几个陌生的人叩开了我们家的门。狗本来在扯着沙发垂下来的布,见到来人后,他略带兴奋地迎了上去,殷勤地朝来人摇着尾巴。我好奇地跟了过去,抬头却望见几个年迈的人类阴沉的表情,我心里一紧,其中一个男人扯过向晚的手臂,嘉然想去拉她,可被一旁的女人阻止了。

“好啊向晚,就是这个女生是吧?”女人用手指着嘉然的鼻子,表情十分愤怒。

“我们的女儿用不着你来管教。”另一个矮个女人走上前,拍开高个女人的手。

“然然,跟我们回家吧。”

“妈……”嘉然的声音在颤抖,“我不走,我要跟晚晚在一起。”

“爸!你放开我!”向晚也挣脱了男人的钳制,一脸愤怒地与之拉开距离。

“真给家里人丢脸,你个不孝的!”高个女人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你竟然喜欢女的!”

“喜欢女的怎么了,我就是要跟嘉然在一起,你们能拿我怎样?”向晚不服气地吼了回去,一旁的男人见状,直接箭步上前,狠狠地扇了向晚一个耳光。

“你还有理了?!”或许是还不解气,他再次高高举起手,挥向面前已经捂着脸蹲下的女孩。

“喵!”我冲了过去,一口咬在男人的脚脖子上,我嘴边的咬肌全部绷紧,牙齿深深地嵌入温热的血肉之中。男人惨叫一声,抬起一脚,我霎时间感到晕头转向,身体“砰”地一声砸在墙壁上。在我彻底失去意识前,我眼角的余光注意到男人正痛苦地捂着血流如注的脚腕,而我的前胸也火辣辣地疼,右半边身子已经完全麻木,我分不清嘴里的血腥味到底是来源于男人还是来源于自己。随后,我的一切感官便被冰冷的地面所吞噬。

待我醒来时,家里只剩下了我和狗。他焦急地在我周围转圈,时不时凑近闻一闻我的身体。见我睁开眼睛,他急忙提醒我道:“别乱动,老姐,我闻了一下,你伤势真的很严重。”

“对不起,那两个人,是向晚的父母。我以为,我以为……我什么都没做好。”他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尾巴,鼻子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眼中也覆上一层泪水。

我疼得厉害,没法开口回答他,只好沉默地躺着,热量从我身体里一点点流逝。

我要死了吗?还以为临死之前能安稳一点呢,结果落得这么个光景。

“下雨了。”狗说。

南方的土腥气比北方的更容易被察觉,和北方那种干燥的灰尘酸味不同,南方的泥土味儿更为湿重。这场雨的潮气侵略性极强,寒意轻易地包裹住我,我的心脏好像快要结冰了。

冥冥之中,我感到有人把我抱起来,她在移动,她跑出了家门,车子的引擎声和烟味,轻微的消毒水和同类的气味。

我在动物医院里醒来,身旁的座椅上是脸色憔悴的向晚。

“咪咪,对不起。医生说你的肋骨断了,后肢也受损了,年纪大了很难好,也会有后遗症。”向晚歉疚地摸了摸我的头,“抱歉不能陪你,这里的医生都是好人,他们会负责照顾你的,等我来接你,我也会把嘉然带回来的。”

医生走了过来,轻柔地将我抱起,放进一个舒适的小窝里。与此同时,向晚站起身,朝门外走去,我之前注意到她的衣角被雨淋湿了,希望她不要着凉。

我等着你……我在雨中等你……

向晚和嘉然来接我的那天,秋雨停了,地上的水洼里冷冷地凝结着世界的影子。多亏医生的悉心照顾,我的身体状况在好转,但也不容乐观,我余下的猫生里可能要一直与伤痛作斗争。马上枝江的冬天就要来临了,寒冷也会使我更加难熬。

熬不住的话,死了其实也没关系,猫不会特别看重这点。就算我能好好活着,我也看不到嘉然和向晚白头偕老的那天。至少现在,她们已经渡过了生命中的一道难关。岁月镌刻在她们身上的不只是皱纹,还有心灵的力量。

梧桐叶落在马路上,厚厚地铺了一层绒绒的、易碎的地毯。光秃秃的树干向天空伸展,像是自由的舞者。

还记得那幅有瑕疵的画吗?嘉然后来把墨点变成了一只猫,她用的两种颜料都是灰度高的,向晚看到也许会拍手称绝,但对于色彩辩识能力较差的猫来说,那就只是一块灰色的丑陋痕迹。

“秋天的雨跟随,心中的热却不退……”向晚抱着吉他,为笨拙地弹着尤克里里的嘉然伴奏,两人弹着唱着便笑了出来,又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予情歌的结尾以温暖的长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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