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一)

有些东西,直到失去了才知道宝贵。 谨以此文献于故人,以怀往事。 题目改自鲁迅先生的《朝花夕拾》——这灵感是在厕所里想出来的 背景:夕认为人之生老病死,纯属自然规律,无需多言,亦无需多加在意,因为在意太多不过是给自己漫长的年岁中徒增痛苦——即使这人是博士。可每至夜半,她却不自觉地想起博士,想起和博士的那些时日…… ————— —————————————————————————————分割线 博士常向夕叙说自己的过去,说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说那时候的热情澎湃——每当这时,博士的脸总会皱巴起来、嘴角微翘、眼中放出光来,仿佛又回到了那时候。 对于这些“老”故事,夕大抵是厌烦了的,因此总是用一种敷衍的态度糊弄过去。但出自尊重“老者”,她总还是耐心的等待他说完的。 夕还记得,博士曾说过他是他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高材生——只可惜因为一些原因没有继续深造下去,不然作为能比现在更大。 大抵因为学过的原因吧,博士待人总是和善的,他也因此结交了许多朋友。 “十八弟兄”——应该是这个名字,博士常这样称呼他和自己的老友。 因为是弟兄,所以免不了聚餐,继而又免不了喝酒。 不巧的是博士却又是好酒的人。 虽然每次出去会友前,凯尔希都会嘱托博士少喝点酒,说他身体不如往日了,但博士却没有哪次听进去——他回来时,照样是满身酒气,说着胡话、被凯尔希一脸厌恶地整上了床——可他却又是挣扎了起来,摇晃着去厕所,刷了两次牙。 至于喝高后睡在路中央险些被车碾之类的事,是更不必说的了,泛是认识博士的人没有谁是不知道的。 几十年的痛饮,即使是铁打的身体也会锈蚀。 在一年的例行体检中,博士被检查出一种奇怪的病。 这病的名字,夕是没有听过的,但是从凯尔希那带着惊慌与不敢相信的眼神中,她多少知道了这疾病的险恶。 “没有关系,现在的医疗都多先进啦——” “就是放在几年前也能治好的——” “你就别瞎怕了——我会…会没事的…” 博士如此安慰。 “可是……那是肿瘤啊…还是恶性的…” “呐,就算是恶性的,也不要多怕,我会好的……” 凯尔希泣嚅着 “博士啊…我还想多陪你两年的啊……” “没事的,会没事的,你也保重身体,别哭坏了……” 凯尔希泣不成声,她知道以博士现在的情况,恐怕三个月也难…… 这是博士与凯尔希医生的对话。 夕想着,才想起博士确诊前的几个月,就颇为不正常了——酒量猛然缩小,说话不利索,手抖…… 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但她任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这是他自找的,他不管身体拼命喝酒……” 她努力说服着自己,作为神,她是不应该这么多情的,她应该向前走去,而不是留在原地——但博士日益消瘦的身躯却让她走不动路。 她不想承认自己的胆怯,不想承认自己的脆弱,但是博士——那灰暗的、却又宁静的眼,却让她怎么也逃离不开……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博士在撑过三个月后,身体的情况竟有所好转了。 这使人们又松懈下来,于是按照既定的疗程,给博士熬中药、补西药,在他身体不佳时送去调理……就这么过了两年多。 九月十二日上午十点。 夕准备动身去外地。 临走之时,夕推开厕所门、想要小解一下,却不料博士在厕所里。更不巧的是夕这一下又推的尤其用力,以至于门狠狠地撞到了博士的身上。 “哎哟喂哦…” 夕慌张地看着博士,却发现博士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幽幽地看着自己。 “博士!”夕不知道怎么办,只是很高声的问道。 “你…你没事吧?!” 博士没有回答,只是低头,又痛苦的抬起头来。 夕眨着眼睛,慌张又不知所措。 “呐……博士,如果你没有什么事的话,那我就先走了……” 夕退后着,想走开。 博士——他此时却含着泪,看着夕。 夕当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很仓促的走开了。 数日之后,夕回到了罗德岛。 此时是九月二十日。 刚回到岛上,大哥就一脸严肃的赶过来,说要带夕去一个地方。 夕很不解,“为什么啊?” 她想回自己的境中休憩一会,这几天她太累了。 但夕没有多说什么,看这大哥的神情,她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大哥要带她去的地方,是病区。 看着电梯指往的楼层,夕惊出一身冷汗。 “肿瘤病房?” “博士他…” 夕问大哥 “博士他…” 大哥没说什么,只是忧郁的看了看夕,然后很勉强的挤出笑脸来。 “你自己看吧……” 夕小心地、抖着走进了416病房。 二号床位上,躺着的正是博士。 凯尔希拿着一碗很清的甲鱼汤,神情很忧郁;阿米娅则坐在一边的凳子上,伤心的看着博士。 “博士他……” “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明明那天早上,他还好好的……” “九月十四号……病来如山倒……” 大哥说着,复杂地看着博士。 博士似乎听见了夕的声音,努力的翻过身来,凯尔希见了,连忙将他按住。 “让我……看看…她” 博士很沙哑地说道。 夕赶忙上前去。 “博士,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博士没说什么,只是闭上眼睛,很长的叹了口气—— 病房里,时间过的似乎尤其的慢。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但夕和大哥终究是要走的,他们有自己的事要去做。 临走时,博士强撑起来,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来 “你要……保重……。” 夕回过头来,只感觉震撼。 但她随后便庄重起来,很沉地说道 “一定。” 回去的路上,夕只感觉愧疚,博士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大抵与自己那一意外的一推有关。 “大哥……你说,博士这样子,不会是我推成的吧……” 大哥听了,回过头来,又看向前去。 “病来如山倒……你这一推,又没撞到腰,怎么会有事呢……” “那……玩一碰到……” “别瞎想……博士这样子,不是你的责任……” 夕无语了,她看向前,又低下头去。 大哥的话没错,博士这样自己几乎毫无关联。 但她却放不下来,她总觉得自己有罪。 病床里的日子过的极漫长,即使只过去一个月,夕也感到如过了一年一般。 这个月里,夕近乎是有空就去。 她每次去,都可以看到凯尔希与阿米娅的身影,她们一直陪在博士身边。 也许是看到了不愿放弃自己的人们,博士在月中近乎又恢复了过来,这给夕又以幻想。 “也许,这次他也能挺过来……” 她这么想着,继续自己未完成的画作。 此时,她却又一次的被大哥拉了过去。 这一回相见,却见博士肚子极大,而四肢却是枯瘦。 那浑浊但带着光彩的眼,此时,却是彻底浑浊了。 夕多瞪大眼睛,看着博士。 她慢慢走进博士,看着他那斑驳的脸,这才发现他鼻中插着氧气管。 博士吃力地睁开眼。 “夕……啊……” 夕已经不忍心看了。 “让他休息吧,他困了……” 凯尔希站在一旁,十分悲哀的说着。 夕又一次看向博士,就像注视摇曳的烛光那样。 她慢慢退却了出去。 可当她推到门口时,博士却是仰起头来,用尽力气地喊了一句 “保……重……” 夕咬着嘴唇,努力抑制着。 她看向博士,而博士却已经哑了下去。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博士了。 三天后,博士过世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罗德岛。 那天,是十月十八日。 二十日一早,夕就跟年一同离开了罗德岛。 她们要去博士的老家——一处老镇。 一路上,夕看着外面田中留下的水稻茬,莫口不言。 在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后,她们来到了老镇。 在老屋的后门空地上,大哥带着孝、正在等着她们。 “来了啊……” 大哥挤出笑来,却是将两条白麻递了出去。 夕接过白麻布,有些局促的,站在那里。 年尴尬地笑着,为夕带好了孝。 “这样就不会掉了……” 夕觉得头上被绑的很痒,但她没有去放松。 “博士他……” 大哥指着老屋。 “跟我来吧……” “进去后,你们什么也不要说……该说的时候我会教说的……” 穿过很窄的巷子,夕看见老屋外聚集很多人,除了令姐外,大多都是自己不认识的面孔,而这些面孔见到她却是议论纷纷起来。 “这就是夕吗?” “她就是夕…” “她是的?” “我看像,博士以前经常提她……” 令姐看着她,没有言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最后的,夕走到了那门前。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很大的、占了大半个客厅的“奠”字,其次看到的便是博士那笑着的照片和满桌的物件——那瓶“牛栏山”酒则竖在照片边,在它之前的是很粗的红烛。 夕有些茫然,不知道看什么。 大哥在身后轻推了她一下,她这才回过神来,跨过户琴。 绕过“奠”字,一边的是流泪的阿米娅与凯尔希,另一边则是躺着的、没了生机的博士。 夕愈发茫然了,她看看痛哭的二人,又看看博士。 博士脸上蒙着黄纸,右手捏着一把纸钱,身上却还是那身连帽衣——倘若不是黄纸和哭声提醒她博士已经老掉了,她或许真的只以为博士在睡觉。 接下来的事,夕记不清了,她只知道自己站在一边,按着大哥的指示,该烧纸时烧点纸,该安慰凯尔希阿米娅时安慰一下,该磕头时磕头。 其后的事,便是把博士烧作灰,然后埋在坟里了。 这理应是很重大的事,可夕却只记得坟的不远处养着聒噪的鸭鹅与临走时喝的红糖水…… 这一切完结后,她竟觉得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至于为什么,她说不出来。 不过每天她都可以熬到鸡鸣时分而不受人打搅了。 这样的自由却也是让她快活了一阵子。 她总以为,博士只是自己漫长生命中的过客罢了,只是大漠中的一颗流沙而已——这样的流沙,她见过太多了,对此,她不过是略感遗憾,顶多深感罢了。 可不知怎么的,她却总是忘不了博士。 她总是梦到他,梦到他穿着单薄的衣服在冬日饮酒,梦见他与自己说文解道,梦见他突然出现给自己惊喜…… 她很想忘记他,却怎么也忘不了。 仿佛他就是那大漠中的每一粒沙子一般,是她这大漠所逃不开的。 她在白日越是逃开他,在梦里越是靠近他。 她终于知道,博士当年那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他放不下她…… 他期望她过上更好的生活,所以他说 “保重” 如今,于夕而言,这些都成为了过往,只是在回忆涌上心头之时,任给人以感慨与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