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续)
已经过了很久,连岁月都变得模糊,星星都熄灭了,程心的视界中再次出现了光。 那光芒不是从她眼睛里发出的,在漫长无序的时间里思考真的是一种惩罚。生物是种很神奇的东西,尽管她只剩下意识了,但程心依旧进化出了一种随时停止思考的功能。 也因此,她才真正地理解当初云天明的恐惧,她现在就身处这种恐惧之中:太空。同时她也很明白,这样的她连被捕获的机会都没有了。没有机会是可以肯定的,死神永生。 恒古的寂静中,她竟然怀念起三体,一想起三体,她就想起一个水一样穿着和服的女人。那个女人是智子,她在下仓的时候就死去了。她是小宇宙的管理员,在小宇宙物质被归还之时她的智能也在很大程度上被削弱了。也要感谢这次削弱,智子真正理解了人类,但很可惜她是大宇宙里唯一一个智子,她的知识没有传输到其他小宇宙的数据库。智子的本体被宇宙风捕获,实体则露出流体似的脊椎。那时的风暴撕毁她的身躯,让程心想起那副她逃离的那幅画—二维的星空。 哦,又想起了关。程心很庆幸能想起来这么多东西,今天简直是她的幸运日。程心记起了那个男人的结局:被水手刀划破了喉咙,然后变成一堆骸骨,最后的画面里握刀的手是她的。 程心忘了是哪一股力量促使她完成这种行动的。叶文洁?逻辑?纣王或周文王?章北海?不太像。 她的记忆定格在一张薄冰似的笑脸上。“你会把你的妈卖给妓院吗?” 也就是韦德了。 活着时候的程心对这个人乃至这句话都不寒而栗。现在死去的她可以很自豪的说“你好,会的。” 因为她卖了所有人的妈。 遗憾的是这并不是一个冷笑话。这让程心又想起一些事来,那次事件发生的太久远了,久远到日不落,久远到人类的造物还会被自然摧毁:一个灯塔的补给被风暴阻拦。有趣的是,塔中坚守的是三位守塔人,其中有一对仇敌。直到人们重新登上这座灯塔,塔中的三人消失了。但塔中的一切整洁如故,人们还在塔中发现一本笔记,仿佛那些守塔人只是出了个门,很快就会回来的。 很可惜他们并没有重新回到塔中。笔记里有这样一句话“威廉在哭泣。” 什么会让一个经验丰富且坚强的老守塔人哭泣呢?程心的意识里突然下起了暴雨,在这暴雨中,她蜷缩在房间的一角。没有灯,借着暴雨,她看见塔外随风摇曳的黑影正无序地拍打哭泣的窗。 程心有些痛恨自己这在漫长时间里锻炼出来的想象力了:流淌的水痕····那窗外的黑影渐渐清晰起来,他的脸一直在变换,变成她见过的人:云天明,韦德,aa·····太多太多人了,这种变换越来越快,到最后每个人的脸在黑影脸上停留一帧就消失了。 什么会让水手哭泣?恐怕是他在暴雨中的尸体。 现在这暴雨是宇宙黑森的恶意啊,她的意识栖息在塔中,世界只剩大海。 亦如空旷的宇宙,一览无遗。 回忆后的悲哀过去了,沉默与孤独如约到来。程心轻轻拾起桌上的羊皮纸,那纸张一开始夹在木板的夹缝中,水汽与腐烂的风将其放到意识的桌上,现在她拿起来了。 那双曾令云天明魂牵梦萦的眼睛眨动着,蝉翼般的睫毛在浮光掠影间击落尘埃。 那纸上写着“神会宽恕一切。” 真是美好的信仰啊,宽恕,宽恕····程心痛的跌坐在石板上,清澈的眼睛流出浑浊的眼泪,这泪水一半是尘土一半是鲜血。滴在地上晕成洗不净的污垢,程心试图用水手刀刮去泪痕,她失败了,刻刀也无法在石头上留下如此的印记。或许这才应该是记录历史与文明的墨,用料是一个死掉的人和她的悔恨。 风暴仍未停歇,高塔已然晃动。程心惊奇地意识到自己竟然无法控制这种晃动,她手中的纸掉落在地上,这明明是她的意识。 你好。纸上凝结出两个字。 是纯正的汉字,不是后来那种糅合在一起的杂交语言。 程心愣了一下,然后扑到了那张纸上。 “你好。” 她拿着笔,强忍着激动与泪。太久了,太久····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人交流过了。 我们在旅行中发现了您。嗯,一场微不足道的旅行,您现在好吗?女士? “我还好,我还好·····你们也是人类吗?人类现在还好吗?” 我们现在很好。嗯,很好,但我们不是人类,人类是上一次重启前的生物。 “上一次重启前?” 是的,上一次重启前。嗯,距今大概2023万个地球时。 “你们经历过很多次重启吗?” 没有,没有物种生命还有信息能够度过重启。用你们的语言来说,宇宙是城门,重启是火,我们是鱼。 “那你们应该更新一下了:信息能够度过重启,信息是水。因为我就是一个例子。” 好的。 这两个字出现有一会了,程心担心起来,担心这仅有的交流可能这样结束。她拿起笔,刷刷地继续写起来。 “旅行?你们喜欢旅行吗?还有,您居然如此了解我们那个文明?” 旅行是在意识中遨游,我们不喜欢旅行,因为在别人意识中游,很难受。 “游?在我的意识里吗?” 是的。 “那你在哪儿呢?”程心左右张望。 我既风暴。 纸上一下子出现斑驳的阳光,像是夏日树下的碎汞。程心看向窗户,破碎的玻璃外海鸥在飞翔。 洁白的浪花拍打在石头做的塔身上,留下破裂的浮末,那是太阳底下违约的小美人鱼变成的。风暴停止了,程心打开窗,静静地看着风平浪静的大海。 程心拿起笔。“现在的宇宙是什么样子的?” 很自由。嗯,束缚你我的东西没有了:物种与文明没有战争,无尽的资源所有的文明共同享用,个体所心所欲,资源无限,没有掠夺。恶意与阴暗都消失了,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没有任何限制的无政府主义宇宙。 “那可真是太好了。”程心笑了笑,但很快她就把这笑容收了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微笑过了,这样微笑,让她有点不习惯。她紧张地咬着指甲,她还有一点侥幸。笔尖与纸摩擦着,沙沙作响。 “现在,还有爱吗?” 爱? “父母和孩子,男伴与女伴·····”写到这儿,程心几乎要窒息了。她知道,无论多么和谐的宇宙,无论多么繁荣的文明,出现爱的几率微乎其微了。 嗯,你是指个体之间无偿的物质索取和物质赠送吗?这样的关系在现在的宇宙里是的确没有的。 猜测得到印证,只是这样的印证过于沉重。她无法想象,一个没有爱的宇宙,生活在那样的宇宙里,他们不觉得空旷吗? 程心觉得悲哀。 她顺着破碎的窗坐到地上,羊皮纸落入大海,瞬间飘渺无踪。这时石质的塔身上长出翠绿的树桩,那是一个树洞。这树洞倾听过很多声音:阿提拉的马蹄,骑兵的弯刀摩擦人的头骨;玄武门的城门,上将的箭矢割裂卒的喉咙;佩里安德曾将面包塞进冰冷的火炉。是披上法衣的主教,还是披着主教的法衣?这些声音消失很久了,只剩下命运无声的呻吟与叹息。 海鸥长长的喙叼着残破的羊皮纸,立在新生的树枝前。 女士,你很失落,很失落,你对一个资源无限的新宇宙这样没有信心吗? “资源····无限?” 毕竟是宇宙的田园时代。在这样的宇宙,我们彼此亲密无间。如果抛去物质赠送,我想,这大概就是你说的爱了。 这样空旷,荒诞且美好的宇宙。程心想着,她的眼睛盯着阴暗的树洞。后来那个不知名的存在又给她叙写了很多关于这个宇宙的故事。程心都看了,并且记得死死的。她的表情很柔和。 只是美好的故事,也能温暖意识的幽鬼吧? 流淌的人油引燃了生机勃勃的树洞,程心明白,是时候了。 是时候终结人类最后的声音了。 于是她重新站了起来。迎着海风与飞鸟,她昂扬地舒展着天鹅般的脖颈。这是一只顺着河流误入大海的美丽天鹅。 你很美。 谢谢夸奖。她笑着回答,我要送给你一个礼物。 什么礼物呢? 一个生态球,还有一条鱼,我把它放在一个小宇宙了。但我忘记了它的坐标,寻找一个小宇宙对你们而言不难吧?你应该能可以见到那只小鱼的后代。 谢谢。 对了,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这次对方停顿了很久。直到飞鸟与水手刀一同坠落,纸面上重新凝结出字迹。 归零者。 再见了,骗子。在抵达海面的最后一刻,程心微笑着闭上眼睛。 再见,人类的女儿。 归零者捧着碎裂的石化大脑,歌者注视着恒星熄灭。星云扩散,它们在熄灭中渐行渐远。 死掉的宇宙。 但归零者与歌者不能停歇,他们要尽快找到大宇宙遗失的五公斤。幽灵似的它们看着崩塌的石屑,或许,一切还不晚。 647号宇宙中,一双莹白纤细的手捧起生态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