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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生丨无疆1

2022-05-31 06:30 作者:白衣送火锅  | 我要投稿

傍晚,太阳犹豫着不肯落下,铺了满天的红霞。深秋的风吹过东江,被高耸入云的大楼截成一段又一段,徒劳地呜咽着,未尝留住分毫,如同书中记载的岁月,凌乱地空悬于人们的想象之中。

天气逐渐转凉,罗浮生不再骑他的摩托,换成一辆深绿色的越野车。他开车穿过东江市中心,来到一片沿江别墅区。这里的树木层层环绕,房屋偶露一角,显得庭院深幽雅致。一路门禁自动识别,罗浮生畅通无阻地到了一栋中式复古的别墅外,他把车随意停靠在路边,走进大门。

洪老板已在客厅等他。罗浮生走到近前,恭敬地喊了声“义父”,洪老板点头示意他坐下。罗浮生坐在侧边,洪老板递给他一杯刚泡好的茶,甜香馥郁,罗浮生忙伸出双手,欠身去接。

“浮生啊,既然咱们洪家以后搞古玩生意,你就要多学些东西了。”洪老板神色悠闲,仿佛在和罗浮生聊着家常。

罗浮生听见“学”字,顿时一阵心虚:“义父,您知道我……”

“我知道你聪明,”洪老板打断他的话,“这古玩生意水深,懂不懂倒在其次,你是义父信得过的人,多学学总没坏处。”他的语气愈加亲切。

“是,义父。”罗浮生干脆地答应。他心里清楚,洪家打算转做古玩生意,一来是洪老板浸淫此道十几年,颇有些心得和人脉,二来是他有意洗白洪家,罗浮生求之不得,因此格外积极。他从小帮洪老板做事,学习于他已是天方夜谭,可洪老板对他有养育之恩,他的要求,终究不能违背。

洪老板满意地点点头,接着说:“东江大学要办考古学研讨会,在东江宾馆,我安排你去工作几天。龙城大学有两个人,白亚茹和沈巍,你找机会结识结识,将来或许有用处,明天就去报到,”顿了一下,他又说道,“别太招摇。”

罗浮生乖乖答道:“义父放心。”

洪老板显然不太放心,但他明白一件事,大凡神兵利器,总有自己的脾气,他一向是敢冒风险的人。

出了洪家,罗浮生回到车上,打开洪老板给他的档案袋,里面是一沓资料,一份他的简历,几张证件照,还有东江大学的毕业证和学位证。罗浮生嗤笑一声,不知是对伪造的证件不屑,还是对证件上的自己不屑,他踩了一脚油门,车稳稳地驰了出去。

为着洪老板的那句“别太招摇”,罗浮生特意打车去了东江宾馆。在门口经过严格安检,接他的人领着他经过两片树林,四栋小楼,才到了办公区。罗浮生被经理带进办公室,查看了证件,登记了信息。经理十分礼貌客气,罗浮生也收敛起来。

经理脸上浮现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对罗浮生说:“手续已经办好了,试用期一个月,薪资待遇你已经知道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罗浮生摇摇头:“我没问题,那个……请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后天我们这边有一个学术会议,是和东江大学对接的,你既然是东江大学毕业的,刚好可以先去帮手,明天让组长带你熟悉一下环境,等这次会议结束,你再参加入职培训,有问题吗?”

“没有。”

经理给他一个电话号码,说:“明天过来,直接联系组长。”

罗浮生走出经理办公室,四处打量了一番。他所在的是办公楼,地上铺着灰色地毯,工作人员穿着笔挺的西装,挂着工作证,带着对讲机。路过一个匆匆走路的人身边,他捏着对讲机说了一串流利的外语。罗浮生这才意识到,洪老板能把他这种高中没读完的人硬塞进来,恐怕动用了了不得的关系。“我是哪个专业?”罗浮生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假证件,“哦,历史学。”

第二天,罗浮生起了个早,对自己的敬业精神颇为感动。到了东江宾馆,联系上组长——是一位干练的女士,罗浮生领到一套西装工作服和写着名字、贴着照片的工作证,以及一只对讲机。换上西装的罗浮生英姿挺拔,组长夸了他一句,但是她与经理一模一样的微笑让罗浮生半信半疑,他平常逍遥惯了,只觉得自己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组长带罗浮生在东江宾馆的北辰楼仔细走了一遍。第二十二届考古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就在这栋楼的会议大厅举办,连续三天。国际国内各高校和相关单位的专家学者将在此作学术交流,外地人员直接住在东江宾馆。

北辰楼共有四层,沿中线分为南北两部分,南侧是客房,会议中心在北侧,三楼的会议大厅面积最大,足以容纳参加研讨会的各方学者。

罗浮生记下整个北辰楼的布局、明天的会议流程和每个参会人员的身份,顺便,记住了组长安排的任务。会议内场主要由东江大学的师生负责,替宾馆工作人员省了不少事,他只要站在会议大厅门口,以备不时之需,对他来说这个枯燥乏味的任务再合适不过了。

当天有两场小型会议,罗浮生跟着忙碌,做些跑腿的杂事。晚上,罗浮生被安排在北辰楼的临时宿舍,以便早起布置会场。有一些路远的学者提前到达,互道寒暄,北辰楼客房区渐渐热闹起来。

早上还不到七点钟,东江大学的学生就到了,开始调试会场的设备。组长过来和年轻的负责老师打了个招呼,便把罗浮生留在这里帮忙。罗浮生为了留下好印象以便套话,登高踩低,任劳任怨。学生们涉世不深,见罗浮生年龄不大,还热心帮忙,便对他格外友好,送了他预备茶歇时摆放的零食。

经过一阵忙碌,众人准备好了一切,学生们坐在后排休息。罗浮生站在会议大厅门口,拆开零食,缓慢地咀嚼。

不多时,学者们陆续进了会场。罗浮生站在门口,眼睛瞄着每个人。龙城大学是国内考古学重镇,这次来了六位老师,为首的是一位笑容和蔼的女教授,罗浮生迅速回忆洪老板给他的资料,她就是白亚茹教授,为人正派,著作等身。跟在她身边的是一位戴眼镜的斯文男子,三十出头,是罗浮生此行的另一个目标——沈巍,他是白教授的学生,龙城大学最年轻的教授。旁边还有一个头发稍长的男青年,不在列席名单之内。

天南海北的学者已然就座,趁研讨会尚未开始,彼此先交流一通,当然不谈学术问题,主要聊工作变动、孩子教育、学界八卦、文体新闻……罗浮生想象中知识碰撞的局面荡然无存。

他在门口和几个学生闲聊,他们是考古学院的研究生,其实和罗浮生年龄相仿,但论社会经验,罗浮生足以做他们的导师了,资料上没有的内容,他从学生口中一一套了出来。他不得不佩服这些研究生检索八卦的能力,比如那个长发青年井然——白教授的儿子、建筑设计师、东江大学校友,单身。看着笑成一团的两个女生,罗浮生把“我也单身”四个字咽了回去。

研讨会开始之后,所有学生都进去了。开场是东江大学考古学院院长致辞,他干巴巴地念起了考古学会成员名单。罗浮生站在厚实绵软的团花图案地毯上,被东江口音的普通话催得昏昏欲睡。突然,会场内哄堂大笑,罗浮生顿时清醒过来,忙转身朝里面看。原来院长念完了严肃古板的稿子,和大家聊了几句东江宾馆的自助早餐:“……我们也不比人家厨师有技术,对不对?我劝东江大学的各位老师都在这里吃吃早餐,反正划进预算里了,不吃白不吃嘛……”又是一阵大笑。

罗浮生看着绛紫色脸堂的院长与台下师生开怀说笑的模样,忽然想起了洪老板。洪老板平日不苟言笑,连带整个洪家都以严肃为上,洪家的生意又踩在模糊不清的界线上,是以人人心弦紧绷。罗浮生从未享受过这样轻松融洽的氛围,竟有些羡慕这群人。

院长在一片掌声中提议:“请大家先到楼下合影留念。”

会场里的人乱糟糟地出了门,白教授回头和后面的人说着话,没留神被门口地毯的接缝绊了一跤,罗浮生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白教授似乎受到了惊吓,抚着胸口,连咳几声。井然担心地询问,白教授摇摇头表示没事,转头向罗浮生道谢。沈巍走在后面,经过罗浮生身边,对他颔首致意。虚惊一场,大家说说笑笑地下楼去拍照了。

罗浮生注视着他们的背影,深深吸了一口气。

合影很快结束,所有人返回了会场。主持人宣布学术报告由白亚茹教授首讲。投影幕布挂在左侧,桌椅摆在右侧,白教授坐下后调整了一下话筒,便开始介绍她最新的学术成果——有关绪山墓群出土吉金器的研究,沈巍在她身旁操作电脑。罗浮生听到“绪山”两个字,依稀觉得耳熟,便朝门内站了站。

龙城市绪山县在三年前发现了吉金时期荆国贵族墓葬群,经过陆续发掘,出土了不少珍贵器物……罗浮生能听明白的内容到此为止。他努力回想着自己究竟在哪听过“绪山”这个地名,却毫无头绪。他的眼睛转来转去,忽然发现井然身边多了一个人。

会议大厅的座位分为左中右三个区域,井然坐在右区最后一排左数第三个座位,挨着过道,现在他左边座位上多了一个穿风衣的男人。罗浮生想,这人一定是合影之后随人群一同进来的,他竟丝毫没有注意。罗浮生仔细打量他,想和看过的参会人员名单对上号,然而一无所获。正疑惑间,风衣男子忽然侧了一下头,幅度很小,罗浮生心里却“突”地跳了一下,立即收回视线,没来由地生出心虚的感觉,好像那个人发现自己在看他了。不过罗浮生马上察觉到自己反应过度,甚至有些生气了,怎么莫名其妙被一个陌生人吓到?他这样一想,心里竟激起了胜负欲,抬步便走进会场,挨着那个男子坐了下来。

井然略带惊讶地看了罗浮生一眼,罗浮生镇定自若地望向投影,好像突然对绪山吉金器产生了兴趣,余光却关注着风衣男子。可他没有理睬罗浮生的动作,他一动也没动,但是罗浮生渐渐感觉到一种危险,来自右边这个人。他明明什么也没做,罗浮生脊背上却渗出一层冷汗,身经百战的罗浮生立刻知道自己无意中惹到一个厉害角色。

“师哥,一会儿午休,你有什么安排吗?”井然低声说。瞬间,罗浮生感到那种危险消失了,他在心里感谢井然天籁般的声音。

“已经毕业那么久了,叫我吴邪就行。我没什么安排。”叫吴邪的人说这话时,好像特意强调了自己的名字,罗浮生记了下来。他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目光随意地落在了沈巍干净的面容上。

“嗯,我能不能请你吃顿饭?”

罗浮生听着井然祈盼的语气,不禁好奇,井然有求于他?

“你不和白教授一起吃吗?”

“她肯定要和各位老师留在这里,我们出去吃可以吗?”

“好。”

两人商量完,白教授的报告也结束了,主持人对白教授表示感谢,沈巍起身向主持人微微一笑,随即退场。罗浮生的目光追随着沈巍,此时看到他的笑容,恍惚与刚刚在门口朝他点头的沈巍重合了,这微笑仿佛是冲着自己的。一直到沈巍落座,罗浮生才转移了视线。他没注意到吴邪瞟了一眼他的工作证。

下一位学者到了台上。罗浮生离开座位,回到了门外。吴邪轻笑一声对井然说:“白教授不愧是学界的泰山北斗,非专业人士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井然不知吴邪在暗指谁,他称赞自己母亲,这话无论怎么接,都如同承认了一般,井然只好一笑置之。

又有一位学者报告完毕,便到了午餐时间,东江宾馆的自助午餐囊括了各地美食,味道正宗。罗浮生和工作人员虽在食堂吃工作餐,倒也因研讨会的举办,菜品丰富了些。罗浮生不甚在意,他草草扒完了饭,朝贵宾餐厅溜达过去。

井然在东江宾馆附近订了一家安静的餐厅,吴邪随他入座,环顾四周,入眼都是简洁清淡的色块,觉得颇合井然品位。

点完菜,井然问吴邪:“师哥,下午还去研讨会吗?”

吴邪摇摇头:“不去了,这次我只想听白教授的报告。”

井然微微垂头,没有追问,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水。吴邪看着井然斯文的动作,蓦然回忆起阔别已久的大学时光。他在校的最后一学年,是一段混乱的日子,井然是乱流中一个小小的漩涡。那时井然刚刚入学,沉默寡言,常常独来独往,一些因为他成绩优异,试图和他结交的同学,都碰了钉子。井然很勤奋,几乎每天都去图书馆,夜路走多了,难免遇到麻烦,吴邪帮过他。这样的小打小闹,在吴邪早已磨砺坚韧的神经上,挑不起一丝波澜。

吴邪也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井然又问道:“不知道吴山居最近生意怎么样?”

吴邪怔了一下,吴山居的生意?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面对代表着他青葱岁月的井然,吴邪不愿意用熟练的油滑来敷衍,但真话反倒更像敷衍。

“没什么生意。”

果然,井然又端起水杯。

吴邪向前靠了靠,问井然:“你知道吴山居?”

“你一毕业就转行,经营起古董文玩,这在同学之间很容易打听到。”

吴邪没答话,两人的年龄差距与通讯方式的更新速度相比,已经算很大了。

井然犹豫了一下,接着说:“而且……我毕业那年去吴山居找过你……”

吴邪很是惊讶。

“……当时想好好感谢你一下,但是你店里的员工说,你出去旅游了,他也联系不上你,”井然仿佛在说昨天发生的事,“我留了电话号,可你一直没打来。我本打算过几天,再去吴州找你的。”

吴邪歉然一笑:“我回去就开除他。”

井然愣住。吴邪又一笑:“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不如你再留一个电话号吧。”说着把手机递给井然。井然毫不迟疑,在吴邪手机里输入了自己的号码。

服务员开始上菜,井然似乎轻松了许多,他见吴邪咽下一口,便对他说:“师哥,我想请你帮个忙。”

吴邪伸筷子的动作停下了。井然忙说:“我知道有些唐突,是这样的,我接到一个项目,要在吴州设计一座博物馆。我刚回国,对吴州的历史文化还不太了解,所以想请师哥来做顾问……”

吴邪侧头想了一下说:“请你设计博物馆,应该会给你提供专业的数据吧。更何况,你是白教授的儿子,还需要我做顾问吗?”

井然认真解释道:“一些……一些艺术上的感觉,数据是给不了的。吴州的博物馆偏重民俗文玩,我母亲却专攻吉金,而且她明天就回龙城了。师哥,你可以考虑一下吗?”

吴邪心里盘算,现在吴山居已经入不敷出了,他做考古研究所的顾问也赚不到几个钱,研究所不过是比吴山居穷得稳定些。

“工资多少?”

井然心下一舒,笑说:“肯定比研究所的顾问高。”

吴邪举杯敬向井然:“老板好!”

井然拿起杯子和他碰了一下,喝了一口之后,他看吴邪一眼,似乎想问什么,却欲言又止。吴邪略带疑惑地看向他。井然抿了一下唇,开口问吴邪:“师哥,你和沈巍是怎么认识的?”吴邪答道:“以前我追查一件事,和沈巍的叔叔有些关联,就这么认识了。这次研讨会,我对白教授的课题很感兴趣,就托他帮忙,让我进去听听。”

“原来如此。”井然得到答案,对自己打听别人的私事颇为歉疚,便夹了几口菜,掩饰尴尬。吴邪倒是不以为意,自在得很,一面吃一面想:“要不要放王盟几天假?”

罗浮生溜达到了贵宾餐厅,探头朝里面张望,学者们边吃边聊,声音竟不嘈杂,配着古朴的琴声,产生一种奇异的格调。罗浮生刚看到白教授和沈巍,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罗,你来这做什么?”

罗浮生立即回头,原来是组长,他露出一个全无机心的笑容:“彤姐!我来看看贵宾们都吃些什么。”

组长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一偏头,显示出精致的眉尾,她说:“属你馋,你来,我给你拿几盒点心,回头和其他人分一分。”

“谢谢彤姐!”罗浮生不禁心中感叹,讨人喜欢真是一种本事!

他在组长那里拿到几盒各色各样的东江地道小点心,又聊了几句话,把点心送回宿舍,再返回贵宾餐厅,人已经散得七七八八了。罗浮生便出了北辰楼,一上午被困在室内,他浑身不自在。

北辰楼大门朝东,对面是一小片浓密的树林,风挤进去,树叶随之抖动,好像有看不见的人在穿行。一些学者在外面晒太阳散步,白教授和沈巍也在,几个年轻人围着白教授,像是在请教什么。罗浮生立刻来了精神,他假装不经意地走到附近,又听到“绪山”这个词,突然灵光一闪,之前一次洪老板打电话时,他不小心走近,隐约听到了“绪山古墓”几个字。罗浮生真正对这个“绪山”生出了兴趣,不知不觉越走越近。

“……比较晚的六号墓,已经被盗了……随葬品所剩无几,盗洞近代、现代的都有,这片墓群盗洞极多。”

“老师,听说绪山县那边要发掘成家台村那几座墓?”其中一个年轻人问。

白教授皱起眉头:“是,成家台二号墓最近发现了盗洞,确实要提前发掘了。”

几个年轻人见白教授神色凝重起来,一时都没出声,沈巍打破了突然冷下来的气氛,温和地对他们说:“大家不如趁午休回去休息一下吧,下午研讨会时间比较长。”

“好,不打扰老师了。”“沈师兄再见。”……

其他人都散了,罗浮生便格外突出,他赶紧走远些,又忍不住回头偷看,不料正对上沈巍的视线。罗浮生瞬间展开笑容,还招了招手。沈巍早已注意到有人在一边听他们谈话,他认出是罗浮生,因为他扶过白教授,沈巍对他颇有好感。沈巍逆着光,看到罗浮生模糊的笑脸,感受到自他身上发出的足以融化坚冰的热情,心中一暖,深秋冷冷的阳光随即消退,他不自觉地弯起眉眼,只一笑,便转了头,随着白教授进了北辰楼。罗浮生凝望着沈巍的身影,把刚刚那一抹笑记在了心间。

下午第一位学者的报告涉及当前学界一个热点问题,就连罗浮生也在新闻里看到过,众人讨论热情高涨,他很是看了一会儿热闹。最后白教授说:“做学问啊,还是要大胆猜想,把可能的情况联系到一起,但是从目前出土的这些来看,确实是证据不足,我们可以再等等,不着急下结论,是吧?”主持人赶紧接下话头,把这一篇翻过去。

下一位是沈巍。罗浮生闪身窜进门内,把坐在距门口很近的一个男生吓了一跳,他膝上的书掉在了地上。罗浮生立即弯腰捡起书,连说“对不起”,他把书还给男生,顺势坐在他旁边的空位。男生用手抹了抹封面,罗浮生忽然注意到这本书的作者是沈巍,他抬头看看台上,沈巍正气定神闲地坐着,主持人在念他的头衔。罗浮生低声问那个男生:“沈教授今天讲这本书吗?”男生惊奇地看了他一眼,说:“当然不是,今天讲的都是未发表的论文,我有问题请教沈老师,所以随身带了。”

沈巍的书,罗浮生福至心灵,他跟男生商量:“这本书卖给我吧。”男生疑惑道:“为什么?”

沈巍开始说话了。罗浮生从兜里摸出几张一百元,也没数,问男生:“够不够?”男生犹豫了一下,从他手里抽出一张,说:“三块钱零头就不给你找了。”

罗浮生低头看了眼定价,97.00元,他掂了掂书的分量,觉得值。

投影屏幕上出现一张奇形怪状的兵器图片,以及罗浮生好像看得懂、又好像看不懂的字,他盯了一会儿,只感觉满屏写着“学问”,无奈之下,他心安理得地将眼睛放在了沈巍身上。

沈巍发现了吉金时期一场战争的佐证,在场学者无不赞叹,主持人见缝插针地说:“能把如此细微的证据联系到一起,这就是白老师强调的大胆猜想吧,沈巍老师不愧是白老师的高足。”

白教授笑容满面,显然十分自豪。沈巍谦逊地微微躬身,说了声“谢谢”,便回了自己的座位。

罗浮生起劲地鼓着掌,让书给他的男生对他侧目而视。罗浮生放下手,突然问那男生:“一般找老师要签名应该怎么说?”男生告诉他:“据说沈老师从不给人签名。”

“哦……”罗浮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对他说,“兄弟……同学,你想问他什么问题?”

很快要到茶歇时间了,东江大学的几个学生拿出准备好的茶点和饮料,开始往会议大厅外间的长条桌上摆放,罗浮生一边帮忙一边和他们聊天。

“你们这个专业都学些什么?”

之前那个男生正在调整茶壶的角度,闻言抬起头看他:“你对考古感兴趣?”

罗浮生猛点头。男生终于摆好茶壶,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换个兴趣吧。”

旁边的学生“哈哈”一笑说:“别听他瞎说,你如果真想学,要看很多书,比如……”罗列了一串书名,罗浮生听得云里雾里,“……下工地比较累,基本就是干体力活。”

这时,另一个学生插话道:“诶,听说绪山成家台的几个荆国墓要提前发掘了,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赶上去实习?”

罗浮生听到“绪山”,耳朵支棱起来。

“那边应该请了龙城大学的白老师和沈巍老师,他们只参加今天的研讨会,明天直接从东江去绪山呢。”

会议大厅传来主持人的声音:“感谢诸位老师,接下来是茶歇时间,请大家休息一下,半小时后,会议继续。”

谈话声渐响,一些学者起身走动,有到茶歇间休息的,也有继续讨论学术问题的。

罗浮生见沈巍出来,赶紧拿着书凑上前去,不料竟被截了胡,一位学者拉住沈巍,两个人聊了起来。罗浮生左等右等,也不见他们聊完,本想上前打断,忽然又有一个人端着小盘子过来,遥遥喊道“沈巍兄”。于是,罗浮生找个座位坐下,翻了翻手里的书——《吉金兵器分域研究》,“吉金时代晚期……各国兵器形制……”罗浮生打了个呵欠,把书摆在一旁。

三个人终于聊完,沈巍走向长桌边,之前让书给罗浮生的男生手里拿着纸笔朝沈巍的方向走,罗浮生见状“嗖”的一下跳起来,抓起书箭步超过他,还顺手抢了他的笔,留下一句“借支笔,谢谢”,转眼便到了沈巍跟前。

沈巍抬眉看他,罗浮生镇定地双手递上书,说:“沈老师,请您帮我签个名可以吗?”沈巍了然一笑,低头看看书,似乎在思考,最终还是接过书和笔,快而稳地写了几个字:“罗浮生学友斧正,沈巍。”

罗浮生捧着书欣赏沈巍流丽劲健的字,忽觉得自己的名字仿佛镶了金边。

一旁等候的男生十分诧异,他见沈巍已签完名,赶紧出声:“沈老师您好,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罗浮生把笔还给他,自觉后退,手上的书好像又重了几分。他站得稍远些,望着沈巍为人解惑的模样,如沐春风。

他们很快谈完了话,沈巍拿了几个茶点返回会场,走到门口,罗浮生清脆地说:“谢谢沈老师!”沈巍听到他飞扬的语调,心脏微微膨胀了一下,他愣了一瞬,随即报以微笑。

茶歇之后,罗浮生帮忙打扫了外间,等学生们进了会场,他就站在门口反反复复地看沈巍写的字。“学友……学友斧正……”罗浮生心想,“有学问真好。”他又把书翻到第一页,“吉金时代晚期,诸侯力政,各国不再奉天子之礼……”罗浮生认认真真地读起了这些与他的人生背道而驰的字句。

又有几位学者作完报告,第一天的研讨会结束了。散场时,所有人都略显疲态,鱼贯而出,往餐厅走去。罗浮生一直没看到沈巍出来,就朝里面望去,龙城大学的几位老师围在一起,东江大学的学生也站在旁边,面露难色,一个学生跑出来,被罗浮生拦住,他说白教授突然低血糖,走不了路了。罗浮生闻言,迅速进了会场,众人见有工作人员,立刻让了一个空隙。

白教授靠在椅子上,嘴里喃喃说道:“没事……坐一坐就好了……”桌子上搁着两张茶点包装纸。沈巍朝罗浮生看过去,眼中似有求助意。罗浮生问他:“需不需要叫救护车?”白教授忽然抬起手,有气无力地摆了摆:“老毛病……”罗浮生又说:“白教授,不如我背您回房间吧,各位老师也可以放心些。”白教授睁开眼睛看看罗浮生,犹豫片刻,便点头了。

罗浮生背上白教授,步伐依旧稳当。到了房间门口,白教授的脸色已恢复一些,显然是那两个茶点起了作用。她示意大家去餐厅吃饭,一位女老师主动留下照顾,其他人见白教授没有大碍,便各自散了。罗浮生用对讲机联络组长,叫人送两份饭到白教授房间。安排完这些,罗浮生和沈巍一起向客房区外面走。

“谢谢。”“沈老师……”两人突然同时开口。

沈巍客气地说:“罗先生,您请讲。”

罗浮生受了沈巍这样的尊称,有些脸热,他有意让沈巍直呼他的名字,又怕这样要求稍嫌失礼,自己一直叫他“沈老师”,总显得矮了他一辈,忽地想起之前一人称他“沈巍兄”,可自己何德何能与沈巍称兄道弟?思来想去,也不知该给双方安个什么称呼。

罗浮生心念已转了十七八个弯,实际只过了片刻,在沈巍疑惑之前,他索性不再考虑,接着刚才的话说:“沈老师,我给您拿一盒点心,如果白教授再不舒服,可以吃一块。您先去餐厅,稍后我送到您房间。”他怕沈巍拒绝,话音未落便跑开了。

沈巍心里并不以为忤,反倒惦记着罗浮生在等他,此时餐厅里人已不多,他匆匆吃完了饭,回到客房区,远远就看到罗浮生在他房间门口笔直地站着。

罗浮生见沈巍回来,喜形于色,他手里捧着一个颜色素净的食品盒子。

“沈老师,这是组长给我的,我没吃。听说你们明天要回龙城了,刚好在路上吃。”罗浮生这话说得十二分真诚,他双手拿着盒子,朝前递向沈巍,大有沈巍不接他就一直举着的意思。

沈巍领了他的好意,收下点心,向他道谢:“谢谢罗先生。”

“我能留您的联系方式吗?”罗浮生脱口而出。

沈巍点头:“当然可以。”

罗浮生拿出手机,记下了沈巍的号码,随即拨了过去,沈巍身上响起一个品牌手机的默认铃声。

“再会啊,沈老师!”

“再见。”沈巍关上门,低头看手上的盒子,白色盒盖上有一个透明的圆形,露出里面色彩缤纷的精巧点心。沈巍脸上的表情逐渐凝固,罗浮生那样明快热烈,他心里生出隐隐的向往,可他的曲衷,恐怕永远不能让罗浮生知晓。无疑的离别,消耗了沈巍的勇气,他将盒子投向垃圾桶。然而盒子撞在上面,又摔出来,散开了,鲜艳的点心欢天喜地地蹦出来,在沈巍眼前,努力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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