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锡安无战事 · 第一幕

2021-09-20 17:36 作者:择林增尔  | 我要投稿

“……你的哥哥还没有回来,但他应该快回来了。贝利太太她跟我说,霍尔瓦特大街撤下来一群兵,其中有一个身材身高和他相差无几。前一阵下雨,屋子顶棚有点漏水,好心的邻居替我们修了修,艰难岁月,邻居间都在互相扶持。所以你不用担心,家里一切都好,我和你爸爸应付得来,你一定要好好生活……随信附上你最爱吃的饼干和酸黄瓜,我前几天新做的。”

吃完午饭,我倚着一辆车的轮子,开始阅读几天前从家里寄来的信。我所在的连队刚撤下来修整不久,在这离前线十二英里的地方,士兵们可以接收到一些来自家里的邮件信封,享受一些“准后方”级别的服务的同时,又不至于像轮换假一样松懈。从各地前线急救站收集的伤兵也在此集中,由医生们接受并送往后方的医院。

远离枪弹横飞的前线,我的同僚们或多或少都有些惬意,但我高兴不起来。我来自的那个社区,邻里关系大都很好,大家都不是本地人,移民往往选择摒弃族裔区别自相抱团。我的母亲大字不识一个,这封信多半是由邻居家的大女儿代写的。她叫作夏茹,有一头桃花心木一样的长发和修长灵活的四肢。我完全想象得到这样一番景象:我的那个老妈妈忙活完她一天的针线活后,裹上头巾,提起一篮子节省下来的口粮,可能还有点做裁缝剩下的布匹,去敲邻居家的门。寒暄一番后,他们便热情地邀请“瓦丽莎婶婶”坐在那张酱紫色的中式圆桌前,她念,夏茹写,中途会因为几处她没说清楚或自觉不妥的地方推敲修改几次,信件写就后,母亲会再三感谢后离开。而夏茹——会另起一张白纸,把一些其实有必要说但母亲不想写进信里的情况详细写给我,尽管并不情愿,但这是离开之前我俩达成的约定。

所以我很自然地在信封里翻找,当找出半张折起来的纸时,我的担心落实了。纸上短短地写着:“瓦丽莎婶婶前几天在街道上摔了一跤,腰部和腿部受了伤,已经过检查和简单处理。但现在后方一切都在管制,黑市的物价你也明白,所以能不能想想办法,在你那边搞到下面这些药材?这样她能好的更快更彻底。至于怎么送,我来想办法……”

把信和那张便条折好放进口袋里,正赶上我的朋友们迎面向我走来。“安德烈,”乔立招呼我道:“吃过午饭后我们准备去医院看望一下卡岑斯基,你要不要跟我们走一趟?”

我起身:“正有此意。你们打听到他住哪个医院了?”

彼得点点头:“去之前你最好洗把脸。”

在我们这一个班的好友里,彼得擅长把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东西说出来。这没什么。我明白自己除了想去见见我们受伤入院的卡钦斯基外,还有些其它目的。尽管不抱希望,我还是要去医院打听打听那些药材。还能关注一下别人总是好的,每次从前线回来,“剩下的”我们,都会先把一切抛到脑后,大睡特睡很久,才会有一个人率先摇摇晃晃地起来。这时的我们急于找些事情做,来补上空闲的时间。打牌、打拳,聊天扯地,泡茶跑马,并没人在乎这些行为有没有意义,只是让自己不闲下来。若不这样,在麻木的间隙我们很快就会想起,在战争中间,都丢掉了些什么来保住小命。

我们迈步走进食堂,这片区域的食堂是围着炊事车草草搭起的一圈围栏,摆上了可供一个连的人用餐的长条桌椅板凳。我们去的早了点,食堂只有一两个人,厨师长和伙计们还在车里车后忙碌。我们索性自去泡了一壶茶,在食堂打了一会牌。士官尉官们三三两两的来了又去,不是谁都想在休整期间还和大头兵一样在部队里开伙的。

看看周围,厨师长虽然胆小的总是不肯在战火纷飞中把饭菜送上阵地,但他选择了一个好去处安放他的小车和他的伙计们:蔚蓝的天空下,白云成了它的遮盖,草叶长长,期间点缀着的白色野花若隐若现,蜜蜂在其中嗡鸣。阳光和煦,暖风吹拂,光合作用下,草香四溢。如果没有天空中飘荡的黄色的观测气球,没有远处工兵们开上卡车的筑地机械轰鸣,没有我们身上穿着的破旧军装,没有时不时响起的噼啪枪声——那是其他连的补充兵们在抓紧练习技艺,大家会不会将这当作是一次野餐的准备现场?会不会误以为战争已经过去?

我手里拿着半副牌,略有兴趣,研究起我的朋友们的表情:和我同期从军的彼得拄着下巴认真地审视着他那副牌,偶尔挑起一边的眉毛,这是他思索时的标志;乔立瘦高瘦高的,食堂的椅子高桌子对他来说又太矮,他只能半佝偻着身子;帕夫列耶维奇挠着脸,他的胡子没刮,脸上蓬乱得很;伊格纳特是我们这一伙里岁数最大的,他做出漫不经心的态度,但烟卷几乎烧到了指尖也不去吸一口。送进院的卡钦斯基我无从得知,但他一直都是欢快的,偶尔苦闷的表情并不适合他的脸。他们都是我班里的朋友,两年来我们一起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过来的。战争走来走去,留下的痕迹存在于活着的每个人的憔悴脸上,皮肤像年轮,上面刻着的纹路是一样的,只有或多或少的区别。

我扫视我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面毫不掩饰地刻着思念,在每一个停止的间隙,以前的生活的碎片都在缠绕着包裹着我们,肾上腺素冲不掉它,神像也镇不住它,你只能选择与它和解,或者被它吞噬。我们都见过从掩体里躲着,突然狂呼乱舞着冲出去被打成筛子的同僚的样子,那是想疯了的人做出的狂乱举动。事后我们只能把他和布片扫作一堆,装进裹尸袋埋葬。

一小时后我们用了一顿便餐:豆子炖牛肉,结结实实的面包和香肠。符合士兵午餐的一切特征:简单,但量大。陆陆续续有一个排的人来用餐,还有咖啡和香烟供应。我还没到抽烟的年纪,但我还是把这些收着,这是士兵中间流通的货币,比战区日益膨胀的纸币硬通得多。虽然一般来说一个人吝啬的同时往往怕死,可我们的厨师长虽然总是在开战时把炊事车安置的远远地,却从不缺斤少两,他总有本事把一个连的粮食做得足以喂饱五个排的人。这可能是因为我们的连长——久别科夫,一位从小兵干到上尉的魁梧汉子,几乎只有上面的长官下来时才去吃小灶的缘故。

我还在舔着嘴角的茶叶时,伊格纳特已经开始吞云吐雾,他用三只粗大干裂的手指把烟卷从胡须旁取出,惬意地吐出个眼圈。他眼皮惺忪,对他来说这是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喀山区的小子,”他转向我道:“你的手风琴哪?”

“在营房里。”我耸耸肩。

“来一首吧,来一首给我们听听。”

“晚上吧,晚上我从医院回来……”

“可惜。”伊格纳特转过去。“医院吵得很,你把手风琴带过去,可能只会被护工赶出来,或者被伤员们的呻吟嚎叫淹没。”

我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了。他拿出一副MP5,那是上次战役时他的个人俘获。

“录一首?”我问。

“当然是多录几首。我下午值岗去不了,这高科技玩意放在我这白费了。替我带给卡岑斯基小子。”

除了这件小事外,我们还在去之前把卡岑斯基的东西收拾打包,回去的路上他用得着。这么耽搁了一小晌,你几乎不能相信,他一个在前线打了那么久的兵还有些洁癖,我们在中转站外面又收拾了一下,才进去。

伤兵的中转站应该算是大号的急救站,而非野战医院。这里有经验的医生不多,而且他们大多数时间还被用在挑选可送往后方的伤员这件事上。所以这里一片撤军一样的忙碌,充斥着汗臭、脓血和打翻的石膏味道,消毒液都几乎微不可闻,这味道也就比我们曾经守过的最臭的战壕好一点儿。

帕夫列耶维奇皱皱鼻子:“死人的味道。”

“喂,你少说丧气话……”

我们在一个六人病房里找到了卡岑斯基,他躺在那,看到我们来时,他憔悴的脸上恢复了一些神气,又带有隐藏不住的哀伤无助。一个令人心酸的事实是他放弃了洁癖的习惯,他的床单和被罩一样都是草灰色的,我不敢想象有多少人盖过它,护工到底有没有认真地洗。床头的名片上记着他的全部信息:奥特佳·M·卡岑斯基,AB型血,入院时期、入院原因:子弹击中大腿。

“你看起来好些了。”乔立说道。他把给卡岑斯基的水果放在桌上他能够到的地方,主要是橘子。别的我们既买不到新鲜的,也买不起。

卡岑斯基悲凉地摇了摇头:“我也想这么说,但是……”他下巴点向下身:“他们给我做了截肢。”

很明显,六人病房根本无法好好休息,这不是一位刚刚接受过截肢手术的人应该住的地方。他的气色相当差,和住院前相比,简直像老了二十岁一样,他的一头金发如今黄褐宛如土地,他甚至有了皱纹,难以置信,他和我同龄,才十六岁!无法掩盖的悲凉从他的眼中流出,向这个房间的所有角落。如果没有床头的卡片,我一定会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我们的卡岑斯基了,他的声音也变得微弱而模糊,一句话:他只剩了半句躯壳躺在这里,而他的灵魂不知道在那里丢掉了大半。

我摇摇头,尽力摆脱掉在我们进来之前护工说得话的影响。“别这样说,很快你就能回家了,然后再不用回来。”

“大部分的你。”索尔参战前是农民,他一向心直口快。“我还得等三四个月才能轮替,到时候我去看你。”

“大部分的我。”卡岑斯基赞同道。他叹口气,“拖着一条腿,我能做什么呢?”

“有很多工作可供选择啊,而且他们有对伤残老兵的扶助……”

“那点扶助不领也罢。或许我可以去做一个机械铺的学徒。”我很高兴卡岑斯基能顺着我的话往下想:“是啊,现在的假肢义体这么发达,简直跟真的一样,比真的功能还全!你可以自己给自己订制一条腿!”

“真的吗?”卡岑斯基问。

“我以前就见过,嘛,在这之前。”我尽力去回想,这好像是百年前的往事。“不用担心价格,自己做的话很便宜的,只需要出一个芯片钱。”

“喔,那我也能出得起了。”

看起来他稍微恢复一点,笑了一小下,我们帮他在身后垫了枕头,把他小心翼翼地扶坐起来。彼得把他的东西递过去,他接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看到他的双手:消瘦,干瘪,蜡黄,指甲龟裂,就像长期在缺少阳光又不通风的密室里长出来的根茎植物一样。我不禁想象着在暴风雨下,无数双这样的手取代了贫瘠土地上长出的杂草,随风摇荡、被风扯断的情景。

我默默地把那个MP5掏出来,递给他。“这是什么?”他问道。

“老伊给你的,他今天来不了。安德烈录了几首曲子在里面。”乔立挠挠我的头发,“你懂得,闲着的时候听一听。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用心地去弹这样一首曲子。”

“噢,去你的吧。”我说道。

“会很有用的,”他终于高兴起来:“我迫不及待要听听看了,还记得我们在索沃尔区的那些日子吗?晚上冷得要死,只能找来汽油桶,燃起篝火。那个时候我们找个背风处,在把自己裹在睡袋里之前,天天听安德烈拉手风琴……”他把头靠在床背上,望着天花板,“还有跳舞,真是怀念啊。”

我知道他想起来了什么,他那时是最活泼的一个,就像旁边火炉里跃动的火苗,以至于我往往在兴起时把手风琴交给伊格纳特,下场去和他共舞《小苹果》和《卡林卡》。他的踢踏舞跳得又响又亮,没人能比得过他。

那时他还有腿。可怜的卡岑斯基,他得适应一阵子,才能接受那些欢乐时日已经过去的事实了。我不知道旁人对他截掉的一条腿的遮遮掩掩会不会令他难受。

我们又聊了一会,直到他邻床的一位沉睡着的伤员醒来,大声呻吟引来了护工为止。“再见,卡岑斯基。”我说着,“我一定还会来看你的。”

他只是牵了牵嘴角,伤员的呻吟令他一直忍着的痛苦决堤,我们找到了护工,让他给我们的伙伴打一针吗啡。

他不肯。“我们没有那么多吗啡——”

“哦,他们就只会伺候那些‘官儿’。”彼得说道。

“不这样他们怎么创收呢?”索尔叹道。

乔立直言讽道:“都是喽啰,但总有那么一些要看不起同类……”

护工瞪大双眼,我赶在他发飙前把他拉开,到一个角落里,我往他手里塞了几根烟卷。

“帮帮忙嘛,我们都从一个区里出来的……”

他只要了一根,因为他声称,病房里的药物调配归药剂师柯来梅管,没他的同意,护工也不能随便打针。

在他的指点下,我在一个走廊的角落处找到了正坐在那抽烟的柯来梅,他是一位留着稀疏红头发的男人,驼了背还戴着老花镜:“你的朋友在几号床?”我说明来意后,他放下手里写着的本子,拿起另一个翻找起来。

“啊,找到了。”他说:“我看看……嗯,嗯……你的朋友很痛对吗?吗啡只能管一时,他还有点发烧……”

“拜托你了。”我拍出两包烟,还有两根雪茄。他只闻了闻那根雪茄,就把所有的都收进白大褂的口袋里。

“待会我会给你的朋友打吗啡的,我担保,只在安全范围内。”说完他摆摆手,那是示意我离开的意思。

我有些诧异,就这么简单吗?然后我想起来自己来这里还有其它目的,我把那个条子翻出来,“你这里……能不能弄到这些东西?”

他接过去,看清了上面的字后,一口把手中的烟抽掉大半:“有,但要价很高。你要来做什么?”

“我付得起。”

他狐疑地打量着我:破旧的军装,腰带有些松,脚上笨拙的靴子。无论怎么看,都知道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上等兵罢了,谁会相信我有很多的钱呢?

我们安静了一段时间,久到我以为他将要把我赶出去了。终于柯来梅开口道:“这样吧,你明天过来,我们再细细商量这件事。记住,晚上七点以后来。别少于这个数。”他比划了一个数字。“到时候你没来的话,我也就当没有这回事。”

我转身离开,穿过一层层门后传出的呼喊呻吟。在医院门口,我赶上了正等着我的同伴们。已经是日暮西山的时候,夜间的冷风初起,他们在讨论着什么。我无心去听,只是在回去的路上想着,去哪里弄到这么大一笔钱。事到如今,向同伴们借不可避免地要解释,而且大家都是穷光蛋。

我动了一个念头,并且很快为之感到羞愧:卡岑斯基的包里,有一只品相很不错的瑞士表。那是他的母亲,一位胖胖的裹着花布头巾的妇人在车站为他戴上的,他父亲的手表。那天他被他的母亲紧紧地抱了很长时间,久到车要开了才依依不舍地放开。“照顾好你自己!”胖胖的妇人大声嘱咐道,“别忘了给你的表上发条!”卡岑斯基大窘,之后的日子里我们也没少拿这件逸闻涮他。

但再窘迫的时候,我们也没动过彼此的财物的主意。我听说过有那种乌鸦一样的小老百姓,在打完仗后去席卷尸体身上的财物。这些小老百姓有些披上军装,但本性难移。我还知道救助站、医院的护工是如何处置那些无人认领,死在医院里的伤兵的随身物品的,对以上两种人,我和伙伴们都嗤之以鼻。

但为什么,为什么我刚刚有那么一丁点把这手表据为己有的念头呢?“他很可能将要不久于人世了,你心知肚明。但只要在你现在拥有的钱里加上那么一块表,你就可以让你的母亲,你的温厚的母亲不留下后遗症……”思绪穿插着我,缠扰着我,我身子一阵一阵地发冷,很想喝点烈酒。

帕夫列维奇拍拍我的肩膀,“虽然你们是最好的朋友,但你还是别太难过了,安德烈。话说我对你说得那个假肢还挺感兴趣的,真的能——”

“别想了。”索尔扯了几根草放进嘴里叼着。

“你认为?”

“够呛。”索尔说。

我们沉默地在寒风中走啊,走啊,直到瘦小的乔立突然把香烟狠狠地扔到地上,他跺着脚,面目扭曲,申请狰狞。他的眼睛已经红了,像一条恶犬一样看着周围逐渐暗淡下来的天气:

“操他的,天杀的,该死,该死,该死!”

我们沉默地向前,走了很久,乔立才逐渐平静下来。每个人都知道,在前线待久了的士兵,总会有这样的崩溃时刻,只是每个人的表现不同。该给我们配备一些心理医生的,可是我们没有;甚至神职人员也行,但我们也没有神父可以告解。

今晚的晚餐很丰盛,还有晚餐酒可以享用。我和伙伴们大吃特吃,连里一多半的人都来用餐了。久别科夫也坐在我们中间,和我们吃喝谈天。“我的伙计们,我的兄弟们!”酒酣饭畅,厨师长站起来高声说道:“这顿是敬你们的,酒是我请的,你们为了所有人流血牺牲,你们值得这一切!”他圆润的胳臂抬起,“敬我们共同的光荣和梦想!”

大家都敲着桌子,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偷偷问一直呆在营地里的伊格纳特:“这是怎么啦?”

老兵咧着嘴,烈酒几乎烧的他的胡子都翘起来了。“咱们的代表在苏黎世区签了和平协定,明天开始,数三个月,我们就能回家了。”

我先是愣怔,再是惊讶,最后我才发现我应该在逐渐被喜悦淹没:“真的呀?我们都能回家了?”我双手握拳,重复着这句话。三个月不算什么,为了这个停战,我已经度过了七百多个在战壕、在废墟、在街垒里风吹日晒雨淋,还要时刻提防花旗佬摸过来的日子。三个月!这场该死的战争就结束了,我可以回家,也可以去做一阵子工赚够钱再回去。我要带上一肚子故事,披挂好的礼品和军装,去敲开家门,然后也像卡岑斯基和他的母亲一样与我的母亲抱在一起。那些礼品还有一些要给邻居的,他们帮了我家很多的忙……

“你看起来真是闪闪发光,小子。”

我突然发现一件事:“可是,老伊,你怎么不那么高兴?”

伊格纳特沉吟片刻,好像在思索要不要说出来一样。最后他还是说了:“马上,我们要来补充兵员了,我听连里的文书说,没几天就要开拔。”他灌了一口酒,望向身后激动的人群,乔立、彼得、帕夫列维奇、索尔他们也在其中。“这次我们要去的是伊索尔达区的突出部。在那里守到停战。”

过了半个世纪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伊索尔达,绞肉机,那片我们和花旗佬打了两次的地方?”

伊格纳特点点头。“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孩子……但是战争还没结束。不过,多少有点指望了,不是吗?”

我没回答,而是垂下头来。两年间,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想肆无忌惮地哭一场,既为了这该死的战争,该死的光荣和梦想,该死的三个月,该死的联合政府、指挥部和企业,他们阴搓搓地替我们开战,又不情愿地替我们宣布停火。只要三个月,九十天,2160个小时,然后大家就可以放下枪回到家过日子。但是在这之前,我和或拐来或强征来或自愿来的同袍们还得挤在一个战壕里,往对面的花旗佬脸上倾泻子弹和血。战争毕竟没有结束,而双方还都有趁着全面停火前或扩大,或维护己方利益的意思,后方的指挥部一声令下,他们知道无论如何星条旗都打不到他们那里,而却要这场死亡乐透势不可避地在前线进行下去。这一点也不公平。

杯里的葡萄酒在明暗不定的灯光下显出浑浊的红色。我抓起它,然后一饮而尽。

我才十六岁,而且我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活到十七岁,但我决定做点什么。


“安德烈,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了?”卡岑斯基半睁着眼皮,我坐在他的床边。这时他已经发烧一阵子了,刚刚才醒过来。我们的周围乱糟糟的,这是因为一列向后方转运的伤兵火车到达,医生们正在挑选伤员,当然是有救治价值的那些。医生几次在我们这个房间门口走过,但从未走进来。

“他们来过了,但是看你睡着就走了。这些懒汉!”我笑着撒了个谎。

“安德烈,吃些橘子。”

我接过,他突然握住我的手。

“我睡了多久?”

“三四个小时吧。”

“有几次我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我梦见我们走过的那些地方。得承认,咱们这次冒险没什么好玩的。”他叹口气,继续说道:“但我每次醒过来时,都得想一阵才明白,我的一条腿已经没了这件事。”卡岑斯基用他那双碧蓝色的眼睛望着我:“可我总觉得它还长在我身上。不然,怎么会这样的疼?”

“当然。”我说道。

“我还能走路吗?”

“等你术后康复,就能走路了。”

他抿了抿嘴,我补充说道:“卡岑斯基,你我都见过比你伤势更重的人活着。你很快就可以回家了,回喀山区。”

“我们都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对吧?”

“对。”

“还有几个?”

“你,我,乔立,帕夫列耶维奇……你别想太多。”我俯首下去:“很快就停战了,三个月后。这可是营里的内部消息。我们很快将要回家,到时候你得打起精神迎接我们。”

“哦,我会的。我听你录进MP5里的乐曲了,我最喜欢那首《山楂树》。你弹得真好。”

“你得学学怎么用假肢跳舞了,小卡。”我笑道,不知道在他看来这是怎样的笑容。

“我跳不了舞了。”他别过头去,但他紧接着又说道:“但是我们可以去看看山楂树,我这辈子还没见到山楂树长什么样子。”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很多,护工们不时推着床离开,或者推着新的病人进去老病房。车轮声吱吱嘎嘎,窗外日光渐斜。最后他困了,我把他靠着的枕头抽出,想扶他躺下。但他挥手制止我,拿出枕头下一直放着的一个东西,递给我。

“安德烈,我最好的朋友啊,我其他的东西想让你寄回家,但是我想你会比我更需要留下这个。”

那是他的瑞士表,做工精致,表针是银色的,表盘明亮,走字精准,表链则是金色。它在卡岑斯基手里滴滴答答地走着。

“我不能要。”我摇头,“这是你父亲母亲给你的东西。”

“我用不上了。这里都是死人的味道,熏得我想吐。”他说道。他举起一只痉挛的手,“瞧。”

“别说这种丧气话……等你一回到家,就把这还给你妈妈,明白吗?”

最后我终于说服了他,或许只是他不愿意再给我说了。我没再看向他的右腿,因为我知道一看到,我就会不自觉地想到他在无数个夜火旁跳的踢踏舞,想到我们一路走到的今天,想到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两个曾经一起在迟到跑向中学的途中相遇。没人想死,但我的心中充满困惑,因为我越来越相信彼得是对的,他应该来个痛快。以前我们是充满活力而神气的,但……现在我们像两个怜悯着对方的老伙计,怕说出来戳到对方的痛处。

“知道法尔肯疗养院吗?伊格纳特跟我说的,你多半会被送进那里去疗养。你见过大别墅吗?又高,又大,阳光能照进来,晚上又不很冷。百叶窗外面就是果树,可能是苹果可能是李子,照顾你的不再是护工,而是修道院的修女……不管怎样,她们总还是非常擅长照顾人,但你可别想着牵她们的手!在别墅里,你可以一直往远处,更远处望去,没有废墟和高楼遮挡视线,你可以一直望到天边,马上秋天了,你可以看着他们怎样把作物收到货车上。疗养院里会有庭院,有喷泉,有爬满了爬山虎的墙壁,每天唤醒你的既不是枪炮声,也不是呻吟和吆喝,而是鸟鸣和修女温柔的声音。你甚至也可以学一学手风琴!也许等我们再见面了,你的技艺已经超过我了!”

他只是直愣愣地望着我,眼睛里一闪一闪地:“那里没有山楂树。”

“一定会有的。我该走啦。”我认为他已经觉察出了什么,于是我搂了搂他,然后起身,戴上帽子:“你真该睡一会,醒过来你就会发现你被送走了,正在送往疗养院的路上。你一定会康复的,我保证。”

我从不觉得我很会说话,这不,我发现刚刚我的那段不着调的话语让他将要哭出来了。我等着他的最后一句话,但他只是——任由眼泪在他脸上滑落,一句话也不说。他在酝酿,最后说出口的却是:

“保重,我的兄弟。”

我回头,握拳,尽可能不让他察觉地深呼吸,病房里空气污浊,我几乎被呛出泪来。但最后我成功地控制住了,我说道:

“再见,我的弟兄。”

走出病房,我向出口的方向走去,从卡岑斯基可能的视线消失后,我拐了个弯,向建筑的一处角落走去。

柯来梅接过钱,点了点,“这根本不够,远远不够。”他头都没抬,把钱向我推来。

我又推回去。“这钱不是买药材的。”

他看了我一眼,继续低头写着什么:“那你还来干嘛?”

“伤员专列今晚走,还是明天?”

“今晚。”

“药剂师在这上面,应该有很大的权重吧?一段时间以来,给哪个伤员用了多少药品,程度重还是轻,抽调药剂师这边的记录,以此判断有没有向后方转运的价值……是这样没错吧?”

“小子,你应该直接说重点。”他合上笔盖,“你的朋友,是319间2床的——”

“奥特佳·M·卡岑斯基。”

他翻看着记录,“他的用药量不太乐观。说实话,送到后方去,假如颠簸没要了他的命,但是后方医院会下大工夫。如果每个伤员都有个像你这样的朋友,我们会赚的盆满钵满,但后方的大夫要骂街了。”

“只这一次。我们的部队,马上要开拔了。明天是我能待在这的最后一天。”我有些语无伦次,于是我再次深呼吸,才继续说下去:“我们是同一个区出来的,之前他的妈妈托我照顾好他,但你看,他已经没了一条腿。在这个时候,在离彻底和平还有三个月的时候。”

柯来梅从他的眼镜上方望向我,良久,良久,久到我以为他会拒绝,但他最后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你搞错了价格,小子,”他从那沓钱里抽出几张,“这就够了,下不为例。”

“谢谢你,你是一位大好人,柯来梅。”

他摆摆手:“我比谁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现在从我眼前消失。”

我走出门外,天父再一次为世界披上夜纱,我感觉到轻风吹拂我的脸庞,温顺而轻柔。蓝天,白云,芳草地,树桩座椅,美丽的姑娘……花楸树,这些念头随着风钻入我的脑袋里。我迈步,快步,小跑,狂奔,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指望知道。盖娅,那无数次从炮火中庇护过我的大地与我的脚掌只隔着一层靴子,我的力量传导过去又传导回来。我觉得空气无比清新,四肢都很畅快,从未像这样一般。我跑着,跳跃,迎面开来亮着车灯的卡车车队,上面载着可能是运往前线的士兵,从我身后驶向前方,上面的士兵说什么我听不清,但那毫无疑问是在取笑我这怪异的举动。但那又如何?我的四肢完好健全,我的肺部和心脏自由运作着,我活着,胃部的饥饿提醒着我,我还活着。我早就不相信光荣和梦想能带给我们这些兵们什么,可该相信什么,从没有人告诉过我,从没有人跟我说过。

如今我选择了相信自己,相信我一定能够好好生活过这段艰难时光。我要囫囵个回到家里,抱抱我的老妈妈,安慰她一直担惊受怕的心;我要带着礼物去感谢我的好邻居们;如果征得她的允许,我要把夏茹抱起来吓得她吱吱叫;我要和我的战友们坐在花楸树下,喝茶,打牌,吃饼干和酸黄瓜,拉琴。树下的空间那么大,当然有卡岑斯基的一席之地。他既然有机会活下去了,那么要不要跳舞都随他,但他一定得戴上他那块表,一定!

我把兜里放着的那个橘子拿出来,扒皮。它还有些青,酸的我龇牙咧嘴。一个哨兵在营地前站岗,看见我后他吹了个口哨:“用不着这样着急呀,你总能赶上的!”他向旁边一让,我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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