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溯源(下)
阿之抬起头来。小凡正伸手到阿之脸上,用方格手帕擦拭着眼角的晶莹。
“我听懂了,你经历的事。”小凡注视着阿之泪水盈满的双眼,“你刚才好像也想起来什么,最后一直没有说话。”
“小凡……”“我相信你经历的事情,毕竟我一直相信你啊。”
小凡笑着拿起一本书:
“我们一起,找出来吧。”
仿佛是一个复制的场景,似乎多年以前,有两个孩子也是这样为了某个自认为神圣的目标而幼稚地执行工作,眼神虔诚而笃定。两个曾经的孩子以青少年的身份,开始重新搜寻档案。
档案馆又响起了叮铃哐啷的翻动声。方圆几里内,在镇公所二楼的灯火之外,再也找不到人造的明亮;公所的高地傲然挺立,前方黑雨凄迷,湖水荡漾着无数跳跃的花朵,在遥远天际线那似有若无的微光指引下汇入信河的主干。墨云翻涌了浪花,操纵丝线般的细雨圈点、勾勒、涂抹、渲染了湖口与两边的青山——山的浓靛色在暗夜的拉低下已经看不清轮廓,伴随野禽在林间凄厉的长啸而渐行渐远、白鸥的黑影划过灰暗的天空,一直滑翔到江的尽头,消失磨灭。

在档案架的最后一排,灯光延伸的尽头,阿之费力抻开铁柜,一本封面字迹有些模糊的蓝皮笔记本安静地躺在剐蹭斑驳的抽屉里。
阿之抱起笔记本,来到灯光下。封面的文字被明亮掀开:《河海笔记》。
“或许每个人都不会相信我的话,但在见证并亲身经历了这些真实存在的事情后,我无比坚信真实的力量。这座小镇是埋藏记忆的地方,也是股市的起源之地……
“是否神有意消灭证据我不得而知,但神尽管自认为毁灭得天衣无缝,那处于河海之间牵引着真相原貌的细线终于被抓住了。经过时间的折磨,传说所萦绕的迷雾终将为追求真实的探索光芒所驱散……
“史料会消失殆尽,但历史永远不会。河客镇那些被计算出本应当周期发生的洪水却没有发生的日子,在滨海镇却引来了大肆的海潮侵袭;而早已通报即将被洋面气旋入侵的滨海能幸免于难的时刻,河客的洪水就会不期而至……
“当我发现这一真相后,已经没有力量扭转什么了。二十八年的河客镇光阴,再也不可能换回大海狂怒之前的时刻。原本把握着挽救机会的我,却丧失了坚守心爱的权利…… 河客镇的人们尽管固执地恪守信仰的形式,但相信自己所见证的东西……而为了联通神与人间,李氏家族献出了宗族,当了百年计数的使者。或许真的是虔诚的敬奉偶尔能改变神的主意,将灾难转移到千里外的海边去吧……
“离开滨海时,那里留下的只有混乱与苦痛。在我苦心的尝试被碾碎后,便自愿被剥夺梦想的权利,逃到了这个陌生的桃源。我以为自己断绝了同过去的联系,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用简单的出落作息麻痹,相信自己的武断。但其实,我踏入了长达千年的羁绊与联系之中,并成为那时间洪流之中难得清醒却无力改变的一粒微尘……
“周期性洪水到来的那些月份,勾起的不仅仅是自己未能拯救至爱的伤痛,还有一丝希望:终会有一个少年郎同样卷入风的迷局,但最终穿越时空的障壁,在过去音乐的尽头拯救心爱,与未来……”
一件小玩意从夹页里掉出来,阿之颤抖着捡起来,才看清楚:那是一只纯丝线编织而成的黑色布线四分音符。
阿之望向漆黑的窗户,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闪过;阿之揉揉眼,一个不修边幅的中年人闪过;
阿之的散光眼越来越模糊了,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交汇成一个长袍马褂的男人,透过水晶眼镜的目光如炬,令阿之全身打了个冷战。
灯光熄了,那如炬的目光也随风消散,只剩窗上映着漫雾中凄迷的江湖。
阿之回到桌旁,小凡伏在书堆间睡着了,模样就和童年时一样优雅。
阿之沉闷了几秒,给小凡单薄的后背轻轻披上外套,拎着凉透的烫粉踏进清冷的走廊,没忘从点心盒里勾上一块软糯的桂花糕在嘴里嚼着。
子夜,风雨旋舞,桂花黄澄澄地洒落在树荫下,就像破碎的音符无助地被卷入冰凉的泥土中。
遥远的钟声响了十二下,在风里一直消散到时间尽头。
老祖奶拄着旧拐杖,坐在老宅高檐下的藤椅里,仰头瞧见染成墨水的天幕。
“囝囝啊。”老祖奶苍老的声音。 “嗳。”阿之低顺的声音。
坐在门旁明镜般的青石板上,一切都像醉了酒,虚幻又真实。 “你见过大海吗。”
“没有。”阿之眼神有些空洞。
“老祖奶见过哦。咳咳。”老人咳嗽了几声,“在我还年纪小的时候,就见过大海哦,海洋很辽阔啊…… 而且还遇见了好多很好的人哦……”
“那您可真幸运。”
“或许是拜神所赐吧……”老人的拐杖晃悠了几下,“没有远行,却也到了远方之海……”
有什么念头在阿之脑海里一闪而过,但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已。
“囝囝,”老祖奶从竹筐里掏出一团用纯洁的黑白丝线相互缠绕绞合而成的细绳, “把这月线系在手上,联系着,不要忘记。”
“这月线为什么是黑白相间的?”阿之就着微弱的光芒分辨颜色。
“有月光就有夜影,”老祖奶古老的声音在冰凉的空气里忽远忽近,“光与影相互缠绕,才会扭曲着跨过时间保佑远行人啊。”
阿之无言地凝视着纽和的黑白线,如同五线谱拉直的线条。 “相互缠绕,才会扭曲时间,吗……”
阿之把细绳绕在手腕上,一圈,一圈,直到最后线头打成一个活结。
阿之站起来,身上穿着长途涉足用的耐磨外套,背后是远行的大登山包。 “老祖奶,夜深了,您早些休息吧。我先走了。”
阿之的脚步声消失在青石板路,留下背影里的风声触摸木屋上布满的细微刻痕。 “该去的,总得去……”老祖奶闭上眼,躺在藤椅中呢喃着。
小凡是在朝阳的呼唤下醒来的。惺忪的睡眼看见桌上的物件:一个保温桶,一封短信。
打开保温桶,回锅重热的烫粉仍旧雾气腾腾,保持着余温。捡起短信,是阿之的留言:
小凡,我去远行了。
我把粉热了一下,醒来以后吃了吧。另外,桂花糕我就带在路上了哦。 谢谢你。
阿之
放下信,看着不见踪影的糕点盒原本所在之处,有抬眼观瞧屋外的蓝天。 “阿之……”小凡说。
上岛火车站。
和暖的阳光映照下,人头攒动。
一个少年背着登山包,随着鱼贯的人群登上车厢。 随着尖锐悠长的鸣笛示意,联动的铁轮开始了运动。
站台的人和物渐渐向后倒退,加速,就像放映的黑白老电影切换闪过画面。少年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将那个黑色布线音符塞到四叶草项链的侧边。 少年抬头望着窗外流逝的景色。
南下的列车奔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