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顾14岁-16岁阶段发表的小说
沂州笔记六题
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杜撰不成?
——贾宝玉
一
妙三爷
妙小楼,字笔樵,光绪元年生。因行三,人称妙三爷。妙三爷有一双好眼。妙三爷的眼睛,你不管怎么看他,都觉得他在直视你,眉眼间有一瞥模糊的光,看的你心坎发虚。老辈人讲,这样的人,不简单!
妙三爷祖上多在科举之路上滚打,祖父妙廷遇曾官居郧阳知府,后被劾与“砚台案”有染。罢官抄家,携家眷流落沂州民间,在城西岑石镇附了籍。
妙三爷年轻那会儿,妙府的家底子也折腾的差不多了,一家老小的穿着打扮已很是寒碜。再想倒驴不倒架,就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意思了。妙老爷子一狠心把府上的使唤丫头、老妈子全吆喝走了,又当了几张在任时收藏的字画,在镇上赁了几十亩地,老老实实打起了庄户。妙三爷的两位兄长虽然不是读书的料,但干起农活却都是把好手,耕、耙、犁、种,样样拿得起,放得下。难就难在妙三爷:削肩瘦腰,五官清秀。肩挑不得,背扛不得,活脱脱一副女人胚子。泥腿子的活他是干不了了,行商坐贾的营生他又不上心。没办法,妙老爷子只好拉下一张老脸,求爷爷告奶奶,动用当年的老关系,让妙三爷在衙门里干些抄抄写写的活计。这倒合了他的心意。妙三爷虽无心农、商,平生却最爱读书。他不读四书,也不读五经,专爱读一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借古人一句话,“从来厌听人间语,愿听秋坟鬼唱时。”妙三爷读《子不语》,也读《夜雨秋灯录》,最爱看的还是《酉阳杂俎》。看这些玩意儿,自然是捞不到功名。可妙三爷不管。妙三爷好的就是这口!
妙三爷很是有一些才气的。不仅能写得一手好字,早年还刻过一本叫《笔樵呓语》的集子。妙三爷发蒙时,习得是颜体,后来又师法欧阳询和赵孟頫。欧体赵面,很有几分功力。妙三爷有一绝:仿纪晓岚!他第一次见到纪晓岚真迹是在京城的琉璃厂。那是一幅中堂。妙三爷一见倾心,就买回来一堆纪晓岚的帖子,狠下了几年功夫。有一回,他给一家铺子写了个匾,有个古玩商从店前经过,惊问店老板,“您祖上和国朝纪学士有何关系,这样一家小店竟能有他题的匾?!”店老板大笑,“哈哈哈,我不认识什么纪晓岚,我只知道城西有个妙三爷!”
认识妙三爷的人,都觉得他不进科场,可惜了。于是,就有不少朋友替他操心。张三说,“哎,我说三爷,好田里出好苗子,您这田里就不种几茬八股文试试?”妙三爷笑一笑,不说话。李四又说,“我说三爷唉,您看见别人考举人,考进士,您就不眼热?”妙三爷点点头,“功名好啊,封妻荫子的,那才叫正道,我这都是小玩意儿,哈哈哈哈哈……”回头,妙三爷照样看《齐东野语》,看《幽冥录》。妙三爷就是妙三爷,谁也改不了!
读书之人,大多都有自己的癖好。妙三爷也有自己的讲究:书非买不读,而且只买珍本、善本。比如《汝南杂记》,只认乾隆癸未本,《谷熙诗话》,非毛注不读。这样一来,妙三爷书买得少,却往书肆跑得勤。有时一天能把沂州府所有的书肆逛完。妙三爷买书,眼贼,舍得花大价钱。他看上的书,就是把自己卖喽也得买回来。是以直到而立之年,妙三爷仍是孑然一身。有一年,城南的醉雅斋得了一部唐刻本《搜神记》,据说上面有杨慎的批注。这可把妙三爷乐坏了,放下手头的活,骑着自家的小毛驴就奔城南来了。到了醉雅斋,妙三爷把书接过来一看,哎呦,真是个好东西!妙三爷当时心里就乐开了花。一问价,心凉了半截儿——一百两银子,一分都不能少!妙三爷咬得牙根儿直响,这是要我命啊!他回转到家,背着妙老爷子,把家里值钱的东西该典的典了,该当的当了。凑了八九十两银子!又找几个时常往来的朋友筹措了一些,踏踏实实把宝贝捧回了家。事后,妙老爷子气得够呛,找来了族里的几个长辈,麻遛地和妙三爷分了家!
妙三爷新立了门户,日子就过得更加凄惶了,断顿是常有的事,没少给一干朋友添麻烦。每逢揭不开锅的时候,妙三爷就带着一张嘴上了街。逮着一个旧友,“哎,我说张三,听说嫂子手艺不错,怎么样,今天不露一手?”张三说,“好好好,日头一落山,您就过来,你嫂子正愁没地方显摆呢!”就这样,一年下来,妙三爷也算吃过百家饭了。好在妙三爷的朋友里,很有一些热心肠。
沂州府几十家书肆的老板,大都摸得清妙三爷的脾气,有了好书,就想着法儿地卖给妙三爷,十回有九回喊高了价。可妙三爷这人认死理儿,从来不砍价。有一回妙三爷买书,碰上一位后生,为了一本《芥子园画谱》,跟老板软磨硬泡。妙三爷就有些不自在了,心说,买书的人,怎么就能为了几文钱磨破了嘴皮子呢,白糟践了读书人的名声!妙三爷这么想着的时候,肯定没想到,十年后,他也会为了书而在钱上下功夫了。不过,那时,妙三爷买回来的就不只是书了。
民国二年的时候,醉雅斋的老板佟伦跟着一个日本浪人学会了抽大烟,没几年,就欠了一屁股债。等到佟伦反应过来,知道自己着了日本人的道的时候,醉雅斋百年的基业早已到了浪人的手上。妙三爷知道这事后,就急了。佟老板还有一套纪晓岚手书的孤本《东坡志林》呢,当年舍不得出手,现在万不能落到东瀛人手里,可妙三爷手里没钱,干着急!
那天一大早,浪人刚刚把“醉雅斋”的匾摘了,打算换上了“扶桑居”的新招牌,原沂州府学训导汤燮就进了店里。汤燮在店里转了半个钟头,东看看西瞅瞅,不像个买书的样。最后,汤燮拿过那本《东坡志林》,说,“真巧,我家也有一本纪晓岚手书的《东坡志林》。”浪人笑了笑,略有些不快,“怎么可能,我这本是孤本,早有了定论的,前年,京城的声遥堂曾出一千两银子想把此书买走,佟老板没舍得出手,城西妙笔樵先生也可以作证,先生对此书赞许有加,断错不了!”。汤燮摇了摇头,不无挖苦地说,“我和笔樵是多年的老交情,既然你说他喜欢,我就成全了他。这么着吧,我吃点亏,也不跟你砍价,一百两银子,你把它转给我——”没等汤燮话说完,浪人气愤地从汤燮手上拿过书来,重新放回书架上,“既然您没诚意,也别怪我失礼了,送客!”
第二日晌午,书生王纯刚一进“扶桑居”,就冲着浪人笑了,“你们日本人做买卖就是差点火候,不懂得如何进货,别家店里都有的货最好别进,免得折本。就说这本《东坡志林》吧,沂州城大小书肆,哪怕是书摊,都少不了,”说到这里,王纯顺手把书拿到了手上,看了看,不住地摇头,“你可能会觉得我是妄言,这说明您不了解中国文化。纪学士生前对子瞻先生很是敬仰,由喜读其所著《东坡志林》,晚年曾立志要将此书手书一万份,以表拳拳之心,可惜纪学士未偿心愿身先死,长使后侪泪满襟。纪学士有位忘年交,书法得其真传,仿其笔法,几可乱真,故而亲身代笔,书满了一万份《东坡志林》,以慰纪学士知遇之恩。这掌故,《沂州府志》里有记载。而这位纪学士的忘年交,便是前任沂州知府吴宗良的先祖。大清国走背字儿,吴知府败了势,那一万卷《东坡志林》便流入了民间以及各处书肆。”听到这里,浪人的眼里流露出了犹疑。王纯继续道,“不过您也别担心,以王某粗浅的学识来看,您手上这本,假不了,是纪学士的真迹,只不过物不稀自然也就不贵了。”王纯说完,笑一笑,离开了扶桑居。
王纯走后,浪人到附近几家书肆里窥探了一番,才知道王纯所言非虚,心下凉了半截。
隔一天,妙三爷也来到了扶桑居,和浪人客套了几句,很是惭愧地说,“贵店还在佟老板手上的时候,我曾言那本纪学士手书的《东坡志林》乃是孤本,谁道近来翻阅府志,才晓得这其间还另有一番说道。”妙三爷把一本《沂州府志》递给浪人。浪人久居中国,通晓中国文字,接过书看了起来。妙三爷继续说,“虽然今日的扶桑居已不是当日的醉雅斋了,但我看在佟老板面子上,还是应该以实情相告。浪人合上书本,脸阴得不行,叹了一口气说,“我一直很仰慕妙三爷为人,今天蒙三爷专程前来赐教,不胜感激,闻听三爷曾对此书颇为挂念,虽然它已失去原本价值,但据我所知,此书确系贵国纪学士手书,断不会错,所以,我今天将其送给三爷,权当订交。愿纪学士能见证我与先生日后的友情。”说完,把书递给了妙三爷……
妙三爷一回到家,就招来了汤燮、王纯等一干人,开起了庆功宴。原来,这所谓的一万本纪晓岚手抄《东坡志林》以及那本《沂州府志》,都是妙三爷等人唱的双簧!
二
乞丐
沂州城西有一酒楼,楼高六层,雕梁画栋,很是宏伟。传始自清初,康乾之际,名震齐鲁。酒楼名字取得怪,不叫得月楼,也不叫君来客栈,偏偏叫作迷龙湾。人云其名出自御手,年代久远,现不可考。唯《沂州逸闻》所载数字可查:康熙二十一年,圣驾游幸江南,微服过沂州城西,其地多湾田,失道,龙颜不悦。恰逢一酒肆,帝就其匾而题“迷龙湾”三字,后遂为其名,声名日隆。
清末民初,狼烟四起,沂州城屡遭兵燹。迷龙湾酒楼几易其手,转而到了恶霸十三的两手上。十三两,本名作苏一刀,原是绿林出身。官府剿匪不力,卖个人情,招了安,黄鼠狼和鸡作了亲家。不料这苏一刀匪性不改,凭着自己一脸横肉,到处收取保护费。此厮是个一根筋,每到一家店铺,十三两便是定数,少一文便要耍泼。如此就得了这“十三两”的诨名。十三两是个黑白道皆吃得开的人物,手底下有十几处烟馆、妓院,恨得百姓牙痒痒。
这一天,酒楼门前来了一个乞丐,腰瘦得像个麻杆似的,穿着邋遢,通体污秽。“麻杆腰”还没进门,店小二就拦住了他,“酒楼换了主子了,今个儿不舍粥,你换别家吧。” “麻杆腰”愣了一下,有些生气,说,“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讨饭的呢?!”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碎银子。小二看了看“麻杆腰”,又看了看店里的客官,有些为难。来迷龙湾酒楼吃饭、住店的,多半是巨商富贾,达官贵人,要是让一个乞丐进了店,自己的饭碗也就算打了。小二想到这,往外推了一把“麻杆腰”,“店里的规矩,乞丐,双份钱!”小二想让“麻杆腰”知难而退。孰料,“麻杆腰”竟二话没说,又从怀里掏出一只钱袋,拍在了小二手上,足有五六十两!没等小二反应过来,“麻杆腰”已经进了酒楼,坐在了一张临窗的位子上。这个位子是个雅座,价格分外的高。乞丐叫了满满一桌子菜,迷龙湾酒楼十几道招牌菜,他都要了。这儿的大厨秋谷熙曾是衍圣公跟前的掌勺厨子,一手孔府菜烧得很是地道。作为四大菜系之首的鲁菜,打头的就是孔府菜。孔府菜是官场菜,一般人家吃不起,也吃不着。来迷龙湾酒楼的客官,多半是奔着孔府菜来的。“麻杆腰”点的,都是孔府菜的上品,一桌下来,少不了百把两。半个时辰后,在众人惊诧的眼神里,“麻杆腰”痛快儿地结了帐,双份!小二看着“麻杆腰”离去的背影,傻了……
第二天,酒楼一开门,小二就吓了一跳:两百多个叫花子躺在酒楼前,把个道堵得死死的,为首的就是“麻杆腰”。小二刚想吵吵,“麻杆腰”就把一锭金元宝扔到了小二怀里,“看两百个座,一个都不能少……”话还没说完,一群叫花子呼啦涌进了酒楼。这下可有好戏看了,看热闹的百姓一层一层地围上来。一般人哪见过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十三两良心发现,接济叫花子了呢!
店小二胆儿都吓没了,脸跟猪肝儿似的。十三两闻声赶忙从顶楼赶下来,踩得楼梯咯吱咯吱直响。十三两打眼一看是一群叫花子,又听两腿打颤的店小二一说由头,牙缝里就挤出一丝儿冷风,“臭要饭的,捡了几个钱,就欺负到老子头上了!他刚想招呼一干打手,来伺候伺候这群臭要饭的,身子就扑通一声跪下了——他瞥见了“麻杆腰”烂衫里罩着的黄袍子!今儿个算碰上硬茬了,这指不定是哪位王爷、贝勒扮个叫花子,出来寻开心呢,活该十三两倒霉!十三两服了软,“麻杆腰”竟也没再多追究,只是在十三两头上拍了拍,揪下了一绺头发来。
打那以后,“麻杆腰”天天来迷龙楼坐一坐,只不过那身破衣烂衫换成了一件貂皮袍子。不几天,这件事就传讹了,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迷龙楼来了个郡王,有的说是王爷,也有的干脆说是光绪爷本人。一时间,沂州府有钱的主儿,云集于此,欲一睹龙颜为快。迷龙楼竟因祸得福了!此后月余,“麻杆腰”频频光顾迷龙楼,挥金如土。十三两也每日必恭候这位财神爷,亲自上菜,鞍前马后,很是周到。
这一日,“麻杆腰”没有像以前那样用完饭后匆匆离去,而是左右顾盼,神色慌张。十三两赶忙过来,问,“爷,有何差池,请吩咐。” “麻杆腰”一声长叹,说,“户部尚书钱大人曾在我寿诞时送我一把折扇,平日常携于身,从不离手,今日多吃了几杯酒,竟找它不见了。怎奈我今日公务在身,不便久寻。说来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劳什子,只是此扇扇面上有一句钱大人所题诗句: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此句颇合吾意,如若找它不到,实在可惜……” “麻杆腰”一听,吓得差点尿了裤子,“爷您别着急,小的给您喊一帮奴才找去,这就找去!”“来不急了,” “麻杆腰”说,“要事在身,必须速速离去,耽搁不得,况此去数月难回,这样吧,我写个告示贴在店前,凡是捡到折扇者,我愿花十万两银子来赎”说完,挥笔刷刷刷写了一幅告示,十三两赶忙贴在了店前的千年银杏树上。“麻杆腰”又吩咐了十三两几句就要走,十三两跟在屁股后面不住地点头。麻杆腰边走边说,“钱大人手上也有一把折扇,与此扇本为孪扇,无丝毫出入,我尽快让下人到钱大人府上将折扇取来与你,待到有人将折扇送回时,你可做个比较,莫被宵小沾了便宜。” “麻杆腰”走后,十三两立刻来到了告示前,提笔把十万两改成了三万两,脸上露出了诡秘的笑……
告示贴出后,满城震动。不出两个时辰,接连有人携折扇前来。十三两一一查看,皆无“麻杆腰”所说的钱大人所题诗句。三日后,有人将钱大人折扇送到。十三两接过一看,果然精致,与“麻杆腰”所言无异,确有所题“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一联。接下来的二十余天,十三两查收过千余把折扇,没有一把是真。
一个月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进了迷龙楼,神色肃穆地找到了十三两,“我找到了那把折扇!”十三两立时站了起来,他感觉到,真折扇现身了。他把老者带到了楼上雅间。十三两取出钱大人折扇,仔细比较了半个时辰,确认此扇确系“麻杆腰”所遗无疑。十三两不禁哈哈大笑,当即给老者开了张三万两的银票。老者走后,十三两一把扯掉了店前的告示,等着“麻杆腰”的到来,等着他的十万两赏银。只是……
只是那个“麻杆腰”从此再没有出现过,十三两上当了!
三
1
故里三赵
赵三爷
习武之人多半知晓,国术里有“南拳北腿”的说法。这所谓的“北腿”即指谭腿,亦称谭拳。谭拳始自北宋,相传为昆仑大师草创于临清龙潭寺,故称潭腿。人云昆仑大师乃后周宗室柴贵,赵匡胤黄袍加身,惮其权重,故诏令其北上扫胡,以耗其兵。昆仑大师目睹王朝更迭,生灵涂炭,心灰意冷之下,怆然出家于临清龙潭寺,精研武学,终开谭拳一代雄风。谭拳一经创立,威震鲁西,继而沿大运河远播他处。拳谚曰:练拳不练腿,如同冒失鬼。源于此,期年之后,谭拳成了习武之人的必修之术,隐然有了一种领袖武林的气质。其时,天下初定,金、辽西夏诸国,时有侵扰,为御外侮,赵匡胤昭告天下,亲自遴选武学精粹。谭拳传人,领命奔赴汴京,过关斩将,一举问鼎武林,与串拳、大小洪拳、华拳和少林拳并称为“六大名门”。自此,谭拳声明日隆,不久便在宋兵中普及开来。胡兵擅长近身肉搏,由以“摔”、“拿”为其所长,而以腿部攻击为主的谭拳,恰恰是克制胡兵的绝佳功夫。两宋时期,兵燹连连,反使得谭拳得到了良好发展,至明季,已蔚为大观。据传,明开国大将常遇春即是谭拳名手。正德年间,少林寺相济禅师,亲赴临清,与谭拳传人跃空大师以武会友。其后,相济大师传人将谭拳拳架加以改动并添增两路,创立了少林谭拳。有歌诀为证:潭腿本是宋朝传,出在临清龙潭寺,临清谭拳共十路,十路谭拳路黄连。十一、十二少林添,头路出马一条鞭,二路十字鬼扯钻,三路劈砸车轮势,四路斜踢撑抹拦,五路狮子双戏水,六路勾劈扭单鞭,七路凤凰双展翅,八路转金凳朝天,九路擒龙夺玉带,十路喜鹊登梅尖,十一路风摆荷叶腿,十二路鸳鸯巧连环。
谭腿套路工整,气势连贯,充分利用腿长力大的特点,讲究“拳三腿七”, 行话里所说的“拳是两扇门,全凭腿打人”,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了。谭拳在攻防技击方面,很能代表北方武术的特点:腿法回环转折,进退顺畅,节奏鲜明,爆发力强,讲究手、眼、身法、步协调一致,融内、外功于一体 。谭拳技击,多上下盘同步出击,下盘发招讲究腿三寸不过膝,招式小速度快,可无被克之虞。上盘进击以劈砸招术为多,力度大,拳势猛。歌云:谭腿四只手,人鬼见了都发愁。于此,可窥谭拳精妙之一斑了。
鲁南一带,民风彪悍,重武轻文,古已有之。清末民初,乡人多习谭拳,往往以绿林规矩行事。张三睡了李四的老婆,李四打了王五的兄弟,在乡人看来,是不必惊动官府的,但却要按规矩好好地走一遭。这所谓的规矩,往重里说,要么是仇家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要么是异姓族人间的火并。总之,死人是常有的事。在岑石镇,哪一样生意都不好做,唯独红火了棺材铺子。这规矩里呢,当然也有文明些的。就是找赵三爷。赵三爷之所以倍受乡人抬爱,只因他在鲁南习武之人中,辈分高,武艺也高。鲁南谭拳三代以后的传人,多半师承赵三爷。余生也晚,至于赵三爷工夫高到什么程度,无从知道。然而至今乡人间流传一些掌故,颇能看出赵三爷的道行。
说有一回,打安徽来个回回,练得一身硬功夫。打算上临清找谭拳嫡派传人一较高下。路经岑石镇,闻听乡人亦习谭拳,便欲与乡人切磋一二。乡人气盛,争相与回回比试,不意纷纷败北,顿使谭拳颜面扫地。乡人寄意赵三爷,然寻遍岑石镇未见其踪影。回回得意之下,愿施展平生绝技为乡人一开眼界。众人来至一面石墙,回回站定,扎下马步,气运丹田,劈掌连连击碎数块青石。直看得乡人唏嘘不已。回回又连发数掌,意欲将整面石墙作废,不意一块拳头大小的面石屡击不碎。回回大为困惑,转到墙后端详,霎时惊得目瞪口呆——原来赵三爷正头倚那块面石,呼呼大睡!
回回回过神来,向赵三爷深施一礼,“乡野匹夫,粗通拳脚,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今日幸蒙前辈点播,平生再不敢小觑谭拳了!”话毕,收拾好行李回转安徽去了,再不敢提北上临清的事了。
2
赵二愣子
自古关中出愣娃,这话一点也不假。可自从乡人盛习谭拳以来,鲁南乡间也着实狠出了几茬愣娃。赵二愣子便是其中一位。
赵二愣子,原名叫作赵宝山,因其行事胆大孟浪,人送外号赵二愣子。赵二愣子打小就没了爹娘。十五岁上便随赵三爷走南闯北,结交了一帮江湖术士。一来二去学会了些偷坟掘墓的本事,回乡后干起了倒斗的营生。赵二愣子无依无靠,居无定所,几年间官府拿他不到,姑且听之任之了。说有一回,一群同行连夜偷盗一处明万历年间的总兵墓,刚要开挖,就听见坟里有人喊,“别挖啦,再挖我家房就漏雨了!”盗墓者一听,吓得撒腿就跑。不一会,打墓里走出一个人来,不是别人,正是赵二愣子。原来,赵二愣子早就瞅准了这总兵坟,三伏天里忙活了一夜,得了不少宝贝。但见这坟分外宽敞,桌凳齐全不说,竟还是个三室一厅的格局。另外这坟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冬暖夏凉,敢情这达官贵人到了阴间也不忘享福啊!赵二愣子一寻思,“嘿,不花钱白捡了三间大瓦房啊!”
于此,赵二愣子的胆大可见一斑了,不过最能体现赵二愣子这个“愣”字的,却还另有其事。
本乡张员外有位胞妹,年方二十,长得甚是可人,是鲁南有名的美人儿。有一回这张小姐在绣楼上放风筝,刚好被赵二愣子撞见。自此赵二愣子茶饭不思,心全在这张小姐身上了。为了接近张小姐,赵二愣子头插稻草把自己卖给张府作了一名长工。混进张府后,赵二愣子越发心焦了,眼见这小姐天天打脸前儿过,自己却连正眼也不敢看一眼。真是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啊!
世事难料,赵二愣子进张府之后的第二年夏天,张小姐竟得了绝症——死了!赵二愣子找了个背静的地儿哭了个稀里哗啦,比死了亲娘还难受!
赵二愣子真不白担了这个愣“字”!张小姐下葬后的当天夜里,赵二愣子扒开新坟,把张小姐背到艾山山洞里,踏踏实实地作了三天夫妻!这以后,赵二愣子就在岑石镇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一月后,张府的人来给小姐迁坟,扒开一看,吓了一跳,明明一位张小姐怎么就成了死死抱在一起的两具尸体了呢?!
3
赵小甫
鲁南谁最仗义?当然是侠盗赵小甫!
小甫不是别人,正是赵三爷的徒孙,鲁南谭拳的嫡派传人。小甫得了赵三爷的真传,腿上功夫甚是了得,飞檐走壁那是小菜一碟。有一回小甫在朋友家喝酒,朋友儿子闹着要吃板栗。小甫杯底儿一扬,说,赵叔给你找去。话毕,余音回响,人已不在。朋友想,岑石镇不产板栗,各处铺子里现下也没货,小甫这是去哪找呢?两个时辰后,小甫肩顶一筐板栗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跺了跺脚说,“费县好大的雪啊!”其时,岑石镇朗月当空,并无雨雪。朋友惊得目瞪口呆——这费县离岑石镇足足有两百里地,一个来回可就是四百里啊!
在鲁南,谁都知道小甫干的是盗窃的营生,却人人心里都给他立了块牌坊。张三家里死了爹娘,李四的儿子得了大病,第二天院子里定会有小甫隔墙扔进来的钱物。若是别人来谢他,他绝不承认,还把来人训一顿。逢上灾年,小甫必会在门前支一口大锅舍粥。不管灾民有多少,锅里的粥总是满的。小甫不缺钱,可身上却永远罩着那件蓝色土布褂子!
小甫头上顶着秀才的功名,算是个雅盗,若不是朝廷废止了科举,保不齐早就成了举人老爷。小甫专偷贪官污吏、富商巨贾家的古玩字画。有一回,赵小甫潜入沂州知州吴宗良家“转借”石涛的《风雪图》。说来真是艺高人胆大,小甫得手后并不急着离开,坐定后泡上一壶明前龙井,先是称赞吴夫人如何美丽,后又展开《风雪图》细细品味起来。茶过三道,还不忘给知州细细讲解一番,说这等宝贝落到你这个饭桶手里全当是糟蹋了!讲到动情处干脆摘下墙上的古琴弹了一曲《风雪夜归人》,而后才姗姗离去,直惹得富商羞怒不已。
三年困难时期,连年歉收,饿死了很多百姓。整个岑石镇除了几十头瘦得皮包骨头的牛以外,树皮草根,蛤蟆老鼠,但凡活物都没剩下。三伏天里,整座艾山不见一丝儿绿!要想活命怎么办?杀牛!可是在那年月,牛归合作社所有,杀头牛比杀个人罪过还大!
这时候,小甫已经七十多岁了,牙都掉没了。可大年初一这一天,小甫一咬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口气撂倒了十三四头牛,让老少爷们痛痛快快过了一回年!分肉的时候,小甫一块也没要。这事可了不得了,差点惊动了中央。大年初二这一天,县上公安局哗啦啦下来了百十号人,小甫拄着拐棍往人前一站,“牛是我杀的,肉是我吃的!”
枪毙小甫的时候,全岑石镇的男女老少披麻戴孝。小甫站在法场中央,向四下里乡亲们拜了拜,起身一拱手,“众位乡党,小甫先走一步,到那边先给众乡亲屯好粮食,免得各位过去了又赶上荒年挨饿。”话毕,大笑不止……
那一天,岑石镇并没有下雨,可乡亲们的心里都湿了!
四
贾郎中
上世纪三十年代,临沂宏正街繁华如织,其间药行林立,名扬华北。这满城药行里,若论声名口碑,打头的便要数三草堂。三草堂掌柜唤作贾朝宗,光绪癸卯科举人,因在这歧黄之术上下过一阵苦功夫,干起这正骨拿环的营生倒也绰绰有余。贾郎中下方喜用阴阳药,比如枯叶蝶配七步草,桑叶配菊花,粉芍药配白奎町。每味药阴阳相补,疗效极佳,颇得一方百姓垂爱。说来也奇,本是一介书生,却凭着几椽生药铺子及这金不换的手艺,着实做下了不少伟迹。
便说这一日,贾朝宗接到上峰指示,临沂城驻军六十七师师长熊作义,勾结日本人,以其府邸为据点,走私国宝,现有《乘桴图》四尺落入其手,望其不计手段追回此图。然熊府上下,戒备森严,冒然潜入,实难得手。熊作义,诨号熊老六,虽年届花甲,发妻未添枝叶。连娶九房如夫人,始得一子,取名定中,年方八岁,甚得一族怜爱。不意偶染怪疾,奇方用尽,不见好转,只落得形销骨立的境地,活活地把这熊师长疼煞。眼见良机天赐,这郎中先生便搭上了一件白雪式的貂皮大衣,买通了九姨太。英雄难过美人关,狗熊也一样,九姨太枕边风一吹,熊府的求诊函第二日便送到了三草堂,于是郎中先生大笑三声,旋即就提着出诊箱跳上了一辆人力车。
“六十七师熊公馆!”
“好咧——”
车到砚池街,人流阻塞。贾郎中忙问:“出了什么差池?”车夫小范道:“恶霸十三两来了!”十三两,本名叫苏一刀,原是绿林出身。保安团剿匪不力,卖个人情,招了安,黄鼠狼和鸡作了亲家。不料这苏一刀匪性不改,凭着自己一脸横肉,到处收取保护费。此厮是个一根筋,每到一家店铺,十三两便是定数,少一文便要耍泼。如此就得了这“十三两”的诨名。贾朝宗打眼一看,果有一个汉子,凶神恶煞,左手姆指处生着一个“小六指儿”。
“那六指的黑脸泼皮就是十三两?”
“没错,就是他,恨得百姓牙痒痒!”
十三两腆着肚子大摇大摆地收他的保护费,车夫小范拉起车抄小道飞跑起来,郎中先生冲着“十三两”微微一笑。
听见车铃响,熊师长已在门口迎接。
“贾掌柜,辛苦了,快快请进!”
谢谢!”
贾郎中跟着熊作义,穿过几条回廊,七拐八拐的来到客厅。分宾主落座后,勤务兵沏上一碗普洱茶来。郎中先生醉翁之意不在茶,时不时地拿眼打量着周遭。但见正面墙上,端的挂着一幅中堂,恰是明末复社公子冒辟疆的《乘桴图》。上题《论语》名句: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郎中先生心下已然有底,便不愿再耽误时间。
“熊师长,快把令郎抱出来吧。”
“好,好。”
熊作义甫一把儿子抱出来,就把郎中先生吓了一跳,本该细皮嫩肉的娃娃,却形容枯槁如死人一般。父为贼,儿清白,郎中先生竟打心眼里怜惜起来。仔细切脉后,郎中面露喜色欲言又止,眼前浮现出“十三两”狰狞的面容。
“犬子还有救吗,贾掌柜?”
“病是小病,只是……药引子难寻。无此药引,纵是大罗神仙,也怕回春乏力。”
“只要是临沂城有的东西,我就定能寻来!”
郎中先生提笔写下药房。熊作义定睛一看,药房也不过是人参、枸杞等一干滋补药,不觉微微皱了眉头。
“熊师长莫要疑虑,我明日差人把药配好送到府上,若贾某治不好令郎的病,贾某愿陈尸熊公馆门前!”
“药引为何物?”
“六指儿!”
“……”
第二日。车夫小范到三草堂抓药,带来一个好消息:昨晚上,“十三两”在小白楼一带打秋风,忽地闯出一伙大兵,二话没说剁了他的六指儿,限他三日内滚出临沂城。
“谢谢你的好消息,你的药费我免了,搭个顺路,把这味药帮我送到熊公馆。”
半月后。熊师长带着自己的亲卫队,敲锣打鼓地停在了三草堂门前。
“先生厚恩,您一味药治好了犬子的病,也治好了百姓的一块心病。收下这块匾——妙手回春!”
郎中哈哈大笑:“熊师长,救令郎病的不是我贾某人,是一块河泥啊……”
熊师长愕然…… 原来这熊定中并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而是暑天里随管家下河洗澡,因不习水性,误吞了带有蚂蝗卵的河水,蚂蝗幼虫在其肚子里安了家,天长日久把他吸干了。那日贾郎中切脉,料定是这毒物干的好事,便寻来河泥蒸作药壳,里面尽是填了些滋补之药。这蚂蝗有个土名叫地龙,喜欢在河泥里闹腾。熊定中服过河泥后,蚂蝗便钻入其中。待这河泥随五谷轮回排出体外,病自然也就好了。于是自打这以后,贾郎中便成了熊师长的坐上客。不几日便对熊公馆的构造、卫兵设防及换班钟点了如指掌。
这一日,更打子时,贾郎中潜入熊府。轻车熟路躲过一班卫兵来至客厅,却不见了《乘桴图》,翻遍整个府邸也不见踪影。心说,好个汉奸,平日待人和善,背地里防我一手。待寻到熊作义卧寝,却见这厮正和九姨太将画枕在头下。当下郎中便将这狗男女五花大绑。熊作义怎么也想不到,“行窃者”竟是自己儿子的救命恩人!
俗话说,艺高人胆大。贾郎中并没有马上携画而去,他点燃蜡烛,铺展画卷细细观赏。心想,世人皆知冒辟疆与董小宛的一段风流韵事,却不晓得这冒氏书画也是一绝。
但见此画四尺有余,汪洋之上一扁舟,一落魄儒生斜躺其上,好不凄凉!贾郎中由画联想到自己身世,彷佛身临其境,心下不由恍惚起来。不意这汉奸竟用嘴巴叼住九姨太发簪,割开了绳索,夺门而出,唤来了守夜的卫兵。
贾郎中回过神来,忙抓住九姨太,说,“我只是个江湖郎中,只求财不索命。”熊作义对这小妾最是稀罕,忙把卫兵喝退,向郎中讨饶,“恩人吆,莫伤了和气,以后有我的肉就少不了你的汤,千万别伤了拙荆!”贾郎中见势略有缓和,看了一眼熊作义说,“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失手吗?”“为这画呗!”熊作义见他命悬一线之时竟问出这等问题,也不觉莞尔。
“你可知道这画的好处?”
“还请恩人指教。”
“冒襄,字辟疆,号巢民,南直隶扬州府泰州如皋人,状元出身,复社四公子之一。十四岁得文坛巨擘董其昌提携刊刻诗稿,名噪一时。身后留《巢民诗集》8卷,《冒襄文集》六卷,《影梅庵忆语》1卷,《同人集》12卷,”说到这里,贾郎中似感块垒填胸,不吐不快,不觉沉入其中,口若悬河起来,“冒襄诗文并不见得能出四公子中另三位(桐城方以智,宜兴陈贞慧、商丘侯方域)之右,但书画却绝对是其间翘楚。冒氏画法博采众长,用墨雄健恣肆,极富变化,笔皴师法董源、黄公望、张旭等怪才而又自成一格……”
贾朝宗洋洋洒洒说了半个时辰,渐渐忘了自己处境,竟慢慢挪开卡住九姨太的手,来到画前,指指点点感慨阵阵。至动情处,干脆取下墙上的古琴,谈了一曲《胡笳十八拍》,边谈边唱。
熊作义,虽是赳赳武夫,却夙喜舞文弄墨,平常不吝招揽一干墨客装饰门脸。如此再三,竟粗通文墨,算得半个儒将。此时听闻贾郎中一番指点,大受感染,早已魂入其中。贾郎中便借机取过这画,走到熊作义面前,说:“此画眼下已成至宝,顶熊师长满堂家业,快快收起才是。”熊作义忙接过画来,深施一礼。贾郎中拍拍熊作义肩膀,说:“裱画最忌虫蛀,需用楠木箱珍藏。”话毕,挽过熊作义胳膊,“我说得口干舌燥,看在孔圣人面子上,虽可不收你束脩之礼,但送我一程是少不了的。”熊作义这才醒悟着了道,怎奈为时已晚,只好亲送这位“贾老师”。
两人来到一个小巷,贾郎中止住脚步,“多谢熊师长相送,有句话恕我直言,您手上这画,嘿嘿,是幅赝品,是我年前偷闲临摹下的,不巧到了您府上。也活该我倒霉,偷了自己的假活。”熊作义一听,差点气死,一把将画甩出丈余。说时迟,那时快,贾郎中施展开内家功夫,抢在画落地前将卷轴抱住,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冲熊作义抱抱拳,“谢谢熊师长成全!”没等身后的几十个卫兵反应过来,这郎中早已飞身跳上墙头,人影闪动,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再看这熊作义,“哇”的一声,吐出大半碗血来……
夜“盗”《乘桴图》之后,熊作义满城搜捕贾郎中,郎中先生只好转移到了曲阜琉璃厂,躲在且看斋里专门从事文物保护的地下工作。
同行是冤家,自打且看斋开业后,对门退思阁老板佟五爷就算计着给贾朝宗来个下马威。这佟五爷年轻时原是个小叫花儿,腊八节这天连冻带饿倒在了退思阁门前。民谚说得好,“腊七腊八,冻死叫花!”退思阁老东家心慈人善一碗腊八粥救了小叫花儿的命。醒来后的小叫花儿给老东家磕头如捣蒜,老东家膝下无子又见小叫花生儿的乖巧,就将他留下作了跑堂。小叫花儿颇有几分灵性,一点就通。不出几年,就出了师,成了琉璃厂有名的佟五爷,再往后就顺风顺水地成了老东家的女婿,退思阁的少东家。这佟五爷“掌勺”不久,且看斋就开在了退思阁对脸,分了一杯羹。佟五爷表面不好说什么,背地里没少使绊子。
端午节这天,贾朝宗正在后院喂鸟,一个长了一副斗鸡眼的矮胖子就进了退思阁。“快把贾老板叫出来,大买卖来了!”伙计文三儿扫了一眼,见这人身穿对襟土布褂,脚踩一双破草鞋,不像个有钱的主儿,就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贾老板在后堂午休,这位爷您有什么吩咐就直接跟文三儿我说,不嫌弃小的眼浊的话,我先帮您把宝贝。”“少废话,小心宝贝闪了你的狗眼,快把姓贾的叫出来!”文三儿一听可不待见了,“瞧您穷酸样,装什么大尾巴狼!”斗鸡眼听到这可不干了,立时吵吵上了。
贾朝宗听见有人撒泼,没等文三儿再搭话就转了出来,打量了一下来人,很有涵养地深施一礼,“这位爷,您消消气,三儿不会说话,您别跟他计较,咱借一步说话。”斗鸡眼跟着贾朝宗来到后堂,早有伙计沏了茶,看了座。斗鸡眼也不喝茶,从兜里掏出个做工精细的手绢,里三层外三层的打开,亮出一只玲珑剔透的烟壶来!斗鸡眼把烟壶拿在手上,很是得意,“贾老板,我刚才话是冲了点,没办法,这是我从小惯下的毛病。不瞒您说,我是旗人出身,小时候家里阔绰,对下人使唤惯了,如今祖上犯了点事,铁杆儿的庄稼倒了,主子气儿还没倒,您多担待,不过话又说回来,您店里伙计也忒狗眼看人低了!”
贾朝宗瞥了一眼烟壶,断定不是一般的货色,心想险些被伙计坏了大事,“这位爷您严重了,来的都是客,咱先把生意谈喽,回头我亲自负荆登门!”斗鸡眼见好就收,也不再言语,把烟壶递给了贾朝宗,“您好好,正宗古月轩的家伙,聂小轩的内画!”起初贾朝宗只看清这是一茶晶背壶式的文壶,听斗鸡眼这么一说,贾朝宗这才注意到,原来这长不过一拳高不过二指的烟壶里竟还藏着北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
“真是个好家伙!”贾朝宗禁不住啧啧称赞。斗鸡眼见贾朝宗叫好,八旗子弟的得意劲就又上来了,“这宝贝可不一般,三个上等工匠专跑到和田挑的玉,回来倒腾了两年才算成事儿。原本是肃亲王花了五十条金砖买来的,后来肃亲王开恩赏给了我阿妈。庚子年洋鬼子尥蹶子,我阿妈坏了事,眼看就逃到江苏地界了,不巧得罪了山东巡抚,我阿妈现今还在牢里。这二十多年,家底子也掏空了,您也看见了,我都这打扮了,若不是急等着用钱,打死我也不干这丢份儿的事儿。”
贾朝宗哪里还有工夫听他叨叨,眼都粘在壶上了。但贾朝宗毕竟也是世家出身,知道这玩意儿的好处。鼻烟自明朝万历九年被利玛窦带进中国,到康熙、乾隆年间达到了它的黄金时代,一时朝野上下皆嗜鼻烟。康熙爷到南京时,西洋传教士敬献多种方物,他全部回赏了洋人。只把“SNUFF”收了下来。贾朝宗把这烟壶掉过来翻过去看了不下几十遍,越看可就越觉得这壶里有内容了,不禁冷笑起来。
“这位爷,宝贝是个好宝贝,您开个价吧。”
“咱先说好,买卖成交前我有个说法。我们旗人毕竟都是一家子,保不齐哪天宣统爷又打回北京城了,不管国军、共党、还是小鬼子,全给他废喽,到时候再想起我阿玛的好来,我们一家子可就翻了身了。所以这壶我先当给您,一月后,宣统爷若还没动静,壶就姓贾了。刚才我也说了,肃亲王五十条金砖买的,我能到您这儿来也算有缘,您给三十条算了。”
“成交!”
不出十天,整个华北古玩界都知道且看斋得了宝了,都巴巴地指望着能开开眼界。
贾朝宗料定这斗鸡眼不会来赎当,顺势就选了个吉日,专摆了十大桌酒席宴请古玩界各路大拿。佟五爷当然也在。酒过三巡,贾朝宗端出个精致的匣子,匣子里晶莹剔透的烟壶光彩照人。于是大家你传我我传你,生怕不能一睹宝物风采。这一天,贾朝宗可喝高了,谁料烟壶传回手里时,竟没拿住,“嘡啷”一声摔个粉碎!
嘈杂的客厅立时鸦雀无声,再看贾朝宗,若不是伙计扶着,差点晕过去。按琉璃厂的规矩,若主家来赎当,这可要双倍赔啊!
事儿传得可真快,全城可都知道了。当然斗鸡眼肯定也知道了!
第二日。
“贾老板,我阿玛翻了身了,今天我可赎当来了!”
贾朝宗不但不慌,反而笑一笑, “您确定要赎?当票带来没?金子带够没?”
斗鸡眼把金条和当票码在柜台上,“一分不少!”
“您当真要赎?要了贾某的命了啊!”
“当真要赎,以后有宝贝给您留意!”
贾朝宗就乐了,把金条一收扔给伙计,打兜里竟又掏出个烟壶来,“这位爷,您的宝贝原样壁还,您拿回去欣赏吧。”
斗鸡眼傻了,“壶不是摔了吗?”
“不摔您能上套吗?摔的是贾某人自己做的,你若想要,我赶功夫给您做一车!给您主子带句话,有能耐算计小鬼子去,别只管挤兑自己人!”
斗鸡眼哪还敢说话,羞得撒腿就跑。
原来,贾朝宗一开始就知道这壶是个赝品。《溪山行旅图》原画题款“范宽”二字,是埋在这画树下草叶间的,非拿放大镜看不到,可这内画的落款却大大方方戳在那儿。既说是聂小轩的内画,就万万不会出这样的差池。贾朝宗料定是佟五爷下套露了马脚,就将计就计导演了这出戏!
后记: 1998年版《临沂县志》载“贾朝宗,琅琊郡沂州府人,光绪十三年生。光绪三十一年山东省乡试解元,同年参加武举廷事,枪挑礼亲王载韬,罢科举资格。十二月,山东巨匪刘黑七火烧贾府,贾朝宗流落民间。后参与军阀混战,拜在冯玉祥麾下。冯势败,贾至广东,次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后从事地下工作,代号“黑鹰”,刺杀过多名国民党及日本陆军要员。解放后,拒受军衔,隐居临沂民间,后因拒绝批孔入狱,受尽折磨。1979年平反昭雪,同年在苍山县梧桐山浮屠寺出家,2000年逝世于此,享年113岁。
五
《灯笼》
张同和发现小乞丐的时候,天刚擦黑。这是本月以来第三个倒在门口的乞丐了。张同和的同情心已经消磨得差不多了。
“腊七腊八,冻死叫花!” 一入冬,天就冷得邪乎。到腊八节这一天,吐口唾沫摔八瓣。岑石镇大街上,送葬的队伍一茬撵一茬,连冻带饿死在镇上的乞丐也随处可见。“老天爷作孽啊,祖辈儿没见过这阵仗,真是蛤蟆星子进大河——见了景了啊!” 几个扎堆晒太阳的老汉感慨不已。
张同和看到小乞丐的第一眼,想起的是长工刘三,“刘三,龟孙子你又到哪里出秧去了,快把这个穷鬼给我扔到乱葬岗去!”踮着小脚颤巍巍跑出来的是小姐春草,干了一天活的刘三早就累倒在了床上。不知情的人很难把春草和张同合联系在一起。张同和,站直了赛个钉长,一张脸上满天星,千沟万壑的像刚犁过的地。春草年方二十,细高挑了,粉嘟嘟的瓜子脸很耐看。春草是个活菩萨,才瞥了一眼小乞丐,泪珠子就直打转。小乞丐约莫十五六岁,干干净净,不似一般乞丐那样埋埋汰汰的。只是从上到下穿得单单薄薄,不带一丝儿棉。春草俯身试了一下小乞丐鼻息,拿眼剜了一眼张同和,“爹啊,家里不缺这口饭,用了一辈子穷人,也该是积点德的时候了,免得给乡党留下话把儿。”张同和听闺女这么一说,脸上就红一阵紫一阵的,硬得像白菜帮子。张同和犁地是把好手,可一辈子却没犁好老婆这块地。折腾了大半辈子,五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个闺女,看得比金疙瘩还娇贵,闺女的话就是圣旨。
长工刘三把小乞丐抬进柴房的时候,春草先是抱来了一床新被窝,后又端来一碗腊八粥。刘三看看小乞丐,再想想自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喝了腊八粥的小乞丐,脸上逐渐红润起来了。借着灯光,春草仔细端详着小乞丐,觉得小乞丐眉是眉,眼是眼的,怪好看的。
第二天天一亮,春草就拿了新棉衣来看小乞丐。小乞丐已经起来了,正在洗漱,看见春草,就傻兮兮地笑起来,并不显得面生。春草见小乞丐居然也爱干净,竟觉得小乞丐越发可爱起来了,“你傻乎乎地笑个啥,也不知道谢谢我,把你再扔到街上喂了野狗算了!”春草打趣小乞丐。小乞丐还是不说话,只顾笑。“我昨夜里说得唾沫都干了,也没换下小要饭的一句整话,少不了是个哑巴。”刘三把烟锅子往地上磕了一下说。春草看一看烟雾缭绕的刘三,有点不太相信。又瞅了瞅小乞丐,胸口就猛地疼了一下。穿上新棉衣的小乞丐,显得很神气,低下头把自己看了又看,仍是一个劲地笑。春草又把小乞丐从头到脚瞟了一遍,说,“你以后就留下来吧,我也没个兄弟姐妹的,留下来是个伴,你叫个啥,多大了?”春草问完了才意识到是白问。小乞丐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支笔来,又扯了一张刘三卷旱烟的纸。小乞丐把纸条递过来的时候,春草有些惊讶,脸上露出了喜色——她没想到小乞丐居然会写字。小乞丐叫根子,16岁了。春草叫了一声“根子”,又叫了一声“根子”。根子就一个劲地笑。
沂蒙山区是山连山,山套山。岑石镇就架在半山腰上。张家上下二十口人,加上十几头牲口,每天用的水全靠几个长工走三里地到山下的泉子去担。张同和专门给了根子一对小桶,让他每天跟着刘三下山担水,“根子,你记住了,你的命是春草救下的。”根子使劲地点头。
一晃两年就过去了,根子的身板长开了,往人前一站赛个门板。根子挑水的桶随着根子的身板一起见风长,其它长工挑三趟的水,他一趟就够了。两年里,根子的衣服都是春草给洗的。鞋子,都是春草给做的。根子的肩膀被扁担压烂了,血汪汪的,夜里春草就让根子光膀子趴在油灯前,给他上药水。眼泪也吧嗒吧嗒地掉在根子膀子上,分不清哪是药水,哪是泪水了。有一回刘三看见了,第二天张同和就找到了根子,“根子,你得明白你的身份啊!”根子一愣,半天没回过神来……那以后,根子就在不让春草忙活了。
根子每天除了挑满十八缸水之后,还要专门给春草挑一担水洗澡,两年中从没间断过。(岑石镇的人都说,山泉水养人,此话不知真假。反正春草一天天地用山泉水洗澡,一天天变得好看起来了。)刘三说,他活这么大岁数了没见过像根子这么大劲头的爷们,说根子是蝎子的巴巴——毒(独)一份!有一回,岑石镇来了个耍把式的,在张家门口拉开了场子,往地上划了个圈,马步一扎,说,谁能动它一动就赏一块光洋!为了一块光洋,岑石镇的后生一个接接一个地上,耍把式的岿然不动。耍把式的又说可以三个一起上,于是就有三个状汉把住了他两腿和上身,把劲儿往死里使。壮汉们要的已经不是光洋了,他们要的是岑石镇男爷们们的尊严。三个壮汉不但没能挽回岑石镇男爷们的尊严,而且让整个岑石镇的人觉得名誉扫地。根子是被三个壮汉从挑水的半道上扯回来的。根子不愿浪费时间,二话没说(当然也说不了),伸手抓住耍把式的衣领,一运力,就把耍把式的凌空提溜起来了。一松手,耍把式的就摔了个狗抢屎。
岑石镇的女人都说,找爷们就要找根子这样的爷们。春草听了,心里就甜丝丝的。
伏天夜里,春草铺一张凉席,躺在天井里。根子就坐在旁边扇扇子,赶蚊子。这时候,一群萤火虫在街上飞,远远看上去就像远方夜空里飘着的灯笼。根子曾经告诉春草,说他老家那到了元宵节的时候,半大小子人手一把灯笼,在街上飞跑,打远一看,就像一群萤火虫。春草想到这说,根子,到元宵节的时候,你给姐做上满屋子的灯笼吧。根子点点头,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就笑成了一朵花。春草又看着天上的牛郎星问根子,“根子,你能给姐挑一辈子水吗?”根子的头点地像拨浪鼓。春草的心里猛地一紧,闭上了眼睛。根子的心跳得厉害,耳边竟响起了张同和的话,“根子,你得明白你的身份啊!”根子慢慢站起来,向着萤火虫跑去了,身后响起了春草的呼喊,“根子——根子……”
张同和听见了闺女的喊声,眉头皱成了一根绳子。这天夜里,张同和对自己的老婆说,“前庄老王家该来提亲了,你明天让媒人去催催。”
听见春草喊声的还有刘三。刘三听见喊声,目光就落在了根子用的扁担上。
第二天,根子很晚才回来,手里拎着一根断作两截的扁担,腿一瘸一瘸的,桶里的水少得可怜。春草问根子怎么了,根子摇摇头。春草又说,今天不洗澡,想夺下根子的扁担。根子又摇摇头,回去挑最后一趟水了。
根子把桶按下泉子的时候,看见了春草映在水里的脸。
“老刘家来提亲了,今晚上你带我走吧!”
“……”
根子把最后一桶水倒进春草的澡盆后,离开了岑石镇。根子走的时候,春草还在收拾行李……
春草出嫁后的第二天吊死在了王家。送葬那一天,有个哑巴挡在了半道上,朝着棺椁不停地叩拜,额头上血肉模糊。
春草下葬后的第二天晚上,有人看见,春草的坟周围,挂满了灯笼,在风中飘飘扬扬,远远看去,就像漫天纷飞的萤火虫……
2004年春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