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重返未来1999》新角色的服装设计: 伽菈波那的服装画错了吗?

*事件起因是看到PV出来后伽菈波那的服装受到了很大的争议，我个人是觉得，作为一个有穿越设定和神秘学元素的作品，只要人物的展现形式符合文化和时代背景就可以，当然不符合时代背景也没什么不行，毕竟现在穿汉服的也不少见，更何况1999还有暴雨设定。

*其实印度南北差距还挺大的，我本人不确定1.3的剧情定位在哪里，看新皮肤画的其实不像印度更像马耳他，坦南特倒是写了个”德里”，但是PV里的火车站画得又像哈利波特，所以我也挺糊涂的，就很笼统地查了下印度的女性服装变迁，没有做具体地区上的定位。

*因为我本人能力有限，我完全看不懂印度的天城体，所以我的资料基本都来源于英语，我做了一定程度上的资料筛选，比如大部分是论文和出版物，有少量博客之类的我也尽量去找了可以相互印证的说法。我不敢保证这些资料里有没有西方国家对于包含印度在内的东方文化的误解，如果有读者发现错误，请一定指证我(先谢过)。

先说结论: 伽菈波那的穿着符不符合印度历史呢? 我认为是符合的。

先辟谣一下超话看到的一个奇妙观点。我看很多人科普说”但凡知道肚皮舞也不会对这个衣服有那么大意见”，这里说一下，肚皮舞叫oriental dance/belly dance，这里面的东方指的不是印度，是中东。诚然现在宝莱坞舞蹈里吸纳了很多肚皮舞元素，但是印度舞和肚皮舞本质上还是两个舞种，把肚皮舞说成是印度的跟很多韩国人逮着中国文化遗产薅一样的张冠李戴。

回到正题。

其实古代印度女性的穿着相当大胆，我说的当然不是树叶蔽身的原始社会，而是已经出现布料的古代。那个时候，除了下半身的重要部位外，男人和女人都几乎不遮盖自己的身体。 男人和女人几乎都是裸胸的，除了在躯干周围宽松地佩戴了一件 uttariya 外[1]。 当然，女性有时还会在胸部紧紧系上另一块布，大概就像是坎吉拉那样。 至于伽菈波那，我个人认为她身上的衣服更像是早期的choli，当然choli在后期已经基本发展到(紧身)长袖T恤那个样式了，不过在流传下来的Ragamala绘画中，我们还是可以看见早期的choli样式，比如下图(Vasant Ragini folio from a Ragamala Series (Garland of Musical Modes), Met Museum, USA):

据Sahana Singh的表述[1]，几千年来，印度女性和男性所穿的服装有着相似的设计——uttariya（上衣）、 antariya（下衣）和 kayabandh（系在腰间的布）—— 所有这些都是单件且未缝合的。 男性和女性的胸部都是暴露的，有些女性选择将 uttariya 紧紧地系在她们的胸前，而其他人则将上衣布料松散地挂在胸前。

这种穿着方式，既出现在本国的记载中，也同时出现在了西方来客的记载中。

我偶然间从印度文化门户网站[2]下载到一份名为《A History of Indian Dress》的文献，里面就记载了印度服装的历史变迁。下面是书中的一副截图，描述的是13世纪的女性装束[3]。

我顺便截一下关于这位Chola queen装束的文字记载[4]:

当然我们也可以看出来印度北部和南部的文化差异是比较大的，但是即便如此，我们也可以从叙述中看出来，至少在1100 A.D.以前，北方也是不遮蔽上半身的。

这是印度本身的记载，那么在外国访客的眼里，那时候的印度装束是什么样子的呢?

荷兰探险家John Nieuhof对于自己出访印度时被引见至女王陛下面前时有这样一段描述[4]:

… I was introduced into her majesty’s presence. She had a guard of above seven hundred Nair soldiers about her, all clad after the Malabar (Kerala) fashion; the queen’s attire being no more than a piece of callicoe (calico) wrapt around her middle, the upper part of her body appearing for the most part naked, with a piece of calico hanging carelessly round her shoulders.

《Travancore state manual，volume 2》, by TK Velu Pillai, The Government of Travancore

这个景象也被呈现在了他后来的画作《audience with the Queen of Quilon》里[5]:

16世纪意大利著名音乐家Pietro Della Valle也曾游访印度，也对自己所见的印度装束有过类似的表述，不过因为我看到的都是一些网上的博客或者私人文章记载，Pietro 本人的作品我也不知道我下载的是影印版还是什么，反正不好Ctrl+F定位，所以就没有做引述，但是对他感兴趣的朋友可以自行搜索。

当然举以上例子不是要矫枉过正地为裸体辩护，我只是想说，在印度并不是我们现今所想的那样从头裹到脚的装束，印度教所谓的保守主义也不是我们所想的那种保守主义。

实际上，印度教社会男女是因为后来受到了外来宗教——比如伊斯兰和基督教的冲击才改变着装方式的。比如，Vogue的时尚总监Bandana Tewari就曾经说过[6]: “我认为裸体是有罪的观念来自亚伯拉罕宗教, 不仅在印度，如果你看看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前亚伯拉罕文化，比如玛雅文明和埃及文明，胸罩都不存在，因为乳房不被视为挑逗的对象。 这是一个相对较新的现象。”

从11世纪开始，入侵者、殖民者和传教者进入印度，对印度教妇女的着装自由造成了沉重打击。成群的伊斯兰入侵者开始占领印度领土并摧毁其著名的寺庙和大学, 妇女遭受了最严重的暴行，包括绑架、强奸、皈依和在奴隶市场公开出售, 女性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对自己的身体不自觉了。在当时混乱的社会情况下，女性服装变得更加保守。 也有一些女性采取Jauhar[7]这种激烈的反抗方式，以反抗入侵者的侵害[8]。

伊斯兰时代之后是欧洲殖民、维多利亚思想的涌入和基督教的传教，英国殖民者蔑视印度传统女性装束[9]，这导致印度教徒原来的着装风格受到更大的打压[10]。 不顾气候的影响，印度妇女将长袖衬衫和宽大的衬裙与纱丽一起穿着。 穷人穿着有领衬衫、裤子，甚至还打着领带[11]。

那么，既然在传统印度教的习俗里，裸露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为什么不支持简单粗暴地以”穿衣自由”这件事情来为”少穿”辩护呢? —— 因为在印度历史上，”少穿”恰恰意味着不自由。这就要提到印度一个税种——乳房税。

19世纪的Travancore王国，Kerala邦这个地方有一套税收制度，低种姓的人都要缴一种人头税，男性是meeshakkaram（胡须税）， 女性是mulakkaram（乳房税）。乍一听好像是针对低种姓的税，不针对性别，但这个mulakkaram令人唾弃在哪里呢，在于这个税收的额度取决于女性胸部的大小[12]。因为在当时，赤裸上身站立被认为是对那些被认为“高于”他们的种姓的尊重的表现，女性如果想要遮盖胸部，就必须缴这个税，这就很难说所谓”高种姓”收这个税是个什么心态了。

说到Mulakkaram这个税，就不得不提印度历史上一个传说中的人物: Nangeli[13]。

传说，Cherthala的一位名为Nangeli的年轻女孩因为受够了这种侮辱决定反抗，于是在收税人到来之时割下自己的乳房，最后因失血过多而死，她牺牲的地方被轻蔑地称为“Mulachiparambu”（乳房妇女的土地）[14]。

尽管这个故事在Kerala广为人知，但历史上没有关于她的正式记录，所以一直是被当作神话传说来看待的。 学术界对这一事件存在很大争议，这一事件在现今是因为BBC在2016年的一篇名为《The woman who cut off her breasts to protest a tax》[15]的报道才重回人们视野，尽管BBC记者声称找到了Nangeli的后代妄图佐证Nangeli的事件的真实性，甚至以家属本人意愿为借口敦促印度政府承认这件事情的历史真实性，但鉴于西方媒体惯会抹黑东方社会的德行(不好意思个人情绪上头了)，这种只有BBC和The Economist 不遗余力强调的历史真实性我是表示怀疑的[16]。

Nangeli的反抗尽管已不可考，然而官方却记载了1813年至1859年的Channar起义[17]。女性为争取自己权益的斗争终于获得了阶段性的胜利，最终，Travancore的大君同意低种姓女性遮盖上身——当然，为了区别身份，她们能穿在上半身的衣服跟Nair种姓的女性还是不一样的[18]。

说到这里，想聊一下我为什么不支持在不了解文化背景的情况下片面地以现代”少穿的自由”和”多穿的自由”来进行毫无意义的语言对垒，因为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服饰的文化含义就是不一样的。不可否认的是，我们当今其实有很多观念不可避免的受到欧美文化的冲击，就比如说很多人提到二游的女性角色设计，会很自然地提及”男性凝视”这个概念，但其实male gaze这个概念相当现代了，很多研究视觉传达或者电影艺术理论的人会用这个概念去回溯古代作品，从理论研究的角度来讲，我认为这是没有问题的，但这不代表说我们有充分的理由以观众的现代视角去讨伐社会文化发展前期的艺术作品，去批判人文社会早期的社会现象，尤其还是以欧美的价值体系去批判，一如当时亚拉伯罕宗教对印度教本土文化的打压。

回到印度的裸露问题上，其实在印度本地也有不同的观点。比如印度作家Manu S. Pillai就曾经批判过”印度为传统辩护的印度教教徒更倾向于裸体”这一现象，他认为人们的虔诚不应该取决于身体的裸露(不论男女)[19]。Abbé J. A. Dubois也在《印度教礼仪、习俗和仪式》[20]一书中写道，妓女是唯一遮住乳房来吸引顾客的女性，因为在印度教看来，遮盖乳房的行为被认为是有吸引力的。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同样的行为，在不同的信仰和文化背景下有不同的含义，通常来讲，我们的第一反应来自于我们自身所处的时代和文化背景，那这个价值体系能不能用来评价一个其他时空的文化现象，我本人其实是持相对否定态度的。

那么，我们看看印度的二次元里有没有类似的女性形象吧。这是来自于印度漫画出版商Amar Chitra Katha的Chandrahasa的作品封面[21]:

那么，作为一个同样属于二次元的作品，伽菈波那的造型设计其实相当正常。至于这个人设会怎么样展现，我还是挺期待的，不过看PV估计肯定是跟服饰宗教没什么关系了。

注释:

1.Sahana Singh, Sexist sports dress codes must take a leaf out of Ancient India

2. Indian Culture网站, 印度国家虚拟图书馆项目的一部分，由印度政府文化部资助。

3. 《A History of Indian Dress》by Dr. Charles Fabri

4.《Travancore state manual, Vol. 2》by T. K. Velu Pillai, The Government of Travancore

5.《Audience with the Queen of Quilon》, Johan Nieuhof (printed in 1703，作画年代未考)

6. Bandana Tewari, Fashion features director at Vogue, said: “I think the idea of nudity being sinful came with the Abrahamic religions. Not just in India, but if you look at pre-Abrahamic cultures anywhere in the world, like the Mayan civilization and the Egyptian civilization, bras didn’t exist because the breasts were not seen as objects of titillation. That’s a relatively new phenomenon.”

7. Margaret Pabst Battin (2015). The Ethics of Suicide: Historical Sources

8.《Faces of the Feminine in Ancient, Medieval, and Modern India》by Mandakranta Bose

9. BBC News, Dressing the Indian woman through history

10. Jade Ryerson, Victorian Womanhood and Colonial India

11. Nandi Bhatia, Fashioning Women in Colonial India

12. RL Hardgrave Jr , The Breast-Cloth Controversy: Caste Consciousness and Social Change in Southern Travancore

13. Kishore Ram, Body as Revolt: The Myth of Nangeli, the Woman who Covered her Breast

14. Vijay Singh, She died fighting `breast tax’, her name lives on

15. BBC News, The woman who cut off her breasts to protest a tax (28 July 2016)

16. 我本人绝对支持女性的牺牲需要被正视，被承认它的历史价值，但这不代表西方媒体可以借此来做文章以高高在上不懂装懂地向东方社会显摆他们所谓先进的意识形态和思想优越性。

17. Keerthana Santhosh, Dress as a tool of Empowerment: The Channar Revolt

18. Yewande Ade, The History Of Breast Tax And How It Was Put To An End

19. Manu S. Pillai, Personal Website

20. 《Hindu Manners, Customes and Ceremonies》by Abbé J. A. Dubois

21.《Chandrahasa》by Subba Rao, Amar Chitra Kath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