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血与沉重的木头

火焰扯出泥土,大地扯出巨木,
雨云事先甩下电闪雷鸣。
清脆的风,拨动树梢响起的铃,
穿入尚未开始的时间里,
就像真切地旅行过正午和黄昏,
又睡过了死亡炊烟般点缀的讯息,
一千一万条风连带尾巴,
向同一个太阳落下的方向奔去。
树根,一千一万只巨手,同时撕裂堆积了一千一万年腐殖的地面,
然后展开了枝条和叶片,然后又过了几百几千万年,
他们才被纷纷染成与天空同样昏黑的颜色,
在一片离太阳最远的土地,
永远捉摸不清的永夜上,
「没有尽头啊」
然后,不可能存在的光线从乌云中射下,
唯一只活过来的兽才开始发出大地般昏沉和冗长的嗥叫,
世界开始从虚无中升起,那些线条峥嵘的群山好像刚刚经受了激烈的碰撞,
你哪,你翕动着藏在仍遮蔽天日的巨树下一团微光,
是你在无所凭依,像又不像黑暗的空间里,开始的呼吸。
许多层土色枝条结成的伞盖蔽住整片森林,
月亮在毛茸茸的黑色幕景里拨开它艰难地向上移去,
以月光的速度,细碎的黑暗顷刻流过身旁每寸空隙,
然后月光才从森林上方宝石般深邃的天幕降下,
从被丢弃的号角里通过,于是响起一支无词的歌,
我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旅程,
从一千一万座沉睡的房屋的幽蓝里找出你独一无二的气息,
我以月光的速度,疾驰过被月光扬起和照亮的公路,
疾驰过一千一万座在黑暗中遥远地沉默的房屋,
月光再次于千里之外的黑暗里复活,
向我狂暴旋转着黑暗的车轮与大地的缝隙间扎进,
这时前路已看不清,往浮桥另一端同样在停电中沉睡的森林驶去,
然后,温煦的月光终于化开,
融进了夜空的黑暗中,我狂暴打滑着黑暗的车轮,
找见自己在森林腐殖层的深陷中徒劳地旋转,
「我归去,以使自身感到孤单。」
以月光的速度,细碎的黑暗顷刻停在身体间每寸空隙,
然后月光再次无可抑制般从大地向空茫的夜空涌入,
再次凝视那支聚集成型的空旷的歌,并能够闭上眼睛。
「狭窄的我未醒时所存之处,
只寥寥几句话清晰搅着彼此。」
打开振荡在钟声里的木门,
灰白色时间一粒粒落下去,
混淆着单摆和蜂鸣器,从调和处荡起水波与回音,
步伐搅动困倦凌乱的空气,
永夜的土地再次没入雾中似乎永远存在的光线里。
「手指 躯干 复语 对位 摇动
行军 丢弃 召唤 静谧 挪动
活体 机器 穷途 交织 运行
无端 错位 扫描 躲避 异变」
面前是草纸般黄黑色的死亡,
扎满尖刺的从泥土里复苏而浮向空中的尸块,
纷纷诉说起他们未完的话语,飓风席卷远处的枯枝败叶而临近,
如同巨人直翻白眼时无意识的脚步阵列,
互相拼接的幽灵的马,周身散发絮语延伸所成哭喊的蓝青色烟雾,在蓝青色月光里,
逃离,逃离,
在无论来不来得及之时逃离,
在苍白的日光照向大家蓝青色的肌肤之前逃离,
铁门啊,它刮刨大地奏出的凄厉尖叫随之远去,
大家被赶回枯萎之地,
在手执由幽魂堆作的高大幕墙式盾牌的骑兵列向我们推来之前纷纷哽咽地歌唱,
「我们,所列名的全部无辜之人,
将再次于这片昏黑细碎,狂暴地吱吱叫着的土地上丧生。」
现在大家先把手中孩童的脊椎骨,
抹入自己中空的胸膛吧。」
自从你从空气中降生,
我便不停翻起树皮,枯叶,石块,鳞片覆上的石滩,
梦里我被告知你留下的符文写在其间,
在激起蹄声与鼓声的千军万马经过之前,
我燃起从夜空降下的蓝火,
也尝过了一切掌心擦亮的橙焰,
然后你骤降的讯息,将从焦头烂额的我,
干燥濒死的舌苔上传来,
你叶状羽翼,你天快黑时在黑白色树林间时隐时现的影子,
你扩散幻化至每一寸空间的形体。
横冲直撞地闯入一片埋满地雷的边缘地带,
土块,木屑,胶泥糊住了我的眼睛,
我像一匹歪斜身体的战马,
在这些躺满了尸骨的土地里以尽量不惊扰任何人的灵魂形式奔驰。
但是门关上,
所有不绝于耳的爆炸声都转为雪天幽怨的阳光,
你听见的就回荡在不断融化的雪层下,
然后这些来自另外一些故事的声音又沉降下去。
我从来没见过,一向灰色的天居然下起温暖的雨来,
在这间被留下的小木屋里,与一千一万年以来不同,
躺在床上的我听见雨点敲击着头顶圆木的安稳响声,
然后许多根祭祀用的巨石柱,在蓝色雾气的平台世界里包围了我。
冰冷的雨点持续倾洒,
森林从那个故事走到这个故事,
在连接它们的隧道里,森林在进出口像穿着雨衣的小男孩左右摇摆着身体,
穿行,以一步三顿的节奏,
穿行,钟声
森林 连带浮岛 从无尽的橙色钢水中如太阳般升起
一步三顿,一步三顿,
我还从来没有想过我能够说什么,
在你第一次推开我木屋的门时,
两人都不再来自森林。
我开始睡觉,雨早就停了,外面是干冽的夜晚,
好像森林重新从地下抽出湿润清新的枝条和叶那样,
我想拨开它,光线,雾气以及别的一切,
从而自那里看见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你未曾死去的踪迹,
那些鹿蹄印,树皮伤口,被折断的木棍,雨后塘边第一朵蘑菇,
夜晚柔软的形状,无论有多少颗星星闪烁也未曾改变的形状。
今晚我能很好地睡着。因为是失去时间的第一个夜晚。
今晚我就去梦你啦。
爆炸,碾碎,消灭所有树木,
冬季时,你吼叫着融化所有冰凌,
夜深时,你冲撞撕开所有乌鸦,
然后沉默着等待,
然后沉默着等待我出现,
而此时,我蜷缩在醒来后蜗居的灌木丛中,
双眼看不见你,心脏几乎放弃了跳动,
崩解删除的狂暴响声从远到似乎无关的地方出现,
我捏紧这把再次现形的蓝灰色长剑。
「船撞击船坞,
钟在黑色枯林颠倒的空间里停住。」
梦轰击时我所存的小木屋,你敲门,你又开始敲门,然后
并非死亡,只是冰冷的血液,
注入我口中,注入我重新开始跳动的胸膛,
遥远的夜空中响起烟花燃放的静谧声音,
这些如昔日清晨日光般冰冷的记忆,欢笑着跳着离开了我。
倒在打着哈欠关闭自己生命的小木屋中,
我身后被照亮的墙壁上,泛白地画着你前前前世的模样。
我的血从张开的嘴流到了地板上,
我双眼僵硬地睁着,不再转动,
能够看见湖边涂抹在衰草间的小虫,
然后感到握住长剑的那些手指中仍温热的鲜血,也渐渐地停止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