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奈何到哀伤,时代变革下的爱和情——樋口一叶与她的《青梅竹马》

最近也许真的是发生的事太多了,太累了···晚上睡不好而且有时候还失眠。所以有时候会看书看到天亮,也正是这段时间把前几年看完的《青梅竹马》又看了一遍。或许是时间的沉淀和心里的某些想法和内容产生了共鸣,再度看完这部作品心里的想法和几年前又不一样了···
先介绍一下作者樋口一叶,毕竟这个作者比起东野圭吾、村上春树话题度多少没那么高。在日本生活的人,没有不认识樋口一叶的。毕竟她的头像被印在五千日元纸币上,想不认识都难。原名樋口夏子,生于1872年5月2日,逝于1896年11月23日) ,是十九世纪日本优秀女作家、日本近代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早期开拓者之一。她的一生很短暂,在24岁就因肺结核而香消玉殒。在她并不长的创作时期,去世前曾经有过14个月非常高产的时期,被称为“一叶的奇迹十四月”,大量代表作如《青梅竹马》、《浊流》、《十三夜》、《行云》、《自怨自艾》等都是这段时期所写。(其中《青梅竹马》集中含《十三夜》,但两部含十三夜仅有三篇重复。两部作品本人都有读过。)她的父亲是明治新政府的下等官吏,从小重视子女教育,在一叶14岁时送她进私塾“荻之舍”,学习和歌、书法和古典日文,给一叶打下了良好的文字基础。然而人生无常,在一叶16岁的时候,长兄病逝,二兄与家人断绝关系,父亲又因经营失败而破产,身心操劳因病而逝,随即未婚夫的悔婚,家庭的拮据都让这位命运多舛的女性看尽世态炎凉冷暖,变得独立而坚强。
她早期的小说有日本古典唯美浪漫的风格,然而自从为生活饱受磨难,为了谋生做过许多辛酸的杂工,四处借钱,受尽白眼,甚至搬到了花街附近的贫民区,体会到了底层贫苦百姓的艰辛生活,加上与生俱来的细腻与敏感,使她对人生的感悟更加深刻而真实。所以她的作品中的很多人物和地点都与烟花之地有关。相比于另一位曾经被印在一千日元纸钞上的文豪夏目漱石(现在换成了野口英世),中国读者对樋口一叶要陌生许多,翻译的中文版作品少,而且都是十九世纪末作品为主,不免不说是一种遗憾。其实不少中国的作家对樋口一叶相当推崇,比如鲁迅和他弟弟周作人,以及当代著名作家余华就称赞她毫无疑问是十九世纪最伟大的女作家之列。
樋口一叶毫无疑问,是一个充满灵气的天才作家,而她独特细腻的女性视角,与历经坎坷的情感与生活,也让她的作品具有穿越时代的魅力与感动,对于当代读者,尤其是女性读者,她笔下的爱情故事不仅格外的真实,而且具有强烈的情感共鸣。她文字中的灵气与细腻,对女性复杂心理的挖掘和描述,叙述方式的冷静与出离,以及爱情与生活中七情六欲的交错,很容易让人想起张爱玲,只不过张爱玲笔下的爱情多少还有着贵族小姐的戏谑和讽刺,而樋口一叶眼中的爱情,更多是慈悲的救赎,与无奈的分离,充满了悲天悯人的佛心。爱情题材是樋口一叶最拿手的主题,底层人物、生计艰辛、隐忍不发和黯然神伤,这是她笔下爱情的基调,很美很冷,同时充满了人性的温暖,余华所谓“夜晚的凉爽”、“阳光的温暖”,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当然作品如此,可能这与她自己感情经历和生活环境多少都有点关系。她自己的爱情也充满了悲伤,无论是被未婚夫悔婚,还是和自己爱慕的老师半井桃水(没错,这是个男人)受到世俗眼光的偏见而无疾而终的感情,都给她带来了许多的伤痛。然而这个女人始终是坚强而善良,隐忍而倔强,具有牺牲精神,也具有对他人情感的来理解与体贴,这在笔下的人物与故事中,充分的展露了那份隐藏的琉璃心。
说回作品本身《青梅竹马》之所以成为樋口一叶的代表作,在于这是她所拿手的爱情题材的一次完美的写作;爱情在樋口一叶笔下是艰辛人士中的一种奢侈品,它是真实存在的,但太贵,挣扎于生计线上的人们没有能力购买,只能隔着橱窗眺望遐想,但这种悲伤的情感基调。但这种悲伤的情感基调在樋口一叶笔下流露出来时却丝毫没有号哭的意味,而是淡淡道来,无限惆怅。
作品中一个是注定要穿上黑色法衣出家为僧的十五岁少年,为人检肃持重,厌恶世俗奢靡;一个是未来将追随名妓姐姐在“花街”卖笑维生的十四岁少女,素来轻浮活泼,不以卖笑为耻。这样身份地位喜好秉性都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势必是没有未来的,但是这一切都无法阻止他们彼此之间产生一些微妙的感觉。与罗密欧与朱丽叶那种一见钟情便迸发激情所不同的是,东方的爱情是在朝夕相处中朦胧而生的,充满了细水长流的默契和小心翼翼地试探。
再比如另一篇里的信如和美登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邻居和同学生涯,与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同窗生涯皆是如此,而英台在“十八相送”的暗示与表白,则与信如和美登利在雨天的窘迫和挣扎如出一辙。文中直接描写信如和美登利的段落和笔墨少之又少,对话则基本没有。二人的心思都是通过他们的行为来展现的———言语可以欺骗别人和自己,但是下意识的行为则无法控制。这种高超的叙事手法和留白技巧,没有浪费一字一句去描写主人公爱情的萌芽与发展,“情”字不在文中,却体现在他们的一举一动之中,让读者不禁慨叹,如果彼此无情,又何至于此?信如因为怕别人闲话,刻意板起脸来,装作冷淡地不理美登利,和《红楼梦》中薛宝钗因为听母亲和王夫人总提“金玉良缘”,所以“总远着宝玉”一样,是少年情窦初开之时的懵懂与自矜。然而情感总会战胜理智,就像宝钗会情不自禁地坐在午睡的宝玉身边做针线活,信如也会在不经意之间,刻意绕路到美登利住的大黑屋前一样,“任是无情也动人”。樋口一叶的文学基因,是深得中国传统文学和《源氏物语》精髓的,像是半悬在夜空中的冷月,情思若隐若现,那么美,又那么凉。
《离别之路》中,同样身世可怜的女裁缝和伞店学徒,彼此照顾与温暖之下,产生了不是姐弟胜似姐弟的感情,成了艰苦生活中的一盏夜灯,微弱的光,也是希望。可是就连这点希望,也熬不过生活的苦,最终走到了离别之路,读来辛酸感慨,却也只能无声叹息。人间多少悲欢事,不过夜间呢喃语。
《大雪天》中情窦初开的乡下姑娘,朦胧的情愫,莫名的谣言,纷飞的大雪,突如其来的冲动,一切心理都如此水到渠成,可是一切又都显得那么荒谬讽刺,一段关于少女与老师的不伦恋,在白雪中如雾如烟。
《暗樱》是樋口一叶早期的作品,可见浓厚的古典浪漫气息,青梅竹马的少年男女,在一次赏樱之后,娇俏可爱的女孩才第一次发现自己心中的爱意。胆怯、羞涩、踟蹰、彷徨、恐惧,种种少女心都展露无遗,让人看得又是心疼又是美好,却不知这一场感情的结局却是黑夜中绽开的樱花,徒留唏嘘。
《十三夜》中嫁了高官的平民女子,因为门不当户不对而遭到丈夫婚后的冷言冷语,每天备受煎熬,想离婚,却又没有勇气,在十三夜独自回到娘家想得到父母的支持。可是一穷二白没有背景的父母,尽管疼爱女儿,却也知道一旦离婚只能更加凄凉,只能含泪让女儿多忍忍,宁可做富家太太哭泣,也比作穷人笑要有面子。女人在情感中的患得患失,小心翼翼,在婚姻中的委曲成全,怅然若失,以及漫长生活磨砺带来的人心复杂,你来我往,逢场作戏,真心掺着假意,身份与利益,现实与爱情,那些是是非非说真非真,说假非假。人生还真是寂寞如雪。
《行云》中的入赘女婿,从被收养为财主的养子之后,命运就不再掌握在自己手中,尽管爱着寄宿家庭乖巧清丽的女儿,也心疼她被继母欺负的辛酸苦涩,可是两个都是命运由不得自己的人,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改变生活的惯性,最终只能一声叹息。
《浊流》中妓院的红人少女,一副灿烂可爱的样子之下,隐藏着忧伤无奈的灵魂,每天与客人们虚以为蛇,自己也逐渐分不清自己的真情假意,她何尝不想做一个好人,可是一切似乎由不得她选。你始终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到底喜欢谁,她到底追求的是什么,可是她自己又何尝明白,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命若飘蓬,逆水行舟,一步步都是酸涩的记忆。直到最后,你以为她终于遇到了那个对的人,可以带给她幸福与安宁,可冥冥之中,悲剧却已经注定。
《自怨自艾》这一篇最为戏剧化,一穷二白的好丈夫,却有一个美貌过人的妻子,尽管他疼爱有加,捧在手心,可是当妻子渐渐看到的浮华奢侈的世界之后,心中的哀怨却日渐萌芽,对他的不满,对物质的追求开始使两个人都开始自怨自艾,最终妻子不辞而别,而丈夫也变成了眼中只有赚钱的刻薄生意人,最终赚下了万贯家产,还没享福就死去,留下一个婚姻悲剧下孤独冷清的女儿,在成年之后始终找不到幸福的方向……
物质和爱情,面包与红酒,月亮与六便士,这些永恒的矛盾主题,只要人类还存在,就一直会困扰一辈又一辈的人。有爱情的时候觉得物质更重要,有了物质却发现没有想象的那么快乐,到底什么时候,人才会真的满足?或许这就是现实,也是现在每个人恋爱或者渴望恋爱的人所遇到的问题。物质与感情······一个总无法满足,也无法平衡的问题。
然而樋口一叶能够得到超越时代的赞誉,还在于她不仅仅写的是爱情小说,她还关注着爱情之外更广阔的现实世界。《青梅竹马》与其说是“爱情之殇”,不如定义为“青春之殇”,因为无论是信如、美登利,还是田中正太郎,他们都不得不面对童真的丧失,而沉重地戴上社会身份的面具,被自己的社会责任所绑架。正如文中预示的那样,象征爱情的红友禅布条,和象征着纯洁的纸百合花,最终都孤单单地躺在格子门外的泥地里,落得个“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惆怅结局罢了。
一叶在最后一年抱病完成了《青梅竹马》,是何其悲苦的,可想而知了,或许,她是对往事的一种交代,或是一种留恋,对命运无可奈何之感的悲叹,人生是不经意的,也是无法自己的,特别是对于那个男权主义高涨时期的女性来说,更是一种病态的失落乃至无望。
一个睡不着的晚上,一个心事重重的晚上···或许是再度看完整部小说联想到了自己的过去经历的一些事吧,所以反正睡不着就索性就写了这部作品一些感想···也就当是我晚上睡不着的流水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