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碎叶城》（3）第二章

一 唐，开元。 疏勒城。 夜，是漫长的，再多的火把也敌不过无尽的黑暗，只留下一座微耸的城池。四周城门紧闭，城墙上零零散散的挂着分不清来自何方的尸体，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一条细长的队列在城墙边缓缓移动，火光下，每一个士兵的神情都飘忽不定，似乎是得知了什么骇人的消息，就连一向爱开玩笑的苏启也只是在队伍最前方迈着沉重的脚步，低头不语。 走过城门时，苏启下意识的向外看了看，缝隙后，似乎有可怕的东西，隐藏在黑暗中。苏启皱了皱眉，发现一些细小的沙尘在空中弥漫，潜伏着，等待着时机成熟，拔地而起。 “要刮风了呀。” 这几日，城中一直在传一个消息：碎叶城失守了。军中士兵个个人心惶惶，他们大都只听只听说过这样一个城池，却未曾亲自去过，在去过的士兵口中，那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地方。水源遥远，地处险恶，除了作为一个很好的据点，没有任何作用。从疏勒城到碎叶城，途经沙漠戈壁，只有一条年久失修的古道，作为路标指引。对于这座荒凉的城池，士兵们却有一份独特的感情。作为安溪四镇之一，碎叶城很好的为疏勒城吸引了火力，得以使疏勒在突厥的进攻中苟延残喘。 如今，碎叶城失守了。是个正常人，都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突厥人很快会集结大军，将这座城池生吞活剥。苏启摇摇头，想摆脱混乱的思绪，却发现无论如何，他也无法使自己冷静下来。 这时身后的士兵走向他的跟前俯身报：“校尉，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随后指向不远处的鼓楼，鼓楼上传来密集的鼓点，一串接一串，很有规律。 传一兵再次说道：“校尉，传译无误，镇将要全体官兵在城楼前集合。” “出发！”苏启大喝一声。 到了城楼前，苏起带着自己的队伍并入一处，清点人数后，众人都不明就里的盯着城楼，不知道要干什么。 嘹亮的号角吹响了。号声在城中回荡，让所有人都不由得打起精神。 城楼上伴着鼓声，一群披盔戴甲的将领纷纷出来，面色严肃，中间簇拥着一个紫袍高帽模样的人，懒洋洋的甩着手。 “像是个公公…”军队中一些士兵议论道。 “肃静！”鼓声停止，众人安静了下来。 城楼上的太监抖了抖衣袖，双手伏在城楼上的横栏上，眯着眼睛扫视着疏勒城的全体官兵。一旁红袍黑甲的镇将，正用手为公公的视线做着指引。 点阅完毕，楼上的公公懒洋洋地甩着衣袖，头也不回的退出了众人的视线。 镇将见状，一副严肃的嘴脸又露了出来：“众军，退！” 集合在城楼前的士兵们又陆续散回了原来的驻地。 回到营帐，苏启吩咐完例行巡逻事宜，突然听到两个人低声的讨论声。 “诶，你说今天来的那公公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他来疏勒城干什么？” “你不知道吗，这几天不是到处都在传，说碎叶城失守了吗？那个胡公公，一定就是圣人派来针对此事的！” “啊，难道圣人这是要让我们夺回碎叶城吗？” “哈哈哈哈哈哈，长兄，这你就不懂了。我听说啊，圣人一直就想把这碎叶城割除去，送给蛮子。有人说是什么圣人觉得碎叶城的位置过于偏远，是块鸡肋，早就不想要那块地了，这不，你比一比，咱们龟疏勒和碎叶的军费，那不是一个天上一个下？要我说，这胡公公来就一定是……” 苏启静静地听着，时暗时明的火花在他的脸前闪烁着。他的面容后似乎藏着一个垂危的老者，身心俱疲，发出临终前的哀鸣。两个小兵正聊的起劲，忽地发现身后正站着陪戎校尉苏启，急忙闭上了嘴，惶恐的行着军礼，仿佛是在乞求着苏启不要对他们议论政事的行为做出惩罚。 苏启看着两个人惊慌失措的样子，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两人正缩着肩膀离开时，远处一骑贴着城墙，搅动着火影飞奔而来。 尘土四扬，一个通信兵跳下马禀道：“校尉，刚刚在城门口发现了一个家伙，说是从碎叶城来的，俺们合计着看他指定是一个奸细，本想把他杀了，但后来还是想让苏校尉亲自问一下。”随即引着苏起来到营帐内。 一股恶臭传来，苏启下意识的皱了皱头，一个浑身是血，满面污垢的人正坐在火堆旁，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锅中的沸水，双手止不住的打着颤。 苏启俯下身辨认着他的面容。 “裴秀？” 那人听到声音，抬头看了看苏起启，突然两眼放光，一把抓住苏起的手臂一边哭一边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营帐内，充满了沸水和抽泣的声音。 “苏大哥，我不想回去了……” 苏启急忙对四周士兵说道：“自己人，接给他一些水。” 苏启把他扶好，靠在柱边，接过水递给他。 他的情绪低迷了下来，停止了啜泣，只是抱着水，默默的喝着。见他平复了下来，苏起开口问道：“裴兄，你不是在龟兹城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裴秀拭了拭嘴角，虚弱的答道：“早就不在那儿了。我是从碎叶城来求援的。” “碎叶？碎叶不是失守了吗？” “谁告诉你们的？不过也快了……镇将派了几十余骑到疏勒求援，怎料想途中全是突厥的军队，我们只好偏离古道，凭着直觉前行……到现在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营帐中，火堆里时不时发出霹雳的声响，清脆干燥，跃入人的耳朵，顿时使人感到浑身一激灵。苏启站了起来，盯着地上奄奄一息的裴秀，看着他一起一伏的胸脯，犹如一匹濒死的骆驼，眉头紧锁。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 碎叶城还没有破。圣人从长安派来一个如此级别的公公，一定是有什么大事要做。但在裴秀来之前，就连他自己都认为碎叶城失守了，京城中各方势力消息流通迅猛，探子遍布全国，圣人耳中听到的必定也是碎叶城失守的消息。如此一来，胡公公前来必定是与碎叶城有关的。而现如今，碎叶城仍然挺立着，若任由事情发展，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苏启心中一惊，急忙冲出营帐，大吼道：“通信兵，通信兵在哪里？” 一个满身尘土的士兵跌跌撞撞地跑来，喘着粗气，身上的信铃叮叮地响着。 “传密令，报镇将说陪戎校尉苏启告，碎叶城未破！” 通信兵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苏启，犹豫地问道：“校尉……” “快去！”苏启猛地大吼一声。 通信兵吓得一激灵，带着不解的神情向龟兹城的中心跑去。 当苏启返回营帐时，发现裴秀已经没有了气息。 就在这时，远处又传来咚咚的鼓点声，天上的黑云震动着，在遥远的苍穹上蔓延…… 二 破晓。 阳光光洒在疏勒城上。此时的疏勒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巡夜的士兵们正慵懒地眨着眼，替班的士兵正迷糊地伸着懒腰，四处奔波的传令兵此时也都靠在城墙营帐边，用宝贵的时间打着盹。 清晨的第一声鼓声响起了。天空中盘旋的鸟儿忽地一惊，急忙收紧翅膀，向远处掠去。这时城门缓缓地打开，摩擦着地上的沙土，扬起黄沙，一股沙漠独有的气味和着马、骆驼的粪便的味道在四周蔓延。 一群队伍正在城门口等待着，五六匹骆驼，几十余人都面色模糊，静静地站在地上，看着城门外太阳冉冉升起。 突然，城门开始缓慢关闭，队伍的后方，一群好奇的士兵盯着他们，聚在一起，人数远远多于队伍中的人。 看着嘎嘎作响的城门，队伍中为首的人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必须走了。在刺耳声响的催促下，苏启冲着身后的队伍大喝一声：“出发！”队伍终于走出了城门，顺着远方一条暗黄的古道漫无目的地行进着。 古道是由黄砖铺成的。厚沉的沙土如海浪般拂过黄砖，留下细长的裂痕。远处望去，零零散散的枯井矗立着，向未知的方向延伸。 这便是唯一一条通往碎叶城的道路。 五六匹骆驼安静的走着，脖子上的铃声成为一行队伍中唯一的声响，其他人都迈着沉重的步伐，他们看着骆驼上挂着的辎重，硕大的水袋摇晃着，囊内的水四处游走着。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的嘴皮都干裂时，苏启才长吁一声，示意驼队停了下来。 “饮水！” 几个士兵把水袋从骆驼身上卸了下来，扔在地上。疲劳的众人陆续坐下，传递着水袋，一言不发地将水袋中的水倒入自己的嘴里。黄沙在渐渐变大的风中愈扬愈浓，周围的视线也随之模糊了起来，日光透过，尽显浑浊，贴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击打着他们干硬的心智。 苏启独自一人坐在队伍最外围，盘着腿，斜着眼看向远处一望无际的黄沙以及绵长的古道。 他的心中复杂无比。 几个时辰前，当他传令将碎叶城没有失守的消息报给镇将后，城楼那边便一直没了消息。没想到几个时辰以后，自己竟出现在了这个地方，前往那一座被人遗忘的城池。 恍如隔世。 几个时辰前，他还在疏勒城中悠闲地做着校尉，现如今却要冒着巨大的危险远赴碎叶城。 想到这儿，苏启心中懊恼不已，悔自己当时多事，悔自己连累了这么几十个跟着自己的弟兄。看着十几余满面尘土的士兵，苏启感到如鲠在喉，久违的泪水充满了眼眶，模糊的视线指向远方…… 远方，黄浑之间，一条黑线猛地跃出，在日晕下上下起伏，似一条波浪在海面上飞速地运动着。 几个休息的士兵也注意到了，他们紧皱眉头，静静地站起身来，抽出身边的陌刀，金属的摩擦声激荡着，让所有人都警觉了起来。 黑线越来越近，伴着上下起伏的人头，伴着令人胆颤的突阕号子。 “索敌！”苏启放下脑中的思绪，抽出陌刀，暗红的锈斑映着寒光，与黄沙作着对抗。 “御敌！” 几十余人迅速组成防御队形，手持陌刀，顶着厚重的铠甲，在黄沙中机敏地移动着。 骆驼们站在队伍边缘，听到远处出去的马少焦急地跺着蹄子，呼吸也急促起来，发出 刺耳的声响。 在呼啸的风声中，突厥骑兵蜂拥而至，更浓厚的沙尘也随之而来。 为首一骑最先冲入了唐军的队伍，挥舞着弯刀，与最外围的士兵相撞，发出明亮的撞击声，连绵沉猛。 外围的士兵倒下了。 剩余的骑兵接踵而至，围作一团的唐军在他们面前就犹如待宰的羔羊一样脆弱。 风呼啸着，飞舞的黄沙中夹杂着鲜红的血丝，寂静无声，落入尘土。 骆驼们嘶声吼叫着，四周打着转，顺着脖间铜铃的声响四散奔走。坚硬的沙粒穿过它们的皮肤，留下暗红的血迹。 沙尘暴来了，所及之处，顿时灰飞烟灭。 在深黄的幕布间，骑兵为首一人吆喝一声，踏着尘烟远离了小小的修罗场。 日光渐暗。 三 他从昏迷中醒来了。 腰间传来刺痛，这是突厥骑兵的弯刀留下伤痕。 他艰难地站起身，在遍布尸体的血土间，看到一个人正仰面朝天，胸脯微微地起伏着。他伴斜着腰，一步步走去。 “校尉，校尉！” 苏启睁开了眼，脖子上一道深深的伤口异常明显，血液缓缓地流动出来。 看着不远处一个弯着腰的士兵向自己走来，苏启用力扇动着嘴巴，却发现喉管处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是止不住的往外冒血。血液充斥着他的喉管，强烈的窒息感让他止不住的抖动着。 “校尉……”远处的小兵被一具尸体绊住，跪在了地上。 苏启忽的想到了什么，用尽全力从腰间抽出一个袋子，里面夹出一张信纸。 这本是用来写家书的信纸。 苏启颤抖着抬起手臂，沾了沾身上的血，放在信纸上，用力的滑动着。在他写完最后一笔后，他把信纸提在胸口，另一只手握成一个拳，用尽最后的力气在染红的沙土上狠狠地锤了下去。 咚。咚。咚。 沉闷绵长。 四 沙尘暴渐渐弱了下来。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个人还活着。 他艰难地爬过去，从苏启的手中抽出了张信纸，揣进怀中。 远方是无边无际的黄沙。 他静静地坐着，看向远方的队伍。阳光异常静谧，轻柔的洒在他的脸上，似一朵太阳花在沙漠中傲然挺立。 ”丁丁，丁丁……” 一匹骆驼安静的看着他，鼻翼轻轻的扇动，脖子上的铜铃轻轻摇晃。骆驼脚下，正是错落有致的黄砖，连绵不断，勾勒出一条细长的古道。 他站起身，挪到骆骆驼面前，拍了拍它粗壮的脖子，随即跳了上去。 轻快的铃声中，一人一驼，向生命的终点前进。 前路漫漫，等待着他们的，便是那一方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