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照进来的地方 04
#我每天倒出去两盒抑制剂,赚赚的,到你们这边就一盒也不买了,那我缺的龙门币这块谁给我补啊#
#好长,好X长啊,为什么会这么长?#
#写文时间是从王国之泪那里倒转乾坤来的#
本章究极手(也可能是余料粘合?)对象:
伍尔夫
乔治啊啊马丁
丹阿伯奈特
以及永远和永恒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1104.02.09
她试着让目光聚焦在远方的庞然大物上,但又一次失败了。她的右眼被纱布包裹,左眼也只能看见青色的雾,不断在空中盘旋。白绣球花,她想,那是缠在睫毛上的雪。有一种绣球花叫无尽夏,不过现在是冬天,空气闻起来冰冷干净,没有血的味道,没有烧焦的肉的味道。
没有风。先前下过雪,但也已经停了。她闭上眼,就什么都听不见。世界是静止了吗?要是永远无法抵达那里就好了,她想。让那个曾是家的地方凝固在远方的雾里,让它维持在我们离开以前的样子,最好我前进一步,它就退后一步。永远都不要让我真正能够回去,永远。
但已经有人来了。她坠进一个拥抱,两只纤细的胳膊搂在她背后,下巴枕在骨骼分明的肩膀上,银色的长发让她脸颊发痒。
“迷迭香?”她问。
对方把她抱得更紧了,“欢迎回家。”
我回家了,她告诉自己。独自一人,从血腥的维多利亚。
1105.04.03
第二天早上,阿米娅下床时对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黑眼圈好重啊。你没睡好吗?”
“嗯。我不太习惯在火车上睡觉,总是有些颠簸。”
阿米娅打了个哈欠,“我也没睡好。感觉铁轨和车轮就在耳朵边上撞来撞去。”
乘务员送来早餐。面包,牛奶和橙子。迷迭香剥开橙子,把一瓣送进嘴中。汁水在舌尖爆开,她为远超预料的酸味皱起眉。
“很酸吗?”阿米娅问。
迷迭香花了很大力气才把橙子下咽,“很酸……”
阿米娅掂起一瓣橙子,咀嚼了一会儿,“我倒觉得还好。”
“还有一天就到哥伦比亚了啊。”迷迭香换了话题,“从九岁以后,我就没回过那里了。真不知道现在的哥伦比亚是什么样子。阿米娅呢?有回过雷姆必拓吗?”
“没有呢。”
“那么,等这里的事做完之后,我们再去雷姆必拓吧?我也想去阿米娅的故乡看一看。”
阿米娅想了一下,露出微笑,“好啊。”
太过轻易的承诺,“那就这么说定了。”
阿米娅去后车厢洗漱时,迷迭香又吃了片橙子。它依然酸涩,就像是还未成熟就被树枝上拧下的。第二片橙子僵在唇边,橘络贴着嘴唇。一只小虫从果瓤中抽身而出,舒展身子,颤颤巍巍地爬过她的脸颊,鼻梁,留下瘙痒的痕迹。最后虫子停在她耳边,变成一个问题:
阿米娅,是不是没有味觉了?
有只手在她眼前挥了两下,“迷迭香?”
她握住那只手,像是为了确认它的真实存在。那只手刚用水洗过,冰冷柔软,曾经日夜陪伴的戒指在指节间留下凹痕。还有源石结晶,这么多的源石结晶,黑得能吸走光线,硬得能硌破皮肤,就生长在她的手上。从你最初拔出奎隆的剑开始,这一切是否就是已经注定了?
“疼吗?”迷迭香问。
“什么?”阿米娅看着她,“哦,你说源石结晶吗?不疼,我都习惯了。”
迷迭香不知道一个人要怎么习惯痛苦。如果有一根拔不出的针扎在手心,难道它的疼痛就会一天天地变钝吗?还是说,对于无法避免的疼痛,人会形成一种保护,逐渐无视它,学会与它共存?这些都只是迷迭香的猜测,因为她并未承受过痛苦。那种刺破皮肤,深入骨髓的感觉,从一开始就被她全部遗忘。所以她只能说:“那就好。”
她们坐了一会儿。阿米娅聊起陈警官和龙门。回到龙门后,陈晖洁继续在近卫局任职。下城区的重建花了三年,之后再次成为许多感染者的家。每到新年,从上城区都能听见下城区的爆竹声,看见灯笼绽放,把街道晕染成一片红色。陈晖洁并不太愿意去下城区,因为时常有人认出她,邀她去家里吃饭,林雨霞总是在这种时候起哄,真可恶。
罗德岛不在了,世界却在一点点地变好。迷迭香不知是否该为此感到高兴。
那里有人还记得罗德岛,记得干员把自己从废墟中救出来,记得罗德岛组织平民疏散,保护平民安全,不对感染者或普通人加以区分。罗德岛怎么会变成那样?他们有时会关切地问,为什么他们会和受诅的萨卡兹族群联系在一起?他们去维多利亚做什么?那个叫阿米娅的小女孩,我的孩子还受过她的帮助,她竟然是魔王吗?罗德岛对龙门有恩,为何魏彦吾要做得那么绝情,勒令罗德岛上的龙门人立刻撤离?难道说罗德岛对龙门的帮助,从一开始就只是做戏?
陈晖洁把这些事写在信里,告诉了阿米娅。她说她不知该怎么回答。迷迭香几乎能想象出那是怎样的一幕:一张摆满家常菜的餐桌,其中有几道是刚从厨房端来,白烟翻卷着香气,隐没了筷子和碗碟碰撞的声音。大家聊着他们现在的工作,每天的生活,聊着下城区,聊着他们充满期待的未来。下城区会变得更好,总有一天会和上城区一样好,甚至更好——等着瞧吧,到那时候,就让不愿受苦的上城少爷嫉妒我们。因为我们曾经历过艰辛的日子,被整合运动入侵,住所化为瓦砾,在逃难的路上时刻为性命忧心。也正因这个,我们更知道和平与繁荣的可贵。陈警官会默默听着,喝一口没有酒精,又甜又凉的菠萝啤。她知道这些话语幼稚,不切实际,有种孩童般的较劲精神,但同时她也会感到温暖。是因为自豪吗?她问自己,或者对魏彦吾下意识的反抗?感染者之间的共情?这样的思考似乎可以永远持续下去。就在这时,一个词悄然飘过:罗德岛。事实上,它从最初就处在这片空间中的地方,像一盒早已用完但不舍得丢弃的抑制剂,桌角边定格的日历,永远停留在1096年10月12日,龙门遭袭的第一天。罗德岛就在那里,静待某个傻瓜把它点出来。
罗德岛,傻瓜会不识风趣地问下去,让冰块升温,靓汤变凉。罗德岛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多半不只是朝向陈警官一个人。星熊、诗怀雅、林雨霞,暗索,那些离开罗德岛的龙门人,她们也会在她身边。可她,她和她们能说什么呢?是的,罗德岛去维多利亚是为了阻止特雷西斯,那个绝望至极,想把整个世界置于火焰之上的疯子。是的,维多利亚王室的后裔,维娜.维多利亚曾是罗德岛的干员,她也曾和罗德岛一起行动,但最后死于血魔之手。不是每个有理想的人都有相匹配的实力和运气。是的,很多干员牺牲了,我们以为会发生的是战斗,结果那是一场战争。不,罗德岛挑战王庭不是为了权力,也不只是为了萨卡兹。罗德岛最初的目标是拯救更多的人,他们的目标一直如此崇高。如果没有罗德岛,我们将终日活在天灾的恐惧之下,由萨卡兹人驱动的天灾。不!即使是在杀死特雷西斯后,在付出了无数生命后,阿米娅的选择也是砸碎黑冠,而非继承千年的仇恨!新闻并没有报道全部的真相,来自公爵的控诉也没有,哥伦比亚的宣言更没有。罗德岛仍是抵达和离开龙门的那个罗德岛,所有指控都是对他们的曲解……
然而,陈说,她不知该怎么回答。所有这些她应该说出的话都归于沉默。那么,这一幕要怎么继续下去?迷迭香发现她很难想象。要怎么回到先前他们和谐的、其乐融融的状态?是不是有一声叹息?或者有人苦笑着接过话题,谈论更积极的事?罗德岛都已经不存在了,别说这些啦。来想想下个月要举办的花展,以后的日子好着呢。来,喝汤。
“但是,陈警官也提到……”阿米娅说到一半时一个陌生青年不请自来,坐到她们对面。这是个皮肤黝黑的瘦子,有杂草般的褐色头发,头顶冒出两只狗耳。他用细长的眼睛扫视两人,“你俩是感染者,对吧?尤其是这位卡提斯,看起来病得不轻。”
“我们是感染者。”阿米娅皱着眉,“请问您是?”
“别担心,我对感染者没啥偏见,说白了就是运气不够好的可怜人嘛。不过……如果你们需要抑制剂的话,我正好有点不错的。”佩洛咧开嘴,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板牙,“绝版货,但质量过关。”
又是个在火车上高价卖抑制剂的人。迷迭香刚想开口拒绝,但她说得太晚。佩洛从大衣里取出一个纸盒。那个纸盒陈旧得泛黄,边角皱起,沾着水渍。一枚象棋被印在纸盒正面。那枚象棋也曾印在她的制服上,一艘生了锈的陆行舰侧墙上,和她为数不多称得上美好的记忆里。
这是个玩笑吗?迷迭香问自己。她听见阿米娅的呼吸声骤然加重。“罗德岛。”她轻声说。
“你们也知道罗德岛?那真不错。这盒药怎么样,想必不用我多做解释了。”他用手指磨蹭着药盒的开口处,迷迭香多希望能把他的手扭断,“药效好,副作用小。比现在市面上大部分抑制剂——莱茵生命的、塔山的、还有一大堆我说不上名字的——都要靠谱。”
那是罗德岛的医生和源石学者共同努力的结果,她想说。无数个昼夜的讨论、实验,数十次调整配方,以及愿意承担未知风险,服下实验药物的感染者。我理应为此感到骄傲。但听着你的夸夸其谈,我感觉不到任何喜悦。
“唯一遗憾的是……它停了产。”佩洛摊开手,“可惜啊。在几年之前,大家都觉得罗德岛是个难得的良心企业。毕竟谁能想得到?到处打打杀杀,哪有争端都要去插一脚,企图靠战争发财,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这种事居然会发生在一个医药公司头上。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同情他们,真的。听说,罗德岛让比你们年纪还小的孩子走上战场,想想就觉得残忍。到解散之前的几天,他们中还有人以救世主自居咧。这算哪门子的救世主?”他停顿了一下,低着头,两只眼珠从蓬乱的刘海间观望着她们。见两人依然沉默,他叹了口气,继续摆弄药盒。
“你们对这些不感兴趣?也罢。我直说吧:这盒药,八百。如何?用三天的饭钱换一盒罗德岛的抑制剂,我觉得是挺合算的买卖。我猜,你们是去哥伦比亚治病的?那儿的医疗水平确实算是顶尖,但也只有有钱人享受得到。一整次疗程要三四个月,期间要么自己搞抑制剂,要么只能高价再买医院里的抑制剂,无论哪种都贵得很。听我一句劝,真心的。”
“能先让我看看药吗?”阿米娅问。
“想验货?没问题。不如说这样更好,我做生意这么多年,讲究的就是诚信交易。”
阿米娅拿过抑制剂。打开药盒时,佩洛的身子前倾,做出警惕的姿势。但阿米娅没有去触碰抑制剂。她的目光停留在药盒内侧,那里刻着一小行数字。她看了很久很久,然后笑出声来。她用双手握拢药盒,抱到胸口。她紧紧握着,直到手指颤抖,纸盒起皱。“生产年份是1101年,销售地区的编号,是X。这是在罗德岛发现已无法维持经营的那段时间里,免费发放给各地感染者的库存。那时罗德岛剩下的抑制剂已经不多了。但只要是感染者,只要需要抑制剂……就可以去当地的罗德岛办事处领取。只要是感染者。”
有一瞬间,迷迭香觉得她又变回罗德岛的领袖。当年有很多次,她曾像这样面对政客和心怀不轨者,划出自己的底线,保护罗德岛不受阴谋的干扰。现在她把这样的姿态压在一个药贩子身上,对方却不为所动。
“一个人总得想办法赚钱呀,小姐。那会儿我可是排了快半天的队,身前身后都是感染者,没被传染就谢天谢地了。再说了,假如罗德岛的职工办事认真点,核查一下我的官方档案,我也没得空子钻,说不定还会被人揍咧。干我们这行,说白了就是挣个辛苦钱,也挺辛苦的。”他摸出一包烟,把烟头敲在桌上,连续敲了四五次,“所以,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阿米娅把抑制剂还给青年,“请您离开吧。”
“行,行。”他连连点头,把身体从座位上撑起来,“你以为自己特高尚,对不对?是不是看不起我?把药丢回来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很爽?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活着没那么容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把自己想得很好,以为能活得体面,活得漂亮,其实根本做不到。在这片大地上,运气不好又没天赋的人就只配为了活下去辛苦奔波,明白吗?”他双手叉腰看着阿米娅和迷迭香,又看了眼抑制剂,摇了摇头,把盒子丢回到阿米娅身前,“不买就别乱摸。脏了我的货,还怎么卖给别人?”
他离开后,阿米娅说:“博士以前给我讲过很多故事。在一开始,他讲的总是些美好的故事,例如聪明的侦探识破杀人凶手,或勇士战胜魔王,救回公主,从此两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远。我很喜欢这些故事。后来,他开始讲不那么美好的事:长着角的英雄从一砖一瓦开始搭建城市,城市建成的那天,它却在一夜间被推倒。鹰隼辅佐巨熊建立国家,后来他却被打为叛徒,遭受追杀。我后来才知道,这些故事都是来自泰拉的历史。没有好结果的故事,相比美好的故事,是否更真实?我曾经问过博士这个问题,他却只是告诉我,故事终归是故事。
“我现在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无论是好人战胜坏人,还是坏人战胜好人,或有了其他结局——无论如何,现实都会继续下去。”阿米娅握住迷迭香的手,“没有落幕,没有结尾,没有‘从此以后’……这才是最可悲的事。”
1083.05.24
把信件塞进邮箱后,她感觉背后的负担又轻了许多。现在我真正是勒薇娅坦了,她想。我不再是士兵,不再需要服从谁的命令,甚至不用每天早上五点半就起床,可以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我不算富裕——我没给自己留多少钱,顶多够买张火车票,但眼前的路宽敞得很。
火车站里人满为患,勒薇娅坦有意寻找之前的逃兵,但被太多陌生的面孔淹没。头顶的电子显示屏发着亮,展示每轮列车的进站时间和目的地。她把手伸进口袋,先是左边,然后是右边,两边都空空荡荡。她静立片刻,找了块空地蹲下,拉开帆布包,把里面的物件一件件地翻出来又塞回去。汗水滴上眉毛,她用力甩头。很快她把行李来来回回翻了两次,双手朝四周摸完整个圈,又把全身的口袋都拍打一遍,也不知挨了多少人古怪的眼神。可她仍然找不到自己的钱包。她回想自己从旅馆出门到去邮局寄信,又走来火车站这一路的场景。刚离开邮局时,有个小孩突然撞了我一下,莫非是那时……
她抑制住拔腿飞奔的念头。现在回去为时已晚。哪怕她是不小心把钱掉到地上,这会儿它也肯定进到某个幸运鬼的裤兜里。不过,乐观点想,至少她把大部分钱都塞到了信封里,至少它们可以去到母亲和弟弟身边。
“这位女士。”坐在柜台后的票务员问,“请问你遇上什么困难了吗?我能帮上什么忙?”
我该说什么?我放钱的小袋子不见了,多半是被偷了,也可能是我不小心掉在路上,也可能是它自己长翅膀飞走了。
“不,没什么。”她说。
“难道说,您是把钱包弄丢了?”
“你怎么知道?”
票务员笑得得意,“火车站里每天都有这样的乘客。看您的打扮,应该是军人吧。是要回家探亲吗?”
“不是。”
“那么,您是要去哪里?”
“哥伦比亚。”她随口说。
“那正好。军人去哥伦比亚的火车票,是免费的。”
“真的?为什么?”
“因为那里急需更多的人。我是说,文明人。”票务员朝她眨眼,“工程师、科学家、军人,哪怕只是有探险精神的穷鬼都行。那是泰拉最年轻的国家,只要愿意,每个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去哥伦比亚的旅客的确大部分都是年轻人。车厢最前面是一对夫妻,他们的孩子似乎刚学会走路,跪在窗边,双手撑着玻璃窗向外探视。再往后,几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围着木桌打牌,有人对她吹了声口哨,她假装没听见,背着袋子继续向后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桌板上放着报纸,她把它抖开,但不知道要看些什么。
不久后,两个年轻人坐到她的对面,两人相貌极为相似,也都穿着衬衫和粗纺马甲,抹了油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齐。列车开动后不久,他们端出几个珍珠色的骨瓷茶具,杯沿镶了金边,侧面雕着粉色和红色的玫瑰,茶碟也同样精致。这些茶具放在火车轻薄的复合木桌板上,壶盖和壶体轻轻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两人问乘务员要了热水,从金属罐里掂起几撮茶叶放进茶壶。再次盖上壶盖,他们就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动作规整得好像受过军事训练。之后的两分钟里,差不多整个车厢的人都朝这里看过一次甚至几次。
勒薇娅坦把报纸举高,挡住面孔,不过当红茶的香味飘来,她还是忍不住多吸了几下。世界的东边又发生了战争,这年头到处都在打仗。茶水倒进瓷杯——他们居然先倒了茶。好吧,这还算可以原谅。她把报纸翻过页,就完全记不得之前报道的战争发生在哪里了。茶勺叮当作响地搅拌。然后呢?牛奶,牛奶总是不可或缺的。她听不见砂糖的沙沙声,这正好,无论在家中还是在军队里她都喝不惯太甜的茶。到了哥伦比亚,还会有人像这样泡茶吗?她记起早上在旅馆喝的那杯茶,茶水里放着柠檬片,突然感到心悸。如果当时她能意识到这会是她在维多利亚喝的最后一杯茶,也可能是她喝的最后一杯属于维多利亚的茶,那么她就应该要求老板娘再做一杯。不,她得自己泡上一壶才能满意。
骨瓷碰撞的声响再次传来,这次离她格外地近。“请用。”这句话同样格外地近。勒薇娅坦放下报纸,一个绅士风度的笑容捏着一杯上好的茶,送到她手边。
“我是阿伯特,这位是伯纳德。”另一个人说,“阿伯特.提兹卡,和伯纳德.提兹卡。我们是双胞胎,塔姆斯郡的多米提安爵士的儿子。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已经把彼此都看厌了。我们互相说话的时候,就像在和自己说话一样。要是我们有幸能跟您聊聊,排解这两天车程上的苦闷,那就再好不过。”
“如果您没听说过家父,那也正常。”伯纳德补充,“他把大半辈子都花在养马和收藏茶叶上,对我们的国民几乎没有尽任何义务。在这点上,像您这样的士兵还更值得尊敬一些。”
她接过茶杯,道了谢。带茶香的热气直冲上来,竟略微驱散了铁皮车厢里的闷热感。“我是勒薇娅坦……”她犹豫了一下。看在那杯茶的份上,她决定报出全名,“勒薇娅坦.萨纳科特。”
“你瞧?我猜得没错。”阿伯特对伯纳德说——也可能是伯纳德对阿伯特说,“您是莉丽.萨纳科特夫人的女儿,对不对?您长得和她确实相似。”
勒薇娅坦点头同意,“你们认识我母亲?”
“认识算不上,不过我们有幸看到过她的比武。那是在……六年前?”
“六年前。”双胞胎的另一人点头同意,“在伦蒂尼姆的金丝雀城堡。那时我们不到二十岁,每周末都会从学院里溜出来,要么去打板球,要么去喝酒,或看凑热闹,比如说看比武大赛。那天公爵邀请了维多利亚各地的高手——骑士、退役的士兵,乃至异国武士。您母亲是现场唯一的女性,而她的对手一个个人高马大,肌肉从衬衣里鼓出来,有几个脸上还留着吓人的疤痕。他们嘲笑她,叫她小不点,小女佣,拿她的名字开玩笑,说她该放下剑,去端酒扫地……比这些更过分的说法也有得是。没几个观众看好莉丽,赔率到了一比七。我刚拿到奖学金,本着赌一赌的想法,给她投了五十,想着这些钱就算赔光也无所谓。”
伯纳德轻声笑着,“我压的是个有假手的骑士,不为什么,就因为他有假手,让我觉得他起码打过仗。可惜那只假手在第一场比赛中就出了故障。”
阿伯特给自己又倒了杯茶,“而我呢,成了全场最幸运的那么几个人之一,差不多把整个月的生活费都赚到手了。萨纳科特夫人就像在比武场上跳舞的蜂蝶,灵活地躲闪,刺击,把小瞧她的人一个个击败。她最后得到了银牌,输给来自莱塔尼亚的塔维茨,但同时她也收获了最多的欢呼,也许是因为她是女性,也许是因为她精湛的武艺。当然,对我来说,也是因为我投在她身上的钱翻了几番。”
“我记得那次。”勒薇娅坦说,“我当时也在现场。”那也是我第一次乘火车旅行,我们一家四口去逛了钟楼、集市,还有好多我从未在故乡见过的东西。不过最终目的还是那场比武,得到冠军的人将得到公爵的注目,被他吸纳为贴身侍卫。母亲得到了公爵的欣赏,但没有得到职位,于是我们只得回到考斯郡。
“她……”勒薇娅坦开了口,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现在开了训练馆,打算把剑术教给其他人。”那次比武的两个月后,父亲病逝。三个月后,弟弟去城里读书,而我在母亲的要求下去参军。我有时会想,如果当时是母亲击落塔维茨手中的剑,而不是她被塔维茨凌厉的攻势击败,之后的事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那太好了,如此美丽的剑术务必要流传下去。我好奇问一句,是否只传给女士?”
“没这回事,只要肯付学费就行。”
“原来如此。那么,您想必也是自幼跟随母亲研习剑术的了。”伯纳德说。
阿伯特看向勒薇娅坦放在车厢边,用布包起来的武器,“美丽的女剑士挥舞着继承自母亲的长剑,披上军服,为维多利亚的荣耀而战。听起来是个不错的故事,值得吟游诗人编出一首短歌。”
事实上那只是军队发的制式武器。并且那也不是剑,而是一把矛。不过勒薇娅坦不打算破坏两兄弟的想象。“对了,你们两位是去哥伦比亚旅行的吗?”她问。
“我们是工程师。从帝国学院毕业,正儿八经的工程师。但现在的维多利亚看起来并不需要工程师。我是说,她需要我们来建设些什么呢?在我们不停推倒塔楼、拆掉移动城市,就连帝国的荣耀——蒸汽骑士都下落不明的时候,要工程师做什么?给公爵大人修建又一座城堡,好让他们躲起来?”
伯纳德接过话茬,“所以我们打算去哥伦比亚。有人说那里是个年轻的维多利亚。从第一座移动城市建立,到能称之为国家,只用了五十年时间。它还不臃肿,还没有被公爵、骑士老爷拉起篱笆,用黄油刀划开地图,宣布‘这块地是我的,你们不得进入’。没错,就连国王都没有。”
“但我以前听说,哥伦比亚的整个西半边全是荒地。”勒薇娅坦说。
“荒地?不,女士。哥伦比亚没有荒地,有的只是尚未被开拓的土地。有的是茂密的树林、镜子一般的大湖和蕴藏源石矿脉的山峦。山底下甚至还可能压着金子。举个例子吧,坐在我们前面的那些人。”阿伯特压低声音,“瞧瞧他们的模样。我看得出,这些人就是冲着金子去的。不久后,他们会在西部的某座山上挖啊挖,挖啊挖。等听见‘叮’的一声,看见黑暗中出现闪闪发亮的东西,他们往后的生活就只容得下享受和安逸……不过,也可能在那一刻被同伴用石头砸爆脑袋。”
要小心同伴的背叛——勒薇娅坦在心里记下一笔。怎么,我是要去淘金了吗?淘金客勒薇娅坦,拿着矿镐提着源石灯,到处叮叮当当地敲打。我能搬运炮弹,凿石头肯定也不在话下。只要能发现金子,往后的生活就只容得下享受和安逸……
“要是没挖到金子呢?”她意识到这个问题。
阿伯特耸肩,“就找个够高的悬崖,从顶上跳下去?这也费不了多少事儿。秃鹫会感激他们的。”
“那还是算了。”
“别认真考虑为好。”伯纳德说,“一百个淘金客里,只有三四个能发财,剩下九十多个要么放弃了,要么到最后都没机会放弃。据说锯末镇外的峡谷里,到处都是淘金客的白骨。有人累了靠在铁树边休息,结果就被野生源石虫分着吃了。”
“‘分着吃了’。”阿伯特拍了拍伯纳德的肩,“你可真会找词儿,我的小弟。不过他说得没错,与其干这种单纯依赖运气的活,不如凭自己的知识和能力赚钱。我你听说过环大陆铁路公司吗?我们就打算去那里供职。我们脚下的铁路就是它铺的。据说公司的老板维特比是个活了一百多年的疯子。”
“活了一百多年?”听起来像是德拉克。与瓦伊凡、菲林或佩洛都不同,德拉克们能活到百岁以上,能使用强大的法术。除了勒薇娅坦父亲之外的德拉克。
“这种话听听就好。关于维特比有不少离谱的传闻,多半是添油加醋、以讹传讹出来的。 不过有一点没说错:他想从哥伦比亚开始,把铁路铺遍整个泰拉。我们就没这么远大的梦想了。我们看中的是铁路公司给工程师开出的条件,从薪资待遇到技术支持,都非常可观。”
他们的确对未来有周全的安排。铁路公司,就和哥伦比亚的绝大多数公司一样,是个相对开放的地方,但仍有规矩要遵守。资历较浅的工程师需要去野外实地查勘,设计细节。更高阶的工程师则无需如此。“我们最多灰头土脸地活个十年.然后买栋带花园的房子,坐进大城市的办公室,每天喝咖啡,跷二郎腿画点图纸,就挣得到钱。”
两兄弟又要来热水,泡了第二壶茶。他们的背包,好像是个魔术盒,从中能变出曲奇、司康饼和草莓馅饼,每种点心都让她产生奇妙的思乡之情,即使离开维多利亚还不到半天。阿伯特掏出记事本,向她推荐了哥伦比亚城市里的几家烘培坊,“完全是维多利亚人开,维多利亚人来的那种维多利亚店”。勒薇娅坦不知该怎么回报这两位真诚慷慨的陌生人。
“我带了些奖章在身上,想看看吗?”她最后问。
“您是说勋章?当然了,如果您愿意把荣耀与我们分享,那最好不过。”
奖章并不都是勋章,但勒薇娅坦认为没必要纠正他们。她把小木盒从行囊里拿出来,掀开盒盖。压在最上面的是她的肩徽。那是在逃走的第二天,她从军装上撕下的。它代表着她过去半年的身份:勒薇娅坦.萨纳克特少尉,服役四年,隶属于维多利亚第七掷弹兵营。属于尉官的那颗四角星刚被缝上去不久,还散发着金属的光泽。她把肩章放到旁边,下面是一枚服务奖章,刻画着阿斯特兰王胡须茂密的头像。做工并不细致。只要在前线待得够久,每个人都能得到一枚。她记得那是个下着暴雨的夜晚,雨水打在探照灯上,冒出白烟。她和同期进入军营的其他四人一起领取了服务奖章,同时满脑子想的是原本的第五人。两天前,他在夜间巡逻时被狙击手射死,那天他替了她的班。如果他没有这样做,是不是躺在雪地上的那具尸体就会变成我?在训练时期,她们六人曾是最好的朋友,如今……
每枚奖章背后都有一段经历。她以前从未想过把这些经历概括为故事,但回忆化为话语,自然而然地流淌而出。两位青年聚精会神地聆听,不时叹息或微笑,连乘务员送上的晚餐都没能打消他们听故事的热情。也许我继承了父亲的天赋,勒薇娅坦一边摆弄着奖章一边想,有些夜里,他会拿出一套纸牌,然后随机抽出几张,用上面的画面编织出故事。
她拿起垫在盒子底部的那枚勋章。十字的四角刻着维多利亚王冠,在夕阳照射下亮得有些刺眼,“这是军功十字。”她得到的最高规格的勋章。她想过要带它回家,炫耀给她的弟弟。
“它的确……很精美。无意冒犯,但与其他勋章相比,它更像是个工艺品。”
“如果喜欢的话,可以送给你们。就当是与我分享的茶和茶点的谢礼好了。”
“不不不,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们怎能收下。能听到您讲述这些故事,讲述维多利亚军人的生活,已经非常满足了。也跟我们说说您是怎么得到它的,好吗?”
“那是在一次冲锋途中,有枚炮弹在我身边炸开。弹片把我的胳膊和脸都划伤了。但我还算是走运——在战场上,很多时候你活下去只能靠运气。要是那枚炮弹早了两秒发射,或者我跑得慢了几步,我可能就没命了。连长当时就在我身边,他受的外伤没我多,但被炮弹炸晕了,倒在我旁边五米的地方。我没想什么就冲过去把他背起来。道昏迷的人沉得像水泥,要是我早些时候知道这件事,我可能就自顾自逃走了。往回逃的路上,我被一枚法术弹打中大腿,不过还是想办法翻进战壕,脑袋着地,那姿势可不好看。枪伤让我在野战医院躺了三周。回到军营的时候,这枚勋章就在那里等着我。”
“想必是由连长亲自给您颁发的?”
“不。连长当时已经死了,死在我救他的三天后,另一场战斗里。”
诗人挨饿,孩子流血,他从未得到他真正想要的
洛肯.威廉姆斯:
无人知道你身在何方,离他们多远又或多近。
在太阳升起六十七次后,你又回到学院。你轻快、愉悦、浑身舒畅,如同只是经历了一次长途旅行。你向朋友和师长分享旅途中的所见,那些你在城市中从未有机会见到的事物。你的热情让他们颇感惊异。要知道,你离开时——以他们的见解——是个愤怒郁闷的人,是什么把你变成现在这样?他们找不到答案。你也遇到了你的导师,陀玛嘉顿,那是在三楼办公室一个逆着光的剪影,他正用女人般柔软的手修剪盆栽,一手持着剪刀一手握着叶茎,宛如耐心且富有同情的园丁。他是否也像这样修剪他的学生?把他们枯萎的枝叶接到自己身上,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向当权者献媚?他无意间投下阴郁的一瞥,于是剪刀不再咔嚓作响,于是他嘴里愉快的旋律停下了,于是他稳重的形象在惊讶和恐惧中融化了,他开始怀疑你是否从很久以前就站在那里,只为等到他的注意,而你呢,你向他鞠躬,出于纯粹的感激和愉快。
然后你去了学院门外。长椅上,习惯坐在那里的乞丐还是坐在那里。你像往常习惯的那样给了他几张零钱。
“大师。”他总是这么叫你。你以前试图纠正过。大师这个称谓太过沉重,我担不起。别叫我大师,叫我洛肯就行。
“多谢大师。”这次你任由他继续说下去,“很久没见您,您去哪了?”
“我去了很远的地方。”
“那,大师,您回来了吗?”瞧,他在用他的老手段逗你乐。他生怕你对他厌烦,生怕你不再给他钱。一个乞丐想晋升为弄臣。
“我相信我把我的一部分留在那里。”你不期待他听懂这句话,“我也很久没见你了。你去哪了?”
“老样子。这里走走,那里逛逛,等像大师这样的好心人施舍我点东西。可惜这年头,好心人不多喽。以前我还能搞点酒喝喝,现在嘛,每天能吃上一顿饭就不错了。”
他在说谎。他的鼻子又红又涨,胡须里一股酒气。“如果缺了钱,为什么你不去偷东西,抢劫,或者杀人?”你问。
乞丐显然没想到你会问这个问题。他挠了挠脸颊,把头顶的破帽子往下拉了几厘米,瞟了你几眼,最后挤出一个变扭的笑,“那得坐牢啊,大师。如果运气不好,还会掉脑袋。我之前在路上看到有用电椅处决人的,那叫一个惨。我是说,那人‘叫’得就很惨,最后整个身体都焦了,那味道,闻着比屠宰场还糟。”
“那假如不会坐牢呢?”你侧过身,第一次,第一次认真看乞丐的脸。你要他明白你是认真提出这个问题的。
“假如我很快就会饿死的话,说不定……”他眼神游移,“这没什么好可耻的,对吧?大家都得让自己先活下去嘛。”
“我就问问。”你说。与此同时,一个想法像挠痒般生成了。
你想掐死他。
你不会愤怒,不会激动,不会因为自己正在做的事而产生任何情绪波动。不,你是在做一场外科手术式的实验。你在掐死他,你把你青春的全部力量都用上去了;抓着他脖子两侧起皱的皮肤,抓进他的气管,动脉,使劲把他的头前后摇晃,与此同时你脸上不会有任何表情。人们常评价你长得年轻,略有孩子气,看起来没受过多大苦,你也会用这张脸去掐死他。掐他,直到他吐不出酒味的恶臭,那双浑浊的眼睛凸出来,他不可能理解你为什么这样做。同时你会清醒地估算之后会发生什么:你的朋友、同事、导师都会跑出来,看到你正襟危坐,旁边躺着乞丐的尸体,你说:“现在我终于轻松了。”他们会以为你疯了,然后报警,你会锒铛入狱,接受审判,然后你会被电死,然后你会成为新闻,“信标学院的研究员杀死路边乞丐”,让他们去写吧。最好要这个新闻传到哥伦比亚的每座城市,传到大地的每个角落去!与此同时你会在牢房里笑,让我参加他的葬礼,你会喊,让我参加你们每个人的葬礼,太阳死了,太阳从未存在过,太阳是你们击鼓后创造出来的谎言,是你们蒙在每个新生儿出生时眼睛上的黑布,只为让他们活得舒服一些,因为拉特兰人,拉特兰人是最为聪明的,他们给太阳找了个更好的名字,然后他们必须时刻相信它的存在,因为假如有个人知道——足够聪明的人都该知道——“没有太阳,也不可能有”,哪怕这个想法只有一秒,哪怕只有一秒假如他想到太阳并不存在,他就活不下去。因为他藐视了生活本身!当然啦,假如有太阳,哪怕是人造的太阳,但那是真正的太阳,一把横在空中的尺规,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多么精妙伟大的谎言!你的确是爱着他们所有人的。
那个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的行者是谁?
就像一个水罐永远停在将破未破的那个瞬间,桥梁纷纷倒塌。
那座在山岭上重建又在空中崩毁的城市是哪座?
十四万四千人在平原上跪着,但他们重又起身,喊着:我们不与你同在。太晚了,太晚了。
“你明白了吗?”
“你发作的时候一直在笑。”哦,那是不是陀玛嘉顿的声音?
想象你是洛肯.威廉姆斯。你杀了人,进了监狱。你被剥夺了自由(他们以为的自由!),但你对自己犯下的罪一点感觉都没有。无论是内心,还是你用以撕开幕布的双手。
可惜?是的,相当可惜,因为就在当下的这秒,而不是之前二十七年里的任何一秒,你能真正能告诉自己:你想要什么。
但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你躺在洁白柔软的床单上,左手的手背被一根细长的东西刺入,透明的液体被泵进你的体内。啊哈,他们把你送进了精神病医院,也对,他们一开始就该这么做了。从你第一次告诉父亲,我会试着理解的那时开始,你就该进一次精神病院。那么说不定他们还能把你矫正成一个正常人,一个和他们一样在黑夜里戴着眼罩假装太阳还存在的人。就像坐在你床边的陀玛嘉顿一样。他看了你很久,似乎在期待你提问。但你没有什么可问的,他从不知道自己多么可悲。
“癫痫。”他说,“对你来说,应该是第一次。矿石病导致的癫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