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天地

世界本就是一场深刻的错觉,
一切的一切,
不过是混沌中的局部秩序,
是完美对称中的无奈破缺,
是物质与能量盲目的运动与转化,
是生命赋予无意义以意义的徒劳努力。
上篇
车轮碾过铁轨发出的单调声响渐渐地小了。
紧接着,广播里传来一个圆润的女声: “各位旅客,昭陵南站就要到了,正点到站的时间是十三点三十八分,停车六分,列车现在晚点运行,晚点二十六分,有在昭陵南站下车的旅客,请您整理好随身携带的物品,在车厢间等候下车。”
在拿起背包之前,我最后望了一眼窗外——点缀着翠色的土黄小丘绵延在远处,慵懒地躺在初夏正午的阳光里。近旁,两条铁轨闪着耀眼的光芒,沿着列车前进的方向不断延伸,仿佛交融在视线的尽头。只是,我知道,不论翻过多少个山岭沟壑,它们永远都没有交点。
就像记忆。
这样的情境似乎也曾在我的怪梦里出现过。抑或,那确实是一段关于童年的真实记忆?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每晚都沉溺在一些奇怪的梦境里。梦里的我似乎总在回忆——但又不像是别人口中所述的那种在朦胧中重历童年时光的美好梦境。
相反,我的梦更像是确确实实的回忆与缅怀——在一片黑暗里,没有图像,也无声音,只有那些片段的思绪涓涓流过空白的脑海,就仿佛自己正在翻阅与浏览一些记叙着过去的文字一般。可当我惦念着那些梦中流过的思绪,转而去向仅存的几个童年熟识的玩伴进行求证时,得到的却常是否定的答案——偶尔,也会有一些确是真实的回忆,虽然和事实本身稍有出入。
也正因如此,脑海里所有那些牵涉到童年的记忆一直都支离破碎。甚至我都分不清楚哪些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而哪些只能算作梦的虚构。
我能记得自己幼时在屋前院子里玩耍的情景;能记得一天午后某个朋友说过的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能记得上小学时在一个奇异的马戏团里的所见所闻……只是每当我试着把它们按照应有的顺序拼接起来,希望能组成一幅连贯的、有关童年的完整画卷时,却总是无功而返。这些碎片犹如映在水面的错乱倒影,我越是集中思绪想要整理出它们之间的细微联系时,这些记忆就越是扭曲与凌乱。而那些勉力拼接起来的东西不是自相矛盾,就是毫无关联。
也许,回来参加小学同学会真的不是个好主意。
列车猛地晃了一下,滑过最后一段路,终于无力再继续,只得停了下来。
广播里再度响起了那个圆润的女声: “现在的停车站是昭陵南站,停车六分,站台在列车运行方向的左侧。在昭陵南站下车的旅客朋友,请您按先后顺序下车,不要拥挤。”
我捋了一下包的背带,跟着人流开始缓缓地移向车门。
故乡,这个词对我来说已经多了一种难以言述的陌生。这些年在外求学,早已渐渐疏离了故乡的一切。所能惦念的也只有那些出现在童年记忆里的事物:老桥上的那尊犀牛望月的石雕;双清圆的古塔;喷泉广场中央的汉白玉雕像;小学里的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与它下面的乒乓球台……而至此时此刻,再回想起这些,反而变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乡近情更怯,大抵如此。
下了车,才发现火车站已经新建了——原本也当如此,上一次站在这个站台上时,还是十二年前,随父母迁往广东的时候。嵌着瓷砖的柱子与白色的拱形穹顶代替了记忆中那破旧的木头立柱与塑料雨棚;一栋设计前卫的四层车站大楼取代了原来那犹如苏式小礼堂的昏暗候车室。
唯一不变的是汹涌在出站口外的人潮——接站的、招揽生意的人无不操着熟悉而又陌生的乡音推嚷着。出站口外,那些只存在于记忆里的旧式小楼已不见踪影,却贸然多出了一个旷阔的水磨石广场。眺望过去,广场那边是一条宽阔的马路,更远的地方则是鳞次栉比的现代高楼。马路上人来车往,不知比记忆中的老街小巷要繁华了多少倍——几乎找不到丝毫过去的影子,让人茫然失所。
“雪锦幽!”一个充满活力的女声突然从纷乱的人声中传来,引起了我的注意。
朝声音的源头望去,我看到一个穿着蓝白格子连衣短褶裙的年轻女人在向我挥手。
“孟文文?”我犹豫着喊出那个通知我参加小学同学会的名字。记忆里,这个名字的主人——那个总被我欺负的爱哭丫头,和眼前这个兰花般出落俊俏的女生之间的出入实在太大,让我狐疑。
“你还记得啊!”得到认可的孟文文显得颇为高兴,“能来的都来了,十多个,你怕是最晚的了。”
我突然觉得有些羞愧,想要转身逃走——童年记忆里仅存的那三五个已显陌生的名字现在看来实在太少,恐怕届时又只剩下坐在角落陪笑的份了。
可是孟文文并不打算给我这个机会,一把拉住了我,“走吧,都等着你呢。”
几乎刚在火车站旁的旅馆里安顿好,孟文文就急切地拉着我坐上了去聚会地点的出租车,带我穿过这座陌生城市的大街小巷。
没等出租车在目的地停下,我已看见路边站在一群正在相互攀谈的人——不用猜,那肯定就是参加同学会的那些人——令我颇有些尴尬的是,这些人在我看来是如此陌生,甚至与大街上匆匆走过的行人别无二致。
更令我尴尬的是,当我打开车门,踌躇着走下车时,他们竟纷纷簇拥上来,一面与我握手,一面让我猜猜他们都是谁。最后还是孟文文帮我解了围——这位同学会促成人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你们还记得方凯吗?”
“方凯?是不是小时候那个矮矮的,带着眼镜,特聪明的?”有人插话。
“你不是当年还喜欢过他吗?”又有个女人向身边的女伴打趣。
“去你的,看我不撕烂你这大嘴。”
“他不是昏迷了吧?还是植物人了?”
人们开始七嘴八舌的议论了起来。可我仍插不上话,我隐约记得方凯这个名字,但关于这个名字的一切已无从追忆。不过从人们的议论里,我大概得知这个方凯似乎在七八年前,因为某种变故一直昏迷不醒。
“你们消息都落伍了。”孟文文得意地说,“上个星期,他就醒来了。”
“醒来了?”
“真的假的?”
人群里又发出一阵议论。
“他现在身体太虚弱,不然我就把他拉来参加同学会了。”孟文文说,“不过既然人到齐了,不如,我们去医院看他吧?”
人总是爱热闹的,多一个人一起回忆小时候,自然不是件坏事。但后来,我才知道事情和我们想象的有些出入。
他们一群人热闹地相互打趣,一同回忆着过去的趣事——而我却完全回忆不起来,仿佛我的生命里早已缺失了那段生活一般——只得拉住尚算熟识的孟文文,开始打听那个方凯的近况。
“他的病很奇怪。”孟文文皱了皱眉头,“自从他醒来后,就一直沉浸在一些奇怪的幻想里。他大概在昏迷中做了个梦,结果醒来时,他把那个梦里的记忆当真了。一直以为自己在梦里。”
“妄想症?”我小心地挑选了个合适的词语。
“很难说。但是我听医生说,像他这种莫名其妙昏迷,又莫名其妙醒来的病例本来就很少见。谁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后遗症。”
“那他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那些没昏迷之前的。”
“不知道,前一阵子,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和人沟通都很困难。最近几天才有好转。医生建议多和他说说以前的事情,说不定情况就会好起来了。其实,我也是应他父母的要求才让大家去看看他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来。”
很快,我们就在医院那飘着消毒水味道的白色病房里,看到了这个离奇昏迷,又离奇醒来的方凯。那是一个赢弱的男人,由于多年的昏迷,身体机能退化,露出白被单的上身出奇的瘦弱,而且还套在一件宽大的病号服里,空洞洞的,显得有些滑稽。
当我们走进那间病房时,他正呆坐在床上,靠着床头,出神地望向窗外。
听到开门声,他扭过头来,目光有些离散,也不知到底在看什么。过了一会,他又沉默地将目光扭了回去,看着窗外的树枝,仿佛这群走进他病房的人与他毫无干系。
虽然碰了软钉子,大家仍显得颇有热情,不是围着方凯不停发问,就是相互提及一些过去的事情。但方凯似乎并没有太多兴趣,他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漠然地坐在床上;偶尔,他会环顾四周,目光游散,最后落在房间里的某一点上。让人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人们渐渐对他失去了兴趣,又开始相互聊起天来。只留下我这个插不上话的人坐在椅子上,和他正对着面,同样茫然地听着其他人的聊天。
有几次,我突然感觉他的嘴角动了动,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但仅仅只是一瞬间的感觉,再看他时,他又恢复到了那种漠然的神色,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又待了一会,大家都觉得无趣,其他人已开始准备要离开了。
这时,他的嘴角又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我待在这里再陪陪方凯,你们先走吧。”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
好在也没有人对我的提议有任何疑议,包括他。
于是我站起来与其他人道别,送着他们离开了病房。当我再次回到那间白色的病房里时,他突然说话了: “你为什么不跟他们说话?”
这句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他们说的事情,我大多都不记得了,仿佛从来没经历过一样。”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记忆里的东西都是错的?”
“……我只是不记得了。那些东西大概是我幻想出来的虚假记忆。”
“你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
“他们,”他指了指走廊上匆匆走过的医生,“还有刚才那些在这里说话的人,和你是不同的;我在几个梦里都碰见过你,就像这个梦里一样。”
“你是说,我们现在其实都在你的梦里咯?”
“不,不是我的梦里。只不过,我们现在身处同一个梦境,所以才能见面。”
“那这是谁的梦呢?”
“没有谁的梦!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梦的源头呢?这个梦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不是任何人的。它就在这里,”他环顾四周,指着墙上的挂钟说,“它就像那个挂钟一样,不会以你或我的意志而改变。我们进入这个梦境,我们就做了一个这样的梦,当我们离开梦境后,对我们而言这个梦就结束了。”
“那么,你和我都在这里,是因为我们在现实世界里都睡着了?”
他的神情突然变得很怪异,半张着嘴,望着我,像是在看一个怪物:“现实世界?从来都没有什么现实世界。”
“可是,你不是说这是个梦么?那么我们入睡的那个现实世界呢?”
“我进入这个梦之前所在的地方,是另一个梦。”他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在那之前,还会有另一个梦。如果,我成功地睡着了,做梦了,我就会离开这里,再去到另一个梦。”
“不会醒来吗?”
“会,偶尔,我在一个梦境里睡梦后,会梦回到上一个梦境。”他眼睛里突然闪现了一丝兴奋的神色,像是想通了什么,“我想,那就是一般人所说的,从原来的梦境里醒来了。”
“那么,如果你从所有的梦境里醒过来呢?”
“梦是无限的,没有尽头一说,再说了,去哪个梦境,或是在哪个梦境里醒来,也不是我能控制的。”他显得有些生气,仿佛我挑战了他根本的价值观一般,“你真是奇怪的梦游者,肯定在这个梦里待得太久了,就像个普通人一样。”
“梦游者?”
“嗯,就是和你我一样的人。那些能意识到梦存在的人。”他肯定地说,“他们不同,他们不知道梦的存在。也许在夜晚入睡时,他们会进入其他的梦境。但他们感觉不到梦的存在,他们觉得现在的梦境就是真实的,到了另一个梦境里,他们又会以为那个梦境是真实的,这个梦境就只是脑子里模糊产生的睡梦幻想而已。”
“你是说,还有很多人跟你一样咯?他们也在这个梦境里吗?你看见他们时能认出来吗?”
“有一些,我碰到的有好几个。其实,只要没在这个梦境里死掉的话,他们就应该都在这个梦境里。”他摇摇头,“不过,除非你熟悉他在各个梦里的样子,就像我认出了你一样。否则没办法单凭样子认出他们来,大多数时候,他们与生活在这里的普通人别无二致。”
他顿了顿,说:“这真荒谬。这些话还是你告诉我的。”
然后他想了想,仿佛是为了照顾我这个像是普通人的“梦游者”一般,接着补充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是在这个梦境里说的,是在另外一个梦境里。”
“我不记得有这事情了。”
“大概对你来说,那是很多个梦之前的事情了,早就忘记了。或者……你还没做到那个梦。”
“可是,你说,我对你说过这些话。”
“那又怎么样?”他似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那不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吗?”我开始觉得他连时间观都已经扭曲了。
“你说的是这个啊。”他似乎恍然大悟了,“对我来说已经发生过了,但对你来说却可以没有啊?喏,这个事情很复杂。我这样跟你说吧。我把例子举得简单一点,你也好理解。假设只有A、B、C三个梦境。现在我们都在A梦境里,然后我做梦去了B梦境,你做梦去了C梦境;接着你从C又梦到了B,并与我碰面——这时你和我所在的梦的层次已经不同了——不过这没什么关系。接着我通过做梦从B去了C,又与你碰上了。对我来说,我是先在B梦境里碰见你,然后在C梦境里碰上你。而对你来说,你是先在C梦境里碰见我,然后才在B梦境里碰到我。”
他停顿了一下,就像老师观察他的学生还跟不跟得上一般,“对现在的你来说,你其实还在C梦境里,还没与我在B梦境里碰面呢。”
我觉得他的逻辑有点矛盾,但一时间又说不出错在哪里(后来我才意识到,这其实是【祖父悖论】的变种),只得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走。
“结果,你花了十年的时间,在其他梦境里游荡?”
“我不知道有多久,我都不记得以前是否来过这个梦境。反正,时间对梦境来说什么也不是,连一秒都没有。而且很难说究竟能在一个梦里停留多久。我有时会在一个梦境里过上一两天,有时则会很长——比如上一个梦。”
他脸上突然洋溢起少有的光彩,“我也许在那个梦里待了二十年。我感觉应该有那么长,也可能没有。梦境本来就有的记忆让我也不是很清楚。”
“为什么?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入哪个梦境吗?”
“很难说。有时能,像是这个梦,有些则不行。”他摇了摇头,“那些原本就存在这个梦境里的记忆,让我分不太清楚。”
“那是什么?”
“当你进入一个梦境的时候,你会突然得到很多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他心不在焉地说,“有些梦游者认为这是梦境里的这具容器——”他指了指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带来的。所以,普通人很难意识到梦的存在。当他们离开一个梦境时,绝大多数记忆都留在梦境的容器里,所以进入其他梦境后,他们很快就适应了新容器里的记忆,以为这个梦境是真实的。即便还能记得少许关于前一个梦境的事情,多半也只会当成脑子里荒诞不经的幻想。但像我这样的梦游者就不会。我能清楚记得上个梦境的所有事情,也能得到原来就存在这个容器里的记忆,所以我知道这两个都是梦。”
“所以,普通人也会经常进入不同的梦境咯?”
“所有人都会,只是普通人不会记得之前的经历罢了。”
“那么,还有可能回来到这梦境么?”
“大概是会的,到了最后,每个人都会在梦境里完完整整地生活一遍,但梦实在太多了,在回来之前,也许早已历过千万个相似的梦境了。不过对于那些离开了梦境,就会忘记的普通人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们大概只会觉得自己在这个梦境里连续、完整地过了一生。但我们这样的梦游者,对每个梦境的体验都是交错的。我们可能在这个梦里待上三天,又去另一个梦境里待上十年,然后又是另一个……”
“可是,如果别人在其他的梦境里游荡,没有回来,又会怎样呢?难道像你一样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可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昏迷不醒的病人啊?”
“你又在用这个梦境的时间观念衡量其他梦境的时间了。”他顿了顿,“假设这一刻时间静止,中间过了上亿年的时间,然后时间继续流逝,你会感觉得到那上亿年的吗?这种比方其实也不恰当,毕竟没有绝对时间这种东西。但对其他梦境来说,这个梦境的无穷时间也不过是一瞬间而已。”
“那些梦都是什么样的?”
“各种各样,有些和这个梦差不多,甚至你都觉察不出什么区别。有些梦从这个梦的角度来看就很荒谬了。三个梦之前,我是一只蓝色的狐狸;还有一个梦境,我的身体长得像个桶子,有一个五角星一样的头,五只眼睛,五条分叉的触手,五只脚。”
“听起来真是奇怪的噩梦。”
“对于那些梦境来说,这个梦境也是个奇怪的噩梦。”他严肃地说。
我无言以对。
“孟文文说,你是从南京赶回来的吧?”他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树丫,突然说,“我还记得这时候南京玄武湖附近很漂亮,我常在下午带着三岁大的女儿在湖边散步。对了,小柔对法桐絮过敏,每到这时她就要带口罩,而且还咳个不停。”
我迷惑地看了他一眼,“玄武湖?南京没有这个地方……”
我忙收住口,意识到他所说的是他在上一个梦里的事情。
仿佛被扎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蜷缩进白色的被单,连神情都恢复到了最初的漠然,一副若有所失的样子,甚至显得有些可怜
我突然意识到他为何急于逃避这个世界了。也许在他的梦里,他本来事业有成;本来有着一个美好的家庭;本来有许多亲朋好友……可是一朝惊觉长梦醒……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回想起方凯白天所说的话,突然感到一丝难以言述的恐惧:倘若,他说的是真的;倘若,一朝醒来,我发现我所熟悉的一切都只是个梦境;倘若……
我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像是往常失眠时那样,开始翻掘起脑里的记忆,让自己沉溺在往事之中,以摆脱这种缠绕不去的恐惧。
我回忆起,那个在父母陪伴下游玩公园恐龙展的八岁生日。
那个在全班同学簇拥中,疯狂嬉闹的八岁生日。
那个独自一人待在家中度过的八岁生日。
还有其他那些八岁的生日……后来,我又去见过方凯几次,他没再说什么话,只是漠然地盯着窗外的树丫,仿佛那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一样。
从孟文文那里得知,方凯的家人正打算把他转到精神病院里治疗一阵子,而方凯本人似乎对身边的一切都毫不在意。
再后来,我走的时候,只有孟文文一个人过来送我。
对于我受到的冷遇,她显得有些抱歉。而我大度地安慰了她几句,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站在月台上候车时,孟文文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你知道吗?”她轻声地对我说,仿佛有些愧疚似的:“方凯死了。”
“死了?”我起先有些惊骇,随即又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跳楼自杀。”孟文文简单地回答道,似乎也不愿再多说什么。
是了,他又踏上他的梦游之旅了。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阳光中,两条并行的铁轨反射着刺眼的光芒,无穷无尽地延伸向远处。列车正从远方缓缓向着这边驶来,拉响长长的汽笛,让那尖锐嘹亮的声音在湛蓝的天际中回响。
我最后向孟文文挥了挥手,走上站台,却突然想起《太平广记》里的内容来。
我昔胜君昔,
君今胜我今。
荣华各异代,
何用苦追寻。
中篇
城市的北面有一座黑色的塔。
那是一座非常不祥的石塔,古老且高大。它远远超过人们所熟悉的任何建筑,像是那些无人胆敢涉足的高山一样直插未知的外空。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每每抬起头,望向北面的天空时——不论他置身城市中的哪个角落——总能看到那座高塔突兀地从某座建筑上探出头来,在天空的映衬中阴森地睨视着下方的世界。
没有人知道这座高塔的来历,也没有人愿意一探究竟。关于它的传说大多支离破碎、含混不清,还透着某些近乎梦呓的特质。
有些传说认为那是通向诸神宫殿的天梯,天空中的神宫就修建在高塔那终年被云雾遮盖的顶端。早在非常久远的过去,人类尚且年幼的时候,诸神们会乘着月光进入那座高塔的顶端,在不同凡俗的曲乐中翩然起舞。
还有些传说则声称是一群完全不似人类的生物修建了那座高塔。因为它们期望能爬上天空,推翻诸神的统治。但诸神发现了它们的企图,摧毁了它们的城市,并永远放逐了它们,唯独留下这座高塔警告那些胆敢挑战诸神的人们。
不过,确实有一个相对较近——但也比城市要更加古老——的故事提到曾有人登上过这座高塔。在这个故事里,曾有一个鲁莽而狂妄的傻瓜试图登上高塔的尖顶,进入诸神的领域,但没有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因为当那个傻瓜下来的时候,没有人听得懂他所叙述的荒诞见闻。
总之,不论事实如何,这座高塔一定非常古老,远比整座城市还要古老。它曾注视着游牧民赶着毛茸茸的羊群淌过浅浅的河滩;注视着探矿者挖掘出第一块贵重的矿石;注视着泥瓦匠修建起第一座华美的宫殿;注视着祭司吟诵出第一句赞美诸神的颂词。城市里的每一代人都在它那缄默寡言的注视中出生、长大、渐渐老去、直至生命的终点。
也有一些胆大妄为的家伙试图接近,或自称接近过那座高塔。这些探险归来的人说,那座高塔的脚下有一片早已枯死的灰色树林,树林里安置着许多巨大但却残缺不全的青灰色石头雕像。它们中的大部分都倒伏在灰黑色的荆棘丛里,只有一小部分依旧顽固地挺立着。那些雕像上残余下来的形状既怪诞又可怕,似乎在模仿着一些无可名状的奇异事物——让人一点也不纳闷它们为何会遭致毁坏的厄运。
这些故事都加深了人们对于高塔的排斥,渐渐地,城市里的居民开始下意识地避免提及这座高塔,甚至连带着开始回避城市以北的荒凉土地。就这样,那块地方变成了一个只会出现在传说与炉边故事里的谜。
人们达成了一种共通的默契,一致认定处理这座高塔的最好方法就是任由它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逐年崩塌。大家都相信,总有一天它会轰然倒地,从城市的天空中完全消失——几乎是从城市建立伊始,大家就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有一位名叫尼卜迦尼撒的画家却对这座雄伟的高塔颇为着迷,甚至希望着能亲自登上它那没入云霄的顶端。而这一切的缘由却还要从他年轻时说起。
年轻时的尼卜迦尼撒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艺术家。早年间,他曾在位于城市中心的大神殿的穹顶上,栩栩如生地绘下了世界之初,诸神于月光笼罩的群山之巅翩然起舞的曼妙场景——那幅壁画是如此杰出,就连那些见多识广的贤人们也会不由自主地为之惊叹与赞美。但这位骄傲的年轻人却并不满足于此,他沉迷于那些壮丽、美妙、神秘以及犹如幻梦的体验,并渴望创造出一些世人闻所未闻、妙不可言的华美画卷。
为此,他也曾与其他追求刺激的年轻人一样,结伴穿过城市北面阴郁的枯木树林,靠近查看那座为人们所避讳的高塔。
这是一段充满了阴郁、恐惧与奇妙的体验,同时也催生了无数新奇的灵感与想象。
当他看见那些在深色树荫下缠绕着怪诞石像的枯萎荆藤时,尼卜迦尼撒想象出了那些从未有人亲见过的巨大蠕虫蜿蜒蠕动在潘斯谷底那厚实骸骨堆里的情形;而当他仰望着灰暗天空下的巨塔根基时,尼卜迦尼撒又联想起了那些在世界边缘的大瀑布中耸立向上的巨型玄武岩石柱。
他亲手触摸过高塔那被岁月风蚀的表面,并仔细研究了留在上面的雕刻残痕。那些定然不是经由人手完成的雕刻早已被风蚀得残缺不全,仅仅只留下了浅浅的痕迹。而这些勉强能分辨出的图案与线条也全都抽象难解,似乎代表了一种他从未听闻过的美学观念,它们是如此怪诞,却又暗合某种美的本质,让他感到无比着迷。
但那时的尼卜迦尼撒并没有胆量爬上高塔,甚至都不敢在那座高塔近旁停留太长时间。所以这种寻求刺激的探险并没有揭露出更多的秘密,也没有烙下更深刻的记忆,只是偶尔会灵光乍现般在他的绘画作品中闪烁出一些细微的痕迹。
在他二十八岁那年,为了追寻那些更加壮丽、新奇与美妙的事物,尼卜迦尼撒搭上一艘前往海兰里斯的大帆船,告别了这座他出生的城市,踏上了追寻奇迹的壮丽旅途。
他曾站在桨帆船的船舷边眺望那些从邪都不祥灰雾中耸立而出的黑色塔林;也曾流连忘返地漫步在龙门港前的双生水晶海岬边;还曾登上玻璃悬崖上的古朴小镇,并从那里晕旋地俯瞰向下方的无光之海。
他还拜访了许多人与物,并从他们那里听说了许多不可思议的见闻与逸事——那些居住在白城索兰里的贤者们向他讲述了有关诸神的秘密;那些聚集在酒馆中的醉鬼们则向他胡言乱语起了在大洋之上望见的蜃景;甚至当他航向传说中的云城——那座漂浮在海天交界线之外、以太海洋里的城市——觐见那位创造了寒飑帝国的伟大存在时,这位传奇君主还向他谈起了那些没有实体的虚空世界。
年轻的画家贪婪地从这些不可思议的美景与传闻中吸取着灵感与养分,并用他卓越的技艺创造出了更多超凡脱俗的华美画卷。
渐渐地,他变得声名远扬;游吟诗人们竭力词穷地试图描绘他笔下的美妙风景;追随者们为了听一听他旅途中的见闻,看一看他绝妙的作品,纷纷飘洋过海汇聚到画家身边;就连那些精通古籍的贤者们也愿意走下高塔,与他一同分享那些普通人从未听闻过的隐晦秘密。
但随着时间流逝,另一些东西开始生根发芽,在不知不觉间缠绕住了他的心灵。
渐渐地,醇香的美酒只会让他想起故土所散发出的醉人芬芳;巧夺天工的王宫园林看起来还不如他孩童时玩耍过的茵绿草地诱人;而那些充满异域风情的瑰丽城市却充满了家乡街巷的影子。思乡的情绪像是一只温柔的小兽轻柔却固执地拱动着他的心房。
在这个时候,他做了那个梦。
尼卜迦尼撒永远记得他在艺术之城度过的那个狂欢夜。他记得自己与追随者们在明快的鲁特琴声中狂欢作乐;用雪花石膏雕刻出来的酒杯从酒泉里舀起美酒一饮而尽;将大块的佩奥特木扔进熊熊燃烧的篝火里,在木材燃烧散发出的迷幻气体中哈哈大笑。直到最后,他们倒卧在洁白的大理石柱廊下,望着深邃而幽暗的夜空,渐渐进入了睡梦之中。
起先,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四周是无边无际的虚空。头顶是深邃的湛蓝色天空,没有任何杂质,纯净得如同最完美的水晶一般。下方则是绵延不断、由纯白色云朵组成的雄伟山脉——但他并非立在云山之巅,即使那些由稀薄云雾所组成的、最为巍峨的尖峰也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尼卜迦尼撒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神话传说里的精魂,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行走、漂浮或者飞翔在透明的空气之中。
没有任何声音,世界好像是静止的,而他则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这个世界中。
接着,他感觉到了风,或是看到了风的吹动。那些雄伟的云山旋转着,变幻出古怪而奇妙的形状,逐渐散开,宛如一座广阔无边的舞台徐徐拉开了帷幕,展现出一副画家从未见过的终极美景。
起先,是一片漂亮的嫩绿色,那是旷阔的平原与雅致的河谷,还有一些暗绿色的森林与青灰色的断崖点缀在其间。
他看到一条闪亮的缎带,在诱人的嫩绿色中蜿蜒向前,收缩渐细——很快,他便意识到那是一条宽阔的河流——最后汇进了一片仿佛无边无际的深蓝色水域。
随着远处的云层逐渐散去,他在视线的尽头看见了那片水域与天空的交界,两种不同的蓝色逐渐变得明亮,相互汇拢,形成了一条乳白色的细线。而白昼之神正驾着祂的炙热战车,从这条细线的中端探出头来。
之后,当近处的云层也逐渐褪向两旁,展现出这幅极美画卷中最精华的部分时,年轻的画家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他看到自己的故乡正徐徐呈现在他的脚下。虽然没有任何特定的细节能让他立刻认出自己的家乡,但他的每一分思绪都在向他这样呐喊。脚下那优雅而可爱的灰白色城市中的每一处细节,都完美契合他记忆中的美好。
黎明的光线为整座城市抹上了明媚动人的光辉。他看到洁白的大理石喷泉在光滑的花岗岩广场上喷吐着泉水,散射出七彩的棱光;几座横跨在平静水面上的雪花石桥羞怯地从河岸翠绿的树荫下探出头来;婀娜多姿的林木、繁花锦簇的花坛以及白皙光洁的雕像整齐地排列在蛛网般的古朴街巷两侧;神殿的穹顶则在清新的晨光中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它是尘世间的天国,是诸神用他们超越凡人的技艺所画下的天堂倒影。
当他再度醒来时,尼卜迦尼撒感到茫然无措。周遭眼见的一切似乎都丧失了色彩。失去美好事物的痛苦与强烈得快要将他逼疯的渴望在他的脑中吵个不休。
画家拿起笔,竭尽所能地试图画下这个绝妙无比的梦境,但却毫无用处。他还能记得那景色、那构图、那绝妙的纵深与用色,所有的一切像是烙进了他的脑海里。但他却不能用实际的画笔将它们表现出来,似乎这样的画作已超越人类技巧所能达到的巅峰,探进了诸神才能掌握的领域。
尼卜迦尼撒一连画下了七幅画卷,每一幅都能让哪怕是最挑剔的行家怦然心动、赞不绝口,可他却感觉像是遭到了重挫。相比他那个优雅而生动的梦境,这些作品显得呆滞而沉闷,犹如孩童临摹名家作品而画出的拙劣可笑的模仿。
当他提起笔,开始描绘第八幅作品时,画家感到了绝望,以及被抽空了般的精疲力竭。他悲伤地想起了一些古老的传说——那些传说声称,人类有时会在睡梦中脱离俗世的躯壳,甚至探及诸神的世界。
走投无路的画家开始反复那个夜晚的所有举动,一次又一次在迷幻的气体中喝得酩酊大醉,希望能借此再度返回那个超凡脱俗的绝妙世界。但除了宿醉的痛苦,他一无所获。
于是,无助的尼卜迦尼撒将希望转向诸神。他花了许多时间,虔诚地向自己知道的所有神明进行祷告与祈求,但诸神却躲了起来,缄默不语,没有展现出丝毫的怜悯与慈悲。
最后,绝望的画家不得不放弃了第八幅正在创作的画卷,试图将那个美好的梦境深深的埋在心底。但灵感女神却变成了可憎的妖妇,关于美妙梦境的一切印象盘踞在他的脑海里不愿离去,不论他试图描画什么,都会在不知不觉中演变成为勾勒那个世界的失败尝试。当这一切将他完全掏空并折磨得精疲力竭时,画家想起了那座位于故乡北面的黑色高塔。
于是,在一个初夏的午后,尼卜迦尼撒再度踏上了故乡的土地。
他再度回到了那些风格古朴而典雅的街道中;漫步走过可爱树荫下的白色河堤;驻足停留在弥漫着迷人芬芳的花岗岩广场上。这些熟悉又渐觉陌生的景色像一剂醇美的佳酿,舒缓了他饱受思念与渴望折磨的心灵。但这些关于美好事物的狭窄近景,远远不及他在梦境中,从极高的天空中所俯瞰到的那样震撼心神,也展现不出那种天然而恢宏的和谐之美。
不过,尼卜迦尼撒并没有为此感到失望,因为自他再度看到那座阴森耸立在北方天空下的无名高塔时,画家便固执地相信自己肯定能再度看到那幅妙不可言的美好景象——只要他能登上这座永远望不见顶端的高塔。
他登上一艘来自海兰里斯的大商船,用一张漂亮姑娘的速写从商船大副手中换来了一只袖珍黄铜望远镜。借着这只望远镜,尼卜迦尼撒第一次仔细而完整地审视了那座位于北方的高塔。他很高兴地发现尖塔塔身的风蚀程度远没有他想象的那般严重,仿佛有某种魔法保护着这座宏伟的石塔,甚至让时间也丧失了破坏的能力。坚固的石壁表面没有任何窗口,甚至没有窗口被封堵而留下的痕迹,整座高塔看起来就像一根耸立在天地间的巨型石柱。
但尼卜迦尼撒却从未没有望见过高塔的尖顶,即便是在天气最晴朗的午后,他也只能通过望远镜看到塔身一直耸立向上,最后在视野的尽头收缩成一个模糊不清的小点。
虽然如此,画家依旧固执地认为这座高塔的顶端肯定会留有某种可供他向下张望的窗口——或许是修建者留下用来修建塔顶的小门,或是塔顶在风化坍塌后留下的露天空洞。
在一个凉爽的清晨,尼卜迦尼撒背上自己的行李,踏上了自己的寻梦之路。
他随身带着一盏提灯以及备用的灯油与火石、充足的干粮、还有全套的画板与绘画工具——因为他仍没打算放弃画下那副壮阔美景的打算——为了应付可能需要面对的攀爬情况,他甚至还带上了一套采石人使用的简易攀岩工具。
他沿着阿阑河蜿蜒而平坦的茵绿堤岸逆流而上,在浅滩前遇到了几个早起的牧人正赶着他们畜群前去对岸的肥美的草场。他们简单地交谈了几句,但画家并没有向他们提起自己的旅途。在与牧人告别之后,他离开了清爽的河岸,走向那片枯萎的灰色树林。
他看到那些奇异而怪诞的雕像依旧静静地躺卧在树林里,但他早已不再像年轻时那么恐惧这些东西——相比他见过的凶险,这些怪诞可憎的雕像远远谈不上可怕,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滑稽。他没有花多少时间便成功地穿过了这片灰色的树林,登上了树林后寸草不生的砾石小丘,来到那座巍峨的高塔脚下。此时初生的朝阳才刚刚爬过低矮的山头。
这座由魁梧石块修建起来的宏伟建筑和他记忆中一样壮观,一样让人心生敬畏。相比之下,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趴在巨人脚边的蚂蚁,只能恐惧地试图仰望那超越视野之外的尖端。巨塔的入口洞开着,上面没有任何可供开关的大门,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曾存在有类似的设施。
这座方形的入口有十多尺高,只是相对巨塔的高度而言仍旧矮小得滑稽可笑。但不安的情绪并没有拖住尼卜迦尼撒的脚步,画家用火石点燃了提灯,坚定地走进这座千百年来从未有人涉足过的建筑。
塔底的地面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似乎就连空气也变得沉闷窒息起来。但尼卜迦尼撒并没有闻到那种古旧建筑特有的腐朽气味,紧接着,他意识到这座巨塔可能并没有使用任何木制结构——或者那些木制结构早已腐烂湮灭。
画家环顾四周,找到了向上的道路。那是一条巨大而结实的阶梯,宛如一条长蛇沿着高塔的内沿,螺旋式地向上爬去。台阶的每一级都很宽大,比正常的台阶稍高一些,却不显得陡峭。台阶靠向塔心的内侧边缘,似乎曾安装有某些精巧纤细的扶手,但这些设施并未通过时间的考验,只留下一些模糊的基座,暗示着它们过去存在的痕迹。
于是,尼卜迦尼撒举起提灯,一步步登上石头阶梯。早已被风化得模糊不清的奇妙装饰壁画跟随他的脚步,在塔的内壁上爬动着。那是一系列由线条与圆点组成的抽象装饰,看似简单,却遵循着某些难以捉摸的奇妙规律,一直绵延不断地向上延伸。
他每登上四十二级阶梯,就来到一个平整的台面——这似乎是某种休息的场所——这些台面的墙壁上雕刻着一副等身高巨大壁画,画家却无法理解它们所透露给自己的含义。
这些壁画上通常雕刻着一行行的奇怪符号与一些极为简单的几何图案和曲线。尼卜迦尼撒觉得那些符号可能是一种文字——就像是对壁画的说明或题名——但这些符号却往往占据了壁画的绝大部分空间。而那些几何图案也非常简单规整,完全无从推测它们所表达的意义。
不过,画家觉得,锥形对于巨塔的修建者一定有着非凡的意义。因为在所有出现在壁画上的几何图案中,锥形,尤其是喇叭状的锥体占据了绝大部分。
在攀登的过程中,他还路过了几段还未完全毁坏的缟玛瑙扶手,甚至还刻意停下来,仔细地研究了一会那些刻在缟玛瑙扶手上的精细花纹。
这是一段艰辛却愉悦的旅程。即将目睹梦中壮阔景色的美好希望驱使着他,仿佛不知疲倦般向上登去。当他最终因精疲力竭而倒在某一级平台上时,下方入口透进来的光线已然消失了。画家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外界已时至黑夜,还是因为自己登得太高,甚至连光线也无法再透上来的缘故;他也没有精力再去思索这些问题。
在吃过些东西后,尼卜迦尼撒疲惫地蜷曲在角落里,昏昏沉沉地陷入梦乡。那种促使他向上攀登的热切渴望也悄悄溜进他的梦中,展现出具体的形象。
他梦见自己自由翱翔在天空之中,优雅地飞过旷阔的平原、优美的河谷、高大的山脉以及诱人的森林。所见的景色,虽明显脱胎自他凡俗的想象,远不及那个梦境那样超然,但仍让他感到极大的满足。
再次醒来后,尼卜迦尼撒简单地吃了些东西,便沿着螺旋形的阶梯继续向上登去。
偶尔,他会探出头,从阶梯之间的天井向上仰望,或是向下俯视,但不论哪个方向,都只有一片无尽的黑暗,宛如两口无底的深井。
晚些时候,他发现保存有扶手的台阶逐渐多了起来,罕有再因毁坏而留下的豁口,仿佛在这条没有尽头的阶梯前,就连时间也失去了它应有的力量。他就这样一直向上,直到第二次精疲力竭。可周围的事物仍没有太大的变化,也没有经过任何窗户或是能望向外面的洞口,更没有即将到顶的迹象。
这让他感到有些气馁。但画家所面对的问题远比他之前计划的要严重——由于这条阶梯那匪夷所思的长度远远地超过了他的预计,尼卜迦尼撒很快便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足够的灯油了。倘若他在向上攀登时用掉最后一滴灯油,届时他就必须在黑暗中摸索着返回地面。
这将会是一件非常艰巨的任务,但真正让画家感到恐惧的是——即便他向上爬到油尽灯枯,也未必能抵达这座怪塔的顶端。
他觉得自己或许能摸黑继续向上攀登,因为他身上干粮的储量要远多过灯油;或者他也可以放弃向上攀登的打算,就此返回。在这两种矛盾情绪的争执中,画家熄灭了提灯,在一片黑暗中昏昏沉沉地迎来他的第二次睡眠。
当他第二次醒来时,尼卜迦尼撒机械地点燃了提灯,开始继续向上登去,甚至没有停留一刻去思索入睡前面对的那个严峻问题。渴望重回那片极美景色的狂热与固执,不倦地推动着画家向上攀登,甚至压抑住了他思考的能力。
就这样,他向上爬了大约半天的时间,终于遇到灯油烧尽的时刻。提灯中的最后一丝光线像是被黑暗给溺死了一般,摇曳了一会便消失了。
四周陷入了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黑暗与寂静,仿佛他的精神脱离了所有仰赖的感官,陷进一洼黏稠的焦油里。时间的感觉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尼卜迦尼撒觉得自己似乎在原地站了无限长的时间,抑或仅仅只是站了一瞬间。
当他再度回过神来时,画家摸索着爬到阶梯的边缘,将再无用处的提灯抛了下去,颓然地坐在阶梯上。
他等了很久——虽然在黑暗中,时间的观念被彻底地粉碎、扭曲,甚至无限拉长了,但他仍觉得那是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长到足以让柔和的轻风将那传说中耸立在冰冷荒原上的钻石山脉磨蚀成粉末,或是让不灭的烛火将所有海洋里的水一点一点地烧干——却一直没有听到提灯落地的声音。
于是,他站起来,怀着莫名的恐惧,摸索着继续向上爬去。
他又这样跌跌撞撞地爬了两天。绝大多数时间里,尼卜迦尼撒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操纵的木偶,没有感觉、没有计划、没有思想、没有灵魂。在期间的某些片段里,他那如同一湾死水的脑海会不经意地激起一些波澜,泛起一些怪诞而又诡异的念头。
偶尔,他会恍惚地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在攀登这座高塔——外界的山脉、河流、平原、海洋、天空,以及那个极美的梦境都显得无比遥远与模糊,让他觉得那其实都是些虚妄的幻想;偶尔,他会困惑地怀疑自己是否已经瞎了,或者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光亮;偶尔,他会胆怯地认定那些阴郁诡诈的神明或许就藏在他看不见的黑暗里对着自己指指点点,无声地窃笑着。
他唯一知道的是,身边的雕刻、扶手、与阶梯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新,渐渐失去了因岁月磨蚀而产生的圆润与光滑,变得刚直而又坚硬起来。
当他第五次在高塔中醒来时,世界似乎发生了某些奇妙的变化。
当他不经意间向上仰望时,视线的尽头,似乎亮起了一丝隐约的光亮。
起先,他觉得那是幻觉——他已历过无数类似的情况——但当他继续向上爬了几个螺旋后,那点点位于无限高处的光亮开始变得清晰可见起来。
毫无疑问,他的确看到了某种出口。
他顿时感受到了莫大的希望与力量,并在这一丝光亮的鼓舞下加速向上爬去。
在攀登上无数级台阶之后,画家终于抵达了那处光源——那是一个很高大的出口,和他记忆中的塔底出口有些相似,同样没有任何的可供开关的门。微明的光亮从那个敞开的出口透进来,照亮了出口边带有雕花栏杆的宽敞平台,那座平台就连接着这条冗长螺旋阶梯的尽头。
尼卜迦尼撒在阶梯上稍微休息了一会,然后艰难地爬上连接出口的平台,来到他梦寐以求的出口前。
紧接着,困惑、惊讶、错愕、恐惧等纠缠错乱的情绪一同涌了上来,在尼卜迦尼撒的脑海里翻腾不休,直到最后,那种纯粹的、对于浩瀚的畏怯压倒了其他情绪,将画家牢牢地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出现在他面前的并不是那片梦境里的湛蓝色天空,而是一片明亮璀璨的繁星。那不是一条缀满了群星的银河,而是由无数条银河交融汇聚成的浩渺光海。在这些明亮的星光之间,就连黑暗也丧失了容身之处,沦为冷光天幕上一块块被分割拆离、零散四处的黯淡斑点。
这副景象让尼卜迦尼撒产生了一种超脱凡俗世界的错觉,因为他,或是他认识的任何人都未曾见过如此之多的星星。它们的数量会让三大洋中水滴的总和相形见拙,会令那些因掌握无穷大数而沾沾自喜的哲人们望而兴叹。那些在白城中终身钻研群星奥秘的贤者们曾告诉他,夜空中的每一颗星星都意味着一个全新的世界。而尼卜迦尼撒试图将这一秘密与眼前的景象联系起来时,他感到了彻底的茫然与无助。
于是,他就这么呆滞地在那里站了一会,才慢慢注意到身边的事物。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十尺见方的古典露台上,而高塔那如同细针一般的奇异尖顶就耸立在他的身后。由花岗岩石板铺设的台面非常平整,一点而也没有经历岁月侵蚀的模样;而露台边缘那由缟玛瑙雕刻而成的精巧护栏也显得清晰雅致、一尘不染。
这些熟悉的事物让尼卜迦尼撒记起了自己爬上高塔的目的,于是他拖着自己的步子向前走去,来到露台的边缘,越过半人高的护栏向下望去,希望一睹下方那片熟悉而又美妙的土地在群星光辉下所展现出的动人姿色。
然而,扶手下的景象却让他不由得屏住了心神,几乎昏厥过去。
那下面没有旷阔的平原,也没有优美的河谷,更没有高大的云雾山脉,在扶手的下方是另一片璀璨星空,与他头顶、身前、身后各个方位上的天空一样繁星密布、浩渺无边。
他看到巨大的塔身向下延伸过去,收缩渐细,像是一根石柱,接着化作一条长绳,最后收缩成一根尖针,隐没在一片满布星辰的无底深渊中。
这种错乱的景象让尼卜迦尼撒无所适从,他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冰冷的花岗岩露台上,神情空洞地仰视着明亮的星辰,全无了主意。随即另一些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看到天顶的中央,塔尖所指向的位置有一块圆形的黑色。它与地面上看到的满月大小相当,但尼卜迦尼撒不知道那是什么,也完全无法用言语去描述它。
不过,画家敏锐的辨别力告诉他,那不是平常在地面上所看到的夜空的颜色,那就像是璀璨天幕上的一个破洞或漩涡,任何靠近它的东西都被扭曲了,甚至连群星也被撕扯成了一条斑驳的光带环绕着表示出了危险的轮廓。它所展现的是虚无,是天幕之后的颜色——那地方比俗世里的黑暗更加让人恐惧,仿佛连光线也无法从那里逃离。
当他进一步专注于头顶的星穹时,画家看到更加令他恐惧的景象——他看到了星辰的移动。那些星相学家曾在切切私语中提起过星辰的运转与变化,但这种变化往往同沧海桑田一样缓慢。
起先,他觉得所有的群星都在向着天顶的那块黑色聚拢,但紧接着,他意识到这些星辰并不是在向一个方向移动——天幕上的群星在相互靠近,仿佛整个天球正在渐渐收缩,让运转其上的星辰相互间越来越近。
这种匪夷所思的变化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快,尼卜迦尼撒看见仅有的点点黑暗正在逐渐消失,星云与银河相互融合,整个天幕变得越来越亮,璀璨的繁星变成了绚丽的光海。
虽然仍在无穷远处,尼卜迦尼撒却觉得整个世界仿佛不可遏止地向他压了过来,且变得越来越快,最后只留下天顶那一块怪异的地方仍是完全没有光亮的黑色。四下的光亮变得越来越强,汇成为一片刺目的白光,灼热炙烤,让尼卜迦尼撒不得不捂住眼睛,仿佛身边有千亿个太阳在燃烧一般。
在某一个瞬间,这挤压聚集在一起的无数颗星辰、无数个世界仿佛抵达了某个临界。
一道强光横扫而去,传遍了整个世界。即便画家双手严捂,眼皮紧闭的眼睛里也出现了一片刺目的空白。
在那几乎要将他掀下高塔的爆发中,世界开始分崩离析。周围黯淡了下来,却仍旧亮得刺目。当适应了这种光亮后,画家再度睁开眼睛,试图看看自己在经历如此可怖的毁灭爆发之后是否还真的活着,可那该被永世诅咒的命运却将他投向了噩梦的深渊。
他不知道是否真的看到了那一切,因为,这些景象破坏了他对空间的一切理解,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看见这一切的——他看到了无数个宇宙如同挂满枝头的果实一般悬在没有实体的虚无中,并同时看到了所有宇宙中的一切景象,看到了它们的膨胀与收缩,爆炸与湮灭,但最让他感到恐惧的并不是这种将人逼疯的广漠与无垠。
他向上看去,在那位一切有序宇宙、乃至时间之外的无限高处是更加狂乱的混沌。变幻不定的毁灭力量待在无垠的中央,癫狂地翻腾着。这最后的景象就是压垮尼卜迦尼撒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抛下一切,向后奔去,逃回了高塔内部,逃回了那熟悉的黑暗中。而在他的身后,漫天的星辰正在渐渐成型,相互扩散开去,事物与光芒均重生为宇宙过去曾有过的模样,无数颗星辰、无数颗太阳、无数个世界热烈地涌现出生命……
画家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他逃得有多远。当他回过神来时,本能已驱赶他在黑暗中走了很远的路。他又孤单地陷落进了粘稠而又让人窒息的黑暗中,奔逃时擦撞与高处滚落带来的伤口让一切变得更糟,但即便如此,尼卜迦尼撒仍觉得这一切要远比那幅景象美好得让人宽慰。
最后,他精疲力竭地倒在一处平台上,而塔顶传进来的光亮已然消失不见了。他待在全然的黑暗里,试图回忆起那个甜美的梦境作为安慰,但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只有漫天的繁星、无光的虚无、挂满枝头的宇宙以及暴怒翻腾的终极混沌。
他蜷起身子,将脸埋进手掌里,无声的哭泣起来。
画家花了五天时间,才从塔里摸索着走了下来。全身的伤口让他觉得虚脱无力,而那些盘踞在他脑海里的可怖景象更让他颤抖不已。
他挣扎着穿过灰色的枯萎树林,试图重新回到那座他出生长大的温馨城市里,寻求这个广漠宇宙中的最后一丝安慰。但当他沿着蜿蜒的阿阑河走出河谷时,却呆立在了原地。
他看到了一片旷阔的平原与绵延的丘陵,看到阿阑河在绿茵草甸上蜿蜒流淌,看到几个牧人正赶着他们的畜群横渡过近处的浅滩——但那座他所熟悉的可爱城市,他的家乡,却消失了。不再有古雅的街道,不再有精巧的建筑,不再有往来的人群,整座城市宛如被一只巨大无比的手从这张广阔画布上抹去了,擦得干干净净,看不见一处废墟,看不见一处残垣,甚至看不到一块属于那座城市的砖石。
失去最后一点寄托的画家终于在完全的绝望中昏了过去。
几个牧民救下了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当他们问起他从哪里来时,却从未听说过陌生人口中提到的那个城市。陌生人向他们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包括他离开家乡登上高塔的线路,以及高塔顶端的见闻,还有逃离高塔后陷入的荒谬局面。但这些疯疯癫癫的故事被牧民们视为傻瓜在受到惊吓后的胡话。
不久之后,一个奇怪的故事开始在临近的地区传播开来——人们传说有一个鲁莽而狂妄的傻瓜试图登上那座不祥高塔的尖顶,进入诸神的领域,但没有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因为当那个傻瓜下来的时候,没有人听得懂他所叙述的荒诞见闻。
过了很多年,勇敢的探险者在阿阑河的河湾旁挖掘出了贵重的矿石,人们在这些地方打下了第一块基石,并最终修建起了一座美好而可爱的城市。
城市的北面有一座黑色的塔。
下篇
1829年10月
这世上有一场战争。
那是一场关乎真相与信念、现实与信仰的战争。参战双方为了全人类的心智与灵魂相互厮杀。他们紧握的武器不是利剑与长矛,也不是枪炮与炸药,而是词句与思想、理念与哲学。即便如此,战场上依旧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现在,他们要赢了。年轻的麦吉想。
他站在莱茵希尔的月台上,看着那只钢铁巨兽沿着锃亮的铸铁轨道,吐着白色的蒸汽,咆哮着飞驰而来。人群在他身旁忘形地欢呼,恣意地向斯蒂芬森先生表达着自己的祝贺与赞叹。但麦吉什么也听不到,他只是盯着那只巨兽,一心想要击败它。
为了证明蒸汽机车的实用性与可靠性,火车的拥护者于1829年10月,在利物浦-曼彻斯特铁路线上的莱茵希尔站举行了一场试车比赛。参赛的车辆中,只有斯蒂芬森驾驶的“火箭号”完成了全部里程。这场竞赛标志着火车作为一种交通工具正式登上了历史舞台,同时也彻底改变了现代交通。
一点点事故就行。它或许会冲出铁轨,奔向周围的人群。或许会有几个人因此丧命,但这是值得的——为了全人类的心智与灵魂。
麦吉一面想着,一面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了自己的黑柚木魔杖。
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回头看去,发现自己的导师芬布里埃正望着他。
置身在欢欣鼓舞的人群里,老头子显得格外的苍老与憔悴。他轻轻地握着麦吉拿住黑柚木魔杖的手,将它重新塞回了上衣口袋里。
“我们已经输了。”他的声音既忧伤又无奈。
这时,“火箭号”笨重的铸铁车身缓缓停靠进了莱茵希尔的月台。人群争先恐后地挤向还在喷吐白色蒸汽的火车头,欢呼着迎接一个全新的时代。而麦吉与芬布里埃则逆着涌动的人潮向后退去,渐渐消失在了空气中。像是潮水里翻滚破灭的泡沫,没人注意。

2012年10月
肖叔华百无聊赖地坐在冷冷清清的礼堂里,看着屈指可数的参观者在花花绿绿的墙报前的漫无目的地游来荡去。
平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待在机房里,惬意地泡着绿茶,甚至在等待计算机输出结果前还能玩上一小会纸牌。但今天是公众开放日——这是省教育厅的新举措——在他们的督促下,高等院校正在变得“更具亲和力”,而“公众开放日”就是众多牺牲与让步之一。
所以,整个下午,他都必须像个傻瓜似的坐在专家席上,等候着各式各样莫名其妙的化学问题。偶尔,也会有人装模作样地询问他的研究方向——这让肖叔华特别尴尬,因为绝大多数人从未听说过他所研究的领域,甚至还有些人不知道它的准确名字。
“您好,请问您是化学家吗?”
在肖叔华走神的空档,一个剪着短发年轻男人靠了上来。他大约二三十岁,带着窄窄的灰方框眼镜,腋下夹着一只黑色的仿皮公文包,有些瘦削,但整洁的灰西服让他显得特别的精神——这套行头让他看起来文质彬彬,像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
“您大概可以这么说,我研究量子化学。”肖叔华回答道,“实际上,在你看来,我可能像是一个数学家,或者物理学家。”
这样的回答显然不太友好,也违背了“更具亲和力”的宗旨,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相信我能够回答您提出的,化学方面的所有问题。”
“喔,”年轻男人点了点头,“没关系,听起来你正像我要找的人。”
他取下腋间夹着的公文包,与肖叔华友好地握了握手,接着将公文包摆在桌子上,从里面小心地拿出了一个简易文件夹。
“我叫王贺。我来这是想让你帮我看看这个。”
肖叔华微微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将情绪直白地表达出来。他与同事们经常在公众开放日里接到千奇百怪的文件——绝大多数都是些异想天开的念头或发明——有些人总希望通过解决某个重要的科学问题,或是挑战现有的科学理论,一举成名。但这些理论往往是违背了既有理论的空中楼阁,或者是无视当代科学基本范式的自话自说。
肖叔华或许乐意将这些“理论”当作取乐的段子,却未必想真地遇上一个固执己见的“业余科学爱好者”。不过,出于礼貌,他还是打开了文件夹,简单地看了几眼里面的内容。
文件夹里是几页有些卷边的稿纸,稿纸上潦草地书写着许多的复杂的等式与符号。起先,他的注意力并不在那上面,只是一心思索着编套说辞将来客打发走;但其中的一个等式依旧吸引住了他的注意。
稍稍辨认之后,肖叔华意识到自己正在阅读的是一连串量子力学的计算过程——虽然有些符号使用得并不规范,但他匆匆一瞥也挑不出更多的错误来。
“这是我的一个病人写的。”可能是察觉到了肖叔华的迟疑,王贺连忙补充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觉得只是他想象中的数学涂鸦而已。后来,我应用化学系的哥们说这像是什么理论化学方面的内容,所以我想找个研究化学的人来看一看。”
“看起来像是多体微扰算法(一种量子化学中常用的计算方法)。”肖叔华含糊地回答说,但对方显然没有听懂。于是,他张了张嘴,想做些补充,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时,他突然悲哀地意识到自己整日埋头研究的东西是如此脱离普通人的生活,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法用简单通俗的词语向其他人解释研究领域中的基本问题。
最后,他改口问:“你说,这是你的病人写的?”
“是的,”王贺讪讪地笑了笑,“我是慈爱医院精神科的实习医生。我有一个严重自闭症病人,这文件夹里的东西都是他写的。”
肖叔华怀疑地看了对方一眼。如果忽略掉书写规范的问题,这几张纸看起来更像是学习《量子化学》这门课程的研究生们交上来的作业——事实上,与它相比,那些被课程内容折磨得身心俱疲的学生们所交上来的作业反而显得简单幼稚、漏洞百出。
“我以为自闭症患者都精通钢琴,或者绘画什么的。”
“大概在电影里才是这样的。”王贺被逗乐了——这让肖叔华有些不好意思,他深谙那种笑容,因为他也经常在公众开放日里做出类似的笑脸来。
“但实际上要糟得多。有些患者的确会表现出优秀的机械记忆能力。但大多数人都在重复无意义的行为。这个比较特别。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些无意义的数学符号排列。后来还是我那个应用化学系毕业的哥们给认了出来。不过他也看不懂,所以我才想找个更专业的来看一看。”
王贺顿了顿,接着问:“这么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如果能搞清楚就太好了,对他的治疗有帮助也说不定。”
“这种东西要花些时间才能完全弄清楚,看起来他在计算质子和氧负离子的组合方式。”
但这显然不是个能让王贺满意的答案。
肖叔华皱了皱眉头,硬着头皮继续解释道,“换句话说,他在用数学方法计算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是如何形成水分子的。”
可即便是这种不太准确的解释也没能产生更好的效果。
“只有这些吗?”在尴尬地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后,王贺悻悻地开口问道。
“事实上,应该还没有算完。”肖叔华翻了翻文件夹里几张纸,然后合上了文件夹,“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原件或者复印件留在我这里,我看完就告诉你。”
听到这里,王贺显得有些失落,但依旧点了点头。与肖叔华交换过名片后,他承诺自己会尽快托人捎一份影印件过来。在道谢之后,他收起了文件夹,转身准备离开。
这时,肖叔华没来由地有了一个念头。
“王先生。”他突然开口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见见那位病人。如果……不耽误你治疗的话。”
这次王贺并没有犹豫,而是直接点了点头。
“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安排,这不是什么问题。”

1792年9月
入夜的时候,雨渐渐地小了。
呛人的硝烟似乎还未散尽,但战斗已经结束了。
缺少了震耳欲聋的炮火与枪声,此刻的战场变得格外安静起来。
普奥联军放弃了下午的进攻计划,撤回之前的阵地;由于缺少火炮支援,法军的追击也显得有点力不从心。
赢得胜利的青年志愿军们聚在一起,试着在下场战斗开始前舒缓一下自己紧绷着的神经。军官们说迪穆里耶公爵准备在夜间调整部署,占领更为有利的阵地;但在正式命令下来之前,所有人都只想放松一会。
趁着昏暗的夜光里,一些士兵悄悄脱离了自己的阵地,回到满是泥水的战场上。有些人是为了认领尸体,其他的则是为了搜刮死者的遗物。
芬布里埃在一个炮击后留下的浅坑里找到了自己的兄弟。他抱起了约瑟夫的头,像是以往酒馆斗殴结束后那样一遍遍轻声唤着他的绰号,希望叫醒他。
借着惨淡的月光,他看见约瑟夫的脸上满是黑色污垢,分不清是泥浆还是血液。于是,他抬起手,试着用袖子擦掉那些污物。随后,他停了下来。
约瑟夫脸上本该是右眼的地方只有一个漆黑的深洞。那是子弹留下的弹孔。
突然之间,芬布里埃觉得头脑一片空白。他感觉不到愤怒,也感觉不到痛苦,甚至都感觉不到哀伤。他还没准备好迎接这样的局面——这是他和约瑟夫第一次上战场,不久前,他还和约瑟夫在酒馆里听其他人吹嘘他们在巴士底的作为。他们热切地想要参与到这场声势浩大的革命中来,想要保卫自己的祖国,想要赢得他人的崇拜;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也不会相信,这样的结局。
他机械地站了起来,试着把约瑟夫拖出积着浅浅污水的弹坑。他本能地觉得自己的兄弟不该安息在这样肮脏的地方。但是约瑟夫却重得超乎他的想象,即便芬布里埃用尽了全力也无法将自己的兄弟拖出那个浅浅的弹坑。
最终,他放开了手,跪倒在约瑟夫的遗体边,用手扯下了母亲留给自己的护身符,将它放进了约瑟夫的手里。
芬布里埃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他甚至都不能为自己的兄弟举行一个简单的葬礼——明天这里会变成新的战场,还会有更多的人死亡,甚至包括他自己。
绝望就像是一头瘦骨嶙峋的母狼,将他与他脑中的所有念头一口口吞下。
他意识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然而,就在绝望将他完全吞噬那一刻,他茫然空白的大脑里突然出现某种悸动。他的思绪开始猛烈反抗令人窒息的无助——这是一种自发而成的反抗,犹如求生的本能,甚至挣脱了他的控制。
无数个念头同时涌现在他的脑海里,在那短短的一瞬里,芬布里埃觉得自己似乎触及到了一个无比恢宏的世界。他看到了世间万物的奥秘与联系,听到了命运齿轮的转动与变化。但是这种感觉来得太过繁杂与混乱,让他无法形成清晰的思路。
接着,他在无法分辨是真是假的轰鸣巨响中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是火炮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变得越来越大,直至震耳欲聋。
芬布里埃意识到这是战场上的炮火声——似乎法军与普奥联军的战斗已再次打响——于是他挣扎着试图站起来,跑回自己的阵地去。就在这时,他感到一阵晕眩。在这种晕眩中,昏暗的黑夜突然变成了明亮的白昼,火炮与士兵发出的狂吼此起彼伏。
他终于适应了突然变化的光线,看清周围情景——他看到由青年志愿军组成的方阵正在自己周围稳步前进,士兵们熟视无睹地向他撞来。芬布里埃踉踉跄跄地避让开去,唯恐与其他人撞上。但预料中的肢体碰撞并没有发生,士兵们如同幻影般径直穿过他的身体。
他惊恐地退后了几步,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这时,他在另一个方队的第一排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是他的兄弟,鲜活而勇敢的约瑟夫。他看见约瑟夫与身边的战友高呼着凯勒曼将军的口号,大步向前走去,准备投入到激烈的战争中。
芬布里埃慌忙向约瑟夫跑去,试图挡住他。可就在这时,一颗子弹击中了约瑟夫右脸,他缓缓向后倒去。与此同时,新的战士填补了他的空位,前进的队列很快便淹没了他的身影。
芬布里埃大声咆哮着,像是受伤的野兽。世界开始分崩离析。在痛苦的晕眩中,他又回到了漆黑泥泞的阴冷战场上,依旧跪在约瑟夫的尸体边。他不知所措地紧紧握住兄弟的手,打心底第一次虔诚地祈祷。祈祷上帝能将他再度带回方才的世界,祈祷自己能扭转命运,拯救自己的兄弟。
他的祈祷得到了回应,大地开始旋转,世界开始轰鸣。炮声与呼号如同滚滚的潮水再度从四面八方涌来;行军的队伍再度出现在他的身边。
芬布里埃站起来,奋力奔向前方,扑向他的兄弟,试图扭转他的悲剧宿命。然而,他的双手穿过了约瑟夫的身体,像是没有形体的鬼魂。接着,子弹再一次击中约瑟夫的右眼。约瑟夫再次向后倒去,淹没在前进的队伍中……
他觉得自己胸腔仿佛要爆炸了一般。愤怒与痛苦在他的心头冲撞,寻找发泄的出口。他漫无目的地破口大骂,发誓诅咒。这时,毫无征兆地,他再一次回到了白天的战场上,再一次扑向约瑟夫,再一次看着兄弟中枪倒地,再一次被抛回现实……世界似乎在白天与黑夜的战场间陷入了循环,仿佛上帝在有意戏弄他,强迫他一遍又一遍经历这段痛苦的经历。
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
不知道多少个轮回之后,当芬布里埃再度回到夜间的寂静战场时,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芬布里埃精疲力竭地扑倒在兄弟的尸体上,等候痛苦循环的再度降临。但是,震耳欲聋的白昼并没有再度降临。他扬起头,却看见另一个约瑟夫正站在自己的面前。他觉得,那是约瑟夫的灵魂——它褪去了身体上的污渍与淤泥,被柔和的光芒环绕着,看起来纯净而完美。
他呼唤着约瑟夫的名字,伸出自己的手;与此同时,约瑟夫伸出自己的手,并报以温柔的微笑。

1829年10月
金色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拱窗,照耀进装饰着新古典主义绘画的长廊里。地面上,无数股若有若无的金线在松软的波西米亚地毯相互纠结缠绕,然后分开,组成了一个又一个特别的图案——这是秘会先贤留下的符号,象征了他们的超脱或陨落。
当麦吉沿着长廊匆匆行过时,这一切都让他倍感舒适。只是他的内心依旧有些坎坷。自昨日离开莱茵希尔车站后,因为秘会事务的耽搁,他还没去谒见自己的导师,也不知道芬布里埃对于他的鲁莽念头有着怎样的看法——虽然,他并没有将自己的念头付诸现实,但是“让蒸汽车头出轨,从而中止试车比赛”的念头依旧显得任性而傲慢,让他觉得颇为不齿。
可是,话说回来,他又能如何呢?麦吉就像是站在铁道上的蝼蚁,只能看着技术进步的车轮势不可挡地向自己压来,将他信仰的一切碾得粉碎。
他一面想着,一面推开了长廊尽头的厚重橡木房门。
门的后面是一间华丽而宽敞的大厅。光线从另外三面墙上的高大拱窗中透射进来,让室内嵌板与拱券上精致典雅的洛可可式浮雕装饰显得光彩动人。
大厅内的家具都被摆放到了墙角,空出厅堂中央的一大块地方——那里有一座经过简单雕刻的圆形水池。这座用白色大理石修建的池子几乎占据了厅堂的绝大部分空间。水池中央屹立着三位用雪花石膏雕刻的东方少女;她们背靠在一起,一位欢快奔放,一位典雅沉静,第三位则似乎正从活跃中归于沉静,或从沉静中活跃起来;泉水从她们肩上的水瓶中涌流而出,落在水池里,但池里的水却不见增多或减少。
许多人围着水池席地而坐,环绕成一个圈。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衣着华贵,有的衫不遮体——但他们此时却坐在一起,一同聆听大师的教诲。而芬布里埃正站在水池的边缘发表他的演说。
听到开门声,老头子停了下来,看了一眼;与此同时,几个学生也抬起头,向门这边望了过来。
麦吉觉得有些尴尬。他向芬布里埃点了点头,然后快步走向围在水池边的人群,盘腿坐在了一位纨绔子弟与衣着寒酸的农夫之间。
芬布里埃微微颔首,接着继续说道:“来到这里,你们想必已经见过自己的化身,或许还能耍弄些小把戏,但在接受真正的训练前,我希望你们能克制自己的愿望。你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你们真正领会什么叫‘刀尖上起舞’之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说着,他向前迈了一步,径直踏进池子里。几个学生不自觉地捂住了嘴——老头子并没有踩进水里,不断波动的水面就像是结冰后的固体平面,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脚。但水面并没有结冰,喷泉激起的层层涟漪还在连续不断地向四周扩散,只是当它们触碰到芬布里埃的脚边时,就像碰到了露出水面的岩石,分成两道波纹,继续传播下去。
“化身会向你们展现世界的奥秘,有些人会告诉你们真实如同可以随意编织的锦缎。但这些说教无意或有意地忽略了事情的另一面,这是危险的把戏。而我的职责就是向你们平等地展现事情的两面。”
他伸手指向粼粼波动的水面,“你们所知的‘真实’就如同这池泉水。它不断变化,却又维持着相对稳定的形态与样式。太阳东升西落,昼夜交替,四季变化,乃至苹果从枝头落下,火焰燃烧跳动。过去,你们对此习以为常,认为它们天经地义——直到你们经历了那一刻——然后,你们发现,现实其实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坚固。”
“当你们的意愿,”芬布里埃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摸出一块一英镑的银元,举到面颊边,“开始冲击这个现实的时候——”
他将银元投进水里,溅起些许水花。有人下意识地挡住脸,但水花却在空中分散开来,变成了一片水雾。池水的扰动出现了变化,银元溅起的涟漪扩散开去,打乱了喷泉制造的涟漪。
“——现实的形态与样式也跟着发生了改变。当然,它不一定会按照你的意愿发生变化。这是一件非常精巧也极富艺术性的工作。但不论如何,你们的意愿将会改造现实。”
说着,老头子再度望向水面。此时水面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涟漪,银元激起的波纹已经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最后,现实依然会吞没你造成的扰动。这就是静态的力量。你们可以将它看作现实的反扑。你们造成的扰动越大,这种力量就会越大。如果你扔进去的是一块石头,那么它可能会掀起大浪,引起更加激烈的动荡,甚至让你自己陷入麻烦……”
“那么,我们实际上还是没法改变什么?”询问者是个衣装朴素的年轻人。他显得很拘谨,似乎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有资格在这里发言。
老头子微微一笑,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这取决于现实的本性。你们或许会好奇自己改变现实的力量源自何处,为何自己过去一直没有发现这种力量。可事实上,这种力量一直都存在于你们身上;这种力量存在于每一个凡人身上。人们长眠梦中而不自觉。但他们的力量依旧塑造了现实。当你们按照自己的意愿改变现实时,他们的意愿便将之纠正。个人的力量的确非常有限,但当成千上万的人持有相同的信念时,它将变得无可阻挡。就像是这池子里的水,它们总会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接着,他拍了拍手,走回池子的边缘。
“好了,这一课上到这里。”

2012年10月
秋末的小雨显得格外的寒冷。虽然带着伞,肖叔华还是躲进了小区大门旁的传达室里,阴沉的天气让他觉得特别难受。
时间是上午9点35分,王贺还没有出现。按照约定,他们今天会去见一见那名特别的病人——因为慈爱医院位于西郊,而肖叔华对那一带的路况并不熟悉,所以他必须搭王贺医生的顺风车才行。他在传达室门前跺了跺脚,想着是不是再回去睡上一觉——虽然他对那位写下复杂计算过程的病人非常好奇,但户外带着雨丝的寒风却是个非常严酷的挑战。
就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他看见一辆银白色的长城哈弗缓缓地拐进了小区的车道,接着王贺从车窗里探出了头。肖叔华冲他挥了挥手,顶起伞,绕过路面积起的浅浅水洼快步走了上去。
“抱歉,抱歉。”王贺放下了车门锁,让肖叔华坐了进来。接触到冰凉的水汽,温暖的车内立刻笼上一层浅浅的雾气,“路口堵车。”
“我也没等多久。”肖叔华客套了一句。
随后,两人再度陷入了沉默。
王贺驾着车缓缓地开上了公路,汇进缓缓流动的车流。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但空调的暖气却阻挡了寒冷的侵袭,让车内与车外的世界分割开来。
尴尬的沉默保持了一段时间,然后被王贺打破了。
“肖教授,”王贺将车开上交通状况相对较好的环线,“您能不能再解释一下您的工作?我还是没弄懂。”
肖叔华暗自组织了一下语言,才慢吞吞地回答道:“量子化学是种理论性的学科,主要是用数学理论和数学物理方法来预测和验证分子结构,或者是研究分子的相互作用。”
“那能拿来干什么呢?”
“一个作用是对分子结构进行理论上的验证和预测,二来也能对实际的化学实验进行一些指导,比如预先筛选药物分子之类的工作。”
“那就是说,这些工作可以代替实际的化学实验工作咯?”
“理想情况下,大概是的。”肖叔华苦笑了一下,“目前来说,化学还是一门实验科学,其中的变化也是很难完全靠理论计算来模拟的。”
“还不能做到吗?我以为现在科学理论发达,很多事情都是能预测的了。”
“是的,很多人都以为科学原理就像是简单的条条框框,按照特定的程序一步步执行,就能做出符合实际的预测,或是得到想要的结果。但现实没那么简单,至少化学是这样的。”
肖叔华没来由地对这场对话产生了某种兴趣。虽然身为一个科学家,那种严格遵守科学理论的理想世界却一直让他觉得有些莫名的压抑——所幸,他看到的科学世界并非如此。
他沉吟了一会,接着说:“举个例子,你知道元素周期表吧?”
“知道,就是那张排列各种化学元素的表格。那个什么俄国人发明的。”
“没错,门捷列夫元素周期表。我们所知道的一切元素,以及我们将来可能发现的任何元素都排列在这张表里。它根据原子核外的电子层数将元素划分为不同的周期,又根据原子的最外层电子数划分为不同族。现代化学理论认为这两个参数就是决定元素性质的主要参数,因而只要知道一个元素在周期表中的位置就能估计出它所表现的性质。”
“任何一个都行?”
“理论上是这样。任何一个元素的化学性质都存在与它相邻的同族元素,同时也介于它左右相邻的两个元素之间。”肖叔华简单地回答道,“正因如此,具有某一类性质的元素总会在元素周期表中集中出现。”
王贺没有说话,似乎还在回味这其中的意义。
“但也有例外,比如第43号元素锝。”
“锝?”王贺皱了皱眉头,“锝99?”
“那是它的一个同位素。你应该很熟悉,我记得它是经常使用的医用放射源。”肖叔华点了点头,“它很特别,因为它是原子序数最小的放射性元素,没有稳定的同位素。”
“但是,我记有很多放射性元素?像是铀什么的?”
“没错。原子序数第二小的放射性元素是61号元素钷,然后是84号元素钋,再往后的元素全是放射性元素。”
“61,84?可是锝……”
“没错,锝是43号元素。在它和钷之间还有12个元素。到放射性元素区还有40个元素。与它相邻的所有元素都有稳定的同位素。另外,锝还是第一个人工合成的元素。在20世纪60年代之前,化学界甚至认为地球上没有天然存在的锝元素。”
“听起来是有些奇怪。”
“其实还有些例子,比如金元素有很特别的化学稳定性;第四周期的砷、硒、溴都不能形成稳定的最高态化合物;第二周期一些元素的化学性质更类似它右下角的元素,而非正下方的同族元素。”
“似乎这个理论有很多错误。”王贺皱了皱眉头,“现代化学还在使用它?”
“事实上并非是错误。只是有些影响没有考虑而已。只要发现异常的特例,就会有人寻找合适的理论来解释它们。我之前提到的特例都得到了合服逻辑的解释——实际上这种修修补补本身也是化学研究的一部分。我前面说到的特例都有特定的理论来解释它们。”
“每一个都是?”
“每一个都是。”
“可这不是有些奇怪吗?”王贺耸了耸肩,“对不起,或许不该对您说这样话,可我有点不可知论,我觉得这世界上总有些事情是没法解释的……”
“或许吧。”肖叔华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这时车拐进了一条支道,在道路的正前方是座宽阔的广场,而广场的后面有一座宏伟大楼。大楼的设计看起很有现代感,但凹凸错落的结构让肖叔华觉得有些古怪——他莫名想起刚才一直在谈论的元素周期表。楼上立着一个大大的红底白十字标志,旁边写着“慈爱医院”。
“我们到了。”王贺一面熟练的打着方向盘,一面说。

1792年9月
士兵们在约瑟夫的尸体边发现了芬布里埃。
当时,他俯倒在泥地里,昏迷不醒,额头烫得吓人。
士兵们将他抬回营地,又送到瓦尔密附近的一家农舍里。
没有人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也没人想知道——死亡的阴云正压在战场上,人命危浅,朝不保夕。

芬布里埃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他觉得这是一个梦境,因为他从未在现实里见过这样的景色。
他站在齐膝深的流水里。这片水域无边无际,无穷无尽地向后流去。天空是奇怪的湛蓝色,没有云彩,也没有太阳,但光线却从四面八方照射过来,把所有的一切都照得透亮。水面下是平坦细腻的白色沙地。地面非常平坦,看不见任何高出水面的干地,只有前方非常遥远的地平线上好像隐隐约约耸立着一座直触天际的山峰。
约瑟夫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他站立在流动的水面之上,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军服,面容完好无损,全身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像是一个天使。
当芬布里埃望向他的时候,他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这里是天堂吗?”芬布里埃问。但他没有得到答案。
来。
他脑里闪现出一个念头,像是某种召唤。于是他迈开步子向约瑟夫走去。但流水裹住了他的脚,就像是活物一样拖拽着他。芬布里埃被拖了个踉跄,差点摔进水里。但约瑟夫并没有等他,而是转身向着那座位于地平线上的山峰走去。他行走在流淌的水面之上,没有丝毫的阻碍。
“等等。”芬布里埃试图追上自己的兄弟,但却又被流水拖住,径直跌进了水里。
冰凉的水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将他牢牢地包裹起来。
他不停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运动的流水却一次次将他拍进水中。
约瑟夫越走越远,完全没有帮助他的意思。
他觉得自己会淹死在这片奇怪的水域里,觉得自己会再一次失去约瑟夫,这让他感到深深的恐惧。但他不愿屈服。
如果没有这该死的水流!
他愤怒地想着,再一次试着站起来。
这时奇迹出现了。他发现身边的水停止了流动,浪花不再向他拍来。水面变得如同镜面般光滑。所有的忧惧在一瞬间灰飞烟灭了。他在平静的水中站了起来,讶异地看着身边的一切,思索着究竟发生了什么。然后,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觉得身体里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推挤着,迫不及待地想要喷薄而出。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思索着。水再度流动起来,向后淌去,就像是退去的潮水。就这样,水面渐渐下降了——先是露出膝盖,然后露出了脚踝,接着只能浅浅地淹没沙地。最终,那浅浅的水层也溜走了,地面变成了一望无际的沙滩,再也看不见流水的踪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芬布里埃睁开了眼睛,望向约瑟夫,接着他发现约瑟夫也在看着自己——他兄弟的眼睛里透露着自己从未见过的聪慧与坚定——这时,约瑟夫笑了。
然后芬布里埃又感受到了一个念头。
来。

1829年10月
当学生们离开大厅之后,芬布里埃轻轻地拍了拍手。接着水池的喷泉停止了,水面开始凝固,变成了奇异的晶体;然后水池中央的三座雪花石雕塑开始从顶端崩落倒塌,破碎成闪闪发光的粉齑。随着崩塌的加剧,水池也跟着破裂粉碎,变成向周围扩散开去——就像是有人在满是灰尘的房间里扔了个沉重的箱子,掀起了厚厚的粉尘。
芬布里埃在一片闪闪发光的粉尘中弯下腰去,拾起落在地毯上的那一英镑银元。银元与地毯上没有丝毫的水渍,就仿佛那个水池从未存在过一般。与此同时,麦吉帮忙将几件胡桃木做的小家具挪回了原来的位置,并挥舞着袖子,驱散了逗留空中的粉齑。
“谢谢。”老头子微笑着表达了谢意,同时拿起放在桌上的外套,“恐怕还得让你帮我把书拿回去。”
“如您所愿。”麦吉恭恭敬敬地回答道。他走向一边的书桌,然后抱起摆在桌脚的那一摞书。
在抱起这一摞书之前,他简单地扫视了一眼书脊,稍稍皱了皱眉头——这些书卷并不是秘会先贤们留下的深奥典籍,也不是其他学派的论述著作,而是一些他甚少听闻的书籍。
不过,虽然他并没有阅读过其中的任何一本书,但凭借着书脊中的一些词语,他依旧猜到了这些书籍的所涉及的领域。他看到一本英文版的《怀疑的化学家》,一本法文版的《化学基本论述》,还有两卷法文版的《百科全书,或科学、艺术和工艺详解词典》。
“还有今天的报纸。”芬布里埃补充了一句。
于是麦吉换了个姿势,腾出一只手来,拿起桌上的《泰晤士报》放在那一摞书的顶端。
这时,他瞥见了报纸上的大号标题:《火箭号胜出:蒸汽机车的时代?》。
麦吉厌恶地撇了撇嘴,但这次的小动作却被芬布里埃看到了。
“你在火车站的举动太鲁莽了,那不是一个聪明人的所为。”他的话语间并没有责备或质问的意味。
“我只是不想让他们赢而已。”麦吉赌气地回答道。
“就算‘火箭号’出了故障,还有‘Sans Pareil’;就算莱茵希尔站试车赛失败了,还会有利物浦试车赛,或者曼彻斯特试车赛,谁知道呢。”面对学生的辩白,芬布里埃似乎并不生气,“如果说觉醒教会了我什么事,那就是——有些事情是没法改变的。”
另一辆参加莱茵希尔站试车赛的蒸汽机车,它因为汽缸故障最终没有完成试车赛,但依旧被利物浦-曼彻斯特铁路局买下作为机车使用。
“可是,他们……”
“这场战争,我们已经输了。”老头子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道。
麦吉不甘地陷入了沉默。
“你的举动充其量只能算是无意义的挑衅与报复。”老头子转身走向大厅的房门,同时示意自己的学生跟上,“和许多同袍一样,你没能看清这场战争的全景,错误地以为暴力才是获得战争胜利的唯一武器。可是,敌人却比我们聪明得多,他们明白暴力只是手段,只有理念与思想才是真正掌握战局的武器。”
“我不明白。他们不是也在肃清我们么?”麦吉抢在前面,帮导师推开房门,“迫害我们的同袍,甚至令我们失去力量,再度变成凡人。”
“我说过了,这只是种手段而已——是胜利者为了巩固成果、排除异己而采取的手段。”芬布里埃穿过房门,走进装满阳光的典雅长廊,“再者,不要忘了,他们也是法师,而且曾经也是我们的同袍。”
麦吉紧紧地跟在老头子身后,不屑地瞥了瞥嘴,“但是他们放弃了理想,甘于被现实奴役。他们放弃了自我升华的理想,转而与我们作对。我就是不明白,您为何总是替他们说话。”
“他们没有放弃升华的理想。”老头子反驳了麦吉的话,“他们有着与我们不同的理想。他们追求的不是个人的升华,而是整个群体,乃至整个人类的升华。或许,我觉得,这就是他们赢得这场战争的关键。”
“我不明白。”
“我当初教过你的——两种基本理念的对立。”
“你是说那两种不可调和的基本理念——改变现实的力量源自何处?”麦吉略略回忆了片刻,接着回答道,“一种理念认为改变现实的力量源自内心,源自个人的启迪与意识。心智的力量决定了现实的样式,因此个人的意志可以改变现实——这也是我们一直坚持的理念。”
“是的。”芬布里埃赞许地点了点头,“另一种理念认为改变现实的力量是一种外部的过程,是事物与事物间的客观作用。因此,人类才可以通过确定的规律,观察、测量与控制现实。”
“那是他们的想法。”麦吉不快地回答道。
“但这种理念提供了一个可能性——世界的事物都可以用反复论证的方式得到合理的解释。理性可以导出一切的结论。每个人都可以从中受惠,并因此理解改变现实的奥秘。”老头子顿了顿,又强调了一遍,“每一个人都拥有改变现实的力量——虽然是非常有限的改变。”
“正因如此,凡人才会那样欢迎他们带来的变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麦吉显得很不快,“凡人沉溺在新发明带来便捷之中,却忘记了自我超越的可能性。他们本可以如同猎豹般奔跑,可以如同飞鸟般翱翔,可以从此地瞬间抵达彼地,可他们却愿意牺牲这一切去换取那样一辆笨拙的铁马车。”
“是的。凡人需要的不是看似无法实现的可能性,而是一种每个人都可以掌握并加以利用的工具。”芬布里埃赞许地点了点头,“因此,他们得到了普罗大众的支持。虽然早在古希腊时,我们与他们的矛盾就已然存在。但直到几个世纪前,他们才意识到这种源自大众的支持——而我们表现得更糟,尤其是寞琅道展开西进运动之后。”
“我不相信凡人的支持能够改变这场战争的局势。”麦吉执拗地回答,“虽然他们的信念在不断纠正我们创造的奇迹,但是我们的先贤不也面对着这样的矛盾么?”
“形而上学是非常危险的。”老头子温和地责备了自己的学生,“你忘记了他们对凡人社会带来的影响。他们向凡人证明、重复自己的观念;出版书籍传播自己的理论;将规律与法则分门别类地教授给所有人;用宣传机器在所有凡人心中巩固他们获得的成果。实际上,现实正朝着他们想要的方向发展——他们的观念会根植进凡人心中,他们的理论会编织成完整、没有漏洞的体系,让凡人觉得这世间再无秘密可言。最终魔法会被彻底遗忘,我们的传统也会跟着消失。这就是他们决定战局的真正力量。”
麦吉沉默了。他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
老头子继续说到:“东方有一个军事家曾说过。想要战胜你的敌人,不仅要了解自己,也要了解敌人。你应该看看他们的书籍。这样你就能发现他们正在努力规范整个世界,让理论相互缠结,组成一张涵盖一切的大网。比如这个编写了《怀疑的化学家》的罗伯特·波义耳谈到世界是由不能互相转变也不能进一步分解的元素组成的;而这个法国人——安托万·拉瓦锡——他在《化学基本论述》里发展了这种观点,并且宣称世界是由三十三种基本元素组成的。将来或许还会有更加精细和缜密的理论来取代他们的思想,不论如何凡人会相信这一切,并且相信他们看到的就是全部的真相。”
“他们愿意将这一切拱手让出?让凡人自己规范和构建整个现实?”
“不。”老头子摇了摇头,“他们或许会允许凡人进行小修小补,但始终把握着知识的发展方向。他们构建的这个称之为‘科学’的体系将会变得越来越复杂,复杂到没有人能够掌握其中的全部奥秘。凡人将会沉陷在这个名叫‘科学’的泥潭里,或许有些人会放弃继续专研,享受它带来的各种便利;也有些人会在这个泥潭里继续努力,尝试做出一些突破,却找不到方向。而他们会继续扩展‘科学’的边界,不断容纳更多事物,最终将现实规范并构建成他们想要的模样。”
年轻的麦吉没来由地打了寒颤,感觉自己似乎被戴上了某种枷锁,行动也变得不利索起来。
“那么我们终会溃败,魔法终将消亡?”
“我聪明的学生,”老头子自谈话开始以来头一次露出了爽朗的笑容,“这就是你的作业了。”

2012年10月
肖叔华在精神科的休息室里见到了那个让他颇为好奇的病人。
那是一座布置得非常朴素的房间。柔和的光线从拉着淡黄色窗帘的窗户中透进来,恰到好处地照亮了整个房间。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双氧水气味。地面上铺着简单的白色瓷砖。也许是工作习惯的缘故,地面上的瓷砖擦得光亮,几乎能倒影出人影来。
房间内的家具非常少。房门正对的角落里竖着的一个铝合金制作的衣柜;衣柜边排一张三座的黑色皮沙发。而在房间的另一端靠窗户的位置上,摆着一张老式的黄色办公桌。桌子前摆着几把简单的圆凳。一个穿着得体、微微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旁的圆凳上,正靠着墙壁闭目养神;而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男孩则趴在办公桌上卖力地写着什么。
看到王贺与肖叔华进来,中年男人站了起来,与他们打了个招呼。但那个男孩却依旧无动于衷地趴在桌子上,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变化。
站起来的中年男人叫卞建国,是男孩的父亲。他熟悉地与王贺打了个招呼,然后又与肖叔华握了握手。对于自己那个旁若无人的儿子,他也显得颇为无奈,只能讪笑着向肖叔华道歉,反复说明儿子的病况。
出乎肖叔华意料,卞建国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做些什么——而且他家中也没人知道这些数学方程的具体意义。对他们来说,儿子写下的东西只是一些无意义的涂鸦——就像其他自闭症患儿一样——只不过他看起来更加古怪一些。
“这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肖叔华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没有人教过这孩子任何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他也没有看过任何这方面的书籍?”
“我知道这很奇怪。”卞建国对于肖叔华的激烈反应显得有些不适应。由于无法理解自己儿子的工作成果,所以他也无法理解这位大学教授感受到的惊愕,“他七八岁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就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教他一样。”
“可是……这不是什么简单的数学证明和举例。这是一套非常复杂的体系,没有基础的入门知识,普通人甚至都不知道该怎样计算这些方程式。”他看了一眼那个趴在桌上心无旁骛的男孩,他正在求解一个非常复杂的微分方程——复杂到就连肖叔华自己也不愿意去细想它的解法。
事实上,即便有人教导基本的入门知识,肖叔华也不相信这个孩子有能力写下这一切来。这一页页艰深复杂、缜密繁琐的数学方程更像是有着好几年理论计算经验的研究者的成果。
他尝试与这个孩子沟通——任何能够想到的方式,从说话到书写基本的理论计算公式,但却都没有回应。那个孩子只是一心一意地书写着那些对普通人而言复杂难解,犹如天书般的数学符号——仿佛除此之外世界上别无他物一般。
直到最后,孩子终于停顿了下来。王贺与卞建国也趁着这个间隔将他领开了办公桌,开始了例行医学检查。无事可做的肖叔华则留在了休息室里,继续查阅那些留在桌上的稿纸。
事实上,他对这些稿纸的结果并不感兴趣。现代科学早已通过实验的方式证明了这一理论计算的所有结果——氢氧化合物只有三种稳定的组成形式:水、过氧化氢、超氧化氢气。另一方面,这个孩子所使用的计算方式也过于特殊,显然只能适用于氢氧化合物体系——肖叔华也曾听说有人使用过这种计算方式,但奇怪的是,他从未听说有人算出结果。
他一面想着,一面查看着桌子上留下来的稿纸。计算已经接近尾声,繁杂的数学方程逐渐变成了一个个清晰明了的等式。在旁人看来,它们或许神秘艰涩,但在肖叔华这样的内行人看来,它们却是最为简明优美的语言——它们象征着科学的相互交织,抽抽象的数学到无法观测的微观世界,再到所有人都能够触碰感受的宏观世界——这是科学的奇迹,它将整个世界都包揽其中。
然而,在稿纸的结尾,他愣住了。
最后那个方程有四个解,而非三个。
他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存在的解。现代化学从未在实验中发现过与这个解对应的氢氧化合物;其他理论计算也都未曾揭露过存在这样一个解。
他往前看了看,想看看哪里出了问题。
但所有的计算都准确无误,没有任何问题。
在第四个——那不该存在的——解的右下角,卞杰似乎还写了一些小字。
肖叔华凑近去,仔细辨认了一会,才勉强将它读了出来。
Enasoflam Theabinha

1792年9月
芬布里埃随着约瑟夫在一望无垠的洁白沙地上走了很远的一段路。他们在走向那座位于地平线上的雄伟山峰——它是这个平坦的世界里的唯一一处高峰。
芬布里埃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去那里,但某种本能迫使他跟随着约瑟夫不断前进。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因为湛蓝色天空中的光线没有出现任何明暗变化,而他的身体也感觉不到饥饿或疲劳——他只是这样的行走着,每一步仿佛都是踏上旅程的第一步。
约瑟夫什么话也没有说,什么手势也没有做,但芬布里埃却觉得似乎有人无时无刻不在和他交流。这种交流并不是通过语言来完成的,更像是一种思绪自发地流入他的脑海。这些思绪来自脚下白色的大地,来自头顶湛蓝的天空,来自身边透明的空气,也来自不远处的约瑟夫。
这些思绪都是零碎的,很难说有任何真正的意思。它们就像是在拼凑一块无比巨大的画卷。他得到的每一个片段都像是毫无意义的,但它们全都拼接在一起的时候,似乎变得有意义起来。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拼凑的这幅画卷有着无比恢弘的意义,似乎有某种意志向他许诺,这幅画卷将会解答他脑中的一切疑问。
渐渐地,他意识到世界似乎并不像他看见、触碰、想象的那样无法动摇,他觉得自己似乎和整个世界融合在了一起,只需一个念头就能改变周围的一切。
就这样,他们来到那座山峰脚下。这仿佛用了千万年,又好像只过了短短一瞬。
这座山峰像是由雄伟得难以想象的白色岩石组成的。一条狭窄的小路在巨石间蜿蜒徘徊一直延伸到望不见的高处。他抬起头,向更高的地方望去,却望不见这座山峰的顶端,仿佛它在一直向上延伸,延伸到了无限遥远的高处。但他却不觉得沮丧——相反,一种冲动正在他胸中激荡,敦促他快些爬上去。
约瑟夫不急不慢地走上那条小路,依旧没有说话。
于是,芬布里埃快走几步,紧紧跟在他的身后。整个世界似乎也在帮助他继续前进。空气流动成风在他身后推动;陡峭的山坡似乎变得平缓了;岩石牢牢地抓住他的脚,让他不至于打滑或跌倒,甚至走上本不可能行走的陡坡。
终于,他登上了顶峰。整个世界就铺展在他的脚下。
他能眺望到无限远的地方,但目力所及的地方全都是平坦而洁白的沙地。不过,在芬布里埃看来,这片沙地却孕育着无数的可能。城堡会自沙粒中崛起;行人会从空气中显现;交战双方会突然出现在沙地上厮杀然后又在片刻间消散在空气中。
但是,在这峰顶上却空空如也,除了他与约瑟夫外,只有平整洁白的岩石地面。
不过,芬布里埃并不感到失望。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明白了自己置身何处,明白了自己探寻的目的与结果,明白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但还有一个疑问。
“你是谁?”
芬布里埃问出了心中的最后一个疑问。他已经意识到了某些事情,但还是有些念头过于飘渺虚无,难以把握——因此,他需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可约瑟夫只是微笑,并不言语。但他依旧听到了某些声音——这些声音反复回荡,时隐时现,无法抓住任何确切的细节。
与此同时,从约瑟夫身上散发的光辉变得明亮起来,模糊了他的身形与面庞——在这种模糊中,那个人影的模样与衣着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开始变得与芬布里埃越来越像。
芬布里埃眨了眨眼睛,想看清楚对方。
可这时,不远处的那个人已变得和他一模一样。
对方伸出自己的左手,张开五指。
像是受到了指引一般,芬布里埃不由自主地走向前去,伸出右手,张开五指。
他们五指相抵,就如同相互对映的镜像。
芬布里埃触摸到了对方冰冷的指尖,那种感觉仿佛是在触碰冰冷坚硬的表面——如同一面镜子。他指尖用力,尝试推开对方的手指,却听见一种破裂的声音。随后,对方的形象突然碎裂开来,垮塌成一堆碎片,消失了。
自此,巅峰之上再无他人;只有芬布里埃一人独自面对着整个世界。
这一刻,他明白了最后一个疑问——那不是约瑟夫,那是他的指引者,也是他灵魂的一部分。
之前听到的琐碎声音变得清晰洪亮起来——那不是别的声音,正是他的自省之音。
这个声音一遍遍地在苍穹之中回响,质问着一个最为基本的问题。
“我是谁?”
芬布里埃摊开双手,与此同时,世间万物的联系也向他敞开。
他感觉到了恢弘的图景,甚至触摸到至伟奥秘的门径。
他开口回答,声音如同万钧雷霆,响彻苍穹。
“我乃世界,世界即是我。”
一道闪电自苍穹坠落,击在世界之巅,将耸入天际的山峰与浩翰无边的平原劈得粉碎。
与此同时,在瓦尔密附近的那家农舍里,躺在茅草床铺上的芬布里埃突然睁开了眼睛,从昏睡中惊醒过来——他的双眼睛里闪烁着不同凡俗的智慧与坚定。

1829年11月
手持燧发步枪、穿着黑色制服的宪兵们撞开庄园的大门。
几个法师的手里闪耀着奇异的红光,射向最先冲进来的宪兵,后者立刻消解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枪声大作,几个法师向后仰去,跌倒在地。

麦吉匆匆跑过走廊,推开了导师的书房。
“老师,我们必须要走了!他们已经来了!”
“午安。”老头子正在空出来的地面上绘制一个巨大而复杂的符号,听到开门声,他站了起来,回头问候道。
“他们已经进来了。我们很快就会溃败,现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可芬布里埃似乎并不着急,“你想到那个问题的答案了吗?”
“老师!您必须得走了。只有这样秘会才能存续!”
“我们会不会溃败,魔法会不会消亡?”芬布里埃又俯下身去继续描画起了那个巨大的符号,“只有答案才是秘会能否存续的关键。”
麦吉无奈地吸了一口气,抚平自己焦躁的心绪。他明白,在得不到回答前老头子是不会离开的。所幸,他早就有了些头绪,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答案是否正确。
“答案的关键是凡人。”麦吉回答道,“当凡人意识到科学只是一张束缚他们想象力的罗网,当他们的‘共识’出现矛盾时,魔法时代就会重归人世。”
“非常好。”芬布里埃赞许地回答道,“那么我们该如何实现这一切呢?”
麦吉语塞了,这也是他不确定自己的答案的原因。这个目标看起来遥不可及,无从下手。
“悖论——当严格按照科学过程得到的结果却得到了无法理解的结果时,悖论就出现了。人们就会开始怀疑他们原本相信的一切。”芬布里埃画下了符号的最后一笔,小心地将颜料罐摆在了一边,然后站了起来,“现在,你可以走了。”
“可是,您……”麦吉发现老头子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接着,他的目光落到了那个巨大而复杂的符号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您要施法?”
老头子微微笑了笑,“这会是一颗种子。终有一日它会生根发芽,在科学体系中创造一道裂痕。心灵将会得到喘息,而凡人也会意识到他们所信仰的一切只是谎言。”他说着抬起了双手,默默诵念起来。
麦吉突然觉得房间里的温度下降了,他莫名地打了个寒颤;某种奇怪感觉从他的皮肤上爬过,变得越来越明显,就像是置身风暴中心任由狂风切割;千万个声音在他耳边尖叫喧闹;世界变得昏暗了,分不清事物的轮廓;然后房间似乎在剧烈的摇晃,让人站不住脚。麦吉知道,这是现实的反抗,魔法的力量正在改变它,将它撕扯开来,重新编织改造。
当身边的一切再度稳定下来时,他发现芬布里埃消失了——现实的反扑吞没了老头子,将他从这世上抹得一干二净。地面上那个神秘而复杂的符号此时化成了一堆污迹。
嘈杂的人声变得越来越近。在求生本能的催促下,麦吉神情恍惚地推开了房门,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污迹,失魂落魄地逃走了。

[内环]文件记录 1829年11月23日
突击一处法师集会场所。
受到意料之内的抵抗,11人死亡,17人受伤。
会所内部的“矛盾”在短时间内突然消散,怀疑可能施展了某种大型魔法。
请求进行长期监视与跟踪。
回件:准许监视,密切关注。

2013年1月
肖叔华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一面努力为论文遣词造句,一面等待学生们的测试结果。
自从得到第四个“不应该存在的”解后,他一直都在研究这个神秘的解,并试图通过实验方法得到这个解所代表的氢氧化合物实物。这种努力在上个星期得到了结果——一种奇特的粉末状晶体。而现在,他正等待这种晶体的测试结果,并准备好向整个科学界宣布这个一直被人们忽略的化合物。
这时,电话响了。
“肖老师,我是苏小慧,我在XRD机房里。”电话那头传来学生不知所措的声音。
X射线衍射(X-ray diffraction)技术,一种通过对材料进行X射线衍射,分析其衍射图谱,获得材料内部原子或分子的结构、形态等信息的研究手段。
“什么事?”肖叔华用肩头夹着电话,一面伸手删掉刚写出来的一段句子,一面思索着更好的措辞。
“您能过来一下吗?”
“什么事?”
“我……”电话那头的声音结结巴巴,像是完全失掉了主见,“您还是过来一下吧,我说不清楚。”
“我马上来。”肖叔华挂了电话,站起身来看了眼电脑屏幕,又敲进去几个词,这才转身离开了座位。
该不会把XRD给弄坏了吧。他这么想着,然后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苏小慧赶到了在测试房的门外,迎接肖叔华。
“我原来以为操作出了什么问题,”苏小慧说话还是有些慌慌张张,“我又测试了一遍,可还是这样的结果。”
“说清楚,怎么了?”肖叔华听得一头雾水。在他印象里,苏小慧是个沉着稳重的女孩,这种六神无主的模样他还是第一次看到。
苏小慧打开测试电脑的显示器,上面显示出测试分子的结构。那个分子结构看起来长得有些不同寻常,但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可就在这时,苏小慧滑了滑滚轮,放大分子结构。
肖叔华愣住了,就像他第一次看到那第四个“不应该存在的”解时一样。甚至,这种感觉比那时还要强烈上千万倍,仿佛心底的某些东西出现了松动。
屏幕上,那些代表分子内部各个原子的亮点相互连接,构成一串复杂的罗马字母。
“Le Frontières De La Science.”
肖叔华读出了那串文字。
“那是什么?”苏小慧回头看了眼自己的老师,诧异地问。
“这是法语,意思是……”肖叔华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科学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