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原创小说】《恋爱中的鱼在空中飞舞》
四周响起了桌椅挪动的声响,我抬起头,眼前还是糊的。
“陈铭,下课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揉了揉眼,终于看清了眼前人:长发及背,朱唇桃眼,正弯着眉冲我浅笑。
这是我的室友梅烟凌,我们关系不算亲密,但每逢这堂世界史大课她都会同我一起回寝室。
“睡了挺久吧。”
“没多久吧:女教宗若安当街产子被百姓打死……”
“嗯,这是个虚构的故事。”
我大吃一惊,却见梅烟凌掩着嘴轻轻笑了。
“这不是开课十分钟后就讲了的吗?”
她带笑的话语在吵嚷的教室中显得如此动听,我埋头收拾着东西,心情也开朗起来:“回去以后笔记借我看看吧。”
“我是成了笔记专家了吗,那么多人借?”
我笑了一声代替回答。收拾完东西抬起头,见梅烟凌正向着不远处的三人组打招呼。我想她本意并不是想将那三人招来,所以在她们凑过来时显得有些局促。
“烟凌……太感谢你的笔记了,教授的口音太重我们完全听不懂,刚刚还说应该让他去播音系学一学呢。”
那三人是外省考入的我们学院,按理说成绩优良,即使有些口音,回去翻翻课本应该就能理解,不至于一句都听不懂。而带头那位喊梅烟凌名字时就像是要将尾音勾到月亮上去,喊得我浑身发凉。
“……教授的普通话还算标准的吧?”
梅烟凌看起来有些困扰,那个笑也不那么纯粹了。不知那三人是看不出还是故意,竟干脆将她围在了中间。我这才想起她们对她如此热情是有原因的:梅烟凌是本地知名大企业董事长的千金,对于那三人来说,能攀上这样的交情,今后也能在本地混得开一些。
可虽然如此,让人露出这样无奈的表情也太没有眼力了,于是我便决心开口:“抱歉,之后还有事呢,快迟到了。”
“噢,那快点儿去吧,别误了正事儿。”
那音调高得让我记起美剧里那些夸张的‘Oh my goodness’和‘Oh my gosh’,而这三个god显然并不如她们所表现出来得那么吃惊,这会儿都狠狠瞪着我,好像是我抢走了她们的goodness。
以后就叫她们Oh my god好了,我这么想着:胖胖的那位叫‘oh’,瘦高的那位叫‘my’,领头那位胭脂味浓重的叫‘god’。
甩开oh my god后,梅烟凌的脚步显得很轻快,甚至下意识勾住了我的胳膊,我倒有些不自在了。并不是说讨厌她这样,而是既为姬佬理应遵守姬佬的底线,误会“直女爱上我”的例子屡见不鲜,我可不能步她们的后尘。所以得万事小心,少与她人有接触的好。
好在梅烟凌也很有分寸,没一会儿便主动松开了手问我:“喝奶茶吗,我请客?”
她没有明说,我也知道她的意思。但与她这样的人相处免不了麻烦,从教室离开到教学楼正门的这段路上少说也有五个人投来目光,与窗外的蝉鸣一起搅得我心烦意乱。
“不用啦,待会儿笔记借我就好。”
“不用客气的。”
“也不是客气……我肠胃不太好,喝不惯奶茶。”
“是吗,第一次听说。不过确实没见你喝过奶茶……你好像不太喜欢这种东西。”
“我不太喝饮料的,可乐不算。”
又感受到了目光,我有些恼了。想瞪回去,抬头却迎上了梅烟凌的带笑的眼睛。
“我是说你不太喜欢追求潮流之类的。”
刚刚升起的怒意顷刻间被这个眼神打消,我不太习惯与他人对视,只好再次低下头挪开眼神。
“算是吧,没什么意思,不如多看看小说漫画之类的。”
“日语的?我好像见过你看过来着。”
我忽觉惶恐。我看的最多的是百合作品,因为不想被室友发现我的性取向只在电脑上看过原版的小说,她们之中没有人修日语,全是字的页面也不大会引起人们的兴趣,我自信不会被发现。可梅烟凌话中的笑似乎还藏着什么,我开始计算她看懂那些小说的可能性。
“……是看过,但也就瞎看看。”
这么说起来,最近追的那篇《恋爱中的鱼在空中飞舞》有不少女性与女性之间露骨的描写。我虽对这小说标题百思不得其解,但其内容要真被看去,这柜门也按不住了。
如此想着,我的脸烫了起来。在心里暗中祈祷她不要再追问下去。
或许是我的祈祷传达给了耶稣或者哪一路神仙,她果真没有追问。我们离开校园,穿过绿茵道,路过了排着长队的奶茶店,而她没有停下。
“呃……你不是要喝奶茶?”
“没事,我也不太爱喝。”
寝室里的垃圾桶旁堆了两大袋奶茶空瓶,我不确定这话究竟是真是假。她的铺在最里头,而我在最外头,这样的距离对我来说已同阿根廷没有区别。
大学城的街道永远热闹,而我和她之间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静默伴随一路,但她似乎不觉得尴尬,甚至随着路边店铺传出的音乐哼了起来。
那是最近大火的音乐综艺节目中出现的歌曲,我一向不爱这种做作的节目,却因为有两位室友是这节目的狂热爱好者,不得不天天被这些音乐洗脑。这种时候我通常都会默默戴上耳机,并且暗自感叹还好自己花重金买了降噪效果最好的那一款。
可现在总不能当着身旁人的面戴上耳机,只能听她哼唱着那些歌。而听着听着,却发现这些音律比平时顺耳不少。倒不是她唱得多出众,而是没有了室友与观众刺耳的尖叫声后,歌手们每一个音的处理,以及编曲中的细节便被凸显出来。直到现在,我才第一次凝神听完整首歌。
“挺好听的。”我顺嘴评价着,岂料又碰上了她的眼神:依然带着笑,却更多染上了欣喜。阳光映着她的脸,红红的。我这才反应过来,方才的评价放在这情况下,像是在夸赞她的歌声。
此时再收回前言显然不合适,转念一想,她的歌声也算衬得上这四个字,这便不再多说别的,接着与她向宿舍走去。
笔记当晚就抄完了。她的笔记不算是思路清晰的那一种,更像是不知重点,干脆将听到的所有东西都记录下来,结果导致内容兀长,我抄写时不得不精简一些。
本来,这是电子稿,传过来时说声谢就足够了,这天我却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除了文档外空空如也的聊天对话框汇报了一声:谢了,抄完了。
其他室友都在,我不太想被她们知道我们之间的交流,加上所有人都戴上了耳机陷入自己的世界,所以我选择在网上问她。
她自然也在电脑前,很快回了一句:笔记挺啰嗦的,你抄得挺快的。
——还行吧,挺好懂的。
——是吗,那三个人倒是问了我好多。
说着,她给我发了一段聊天记录。我发现这是oh my god与她四人单独的群,对话全是关于学习的。
——你们还挺熟。
——借了好多次笔记了,一个个传麻烦,最后干脆拉个群。你要来吗?
——不了,跟她们不熟。
——她们也不是坏人。
——我知道,但聊不来。
——你和宋眉不是同学嘛。
宋眉就是god,三人组中为首的那一位,是我们这一届的榜首,新生见面时就盛气凌人的。可没过几周就被迅速集结起来的本地学生小团体挤兑出去。榜首不会化妆,当时素面朝天,引得这些男男女女好几周的嘲笑。一开始她还试图说教,忍无可忍后竟差点动手打人,还是我伸手拉住了她。之后她加入了学生会当了个普普通通的干事,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后不知怎么的退出了,画起不适合的浓妆拉起自己的小团体:当然,成员只有oh和my两人。
oh和my不是我们系的学生,但和宋眉是同乡,名字记不大清了。三人成天粘在一起,每次见到时我都会感叹一句我国工业技术之成熟,居然能造出功能如此强大的胶水。
梅烟凌最终还是把我拉进了群,oh和my对我很冷淡,god倒是表现出了不输于梅烟凌的热情。只是我没说两句话便把消息免打扰了。
此事很快被我抛之脑后,这天大课前,对床的室友在睡觉,另外几位都出去了。我在透着朦胧白光的宿舍里紧紧盯着时钟看秒针爬行。
梅烟凌是学生会的骨干,这时候照例应该在开会,却不知为何返回了房间,进门后直接向我走来:“宋眉说要约我单独出去!”
我吓了一跳,忙向她打了“嘘”的手势,又起身瞧了瞧身后床上的室友。还好,没被吵醒。回头再看梅烟凌,她正用拳贴着唇,向我投来目光无声地问:醒了吗?
我摇了摇头,让她坐了对床人的椅子低声问:“约就约呗,你们不是挺熟的嘛?”
“聊学习的事还行,可是出去玩就是另一回事了呀。”她苦笑道。
“那就推掉嘛。”
“可我那天确实没事,她都知道的,而且……”
“而且什么?”我脱口而出,却见她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反正推不掉。”
“噢……”我的确好奇那是什么,不过见她不方便就没追问,只是说:“推不掉就去呗,不感兴趣可以跟她说换个地方,既然是她约你肯定会考虑你的感受。”
“水族馆我还挺想去的……”
我等着下文,却见她抿了抿嘴,好像是下了一番功夫才决定开口:“你能跟我们一块儿去吗?”
“啊?”我大吃一惊,又记起正睡着的对床,忙遮了嘴压低声音:“这不合适吧,她也没约我。”
“没关系的,”她向我这儿凑近了一些,语速也变快了,看来早就想好了这般说辞:“我会跟她说想带你去,再让她带上她那两个朋友就好了。”
我仔细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人家就是想单独约你玩,要带那两个人早就带了,总不……”
话说了一半,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god与oh和my形影不离,为什么会单独约梅烟凌出去呢?
我这百合脑自然起了一种假设,但很快被否定了:god怎么可能喜欢梅烟凌呢。
不,也不一定吧。god从未有过恋爱传闻,即使是那群排挤她的小团体也未曾诽谤过她这一点。诚然大概率是因为她只专注于学业,但喜欢女生的可能性也不能说没有。况且梅烟凌的确漂亮,加上身世显赫又有教养,引得god心动也完全有可能。
如此想着,我一下子来了兴致,旁敲侧击问梅烟凌:“你们俩在学生会时熟吗?”
“只聊过工作,后来她就辞了。”她微微歪了歪脑袋,显然是想不明白我为何突然问这个。我也终于觉得唐突不再继续深入,而是说:“要是宋眉觉得ok就行,我反正一直很闲。”
她显得很感激,方才的疑问也从她脸上消散了。她起身到自己铺前收拾起东西,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时间才突然跳起来:“完蛋,都这个点儿了。”
“没事没事,不会迟到。”梅烟凌宽慰我道。
“不是说历史课啦,要抢音乐会的票!”
“什么音乐会?”
“《云河山》……哎,这就卖完了?!”
“那场音乐会是我们家赞助的。”
“爸爸!”我睁大了眼睛。
梅烟凌笑了,一如透光的窗帘外看不见的夏风。
有一件好事和一件坏事——严格说起来它们是同一件事:世界史教授突然宣布要测验,时间就在原本约定的水族馆之行后第二天。虽然这意味着不用费尽心思给尴尬的god和梅烟凌找话题,但测验对一个听着历史故事入眠的青年女学生来说还是一大危机。我不得不第一次主动找到梅烟凌求她带我复习。
她显得很高兴。或许她一直都是这么乐呵呵的,清晨的阳光都能逊色不少。这也难怪,就连我这两耳不闻窗外事都能听说不少她被某某人告白之事。只是再一次与那些五味杂陈的眼神斗争总有些心累,干脆侧过头看向身边人,她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梅烟凌看向球场旁的大榕树下。两个女生,一个低着头,一个抬着手。
“……欺凌?”我皱了皱眉,不自觉向那里迈了两步,却在看清两人的面孔后停了下来。低头的那个是oh和my她们系里的女生,跟她们走得很近。而抬着手的那个正是god。
“别乱说,宋眉可不会干那种事。”梅烟凌倒是偏袒起她来,我再定睛一瞧,宋眉并不是要打那女生,而是胡乱摆着手,看起来是很慌张。原来是那个女生哭了。
我们停下了脚步,梅烟凌的声音传来:“呃……我们还是别过去了吧。”
不知为何,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慌张,而与此同时,god竟然伸手抱住了那个女生。我还没来得及诧异却被忽然来到身前的梅烟凌挡住了视线,她伸手掰着我的肩膀转过半圈,干涩地说:“自习了自习了……”
我霎时想起之前的种种,一篇学霸与大小姐的百合故事在我脑中慢慢浮现。于是我开始以各种方式遮住自己的嘴,以免被她看见我这过于恶心的笑。不过此举好像让她白添了担心,她关切地问我:“是不舒服吗?”
我可太舒服了!
我在心中咆哮,口中只能念着没事。
托这件事的“福”,这习我是一点儿都复不进去了。先是大小姐委婉拒绝单独约会,后有god不得已接受她人告白,而梅烟凌这反应颇有一副“直到你离开才发现你有多好”的绝妙纠葛。很好!谁不喜欢看美女纠结呢!只是关于这两人我实在知之甚少,god是不是真的喜欢梅烟凌,如果是,又为什么会喜欢上她呢?我所不知道的两人的接点在学生会,答案或许就在这里。于是思量再三,我决定如此询问:“话说宋眉为什么离开学生会了?”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梅烟凌没有直接回答,我状似无意地瞧她,她显得有些警惕,这也意味着她的确知道什么,甚至与此事有关。
“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她的表情缓和下来:“噢……反正是有些事,不过我想她马上就能回去了。”
“马上回去?”
“嗯……是学生会组织内的事,事情还没有定下来就先保密了。你感兴趣的话,等她回学生会了我可以告诉你。”
“好吧……”
不知为什么,她瞧了我好一会儿,瞧得我不得不挪开了视线。随后便听到她的轻笑声。
“你对学生会有兴趣吗?”
“也不是……”
“马上文化节了,不加入学生会也可以来帮个忙的。”
此事被我暂时搁置下来,眼前重要的还是世界史的测验。她要替我查看资料将座位拉得很近,凑到我身前看着屏幕,于是我的视野便被她的卷发填满。我才发现她是染了头的,在我印象里她与阳光绑定,竟然第一次明白过来那头金发在室内也泛着光显然不是太阳的功劳。我仿佛置身花海,也不知她用的是哪款洗发水,可那些瓶瓶罐罐就在窗台上放着,每天进进出出,我竟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我深呼吸,让这花海浸染我全身。而她却抖了抖肩膀,哑然失笑。
“有点痒。”
我慌忙靠上椅背侧过头去,脸不自觉烫起来。好在她没有立刻回头,而是撩了头发说:“这样应该就对了。”
我瞧见了她泛红的耳根一下子自责起来,我这样的行为怕是与变态没有区别,若非忍无可忍,一向礼仪周正的梅烟凌也不会开口。
见她终于返回了座位,我道了谢,慌忙把自己塞入中世纪的欧洲世界。
测验勉强通过,成绩与god相比就羞于启齿了。至于梅烟凌,虽然远比我好,倒并没有想象中的优异,得知此事不由让我轻快一笑。那些热门作品中品学兼优的富家大小姐到底也只是文学创作。
这次测验之后,学生会也正式启动了文化节的筹备工作。我在初高中都尽量避免与人沟通,可梅烟凌却给我安排了一个类似联络员的职务。我本毫无信心,岂料做起来倒是顺风顺水,如此便开启了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繁忙的时间。
在这个位置上我得以掌握许多信息,早早就利用“职务之便”得知了god的事。原来她在宣传部时被不少人甩了工作,部长又是个软耳根处理不得当,god一气之下辞去了那差事。不久前,此事连同其他学生会成员的不合规行为被人翻了出来,学生会进行了一系列整顿,god也被重新召回学生会,现在在文化节执行委员会做事。
其实学生会整顿一事正有梅烟凌参与,我也明白了那天她为何不肯透露。此事对学生会来说算是个污点,而我又是个外人,不论如何也不该在整顿前知晓太多。总之,通过此事我愈发佩服起梅烟凌此人,有正义感又有原则,也难怪god会想接近她。
只是我仍记着那天在操场旁的榕树下与god相拥的女生,她也参与了文化节的筹备,负责舞台道具,名字忘了,只记得是姓王的单名,干脆在心里叫她王某人。
王某人那段时间代替了oh和my与god走得很近,不过由于文化节任务繁重我已经很久没看她们在一起了。倒是因为同在执行委员会,god和梅烟凌的关系越来越好,几乎天天都能看到她们成双成对出入各大社团。那两人之间不再尴尬,甚至生出某种肉眼可见的默契来,我却总觉得有些不大不舒服,虽然明知女生相拥并不一定说明了什么,却仍想着哪天王某人能撞见那两人在一起,然后来一场大闹天宫。
会不会大闹天宫自然不知,但这样的机会却并不难等:执行委员们总有要去道具组的时候。
听说她们的去向后,我随意拿了些相关文件追了过去“偶遇”一下那二人。不过这速度得控制好,不能早到变成三人同行,否则王某人只会觉得我们例行公事。晚到也不行,否则就无法欣赏到王某人最初的表情。于是我在那两人身后时快时慢,没引起那god和梅烟凌的注意,倒是被路上其他人瞥了几眼。
七拐八绕到了道具组租借的教室外,那两人先进去了,我暗自数了三下,这便走进教室。
在门边的道具组成员望向我,我忙指了指正背对着我与道具组长商量什么的梅烟凌和god,这便环视教室,终于看到了在教室右侧上漆的王某人。
王某人果然看着god,而god却没有留意到她。就在这时,道具组长的目光向我投来:“你有什么事吗?”
梅烟凌转过头来,对视前一瞬,我瞥见god抬手向王某人打了个招呼,王某人则向她点了一下头。
“陈铭?你怎么来了?”
“……正好有一份清单要送道具组确认。”
“清单?我拿来了呀?”梅烟凌走来接过我手中的文件瞧起,我则望向god,正巧与她对视。
不知为何,每次看god都觉得她像憋了一肚子火,那双眼睛像鱼鹰般审视着我,怕是把我当成了沙丁鱼。而她看梅烟凌时的眼神就像海豚那样乖巧,恨不得贴到她脸上去。
“这份是旧文件,没有盖章。”
“噢,还真是!”我低头看向文件假意失落:“哎呀,白跑一趟。”
梅烟凌冲我笑,我却没法好好接收这和煦的笑意,一旁的鱼鹰已经变成鲨鱼,颇有要一口咬死我的意思。我终于忍不住瞪回去,结果自然是收到了更强烈的敌意。好在我不用跟god玩这幼稚的游戏太久,梅烟凌很快对我说道:“不过你来得正好,道具组这几天正缺人手,你愿意帮他们一下吗?”
我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王某人,她已经低下头做自己的事,看不见表情。
也好,趁此机会找她问问清楚吧。
情况和我预想的千差万别。道具组本身人就不多,有两人还受了伤,我光是打下手就已经疲于奔命,一天下来竟没找到机会与王某人说话,就连她的名字也没得知。
这天结束的时间有些晚,挨了阿姨两句话便匆匆钻回寝室。梅烟凌正与学生会的人开会,而我也带了不少小物件回来赶工,等留意到时竟已凌晨一点,明早有课的室友们都已经睡下了。
我鬼使神差地回头去看梅烟凌,却正巧碰上她拿着脸盆起身。偷看被抓,我下意识想躲,却见她过来蹲下轻声问:“一起吗?”
我垂眸看了看她盆里的东西,没有沐浴露和洗发水,只有洗漱用品,大概是回来时已经洗过了。我依旧穿着沾满灰与漆的脏衣服,竟然忘了洗澡。
“稍等一下。”
走廊很安静,时不时能听见被房门阻隔的键盘鼠标声以及或气愤或喜悦的哼声。我们踏着幽光走着,一路无言。直到盥洗室她才轻声开口:“道具组很忙吧?”
“不比你们执行委员会。”
不像她,我得先把自己这脏手搓搓干净,她瞧了我一会儿,并没有直接将挤好牙膏的牙刷塞进嘴中。
“怨念颇深呐?”
“倒是没有,你待会儿还得继续吧?”
接水,挤牙膏。
“嗯。你的东西也没做完吧?”
我点了点头,将牙刷塞进嘴里,她也一样。
两道刷牙声交织了一会儿,没多久便是漱口声。之后,又是她先开口。
“你别也把自己弄伤了。”
“嗯……不好说呀,我不太做手工的。”
“要不要我换个人去?”
“那倒不用,再换新人还得让组长费神带他。”
她开始往脸上打泡泡,原本我也要洗脸的,却先是侧头看了她一会儿。她的下颚线很清晰,骨线微微突出,铺满白泡沫也能看得很清楚。或许这就是那些爱美之人所羡慕的面孔。我倒不是其中之一,但能理解她们为何羡慕。那的确是会引人忍不住侧目的模样。
她摸索上了水龙头,我慌忙在脸上胡乱抹了一下,最后和她差不多时间收拾完自己。
“那个音乐会的票我拿到了,我给自己也弄了一张,介意一起听吗?”
她的脸上还沾着水,残留的泡沫挂着。
“当然不介意,你也感兴趣?”
很快,她把脸擦干了,唯有几缕沾湿的头发。
“嗯。”
她似乎有些困了,这一声很慵懒。
“剩下的工作非要今天做完?”
我们收拾起东西。
“嗯,明天要用。”
我本意是想劝她休息,可我没资格说这样的话,只能回道:“……那一起熬夜吧。”
“你要是先做好可以先睡的。”她却如此说。
“我一个人得赶两个人的活儿呢,能多做点儿多做点儿吧。”
“别伤了自己。”
“知道啦,梅妈妈。”
“什么嘛。”
她又笑了,看着比之前精神了一些。回屋路上,我在她的左手边,见她是右手扳着的脸盆,便将自己手上的挪到左手,于是,我的右手和她的左手便离得很近了。
我当然不可能做什么。只是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非常好奇她的手会是怎样的触感,而这好奇心带给我的是一股差点没刹住车的冲动。还好我的理智尚存没有真的牵上去,否则又是闻头发又是牵手的,不招来她家的保镖怕是下不了台。
她的手张合了一下,我寻思不能再盯着人家的手看了,只得又将脸盆双手抱住。没一会儿,她也依样照做。
回去路上无声,回屋后也是无声,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小时,我的音乐中响起了消息提示音。
——还不睡?
——差不多了,你呢?
——我也差不多了,总感觉对不起你。
——为什么?
——没想到道具组那么忙,还硬把你塞给他们。
——没有的事,他们没要我做那么多,是我自己停不下来。
——那谢谢你。
——谢什么?
——陪我那么晚。
我的脸不禁一烫。
——也没特意陪你啦,这些东西挺有意思的。
她那边的打字声顿了顿。
——你要是说陪我,我倒是挺高兴的。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却又不愿让键盘声停下,忙在文档里胡乱打了些什么,终于想到了点子赶忙回复。
——快睡吧。
——晚安。
——晚安。
不知道该不该回头去打个招呼,我换着睡衣,看着从身后打过来的摇曳灯光映照在墙壁上的身影,忽然起了一种被窥视的羞耻感。
可我们已经当了那么久的室友,彼此之间坦诚相待没有百次也有十次,我早已不在意室友的视线,可今天,明知道那光线的变换代表着她还在活动,却仍生出了这种羞耻之感。
她会在看我吗?
换好了衣服,她的灯光仍没有熄灭,我得以安安稳稳上了铺去。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虽然我上床晚,但几乎没有摸着黑上过铺。而或许是深夜中的大脑不大正常,我竟然开始思考会不会我所以为的幸运,其实每一次,都是梅烟凌替我留下的灯呢?
这可不好这可不好。
灯光熄灭了,我辗转反侧,最终打开手机聊天软件。
——谢啦。
——谢什么?
——替我留灯。
——恰巧还要用而已。
——你要说是替我留灯,我也会高兴。
我听见了夏风的轻笑。
第二天,道具组组长紧紧握住我的手,差点没哭出来。组员们对我更加热情,王某人也是如此。
上色部分暂时只有她一人负责,这块儿倒还不算着急。我找了个机会将材料带到她身旁与她聊起来,眼见差不多了,我开始准备实行我的计划。
“你跟宋眉挺熟的吧?”
“嗯……算是吧。”
提起god,王某人的脸色显然不大好看。顺便一提,我完全错过了问她名字的时机,反正既不同系又不打算保持关系,不知道名字也无伤大雅。
“我就打听打听……她有对象了吗?”
我仔细瞧着王某人的表情,她听闻此问时却怪异地看了我一眼:“……干嘛问这个?”
“好奇嘛。”
“……算了,不管你是替别人问还是自己问,都没戏。”
这下换我懵了:“什么没戏?”
王某人却又瞧我一眼,同情般叹了一口气。我终于恍然大悟:“我可没那个意思啊。就是……”
我压低声音:“之前看见你们俩在一块儿……要是我猜错了当我没说。”
她显得诧异,也知不是该让他人听去的对话,干脆挪坐到我身旁压下嗓子:“什么时候?”
“就前一段时间,操场旁的树下。”
她这才松了口气,旋即苦笑道:“那天我找她告白被拒了。”
我倒是略略吃惊,王某人竟然直接把这话说了出来,真乃吾姬辈之楷模。不过很快我明白她也是身边无人倾诉,郁积太久终得释放。如此,我便耐心听她诉诸衷肠十分钟,倒是知道了意外的消息。原来oh和my得知王某人的性取向便当作笑话跟god说了,岂料god大发雷霆,竟再也没有跟她们接触了。而王某人错以为这是god对她也有好感,没想到被明确拒绝,所以当天没忍住哭了出来。
“她有喜欢的人了,这也没办法。”她自我安慰着,我暗忖王某人知道的应该不比我少,于是追问道:“是不是梅烟凌?”
王某人重重点了头,眼神流露出“你是懂的”的意思:“最近她们关系不是挺好的吗,说不定已经在一起了。”
“……也是啊。”我叹了一口气,又将试图将注意力放回手上的工作,可很难集中注意。
“噢……我算是知道了。”王某人忽然如此开口:“你的目标不是宋眉,是梅烟凌吧?”
我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说什么呢,要喜欢早喜欢了,我们室友好吧。”
她却哼了长长的一声,不大相信。
我哭笑不得。室友那么久,我从未用异样的眼神瞧过梅烟凌,甚至连话都没怎么说过。如此优秀之人在身边却从未动过心,难道不恰恰说明了我并不喜欢她?打听她与god之事完全是出于我这该死的好奇心,绝不有任何私心!若是我有任何旖旎心思,我宁愿……
宁愿……
我到底还是对自己的要求太低,没能想出什么能用来严于律己的惩罚。但喜欢是不会喜欢的,何况人家已经有了对象,这学霸与大小姐的百合故事不香吗,加个我算是怎么回事呢?评分得掉得渣都不剩吧,不成不成!
我如此想着,心情乱糟糟的,一旁的王某人倒颇是高兴,说不定在她看来我这他人之不幸恰巧冲淡了她的郁苦,懒得同她解释,又聊了一两句无关的话我们再无交流。
道具组虽忙,我却不太想念原来那联络员的活儿。我还是最适合这种埋头苦干少说话的工作,可惜时间一到,梅烟凌便把我从道具组揪回了执行委员会。
……为什么是回委员会呀!
平时当这联络员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各地乱转,呆在执行委员会的时间不多,忍受god凶恶眼神的机会也少,可梅烟凌居然直接把我抓来办公室当文书。遥想昨天还在与木头油漆打交道,今天却在学生会那台破电脑前坐了一整天,眼睛都受不了这刺激。
我找人借了眼药水悬空滴完,闭上眼,两道冰凉在我脸旁滑开。岂料一温热的手指替我抚去了其中一道。我早从那移动的花田中知晓了来人,却不想她竟会如此,吓得我从座位上跳起,另一道水痕被带起的风干了大半。
“歇一会儿吧。”
花田离开了,留下一道背影,以及一对恐龙般凶狠的眼睛。
god在留下这道眼神后就追着梅烟凌离开了,我大叹了一口气,却被另一位学生会成员听见了。
“陈铭你是一年级?”
“哪里,跟她们一样好吧。”
“老梅对你很信任的样子,说你做事认真。”
“好使唤?”
那人笑道:“还真是。不考虑来学生会?”
“就我这样的死宅还是算了吧。”
“宅不宅的,有能力就行呐。”
“想想就觉得麻烦。”
“真嫌麻烦也不会干那么认真吧?听说你帮道具组忙到凌晨三点半。”
“是我太笨老做错。”
“还是认真啊。宋眉也挺中意你的。”
我苦笑一声打哈哈过去,god不吃了我就不错了,说不定正动脑子要跟我换寝,最好把所有室友通通换走只留她与梅烟凌二人世界。
我皱了皱脸,把脑袋里的god丢进垃圾桶,继续面对各种白底黑字。如此直至黄昏,梅烟凌和god终于回到了委员会。
“剩下的回去再做吧。”梅烟凌绕到我身旁如此道。
“你呢?”
“还有点事儿,会在关门前回去。”
现在在办公室的只有我们三人,我瞧了眼god,对方自然是一副“别妨碍我们两人”的眼神。我总觉得别扭,更加不想放任她们独处,这便说:“没事,马上能做完。”
god的不快写在了脸上,梅烟凌倒显得很高兴。也罢,她总是这么乐呵呵的。
我本就坐在靠门的位置,离她们很近得以好好观察她们,可惜god总时不时瞥我一眼煞了气氛,看来非要与她好好谈一次不可。
让我诧异的是她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没一会儿竟找了个理由支开了梅烟凌,我暗道不妙,果真听她开口:“你老看着我干什么?”
“谁看你了。”
“哼,那就是在看梅烟凌了?”
我气不过此人一副独占了人家的模样,非要让她有些危机感不可,于是回答:“是又怎么样?”
god哼了一声:“我可不会轻易放手。”
“我也没有要当小三的打算。”
谁知她竟露出吃惊的表情,而后又是怒瞪着我,只是那眼中还藏着些别的,不再那么犀利。
这样大眼瞪小眼很无聊,我埋下了头看向学生会这台早已过时的电脑。它又卡了。
“你们能不能换个电脑,这玩意打字都卡。”
我以为我说这话时表现得够气愤了,却没听见god的回应。
“喂,听到我说话了吗?”我抬头看她,却见god紧咬着牙关,终于盯着桌子挤出一段话来:“我们没在交往!你别误会,我是想公平竞争,你要是因为那种事不出手总有一种我占了便宜的感觉,反正最后跟梅烟凌在一起的人会是我,就算告诉你也无所谓!”
我听完,眼神却不自觉向她身后滑去,梅烟凌在门外把god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正站在那儿不知所措。而god没有发现她,因为她没有看见我的眼神,仍盯着桌面。
god此人虽然对我抱有敌意,但这种正直的性格让我讨厌不起来。没办法,我也不得不为她考虑考虑被抓包时的心情,干脆决定当作无事发生。
“我是该谢谢你,但我更担心这台电脑什么时候报废了,你们别忘了做备份。”
我明显听到她咂了一声,像是对我不满。而门外的梅烟凌适时进了门:“电脑坏了?”
余光看到god的身子抖了抖,我与梅烟凌交换了个眼神,起身给她让了座:“坏倒是没坏,不过也差不多了,你看,打字都一卡一卡的。”
“是该换了,不过最近资金紧张啊。”
“先备份一下吧,我那儿有块移动硬盘……呃,还是算了,我也不是学生会的人。”
“用我的吧。”god大约是听我们对话如常稍稍安心了一些,如此插进话来。倒是梅烟凌嘟囔了一句:“加入学生会不就好了?”
我暗忖就算加入也不会把硬盘借给学生会,里头还有几个G的百合漫画呢。
如此没多久,我们三个一起回的宿舍楼。god似乎还有些不安,死瞪着我想要问我些什么,梅烟凌察觉到了,忙借口去便利店留我们二人独处,从我口中确认无事后她终于舒了一口气。
“反正我不会把她拱手让给你的,我要告白了。”
事到如今,她说什么我都不会意外。
“什么时候?”
“文化节结束那天。”
那天也是我和梅烟凌去听音乐会的日子。
“噢,祝你好运。”
“什么意思?”god显得很警惕。我是不知她是为何能将极度疑心和极度坦诚这两种特性容于一身的。
“我不喜欢梅烟凌……要喜欢早喜欢了,都室友那么久了。”
god的确一下子显出高兴的神情,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那你最好一直都别喜欢她。”
“……你为什么只盯着我?每个月都会有人向她告白,可没见你那么积极阻拦过。”
她却别扭地哼了一声。我叹了口气,跟这人实在是无法交流。
权当是梅烟凌贴心,她很久都没有出来。这样站着也显尴尬,却见不远处又有二人走了过来,好巧不巧,是oh与my两人。她们似乎原本是想进便利店的,可看见了在我身旁的god后便调转了脚步。
我瞧god她的目光似有惋惜地盯着那两人,心里怪不好受的,多嘴说了一句:“她们也不是坏人呀。”
“废话。”
“去讲清楚呗。当然,如果因为这种事取笑你倒也没必要继续处下去了。”
“就你话多。”
她来回踱步,最终追了上去。她绝不是那种听我一言便敲大腿行动的人,这样想来我还真是话多了。
我转身走进便利店,在第二排货架前找到了梅烟凌。
“她走了。”
“怎么就走了?”
“她那两个朋友来了。”
梅烟凌了然地点了点头,看来她也对god的处境有所了解。
god走了以后,我总觉得尴尬。恐怕god的话她全都听进去了,而其中除了某位学霸积极主动地要争取胜利这层意思,还隐含了一层我也对梅烟凌心向往之的意义。要想解释总也困难,总不能突然劈头盖脸来一句“我不喜欢你”,这样既伤人心,又显得自己可笑。
不过由王某人与god这么一闹,我竟然真的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喜欢梅烟凌了。但什么是女生之间的喜欢呢?看了那么多百合小说与漫画,我却发现它们没有任何参考价值。首先但凡这样的剧情总得有一方来个一见钟情,再不然就是在主角身上发生过什么激烈的的动荡,使她终于倾心对方。而我这情况一上来就刷掉百合作品的半壁江山,说到底,对于这样的美女没有一见倾心本身就代表了许多问题,而在室友们初次见面那天,我对她留下的唯一印象是“要跟这些人生活三年啊……”
知道她的身世是入学后不久,另两位室友一脸兴奋地对我说:“你知道吗,梅烟凌家就是那个五百强大企业!”
“哦……”
“切,你早就知道了啊。”
“不知道啊。”
“那你这反应?”
“哦,哦!哇塞,那个五百强大企业!”
“陈铭我发现你有时候也挺有意思的。”
这对话被正在附近的梅烟凌听见了,回想起来,那天之后我便时不时跟她一起去上课了。可惜,印象中我不曾对她动过心,和随便哪个室友同行都没任何区别。硬要说的话现在就算是我与她同行时最紧张的时刻了。而这绝不能被称为“动心”,该被称为“惶恐”。
或许是我在想这些时扯到了脸上的肌肉,她终于打破了沉默:“你在想什么呢?”
“……宋眉她能跟另外两个人和好吗?”我随意扯着谎,她却轻轻呵了一声:“真的在想这个?”
“那就是晚饭点什么外卖。”
“你还能同时想两件事哦?”
“何止哟,大会员要过期了,在追的动画更新了……”
她轻轻笑了,我也跟着笑。风拂过,带来一片落叶,唯有蝉鸣似乎永远不会停。
文化节落幕,周围人都抱在一起高声庆祝,甚至有人忍不住落泪。于我而言倒是不尽麻烦事的休止之日,也该庆贺,但想必与那些精英们的庆贺是不同的。
我没有参加庆功宴,梅烟凌本来也不想参加却推不掉那些盛情邀请。她毕竟与我不同,是执行委员会的核心之一,我也明白她大概是来不及赶上音乐会了。我本不该有过分期待,可或许是心里早已做了会有另一人陪同的准备,看见身旁的空座总觉得有些空落落的。看向手机,她的最后一条消息是:手机没电,可能来不及去了。销声匿迹多日的五人群倒是有了动静,oh和my热闹地说着什么,god只在开始掺和了几句,后来也没动静了。
音乐会的主唱歌手是我国知名艺术家,乐队则是美国有名的小型乐团,中西合璧合作的是一组以屈原九歌为词的新音乐。我尤爱这《九歌·河伯》的英文印象曲《River》,歌唱家将男腔与女腔的笑声交替,将这“与女游兮九河”的畅快展现得淋漓尽致。而我却更加中意前奏大提琴使用的大量滑音,如此庄重的乐器竟然能奏出这样古灵精怪的声响,当真妙极,若是现场听不知会是怎样奇妙的感受。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梅烟凌至少能赶得上来听这首。我看了演目表,它在第二首。虽然这场音乐会的乐曲时长比一般流行乐要长得多,但也就是开场后不到十分钟的事儿,我几乎不抱希望。
会场广播开始了,我不知回头看了几次,终于决定不再去看。但刚下的决心又被打破,如此反复,倒是惹得身旁的老人家发了笑。
“抱歉,打扰到您了?”
“没有没有,在等对象?”
老人家开口便知不同凡响,她说话字正腔圆中气十足,我确信这绝对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当即正襟危坐:“是位朋友。”
“令你不禁辗转数次的朋友?”
我的脸有些烫,回道:“她要是来得及赶来,挺想让她听听的。”
老人家点了点头:“学什么的?”
“日语。”
“噢?”老人家显得意外:“在这儿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大多都是音乐学院的学生。”
“是嘛?”我四下望了望,却并不分得清音乐系与普通学科的差别,倒是知道这里的中老年人比学生多多了。
“正因为知音难寻,所以才辗转反侧啊。”
老人家好像为我找到了辗转反侧的理由,我却更不敢回头张望了。
会场的灯光暗了下来,我姑且忍住冲动,耐着性子与老人攀谈起来。
“看过曲目表了?最喜欢哪一首?”老人家望着带着乐器上台的演奏家们,并未鼓掌,而是如此问我。
“几乎都喜欢,找不出个第一,但也有欣赏不来的。”
“已经不错了。一般人最爱《山鬼》,因它最像普通人常听的歌。对于《云中君》与《河伯》倒是难以欣赏,音与音之间过于跳跃,词与词之间过于拖沓,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点儿也不错,不过既然是还原古代祭祀时唱的曲,总觉得这样捉摸不透才最好。神明可没那么容易弄明白呀。”
“就跟恋爱似的。”
我一愣,却见老人家抬头望向身后的入口,四周渐渐安静下来,我忍受不住寂静,终于顺着老人家的目光望去。
“的确是一位值得辗转反侧的美人呐。”
老人的话音刚落,绵延的标准音奏起。视线那头的女生一路小声道着歉,终于落座。
我忽然莫名胆颤,不敢听见她的声音。于是我抬起食指贴在唇上,又望向舞台,好在她看懂了我的动作不再言语。
我从乐队的杂乱调音之中感受到了与内心相同的紧张。她为什么来了?她是怎么跟学生会的人说的?今天宋眉告白了吗?她是怎么回复的?她是怎么看我的?我喜欢她吗?我不喜欢她吗?
我揣着忐忑不安的复杂心思看向舞台上的艺术家们。负责指挥的巴松管手击打空气三下,乐队奏起癫狂的祭曲。
开始,我无法集中注意力。宋眉的话、王某人说的话、老前辈说的话、她说的话、我说的话都在心头萦绕,越来越乱,就像这祭曲。而在某一刻,忽高忽低的音倏然与我的内心共鸣,前所未有的紧张感抓住了我,我的手不自觉用力,在重音的递进中死死扣住座椅的扶手,直到一只温热的手贴上了我的手背。有些犹豫,但最终裹住了我的手。
也就在这一瞬间,祭曲归于宁静。
我盯着那盖在我手背上的手,觉得她或许该收回去了。她没有,我便一直等,等到台上响起了马林巴琴敲起的《River》的前奏,等到乐器一件一件加入,她还是没有松开。
我所最爱的大提琴终于滑起滑音,我的心也不得不跟着水花四起。或许是还不够飞流直下,电吉他也加入了滑音的庆典,银河终于落了九天。
而那只手也更加用力,想必它的主人已经被这奇妙的声响吸引。我却不敢乱动,生怕影响了她的体验。其时,果断的高音抓住了我的神绪……
By nine months of the river
I wander with you
Dragons draw my chariot
Ah…
Climbing Kun-lun mountain
I look back to distant shores
My heart leaps wildly
Hahahaha
Hahahaha
Riding a white turtle
Chasing spotted fish
Let me play with you
While river water rush
随着自信清澈的高长音落下,我们终于松开了用力太紧的手,我的手指关节处还在隐隐作痛,却像是被打通任督二脉似的畅快。为何会有如此愉悦又紧张的体验,料想是我这非音乐系学生所不能理解的。
不,或许还是能理解的。
我意识到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上的乐手,身体前倾等待着接下来的音乐奏响。那将会是《河伯》。
灵何为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
我觉得我好像懂了,不仅仅是这首歌,还有与现时现地毫无关联的日文小说,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了标题所说的那句令我反复琢磨不得解的妙句。
鱼为何会飞,且非要等恋爱时飞呢?
我猛地伸手,坚定地握住了她。她诧异回头,正迎上我的眼。
很难,但我竭尽全力与她对视。周围人都在为我鼓掌。
“还想去水族馆吗?”
她张了张嘴,最终却是重重点了头。我在掌声中听见了邻座老前辈的轻笑声。
直到终场的掌声响起前我们都一直牵着手,而灯光一亮,羞耻心便回到了我身上。我的脸很烫,想必瞥向他处的她也是如此。而邻座的老前辈看见我们这样,忽然牵起她那一边同行者的手向我们招了招。我这才发现,那也是一位女性老前辈,这会儿的脸也红彤彤的。
“姑娘们,再见啦。”她们起了身。
“或许还有返场呢?”
“我们还有活动呐。”老前辈笑得很灿烂,她的女伴不言语,却也挂着含蓄的微笑。
梅烟凌虽不认识她们,也陪我向她们打招呼告别。但直到安可结束后她才对我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吃了吗?”
“零食垫了垫。”
“我饿了,去哪儿吃?”
“你没在庆功会上吃东西?”
“我露了个面就溜了,不过被一些事耽搁了一下。”
她说到这,我终于记起god的告白来。事到如今也不用顾虑太多,我干脆挑明了话题:“宋眉向你告白了?”
“……嗯。”她的回答有些轻,在终场的喧闹人群中几乎听不见。
“拒绝了?”
“……她挺伤心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哭。”
我瞧着她眼底的波动擅自想象了那个场景:“我猜你抱了她一会儿,安慰了她一下。”
“你怎么知道的?”她笑着问,倒是不觉得吃惊。
“因为她也是那么对向她告白的女生的。”
“……那你呢?”她的语气小心翼翼,很可爱。我忍不住想捉弄她一下,抱起手臂长“嗯”了一声,最终道:“得看人吧,要是宋眉我绝不会抱。”
她失笑:“为什么啊?”
“哪天去水族馆告诉你。”
“那事不宜迟……明天吧。”
我也被那笑感染,不禁离她更近了一些:“这么着急?明天还有课呢。”
“一堂课不去不会怎么样。”
“对差点没及格选手还是挺危险的。”
“回头问宋眉要笔记就好了。”
“哇……过分了吧?”
“好像是有点……但,明天就去!”
“你终于体现出一点儿霸道大小姐气质了啊。”
辗转反侧一夜,终于立在水母的圆柱形水族箱面前,梅烟凌仔细瞧着彩色灯光照耀下的水母,玻璃壁上映出了她的脸。
我走到对面透过鱼缸看她。圆形鱼缸将她的脸变了形,依旧好看的模样时不时被水母半透明的触须掩了,倒像是她也进了这水中。
我想开个玩笑,向她做了个鬼脸。这似乎正中她的笑点,她笑得弯下了腰。我忍不住多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觉得我与她能保持这样的关系也挺好的,就像是被水母的触须挠在心头。可惜话已说出口,若是今天不说些什么,说不定会被记恨好一阵子。
语言早已在翻来覆去的卧床上组织好了,但总觉得得往后拖一拖,最后享受一下在这幽幽的海底世界的暧昧空气。
“我这段时间在追一篇小说,日文的。”站在水底隧道中央的她突然如此开口,张开翅膀的鳐鱼从她头顶掠过,紧跟着的,是一群叫不上名字的小鱼。
“我总觉得你好像懂日语。”
“不像你们系统学过,漫画读得多了自然懂一些。”
“小说还是挺难的吧?”
“嗯……我看的翻译。”
我笑了:“叫什么?”
“《恋爱中的鱼在空中飞舞》。”
“噢……感觉挺有趣。”我的心漏了一拍,不知为何装起傻来。可她的目光正灼在我脸上,我慌忙望向远处的鲨鱼,它正好打了个哈欠,露出尖利的牙。
“在一个神奇的国度,一旦两人相爱,就会有一个巨大的气泡裹住他们,带着两人浮空环游世界。女主人公一直都向往在空中飞翔,从小到大交过不少对象,可始终没有等到气泡生成的那一天。她意识到光靠恋爱是无法实现梦想的,于是学习起机械知识,最终开始研制起属于自己的飞行器。有一天,一位女性魔法师造访了她,经过一系列事件后,两人在合力研制飞行器的过程中相爱了……”
她说的故事我当然再清楚不过了,但我不得不因为先前撒下的小谎装作不知道的模样:“听起来挺有意思的嘛?”
“你没看过吗?”
玻璃淡淡反射了她的面孔,她正饶有兴致地瞧着我微笑。
“或许看过吧,说不定有点印象……”
“你想飞吗?”
她突然这么问我,我不知所措,岂料她又补充了一句:“你想跟我一起飞吗?”
这是小说主角两人定情的话语,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的反应恐怕都写在了脸上,被她真真切切的看了去。我最终败了下来,嘟囔了一句:“怎么是你先开口……”
“嗯,什么?”她也跟我装起傻来,脸上倒是还红红的。
我哼了一声。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等不及了。”
“这么着急?”
“我等得够久了。”
我吃了一惊。
“还不是某人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来不及管性取向,我差点以为你是什么人格障碍,都准备放弃了。”
“……”
“后来你跟宋眉眉来眼去的,开始还以为你们两个互有好感,刚想跟宋眉套套近乎问,谁知道后来听她说了那段话……”
“哇……这……”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过去发生的种种萦绕在我心头。岂料一只手忽然抓住了我,可惜适得其反,大脑继而变得空白。
“要听那些事儿以后再听,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事情出乎我的意料太多,原先准备好的话语早就被我忘去九霄云外,更何况我现在无法组织任何语言,只得支支吾吾低下头,看着被裹住的手,轻轻翻过来,与她十指相扣:“……该看企鹅了。”
“什么嘛!”
鳐鱼掠过我们的头顶畅快地飞舞,正如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