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与死亡》-第三部分-第17节 权威人士

“琪乐！”

 

再一次，那个声音……

 

“琪乐！女士！”

 

不，不是某种神圣的低语。是真实的声音。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她看见唐在向她招手。琪乐从废墟上跳下，挤过人群来到她身边。

 

唐的身边还有几位士兵、秘会成员和平民志愿者。他们身上散发着钷的臭味，因为大部分人都背着从军备货车上取下来的喷火器。反复尝试与试错证明火焰是最好的防御手段。尽管喷火器的数量不是很多——毕竟他们虽然人多，到底不是武装部队——可它们却足以制造火幕驱赶骚扰难民的敌人，对付无生者更是效果拔群，尤其是当无生者突然闯进难民队伍里的时候。火焰已成为信仰的武器。

 

但还谈不上足以自保。如果他们遇上敌军主力，其结果只会是一场屠杀。

 

“什么事？”琪乐问。唐向已经加入他们这伙人的士兵克洋示意。他满身灰尘，像个土匪一样带着面具，怀里还紧紧抱着孩子。琪乐怀疑他可能永远不会撒手。

 

“有人要求面见权威人士，”克洋说。

 

琪乐笑了。“那我祝他好运。”

 

“他的意思是你，”莉塔·唐说道。

 

琪乐耸了耸肩，跟在两人后面。他们沿着破碎的大道边沿行走，进入被石头堵塞的排水渠，顺着水流的方向走。他们走的速度要比熙熙攘攘的人群更快——蒙布包头、艰难行走的庞大人群正像一座流浪的冰山。克洋和两名持喷火器的士兵带着她和唐离开主干道，进入一片被烧毁的废墟。逃难的人们在此休息，他们倚靠着石块和破碎的墙壁放松自己被磨破的脚，恢复一点儿体力，随后重新加入漫长的行走。

 

刚走了一小段路，琪乐就看到一个身穿长袍的人正愤怒地与韦莱夫特和其他几个秘会的士兵争吵。那个穿长袍的男人受伤了，他的愤怒夺去了他曾有的体面与尊严。

 

“什么情况？”琪乐问克洋。

 

“我们看到一架飞行器掉了下来，”他说，“一架小型欧格斯飞行器（Orgus ’thopter）被高射炮打了下来。你的人韦莱夫特派了一队人去搜寻幸存者。找到了这个。”

 

“就你管事儿是吗？”琪乐走近时，穿长袍的男人问道。

 

“没人管事，”她说，“如果你在这里待得足够久，你就会明白的。”

 

“我需要士兵！”男人叫道，“一支护送分队。你得给我提供一支。”

 

“那不可能。”她说。

 

“我跟他说过不可能了，”韦莱夫特道。

 

“那就让它成为可能！”男人高叫道。

 

“先生，我们能给你提供支持与有限的医疗援助，”她说道，“但是超过这个的……”

 

“你知道我是谁吗？”男人问她。他的愤怒来源于恐惧，她看得出来。某种程度上，她也能看出他是什么人。凑近了看，男人身穿的长袍乃是用上好的丝绸料子制作，身上的斗篷和徽章被灰尘油污遮盖，双眼已经被缝上数十年了。

 

“这人，”韦莱夫特说道，“是尼莫.志明【1】。”

 

“大人！”男人厉声道，“是大人！你得对我放尊重点！”

 

“好吧，那就尊重点，志明大人，”琪乐说，“你真不走运。你可以和我们一起走，也可以自己走。没什么选择的余地，我知道。”

 

男人呆立无言。他重重跌坐在一块混凝岩石板上，头颅低垂，肩膀开始颤抖。

 

“诸位，暂且回避，”琪乐对同伴们说道。他们退后，让琪乐与那个男人独处。她蹲在志明面前。

 

“恐怕现在权威也有极限，”她温柔地说道，“生命也是一样。地狱就在此处。”

 

“我知道，”他点头低声道。

 

“我没有恶意，大人，但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继续走下去，希望总有一天能走出这一切。”

 

他将脸转向她。作为他技艺的代价，他的双目早已全瞎，可他的盲视（blindsight）却极为敏锐，对她的位置一清二楚。

 

“你是琪乐？”他问。

 

她点头。

 

“我是——”他张口说道。

 

“星语合唱团首席，”她道，“泰拉议会十二高领主之一。大人，换做其他情形下，能见到您就是我莫大的荣幸了。您是要去哪儿？”

 

“我原本在巴布要塞，”他说，“尝试去……做些本职工作。加固灵能结界什么的……”他耸耸肩，“巴布要塞陷落了。”

 

“我能猜到。”

“我们试图撤离。我的护卫把我弄到一架飞行器上，结果……”

 

“这可不是飞行的好天气，大人。”

 

志明笑了，声音倒像是哭。“那是场屠杀，琪乐。帝国最优秀的男男女女，就这么在大厅里被人屠杀，像柴薪一样被点燃……”

 

“所有阶层的男男女女都在为战争所苦，先生，”她回道，“跟我到大街上看一看，你就会发现数以百万这样的人。战争面前，无分贵贱。”

 

“我想去圣所，”他说，“我想重新加入指挥体系，履行我的职责——”

 

“我没法把你带到那里，”她说，“永恒之门永远关闭了。我们的职责都因此被重新分配。现在，我等的职责就是尽可能地活下去，不论你我都是一样。”

 

他点头。“你要把难民从中心区域带出去？”

 

“是的，大人。”

 

“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她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地方是安全的，但我希望有些地方能比别的地方更安全。或许是北部区域，甚至走出高原——如果我们真的能走那么远的话。实话说，在那之前，恐怕食物和饮水短缺就会杀死大部分人，可如果不走，我们身后的敌人也越追越近了。”

“这个世界破碎了，”他说。他用手背擦去面颊上的污垢，“离开岗位之前，我最后看到的东西是……毫无意义的读数和数据。时间、维度……我是说物质世界的基本法则和定理。全都在腐坏。泰拉正被拖进亚空间，琪乐。空间与时间的规则已不可信，再也无法指导我们。我想你知道亚空间是什么吧？”

 

“知道，”她说。

 

“我听说过不少有关你的事情，”他说，“你是少数几位超越自身权限，瞥见宇宙真相的人之一，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

 

“我向你承认，女士，我就是当初投票支持将你囚禁的人之一。把你关起来，让你没法泄密。琪乐，我们将真相掩藏这么久是有原因的。”

 

“我曾被教导说真相让我们自由。”

 

“可悲的是，并非如此。你所说的实乃天真之语。从一开始，自从我被选中担任这一要职，了解到其中奥秘以来，我便已有所了解。为了运行星语，维持星炬，我不得不学习许多能让头脑凝固的东西。依靠帝皇之伟力，人类才堪堪存续在亚空间容许的边缘。没有亚空间，我们无法维持一个帝国，可它也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我一直强烈主张要将这个秘密对几乎所有人保密。然后像你这样的人就来了，模模糊糊瞟到一眼什么东西，就开始大谈信仰和神性——”

 

“我只是说出我见到的东西，大人。”

 

“可你却不曾想过其中的危险！诸神皆为虚假，琪乐。经由这场恐怖，我才明白，祂禁止宗教是有原因的，祂是在依照祂的本能保护人类不受自身了解之害。诸神皆为虚假，可对深层力量的认知却令它们成真。狂乱的信仰会搅动至高天的虚空。”

 

“我明白的，”她说道，“当真相初次揭示在我面前时，我就明白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项政策也是有效的。无知是最好的防御。帝皇可以用我们的无知保护我们，直到祂的伟大计划得以实现，人类能够摆脱亚空间那天为止。可荷鲁斯来了。”

 

“是的，荷鲁斯来了。”

 

“所以，先生，看看我们。看看我们现在的处境。这件事不能再被掩盖和无视了。亚空间已经展现在我们所有人面前。强加在我们身上的无知反而让我们更易受到伤害，由于缺乏更好的解释，人们将它看做妖魔鬼怪，这自然进一步放大了它的影响。曾经保护我们的无知，现在成为了亚空间的助力。”

 

“你比我原以为的要理性得多啊，琪乐，”他说。

 

“多谢夸奖。容我再问一句，毕竟您也是少数几位能解答这个问题的人了……倘若迷信的恐惧会增强亚空间之力，那就不能用信仰来抵挡它吗？”

 

“信仰什么？”

 

“信仰帝皇。如果恐惧会将亚空间搅动成一团狂乱，那信仰岂非也能带来可使之稳定的平静？”

 

“这下你理解的欠缺可就暴露出来了，琪乐。这份构想的粗陋简单暂且不提，你这机制只能在帝皇是神的前提下才能成立，正如至高天的原初存在也被称作诸神一般。”

 

“但如果祂就是呢？”

 

“姑娘啊，我曾站在祂的面前。祂可以是许多东西，可祂唯独不是神。”

 

“我也遇到过祂，”她说。

 

“你遇到过？”

 

“真的。祂就在此处，与我同在。祂是我的希望。祂是这街上数百万人的希望。祂是呼唤我的声音。祂是光。大人，您学识渊博，直让我五体投地，可您虽看到一切，却忽略了其中的要点。你熟知您办公室的每一条细则，星语庭的复杂机制，可唯独没发现……”

 

她停住了，重重坐到地上。一阵呕吐感突然再度涌现。她的眼前出现了一束光，那光化成她名字的形状，闪耀的声音令她眼花缭乱。

 

“你还好吗？”志明问，“发生了什么？”

 

“我……它刚过去了……”

 

“我也感受到了。有什么东西。瞬间而过的一道灵能……你有这种天赋吗，琪乐？这是否解释了你的奇思妙想？”

 

她吃力地站了起来。

 

“我什么也不知道，先生，”她说，“真的，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可以坦率地说，我的人生正是被这片片一闪而过的，不完整的真理碎片所诅咒。我一直在从钥匙孔里观察闪电。我只能尽己所能地理解它。但我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谁？”志明问。

 

“我们所有人。我知道我们即将去哪里，或者说本该去哪里了。我知道我们需要去哪里了。一瞬间，我忽然看到了它。一束光。引路之光。那就是一切。那就是最重要的东西。”

 

“你是说有什么地方能让所有人都安全吗？”他问，“在那里我们都能获得安全？”

 

“我不知道，”她说，“我觉得那儿可能一点也不安全，但我知道我们必须去到那里。”

 

“你怎么知道？是谁告诉你的？”

 

“我也不知道。”琪乐道。

 

 

 

 

【1】尼莫.志明（Nemo Zhi-Meng），星语合唱团首席，曾出现于《流亡弃儿》、《最后的议会》与《迷失之人与受诅咒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