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乡求经纪行【第八回】

好猴王,自别过那唐三藏,一个筋斗纵上云头,半空中舞着一条铁棒,雄赳赳只望那妖怪处杀来。行者暗道:“好个八戒,实是惫懒,与那怪模样都未曾睹的,却道是甚狠魔头,我老孙今势必要生擒这怪,拿回去见师父,一来压那老和尚惊恐,二来治那呆子昏庸!”正言处,忽见前面水气弥漫,直上云霄,定睛一看,乃是一处大湖,你看那——
寒光浸日月,水烟浮九天。蜃气吞山岳,浩荡聚百川。
千层汹浪滚,万迭峻波颠。茫然浑似海,一望更无边。
重重雾迷蒙,垂垂云不散。渺然遮望眼,远近人难辨。
精魅常居此,过往多异变。游旅切谨意,误入不复见。
行者正观处,忽的眉头一攒,愁容满面,道:“难!难!难!亏我刚放得大话,说要生擒那妖魔,若是那湖里生的水怪,可怎生是好。”原来这美猴王,闹得天宫,搅得地府,只是那水里勾当,实是不熟。若是入水,还需捻着诀,念着避水咒,若是抡起金箍棒降妖,着实有些儿榔杭。西天路上凡是遇着那水里的妖精,俱是八戒沙僧入水引战在前,行者岸上施威在后,如今只是赌气一来,又放不下架子回去请,真个是进退两难。行者嗟叹道:“果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那呆子虽不济事,却也是个人,这厢若要擒得那怪,也实是需个帮手。”正苦恼处,忽见那湖上飞来一个妖精,虽不及先前那河童清纯灵秀,却也小巧玲珑,你看她——
蓬蓬短发,目放精光,白衣蓝裙,性情乖张。背生冰晶组六翼,头顶发结气威扬,小小可爱顽童貌,惹人心喜乐花放。怎奈貌虽伶俐,头脑无光,只贪嬉戏玩耍,不思事理考量。身仗冰雪精华气,惯使萧风寒霜降,抬手一指水凝结,鱼蟹冻成佳肴臧,行人遇之慌躲,蟾蛙见之命丧。人道是湖中妖精无对手,幻想乡里号最强,有名唤作琪露诺,活泼纯情小姑娘。
这妖精,全然不晓那行者神威,但望见半空中猴王张望,只管朝那厢飞去,道:“你是哪里来的妖精,可曾见一个长头肥耳、使九寸钉头的强人?”行者笑道:“老孙这西天一路上但遇妖精,俱是老孙问话,妖精慌张,怒喝一声,便丧了胆,棒子晃晃,就唬丢了魂儿,这小妖精却颇有胆量,且待我会她一会。”言毕驻下云头,道:“不曾见甚肥头大耳、使九寸钉头的强人,倒是知道个长嘴大耳,扛九齿钉耙的和尚,你可是寻他?”妖精闻言喜道:“我且问你,那和尚本领可是高强?”行者闻言,咬牙恨道:“那呆子本是上界天将,统领十万水军,因罪贬下凡尘错投猪胎,在福陵山云栈洞造孽,被我收服又蒙菩萨劝善,好歹认作兄弟同保师父西天拜佛求经,怎奈这厮好吃懒做,遇事畏缩,空顶个天蓬元帅虚名!”又道:“我且问你,这厢地界,可有个司掌冰雪,使唤八百万精怪的妖王?”那妖精闻言呵呵笑道:“不曾有!不曾有!但若论司掌冰雪,倒是有个法力无边、手段无穷的妖精名曰琪露诺者,号称幻想乡最强!”行者道:“这妖精现身在何处?”那妖精挺胸昂头答道:“你眼前这不是?”行者听了,直笑地前仰后合,泪花盈眶,须臾方毕,道:“你个小小毛头,能有多大能耐,敢号最强?”那妖精闻言怒道:“切莫猖狂,叫你知我手段——”
幻想乡中妖精强,论说本领吾为上;雾之湖畔居为家,来往横行谁敢挡。
红魔异变压轴阵,完美冻结没商量;黑白使者无策对,博丽巫女见我慌。
更兼头脑数第一,冰雪聪明世无双;天文地理样样通,精研算术开教场。
妖精曾起大战争,日月星尘皆败将;今日你敢上我门,且赌手段赛短长!
行者笑道:“我的儿,这等碎芝麻闲散子事儿,也拿来唬你孙外公,我这厢也报个名号,叫你晓得齐天大圣名声——”
祖居东胜大神洲,天地包含几万秋。花果山头仙石卵,卵开产化我根由。
生来不比凡胎类,圣体原从日月俦。本性自修非小可,天姿颖悟将丹求。
官封大圣居云府,倚势行凶冲斗牛。十万神兵难近我,满天星宿易为收。
名扬宇宙方方晓,智贯乾坤处处留。今幸皈依从释教,扶持长老向西游。
逢山开路无人阻,遇水支桥有怪愁。东方果正来西域,哪个妖邪敢出头!
那妖精本是个贪顽之辈,哪知孙大圣的名声?闻说如此如此,全然不惧,只是嘻嘻笑道:“既如此,你也有些手段,敢与我比试么?”行者道:“你若赢得我一招半式,只管认你最强之名。”妖精道:“既如此,你我比试甚手段?”行者随口便道:“随你比试,千般变化,万样腾挪,我老孙俱能比得。”那妖精闻言,喜得手舞足蹈道:“既如此,我与你比那冻结之术。”行者道:“怎讲?”妖精道:“你且看这湖上,若是我冻得水面结冰,便是我赢,你若使我冻不得,便是你赢。”行者笑道:“老孙当年在西天路上也曾遇得一个弄冰雪的妖怪,乃是观音菩萨池中金鱼,曾把那八百里通天河冻住,谋我师父性命,老孙与他交过几手,那厮只晓得躲于水下,不敢与我应战,却不知你的手段比他又如何。”又道:“今你既要比试冻结江河,情愿奉陪,只是有些不甚公平。”妖精暗道:这猴子倒也不傻,晓得我手段,却道:“有甚不公处?”行者道:“既要比结冰,需定个时限,方今隆冬之时倒也彀了,若是比到明年春至,雪融冰化,你若耍起那脾气不认,如何是好?”妖精暗自道:果是个伶俐的人儿。道:“既然这般,你且定个时限,冻几个时辰方妥?”行者冷笑道:“不消讲,你若能把这湖上冻得起一时片刻,便是我输。”妖精喜道:“还恐自己输得不净,硬要加个框框哩!”言毕飞至那湖上,周身闪起那冷光,手指处,但见那寒气汹涌而过,水气尽散,冰层骤起,那妖精得意洋洋道:“还不拜服怎的!”
这行者,更不答话,只把那金箍棒自耳中取出执定,叫声:“长!”。那如意金箍棒便就有二百丈长短,十来丈来粗细。行者将那棒一丢,直插湖底,好似那擎天的玉柱一般。又使起那捣海翻江的手段,那金箍棒便兀自摇转起来。这一场,便似那桶舀缸中水,筷搅碗中汤,把个水面翻的惊涛汹涌,骇浪翻腾,鱼虾鳌蟹尽藏头,龟鳖鼋鼍皆缩颈。再看那湖上,那还有半点浮冰?这妖精惊道:“怎使得这般个大神通来?”行者道:“我的儿,五百年前你孙外公初得此棒时,把那东洋大海都搅了个罄净!本该一棒将你打死,奈何你这般模样,我那老师父若见了,定要怪我以大欺小,且教我另寻个什么与你打个样棍来看。”言毕还把那铁棒收在手中,照那湖边山头,着力一挥,打的山崩地裂,碎石乱飞,唬得那妖精先前威风丧尽,骨软筋麻,惶恐失声,也不看那路径,只管没头没脑的躲藏逃命。
好行者,一个筋斗拦住那妖精去路,举棒喝道:“暂不打你,且与我讲明,你这厢地界可否有甚本领高强的妖怪?可是居于这湖中?”那妖精惶恐道:“饶命!饶命!这湖上并无甚妖怪藏身,只是不远处有一座洋馆,内居一个吸血鬼怪,端的是神通广大,甚有威名。”行者道:“那妖怪有何神通,形容如何?”妖精道:“貌也不凶,也是我这般个大小,也是个女童之形。”行者又怒道:“你这个欺心的妖精,还不知悔改,又来唬俺老孙!”那妖精只慌摆手道:“不敢!不敢!那妖怪虽是这般个形貌,却已有五百年之寿,饮得人血,有些本领,她的居所,四方无人敢近,她的名声,闻之无人不惊。”行者道:“既是个伤人的妖怪,待老孙一并除了,也保得这方百姓平安。”遂道:“那妖精居何处来?”妖精举手指道:“就在那湖边不远处哩!”行者闻言,只料是之前与八戒交手者,抛下那冰妖精不顾,一道光径往所指处去了,那妖精顾自逃命鼠窜不提。
却说那厢孙行者施英勇,这厢唐三藏露愁容。你看那长老坐立难安,频频捻珠诵经,只怕是魔头凶狠,行者难胜,见悟空久去不回,道:“行者此一去与那妖怪赌斗,又不带帮手,也不知胜负如何,吉凶少多。”遂移步庭外,倚着那门柱,只管望天眼巴巴盼行者得胜而归。正看处,忽望见远处有一女子直往此处走来,那女子头戴斗笠,身披玄衣,行走处又带着几分沙门法相,三藏心中暗想道:此必是我佛门中人也!慌迎上前去接了,你道那女子怎生模样——
凛凛秀威颜,瑞霭周身散,灵目隐匿大智慧,莲步婀娜若天仙。好菩萨!不坐莲台,束一身缠布靴、尖斗笠、逍遥游的修行打扮,强过那周天罗汉。不披袈裟,着一袭罩白衣、舞清风、飘飘然的玄色衣裙,惹得那佛祖夸赞。长发如虹,卷轴舒展。长发如虹,流幻紫霞金光。卷轴舒展,映得梵文浮现。恰似那净坛莲花,难近前冒渎,只宜亭亭远观。又如那高天明月,睹仙容一瞥,尽消心中邪念。命莲寺中伏群妖,御风驱得星莲船,诚然是佛力无边慈悲僧,世间法号圣白莲。
三藏再细观之,只见那女子头上有祥云盖顶,左右有瑞气氤氲,慧眼中一捻慈悲,恰如那净瓶甘霖,凛然处一缕静雅,好似那蓬莱仙竹。暗想道:这必是那南海菩萨,知我等陷于此境,特来点化。急急近前倒身下拜道:“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世音菩萨!”却被那女子掺起,欠身施礼道:“法师莫要错认了,你再舍眼看我一看?”那长老抬眼细观,见那菩萨虽无那观音尊者莲台法相,却又多了几分灵动之气,正是个隐于市井的修行佛。慌得三藏合手躬身道:“失敬、失敬,初到宝方,不识仙山,错认了菩萨尊颜。”那女子道:“我不是那西天诸佛菩萨,乃是本地命莲寺的住持,名曰圣白莲,法师虽不认得我,我却认得法师,你几个惠临我处,是个山大的福缘,海深的善庆,晚辈特来听禅受教了。”三藏道:“我师徒几个,不过是西天拜佛的行脚僧,菩萨为何屈称晚辈?”
那女子笑道:“法师的功德名誉,妇孺皆知,举世扬名。此间的佛法,本由贵处传来,我等怎么不是晚辈?”三藏慌道:“实不敢有,实不敢有!”遂唤道:“悟能,悟净,都来见过白莲菩萨。”惹得那猪八戒、沙和尚都上前,一个作揖唱喏、一个整衣施礼道:“我等村愚之辈,不知菩萨驾临,失迎有罪”。那菩萨相敬回礼道:“岂敢岂敢,弟子非菩萨,倒是两位师父乃真佛祖,实罗汉也。”沙僧问道:“我辈愚鲁,且不知菩萨这佛祖、罗汉所言为何?”那八戒笑道:“场面之辞,岂可认真?”白莲道:“待师父们取经功成,俱有金身正果,怎么称不得?”又道:“怎么不见齐天大圣?”那三藏道:“早间此处有妖魔伤人,道是神通不小,法力无边,着悟空前去降妖,至今不回,甚是忧愁。”那白莲闻言惊讶道:“能有多大法力,敢劳大圣动驾亲降?此间妖怪我知之甚详,以高徒们的神通,更无一个对手,法师勿错虑了。”三藏闻言心安,又请问道:“贫僧自辞唐王西行,行路十年,不期至此,闻人说此地乃是个与世隔绝之境,出入不通,万望菩萨点化出境之路为盼!”
那白莲问说如此,道:“法师啊,你只知此间不通外世,却不知我这里时节,与你那又有不同。”三藏道:“寒暑相交,子时更替,普天同理,有何不同?”白莲道:“岁月造化,化高山为沟壑,填沧海为良田。法师出长安往西天拜佛求经,乃是唐贞观年间,我这里地界,时值令和元年,两厢距一千三百年有馀,向所言唐王,早作古矣。”三藏闻言,如雷轰顶,瘫倒于地,泪如泉涌道:“唐王御手把盏送贫僧出长安,只待求得真经回,渡得万劫归,怎知延误至此,想我盼真经之圣上,死不瞑目,那待超度之阴魂,九泉之下不得安,我有甚面目拜见佛祖耶?”那沙僧慌扶起长老,道:“菩萨此言差了,我等西行,有甚事可耽搁千年?”白莲道:“三藏法师,莫要会错意,我所言者,乃此世之时,法师一行,乃彼世之人,两世相隔千年,那唐王这里虽不在,那方还盼着法师早日回朝哩。法师们但能出得此地,管教还回贞观之世。”三藏听罢,心内稍安,又道:“却不知怎么出去?”
白莲道:“敢问法师一行,怎么入得此地的?”三藏道:“但只往常行路,跋山涉水,与向时无异,不经意处得至此方。”白莲道:“非也非也,之前可曾逢得甚人物?”八戒闻言醒悟道:“人物不曾有,妖怪倒是见得。”白莲问道:“是个甚妖怪?”八戒道:“是个穿道家服,打一柄伞的女子,我因与其言语不和,便作法杀来,甚是凶顽可怖。”白莲闻言叹道:“果是紫又闯出祸来!那女子是此间的妖怪贤者,尤善隔世穿行,神隐变化,法师误入此地,必是此人作法所致。需知解铃还须系铃人,若要返那西行之路,还需寻得此人,只是不知紫与法师诸人争斗,下落如何?”八戒道:“那妖怪与我大师兄争斗,被逼到急处,拿出个不知甚法宝,卷风激浪,雷劈火放,一阵风不知到那里去了。”白莲闻言叹道:“如此作难也,乱斗至此,想是紫亦遭不测矣。”三藏闻言又哭道:“似此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之境,穷末之途矣!”那圣白莲于袖中取出一物道:“长老切莫急悲,且来看看,可识得此物?”他三个上前围住,见那白莲手中正是一把纸扇。八戒道:“这是那妖怪的扇子,怎被你拿了去?”白莲道:“我寺中人外出捡拾得来,法师啊,若要寻得离境之路,还须从此扇下手。”三藏道:“此话却是何意?”白莲道:“这扇子是那八云紫作法用的,如今其人不在,其力尚存些许于此,不瞒法师说,你几个误入此间之事,我全凭此物知之。今特拿来送与师父,料想以法师们的神通,必能据此探出路来!”
三藏闻言,接过那扇,对西跪天祷祝道:“弟子玄奘,奉旨西行拜佛求经,十载寒暑克难历艰,不期陷于此境。万望佛祖垂怜,以此扇为我师徒指路,圆弟子秉报沙门之功。”那三藏一片忠心,至精至诚,果是祥光闪过,那纸扇竟化作一纸卷轴。急摊开来看,见那卷轴上竟有一句颂子,道:
灵山本居西方路,妙缘遁入东方境;幻想乡内陷迷途,须至红魔殷勤行。
白莲见了,喜道:“法师这番心意至真至诚,佛祖垂恩点出路来,依这卷轴上所书,必是教法师们往那红魔馆去也!”三藏道:“却不知这红魔馆在何处?”沙悟净闻言,急于包袱中取出一图道:“师父且看,此乃大师兄之前所取,上面曾记此地详细。”三藏急摊开来看,道:“这红魔馆处距此地倒也非远,只是这道中所谓雾之湖者,甚宽甚广,绕之不易,如何是好?”白莲道:“此事容易,法师莫急,且随我来,管保渡你们几个过去。”那菩萨遂起身出门,三藏引那八戒、沙僧随之,径往那人间之里外,雾之湖处所去。
也不知那白莲如何渡他三人,此去吉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封面画师:松本岡 PID:33532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