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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抱歉,作者阿列,这是在学校时一本《青春志》里看到的文章,当时感触挺深的,正文如下: 爆竹声一直响到深夜才停,人们闹累了,终于纷纷给门上了闩回屋歇息,只留下满街的红灯笼还欢欢喜喜地亮着。青石砖堆成的高墙夹出窄窄的小巷,绰绰灯影在巷子里晃晃悠悠,晃出两道人影。 风一来,岁和打了个喷嚏,跺脚呵手回头望了望后面的男子,咬牙道:“陆须央,你再跟,我杀了你。” 男子脚步稍稍一顿,随即又紧走几步追了上来。 他是不怕死的。岁和又气又恼,遇上这种不要命的最头疼。 千家寂然,寒风呼呼,岁和拐过转角,到底走累了,挑了户人家的侧门便往屋檐下一坐,抱膝靠着木门,头一歪很快睡了过去。 临睡前她望见陆须央坐在了另一侧,学着她头倚在门上闭了眼,柔暖的灯光像薄纱罩在他身上,他似乎一点也不冷,大半身子挡在风来处,不哆嗦不颤抖。 岁和是被远处的鞭炮声炸醒的。除夕刚过,家家户户都因着过节喜气洋洋的,岁和不明白新的一年有什么可开心,不过是即将多出一年的失望与苦痛罢了,每年发生的坏事总比好事多。 她揉揉眼,地上是湿的,落雨了,空气也潮了许多。她抬起头,看见陆须央站在面前,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岁和站起身将他一推:“你跟着我走过了五个村子三座城,到底要做什么?” 陆须央正要开口,却见岁和摆摆手:“先去吃点东西再说,饿得眼发昏,” 于是,他转身朝大街走去。岁和看见他后背的衣裳湿了一大片,大概是在雨里站了许久被濡湿的。她低头看看自己,连鞋面都没有沾上半滴水。 他们找了卖肉羹的摊子,对坐着各自埋头在腾腾热气里。岁和吃完时陆须央碗中还剩了大半,看见她放下碗连忙也停了筷,坐直了身子等着她开口。 “陆须央,”岁和抹了抹嘴,“你到底想干嘛?” “和你一样,去招摇山找狌狌,问清仇人是谁。” 岁和蹙眉道:“你知道我要去招摇山?” “知道,你向路边小鬼问路时,我恰好听见了。”陆须央见岁和将信将疑的表情,又补充道,“我自小能看见鬼怪。” “你也有仇人?”岁和又问,“你也不知道仇人是谁?” 碗里的肉羹渐渐凉了,热气越来越薄,陆须央的眉目也清晰许多。他似乎不愿意多谈这件事,只是点了点头,神情淡淡的。岁和觉得无趣,将空碗往里推了推,道:“那你自己去找,别和我一起,素不相识的。” “凡人进招摇山只会有去无回。”陆须央摸出碎银放在桌上,“你是妖,我跟着你比较妥当。” 岁和冷哼一声。陆须央笑了笑:“你不让跟也可以,无头苍蝇般满天下乱跑瞎找,我自己循着山海图去。” 岁和藏在袖中的手紧张地一捏:“你有山海图?” 陆须央不答,只是慢悠悠地从怀里取出一张泛黄的折纸,抖开后在岁和面前晃了下又收回去。岁和瞥见纸上绘着山川江海、日月云雾、珍禽异兽,都非人间所有。她知道陆须央没扯谎,他确实有山海图。 “我大可以杀了你夺图。”岁和按捺住心头翻涌的激动,故作沉静道。 “我能看见鬼怪、有山海图,却对付不了你一只小妖?” 陆须央问得岁和有些恼,却也无从辩驳,只能恨恨地瞪他“有本事自己去。” “有本事才能使唤你和我同去。”陆须央将图折好放回怀里,话刚说完便见岁和蹭地起身,朝他飞了几眼刀,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也起身追了上去,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不声不响地跟着。雨还在下,不大,带着凛冽寒意却像磨得极细的针一般,剌得人生疼。
02
岁和又梦到留块了。 梦里她还在走路都不稳的年纪,爹爹随商队往西北去好几年都不回来,娘亲带着她住在山脚下。 屋子后是一大片的竹林,竹林后是连绵起伏如波涛般的青山,山上一年四季都能听见鸟群的呜叫,春日里还能看见坡上冒出的一簇簇白的粉的花团,娘亲忙时没空管她,她便自己跑到花团里玩,太阳好的时候就在草地上打滚,从这一团滚到那一团,常把衣裳弄得满是草屑和尘土,有时还会沾上几片花瓣,黏在衣袖或胸前,压出的淡淡花汁附在布料上,怎么也洗不掉,于是她的衣裙长出了越来越多的花片儿。 山上有许多墓,新的旧的,有好些没了碑、烂了棺材,鬼魂因着各种原因无法入轮回,便终日在山间飘荡。岁和小时候初见他们,只当那是一团团薄薄的微微发着光的雾气,追在后头想去抓,总也抓不着。 后来在花丛下打滚遇见留块时,她以为那是只能显出形的不同寻常的鬼。 那年她十三岁,仰头躺在重重花影间,日光被花丛滤下来,柔柔的淡淡的红,像是一块红纱布。她听见旁边衣鞋擦过草叶的窸窣声,只当是娘亲来寻自己吃饭,一个打滚坐起来,张着双臂扑上去:“阿娘!” 被抱住的人一僵:“松手。” 不是娘亲的声音。岁和慌忙放手,抬头一看,是个男子,正低头皱眉看着她,因背对着太阳,日光在他周身化出金色的光晕,像她以前追过的那些小鬼。 “你这鬼好奇怪。”她说,“有形。” “我不是鬼。”他说,“你突然冒出来,我还以为你是鬼。” 岁和拍拍衣裳站起来,问:“你也是山外来的旅人吗?娘亲说常有旅人要去寻招摇山的狌狌,会路过这里。” 男子笑着摇头:“我不是人,是妖,恰巧路过而已。” 岁和还想再说什么,忽听见远处娘亲嘁她,她回头应了一声,再看时,那男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回家后她不敢把这事告诉娘亲,之前她说在山间看见许多团发光的雾气,娘亲只当她撞了邪说胡话,带着她走了很远的路去找村子里的灵婆驱邪,那灵婆挥着长长的枝条往她身上抽打,疼得她哇哇哇地哭。 待长大些,她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山里无处可依的游魂。 次日她又在花丛里遇见正在打坐的男子,“哎”了一声不被理睬,便自顾自地走到他面前坐下,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折下一枝开得正好的花,歪着脑袋别到发里。 留块睁眼便看到歪脖子嘟着嘴的岁和,抬手揪着一缕被细小的树枝勾住的头发,她早上梳的小发髻全散了,气得她揪得愈发起劲,揪疼了也正是“嘶”一声,手上动作并不停, 那模样好像大公鸡在她头顶上跳过舞……留块笑出声:“别揪了。” 岁和抬眼看他,真的放下了手,懊恼地道:“我回去找阿娘帮忙……”话未完,却见留块伸过手来,一手轻轻按住她的头,一手解开缠在树枝上的发。 岁和吓得呆住,屏住呼吸不敢动,留块的衣袖被风一吹拂过她的侧脸,痒痒的,带着似有若无的甜丝丝的香气,这香气被日光晒得又软又暖,萦绕在她的三魂七魄间。 “好了。” 留块话音刚落,岁和受了惊似的跳起来,捂着满脑袋乱糟糟的头发,跑了。 “哎……”留块想嘁住她,可不被理睬。他捏着那枝被折腾过的花,疑惑地望住岁和愈来愈小的背影。 岁和天天都会来找他,也不在花丛里跟只猴子似的打滚了,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看他打坐,有时两人说说话,日子过得飞快。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也是去招摇山路过的吗?” “不是。这山里有太多孤魂,我要将他们带回地府。” 岁和十分惊奇:“你是鬼差?灵婆说人死后魂灵会被鬼差拘回地府入轮回。” 留块又摇头:“不是,我只是受好友之托帮忙而已。说起来,我那好友倒算得上是鬼官。” 岁和怀着期待又问:“你要去招摇山么?” “去招摇山作甚?” “找狌狌呀,狌狌知道过去发生的一切事情。”她低下头去捏衣角粘着的花瓣,“我阿娘也很想去找狌狌,问问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可又怕走了以后家里没人,万一爹爹回来了找不着我们。” 她说着,略略惆怅地去眺望远处的青山,却见山岚中有无数光团如河灯般缓缓流动。她吃惊地伸手一指,问:“你看,怎么有那么多鬼魂?” 留块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鬼节到了。”
03
陆须央带着岁和找到一处大湖。 湖水碧蓝辽阔,一眼望不到边,湖边有座青瓦大房子,大门朝着湖面,岁和望了望高大的后院墙,蹙眉问道:“翻进去?” 陆须央屈指在墙上扣了扣,片刻后从墙内探出个小丫鬟的脑袋,见到来者很是高兴:“陆公子,你可算来了。”说着又将脑袋缩了回去,岁和见她穿墙自如,伸手也想试试,被陆须央一把抓住。 “别碰,”他低声道:“会被吸到墙体中压成肉砖的。” 岁和连忙收回手。 墙上缓缓现出一扇低矮的木门,小丫鬟拉开门扉,恭敬地做了个“请”的姿势。陆须央拉着岁和往里走,岁和本想挣脱,又怕触犯了里头的什么禁忌,只能忍下心中的不满一声不吭地跟着进去。 到了后堂,陆须央才松开她,朝着堂上窝在软榻中的女子道:“荔簪。” 堂前天光洒落,白茶花一簇簇推挤着从绿叶中探出,石砖缝里生了青青的野草,堂上拥着绣被睡眼初开的女子举起团扇掩口打了个哈欠,眼底似要溢出春潮。 岁和站在阶下.见到荔簪时心神一晃,觉得这人面熟得很,想了半天却又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陆公子……”荔簪掀被坐起身,故意拖着声音道,“你来啦……” 陆须央下意识转头看了岁和一眼,岁和满脸疑问:“看我作甚?” “阿兄今晚才回来,不过大概不能和你说上话,你要的东西他早已经备好了,是现在拿了就走,还是见过阿兄再走?”荔簪虽是和陆须央说着话,目光却一直落在岁和身上,带着笑意,却让岁和后背发凉。 “见了他再走。”陆须央道,“上点饭菜,有些饿了。” 他说这话时,荔簪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对身边的小丫鬟低语几句,小丫鬟小跑着下了台阶,领着两人离开。 岁和回头又望了一眼,荔簪站在柱子旁怔怔地盯着陆须央,全没了方才的俏皮生气。 关了房门,岁和问正在盛粥的陆须央:“她是谁?” “荔簪。” 岁和的神色不悦,显然对这解释很不满意。陆须央把碗放到她面前,又道:“是我好友的胞妹。先前我有东西落在他们家,拿了东西见过人就走。” 天完全黑下来,长廊下点起一盏盏纱灯,远处传来悠悠的歌声,那歌声哀婉凄凉,仿佛踏过了千山万水、穿过了几百场风雨,带着满满的疲惫和忧愁,带着不知归途的迷茫和怅然。陆须央听见歌声时猛地起身,急急出屋,撞上匆忙跑来的荔簪。 “阿兄回来了。”荔簪揉着额道。 陆须央朝着声音来的方向走去,岁和提着裙角小跑跟在后头。太熟悉了,是她听过一次,再也没能忘记过的调子。 留块曾经唱过。 他们在回廊遇上荔簪的阿兄,他穿着一身素衣,头顶一盏明灯,高唱着凄哀的歌儿,手中牵着一条白绳子,绳子上绑着无数光团,红的黄的蓝的,都是淡淡的颜色,将回廊映照成朝霞里的长虹。岁和震惊地看着那一串糖葫芦般的光团,好半晌才开口道:“都是鬼魂……这是引魂歌……” 陆须央与他一对视,略一点头,两人便当打过招呼也道过别了,他依旧唱着引魂歌拉着绳索往大门走,朱红色的门上挂了大红的绸布,绳子过去时,亮光映在上头,照出一个个影子,是鬼魂生前的模样。 岁和忽然发了疯似的追上去.扯着嗓子嘁:“留块!留块!” 陆须央一惊,连忙跟着追去。出了大门便是湖,鱼鳞般的瓦、雕花斗拱、檐下晃悠的灯,都在水面上投下影,岐择领着鬼魂走入水中去,进了倒影里的朱门,很快没了踪影,歌声也渐渐停了,像是盘旋在山林间的白鸟,慢慢地飞远消失了。 岁和跨过门槛,一脚刚踩到水中,被陆须央狠狠地往回一拽,整个人跌在他怀里。她挣扎着又要下水,歇斯底里地哭着嘁“留块”。 “那是荔簪的兄长,不是什么留块。”陆须央任她哭闹死活不肯放手,“你跟过去,会被永世留在地府不得归来。” 岁和哭到最后没了力气,坐在门槛上将头埋到臂弯中,发出一抽一抽细细尖尖的呜咽。 她想起十五岁那年的鬼节,漫山遍野的鬼魂飘荡着,热热闹闹,比前两年都多。 留块在关鬼门的那天晚上换了一身素衣,头顶上一盏明灯,站在谷间摇着铜铃,叮叮叮,叮叮叮,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一串接一串的铃声,一波一波漾出群山。鬼魂们循着铃声而来,谷间满满的都是流萤似的孤魂,留块从袖子里掏出白绳子,朝空中一扔,绳索如游蛇般将鬼魂串在一起,蜿蜒飘动,比龙灯还好看。 留块唱着引魂歌,领着那些孤独了几十上百年的魂灵,缓缓往东而去。岁和站在溪流边目送他,在他走出视野时,双手圈在嘴边高嘁道:“留玦,早点回来!” 留块带走了山里的游魂,山中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坡上的花倒还是开得闹腾,岁和折了几枝放在床前,每夜都睡得十分安稳。 瓶子里的花枯萎后,她出门去折新枝,在门口遇见刚回来的娘亲,和娘亲身后紧跟着的一团雾。她挥手去赶,无奈根本碰不到。 接下来的日子,那团雾一直绕在娘亲左右,岁和苦恼不堪,留块回来后她也顾不上欢喜,满心忧虑地将他拉到家门外,透过窗子缝指给他看:“就是那个。” 留块看完也露出忧虑的神色:“是只男鬼,不会是看上你阿娘了吧?” 岁和慌了,开始和留块商量怎么把那只鬼赶走,办法还没想出来,家里来了远客,是当年和爹爹一同离乡的人,带回一件爹爹穿过的旧衣裳,以及爹爹出海时翻船的噩耗。 娘亲抱着那件破衣服日夜哭,没多久也病逝了,岁和跪在她的床前不停地唤:“阿娘”,那团雾气停在阿娘胸口,她伸手去推,手却穿过空气般什么也没碰到。 她听见身后锁链响动的声音,她看见阿娘的魂被勾了出来锁在铁链中,铁链那头站着黑白无常,拉扯着娘亲的魂往外走。那团光跟了过去,也被链子锁住,晃晃悠悠一齐被拽着离开。 岁和的腿跪麻了,起来时跌了一跤,黑白无常越走越远,她哭着张嘴要嘁,被人一把捂住。 “别出声。”留块在她身后道:“让鬼差知道你能看见鬼魂,会将你也当做鬼带走的。那团光是你爹爹,他们一起走的,你不用担心。” 她也像那些游荡在山中无处可去无家可归的魂灵了,孤苦伶仃地在天地间辗转……岁和扑在留块怀里哭得几乎断气,留块轻轻拍着她的背,什么话也没说。 留块是妖,岁和本以为他们不会有生离死别,即使有一天她死了,留块也会追到地府寻她。
04
岁和万没想到他们离开时,荔簪也跟了上来。 陆须央对此不置可否,岁和也不能说什么,夜里三人宿在客栈,陆须央一间房,她和荔簪一间房,烛火快要燃尽了她还趴在灯下不肯上床。 荔簪睡到一半醒来,望见岁和托着腮打盹,便蹑手蹑脚走过去,刚走到身后,岁和便警觉地醒了过来,回头疑惑地看她。 荔簪也疑惑地回看:“床够大,为什么不一起睡?我又不会非礼你。” “和别人睡不习惯。”岁和揉揉有些酸疼的肩头,荔簪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水凉得很,她不在意地一饮而尽,擦擦嘴又问:“听陆须央说你去找狌狌是为了问出仇人是谁,你的……被杀了?” “我的夫君,”岁和垂下眼道,“留玦。” “要不要和我说说你们的事?”荔簪眨着眼,“万一哪天你也死了,也还有人替你们记着那些事。” 荔簪这话让岁和心尖一抽。兴许真是怕哪天自己不在了,她和留块的过往就此烟消云散,兴许是心事憋得太久需要发泄,她轻轻地叹口气,果真谈起两人的从前。 娘亲死后,留块带着岁和往最近的一座城去,途中岁和受寒病倒,发着烧一直说胡话。天色暗下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留块只能找处背风的地方,燃了火堆给岁和取暖,又把外袍脱下将她裹个严实,不停地拿水给她润唇。圆月从东边升到头顶,岁和睁开一双水汪汪的眼,带着浓重的鼻音嘁:“留块。” 留块凑近她,她热乎乎的气息洒在他的侧脸,像是蒸着馒头的锅刚揭开时冒出的白气。 “好点了吗?” 岁和摇摇头,吸吸鼻子道:“你别走。” “好,我不走。” “等我好了……”岁和突然哭起来,“等我好了,你又要去引魂,不能带着我……你是妖,可是我喜欢你,我不想和你分开……”大概是烧糊涂了,她突然抬手死死搂住留块,呼出的气落在留块的脖子上,更加温热,“留玦……” 留块半倾着身子将她抱到怀里,她忽然又仰起脸来,颤抖着亲了亲留块的唇,带着忧惧道:“你走了,我肯定会死的,变成人世间飘荡的一只野鬼,无人祭拜、无处可去…,. 留块摸了摸她发烫的脸,柔声道:“我不去引魂了,不丢下你……” 岁和病好得差不多时,他们在城中已安家住了好几日。左邻右舍来串门时问起他们的关系,岁和不知如何回答,求助地望向留块,留块端了药递给她,平静地答道:“夫妇。” “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是兄妹……”来串门的人像是跟人打赌打赢了,露出得意的神色。岁和低头喝药,脸被热气熏得红通通。 留块手巧,会雕各种木头玉石,靠着这手艺开了家小铺子。他和岁和始终没有拜过天地请过酒席,日子却过得和寻常小两口无二致,只是很少吵嘴,十多年里岁和只同他耍过一次性子。 隔壁的小媳妇因在冬日里吹了点寒风得了病,吃了半月多的药还不见好,拖到年前竟去了。那小媳妇只比岁和大一岁,出殡那天岁和去送,看见她的家人跪在灵前哭得撕心裂肺,不禁捏了捏留块的手。留块侧头看了她一眼,握住她低声道:“不怕。” 他以为她是害怕死人。 她怎么会怕死人?从小追着鬼魂长大,她对死人并不畏惧。她是怕死,她想起自己也是个会生老病死的凡人,而留块是妖,寿命比她长得多。等她去了,也许留块会找个新欢依旧过他安稳的小日子,也许他会追着她的魂去地府,可如今她知道妖一旦擅自进了地府,是出不来的。 她不想死。 她跟留块说想同他一起修炼,想修成妖,她以为留块会很欢喜。留块听完后却脸色大变,皱眉厉声道:“不行!” 岁和没被他凶过,不由得一愣:“为什么?” “此事不准再提。”他不再理会岁和,岁和气得呀,跑去城南的庙里找池子里的老龟诉苦。老龟修炼了上千年,已通人性,岁和常来和它闲聊。 老龟告诉她,修妖是很苦的事,尤其是人修妖违反天道,很容易半道入魔而身亡,留块是为了她好。她不依不挠,反正总有一死,为何不试试?于是缠着老龟请教修妖之法,老龟自己也是半吊子,将多年来的修炼心得全传给了岁和。 岁和因这事和留块怄了好几天气,日日往城南跑,留块只当她耍耍小脾气而已,并不在意,等到岁和修成半妖,他方才察觉,怒得抓住她的手腕将她逼到桌旁,咬牙道:“你竟背着我……” 岁和的倔脾气上来,挺了挺胸大声说:“又没有背着你偷汉子,你气什么!我不过是想和你多过几年,你气什么!” “人修妖反天常,大多难成……” “天常要我死,要我不能和你长久,你也顺着?我偏不!”岁和拼命想甩开他的手,气呼呼地争辩道,“就算修不成入魔身亡,我也不怕!” 留块慢慢松开她,她抽回手揉了揉,冷不防被拉入他怀里:“岁和,你这样会招来祸端的。” 那时她想,什么祸端,大不了一死,我不怕。 灯花爆开,岁和拉回思绪,给自己也倒了杯水。荔簪追问道:“后来呢?” “没过多久,我一早起来发现留块不在了,疯了一般到处找,最后在柴房找到他的尸身,全是血,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岁和的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我从没想过灾祸会降到他身上,明明都是我的错……什么天道天常,天是瞎了吗…… “你们真可怜……我也可怜,我那么喜欢陆须央,可他心里只有他的夫人……还要为了他夫人去招摇山……” 荔簪回到床上,躺了一会儿偷偷掀开床帐看了一眼,岁和伏在桌上,无声无息,肩膀不停地抖动,哭得很压抑。 天很快就亮了。
05
有了陆须央手中的山海图,他们很快便找到了招摇山。 他们在山中转了五天,没有找到狌狌的踪影。陆须央一路走还一路采草,采完后泡到酒壶里 酒是他从荔簪家带出来的,听说是地府所赠。 岁和歇在棵大树下,渴得直舔嘴唇,陆须央将酒递给她,道:“凑合着解解渴。” 岁和不疑有他,接过来便喝。她根本不担心陆须央在酒中做手脚。若要害她,老早就可以动手了,她想。 她咕噜咕噜喝了半壶。陆须央对此似乎很满意,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岁和躲开他的手,有些不满地看他。 “我去找找看附近有没有水。” 陆须央离开后,一直抱胸站在旁边踢小石子的荔簪走了过来,叹气道:“真好。” “好什么?”岁和觉得今天两人都有些莫名其妙。 “陆须央了了心愿,该去了,撑了这么久真是难为他了。”荔簪红着眼,鼻子泛酸,“他这样硬撑,受尽莫大的苦,微风吹如刀割,暖阳晒若火烧,世间种种对他而言都是折磨。”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满腔的酸楚:“这几日他采的是鬼草,泡在孟婆酿的酒里,能使妖忘记前尘。”顿了顿,望向满山青葱的树木:“这不是招摇山,是牛首山。” 岁和错愕,扶着树想站起来,可手脚发软两眼发昏,使不上力气。 “留块引魂,是受我兄长之托。”荔簪眼中情绪复杂,声音带着淡淡的凄然,“他知道你修成半妖后,寝食难安。后来你果然入魔,张着满是尖牙的嘴抓住留块就咬,留块躲都没躲,反而抱着你将妖力全传给了你,若不是他你早死了。”荔簪蹲下身和岁和平视,一字一顿地道:“是你杀了他。” 岁和的耳边全是那句“是你杀了他”,宛如霹雳一个接一个炸在她的脑中。 入魔时发生的一切又浮现眼前,她看见自己咬着留块的脖子,鲜血汩汩而出,留块一定很痛,却还是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不怕。” 她看见留块躺在血泊中,睁得大大的一双眼盯住她,满是放不下的牵挂。荔簪来了,抱着留块大哭,留块在荔簪耳边低低说了些什么,她含泪摇摇头,又点点头。渡过劫的岁和昏倒,荔簪的剑在她头顶举了半天,到底没能砍下去。 “他的魂被我续到陆须央身上.强撑着不肯散去,一心想抹去你关于他的所有记忆,他怕你执着于报仇,更怕你有朝一日知道真相后受不住。”荔簪望了望方才陆须央离开的方向,“这会儿他的魂已经散了。” “留块……”岁和靠着树仰头看枝叶间的光点,喃喃道,“留块……” “我会替你们记着所有事的,好的坏的都记着。”荔簪道,“你放心,他求我照顾你,我便照顾好你。” 日影西斜,光点越拖越长、越来越淡,晚霞如稠遮住半边天空,树下睡了一天的姑娘惊醒过来,荔簪弯腰对她笑:“做噩梦了?不怕的。” 岁和想不起自己做了什么梦,想不起脑海中的人影是谁。她揉揉额角,望着眼前人问:“你是谁?” “荔簪,你的阿姊。” 晚风吹来,空气中散着似有若无的甜丝丝的香气,岁和望向风来处,不知为何落下泪来。荔簪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