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百合

沙漠百合
清脆的闹钟,将两个彩色的灵魂拉回人间,萧萧睁开眼,依然是满眼黯然的灰,灰色的屋顶,灰色的粗沙墙皮。
萧萧转头看了看不想睁眼的桃子,轻轻抽出被桃子枕麻了的胳膊,下床拉开窗帘,还好,雨终究是停了,天空还来不及换上蓝色,阴沉沉的,就像不愿钻出被窝的桃子,毫无生气。
萧萧随手将披散的长发扎了个马尾,转身在桃子微闭的唇上轻轻一吻,摸了摸桃子的额头,还好,烧退了些。
萧萧下楼,扔掉垃圾,又买了一些早餐,没有忘记桃子的奶茶,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桃子会喜欢喝这种甜腻的玩意儿,她自己倒是宁愿喝咖啡和茶,总之,越苦越好。
桃子终于起床了,在拉臭臭,不出意外的话,这丫头一定又是刷牙和拉屎同步进行,萧萧瘪嘴看着卫生间的门,叉着腰摇了摇头!
桃子钻出来,俏皮的吐了吐舌头,给了萧萧一个小熊抱抱,小熊抱抱也是桃子自己起的名字,就是从前面一把搂住你的腰,她比萧萧矮点,所以仰起头,拿下巴去顶萧萧的锁骨,嘻嘻,你回来啦。
萧萧无奈却又宠溺的点了点她的额头,你烧刚退,又开始皮了是吧。
桃子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开始撒娇,嘿嘿,我牙膏没啦。
我那不是有么。
不要,我还要我的蓝色小牙膏。
这丫头,什么都要粉色的,衣服,包包,床单,电脑,手机,还有粉色的兔耳朵帽子,有一次突然发现一种薄荷味的蓝色牙膏,刷牙的时候,牙齿也会变成蓝色,从此爱的不行,再也不用别的牙膏了。
萧萧看着她歪着脑袋嘟嘴的样子,忽然感概,世上还有什么能比一个女孩从灰色走进彩色更美的事呢!
又有什么比一个女孩从彩色走进灰色更可悲呢!
记忆穿过桃子的双眸,飞向桃子还不叫桃子的时候。
那时,萧萧正是桃子如今的年纪,多美的十七岁啊。
那时她还可以躺在沙发上,枕着爸爸的腿,玩着游戏机和妈妈斗嘴,有恃无恐的翻寻爸爸上衣口袋的皮夹子,将所有的现金揣进自己兜里,然后拉着姐妹跑进商场。
快乐,无比简单。
可惜快乐太短,将将延续到她十八岁成年后还不到半年。
那天爸爸大醉,妈妈鼻青脸肿。
真相。
妈妈早已出轨,爸爸还想挽留,一句——为了你,爸爸可以忍受一切,就像一个耳光,打破所有幻想,把人揉进泥里,永不翻身。
什么是真的呢。
这个家,早已支离破碎,她蜷缩在墙角,看着这房子里残垣断壁的爱,突然想将整个身子融进冷墙里,躲出这世界之外。
萧萧说,爸爸,我想出去走走。
爸爸说,去吧,记得回……
一句话哽在喉头。回哪呢?家么?
萧萧开着爸爸的车,奔西藏而去,在她心里,那一望无际的草原,莫非正象征着净土,她想去看看。
萧萧没有找到净土,却遇见了一场屠杀,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两个部族在争夺草场,死的死伤的伤。
马匹和羊群,站在血染的大地上,啃食着红色的草。
第一次亲眼看见生命的消亡,一个又一个灵魂在她面前陨落,萧萧吓坏了。
一个女孩,出现在她车窗前,瑟瑟发抖。
萧萧问,妈妈呢,女孩说,死了。
一个男人突然出现,突然抱起女孩,塞进她的车里,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带她走,快走。
车子像是受惊的野马,箭一般冲了出去,萧萧从镜子里远远看见,那个男人跪在地上,半边血染的袖子空荡荡的,男人终于倒了下去。
萧萧幡然醒悟,人间,早已没有净土。
萧萧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女孩直勾勾的看着车上的桃子摆件,沉默了一路,忽然说,我叫桃子。
萧萧也看了看那个摆件,突然懂了她的意思。
草原有边么,有。
萧萧已到了草原的边缘,一个高大的汉子骑着匹高大的马,拦在路上。
汉子下马,问,你从哪来?
萧萧突然对这个传说中淳朴善良的民族起了戒心,她瞪着眼,你管不着。
我不管你,但这女娃你得留下,这是我们草原的娃。
萧萧看了看桃子,桃子抱着个抱枕戒备的盯着那个男人,然后转头期盼的望着她,摇了摇头。
萧萧懂了她的意思。
萧萧抬起头,直视汉子,那意思也很明显。
汉子重重的咳了一声,咧嘴啐了口浓痰,转变了主意,他说,人让你带走,你把车留下。
萧萧的手心早已出汗,可眼神却毫不示弱,像极了动物盯着天敌,仿佛气势一弱,她就会万劫不复,因为她知道,如果这汉子动粗,她将毫无办法。
萧萧在思考,在权衡。
汉子又说,啥也不留,你走不脱。
萧萧问,我把车留下,你保证让我们离开?
草原人,说一不二。
好,车给你。
那一年,萧萧十八岁,桃子十一。
转眼,桃子也快到了她当初的年纪。
萧萧捏了捏桃子的鼻子,你啥时候才能长大啊。
桃子故意挺起胸膛顶着萧萧,示威似的抛了个媚眼,反正比你大。
萧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伸手没好气的给了她一个脑瓜崩,命令她,吃早餐去。
桃子坐在椅子上,下边晃着脚,上边晃着脑袋,一边吧唧嘴,一边哼着自创的调调——今天礼拜天,我也不上学,你也不上班,我们不如去看看爸爸吧。
桃子说的爸爸当然就是萧萧的爸爸。
萧萧放下筷子,问她,为什么突然想去看他了?
因为爸爸喜欢我啊,上次还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呢,我也喜欢爸爸。
萧萧眯着眼,斜视着上下打量她,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
你是不是零食吃完了,又担心我没钱给你买,所以想去爸爸那进货去?
桃子嘿嘿一笑,低头啜着奶茶,含糊其辞,算是吧。
萧萧看着桃子,忽然觉得她的笑里似乎藏着一些别的东西,却又说不上来。
萧萧推出桃子的粉色小电瓶车,奇怪她为什么总是好好的车不坐,宁愿骑这玩意儿,把头盔递给她,上来吧。
桃子嘴里含着个棒棒糖,故意背着手不去接,也不上车,却弯下腰来笑眯眯的盯着萧萧看。
萧萧茫然的在脸上抹了抹,是不是我脸上有东西啊?
桃子从嘴里拿出棒棒糖,递给萧萧,拿着。
萧萧只好接过来,拿着。
桃子弯下腰,捧着萧萧的脸,突然给了她一个长长的,深深的吻。
这一吻好长,长得令萧萧几乎已经快要窒息。
这一吻好深,虽然桃子常常恶作剧似的吻她,但是这一吻所包含的深情,却是前所未有的。
萧萧的心跳的好快,快的几乎要冲出胸膛。
萧萧已经忘记了一切,只能被桃子引导着,笨拙的,呼吸急促的回应着。
她忽然觉得,这个吻好像突然有了魔法,将时间静止了,似乎世间的任何事情都不重要了,萧萧已经陷入了这一吻,不能自拔。
桃子却忽然撤了。
戴上头盔,将棒棒糖重新塞进嘴里,跨上后座,抱住了萧萧的腰,把头埋在萧萧的背上。
萧萧的整个人好像静止了。
桃子恶作剧的抓了抓萧萧的胸,提醒她,走啦!
萧萧如梦方醒,红着脸扫了一眼四周,佯装责备的用肘顶了顶桃子,你干嘛呢,在大街上,羞死人了!
桃子撒娇的在她背上蹭了蹭,贴着萧萧的耳朵悄悄问她,喜欢么?
萧萧反手掐了一把桃子的腰,下次不许在大街上。
——是啊,不许在大街上,可是为什么不许在大街上呢,在大街上又怕什么呢,当人们看见一对青年男女在当街亲吻,可能会视而不见,又或许会心一笑,谁没有过爱情呢,爱情本身岂非并没有错,非但没有错,而且真正的爱情一定是高尚的,纯洁的,干净的。
那如果人们看见两个女孩在当街亲吻呢,还会认为她们高尚么,纯洁么,干净么,还会会心一笑么?
两个女孩的爱情就错了么,就不是爱情了么?
桃子摘下头盔,伸开双臂,任风吹乱头发,深情的哼着一首长调,她问萧萧,是不是感觉像在骑马?
萧萧触动,她终于知道桃子为什么喜欢骑车了。
桃子的血脉里岂非本就有着骑马的基因?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桃子现在岂非正在辽阔的草原上打马奔驰?
萧萧想到,或许还有个不错的小伙子在后面追逐,忽然又孩子气的撇嘴,不要,为什么要有小伙子,换成我自己不行么?萧萧被自己逗笑了,似乎跟这小丫头在一起久了,谁都会有一点孩子气的。
桃子察觉到萧萧在笑,忙问,你在笑什么?
没笑什么!萧萧憋不住又笑了笑。
你还在笑,快点说,你在笑什么,不说我挠你痒痒了!桃子威胁。
她果然伸手抓萧萧的胳肢窝,痒痒这东西,平时自己感觉并不强烈,可是经不住别人提醒,别人一提醒,甚至手还没伸过来,你已经开始痒了。
所以萧萧连忙求饶,好了好了,等下告诉你,到了到了。
车还没停稳,桃子就蹦了下去,奔进了院子。
萧萧推着车,一眼望见这扇在她记忆里一直漆黑如夜的铁栅门,有些奇怪,这扇门好像突然就已锈迹斑驳,似乎在向她诉说着寂寞,门内的院子里杂草又长高了些,看上去说不出的萧索,这一切又都像是在向她阐述着这房子里的主人,孤寂,落寞。
有什么比人到中年,家庭破裂更能打击一个男人呢?
有,那就是公司破产。
家庭为什么会破裂呢?因为他太老实,往往一个老实的男人岂非更容易被出轨?是的,因为老实往往代表着循规蹈矩,而有些女人岂非天生就过不惯循规蹈矩的生活?
他的公司又为什么会破产呢,因为他太善良,在所有人都在投机取巧节约成本的时候,他依旧恪守着自己原则,所以,他才会被挤垮。
这道理其实很简单——人们习惯了黑暗,那束光便有了罪。
萧萧忽然有些心酸。
踱步走上台阶,一进屋便看见爸爸正被桃子按在躺椅上剃胡子。
萧萧莞尔,现在的桃子多像十七八岁的自己啊,可是现在的自己呢,当然早已过了十七八岁,当然也再不能像十七八岁那样说话做事。
可是天底下的父亲又有谁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永远都能过的像她十七八岁一样无忧无虑呢。
萧萧收拾完房间,正在清理院子里的杂草,桃子却抱着爸爸的胳膊,有模有样的坐在栏杆上,晃着腿当起了监工,举着棒棒糖指挥,气的萧萧上去揪着耳朵给她拽了下来,命令她,剩下的该你了。
这一刻,萧萧看见,爸爸笑了。
这个男人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呢,好像也是桃子的功劳吧,也许连他自己都忘了。
萧萧说,爸,请个阿姨吧,能照顾你。
爸爸看着桃子气鼓鼓的撅着嘴拔草,眼里满含笑意,不用,我自己一个人,反而清净,你们俩,偶尔来看看我,就行了。
他又想起了当初,自己刚离完婚,女儿也消失了大半年,公司也即将宣布破产,整个人正处在万念俱灰的时候,女儿却突然风尘仆仆的回了家,领着个个小丫头。
他抱着女儿问,这大半年,你去哪了。
萧萧说,西藏。
这是谁啊?
用车换来的,孤儿。
萧萧把一路上所有好的事情编成了一个故事,讲给爸爸听,所有不好的事情却只字不提。
爸爸听着听着,就哭了,他哭着说,孩子啊,你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啊。
幸而,他又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何况,命运虽夺走了他许多东西,却又送给了他一个女儿。
晚饭后,离开前,桃子忽然拉着爸爸的手,对他说,爸爸,我爱萧萧,也爱你。
爸爸摸着他的头说,傻丫头,萧萧和爸爸也爱你啊。
桃子摇摇头,不,我爱萧萧的爱,和爱爸爸的爱,不一样。
爸爸看着两个孩子手挽手离去的背影,轻轻的说,我懂。
夜晚的风,如孤独的人一般,清冷,凄凉。所以,独身人往往更能领会这风的含义。
然而,幸福的人除外。
桃子趴在萧萧背上,又哼起了那首长调。
萧萧问桃子,你为什么要对爸爸说那句话呢。
桃子故意不回答,于是萧萧拿她打趣。
你是不是怕我哪天不要你啊?
桃子立马反击,切,我是怕我哪天万一想通了,不要你。
萧萧忽然被刺了一下,这也是她常常在想的事情,因为一个受过伤的人,往往要敏感得多,她有时实在拿不准这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小丫头,对她到底是依赖,还是这样一种不同寻常的感情。
人之所以患得患失,往往是因为太在乎。
桃子察觉到了萧萧的情绪,于是问萧萧,你说,爸爸真的懂么。
萧萧无法回答,只是问,还有一个月就到你十八岁生日了,你想不想回草原去看看?
桃子沉默,只是一路抱着萧萧的腰,抱的好紧。
萧萧明白,一个人要去直面心底最触目惊心的痛苦,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桃子的家乡,没有过生日的传统,之前,萧萧问她,你生日是多久呢,桃子沉默半晌。
你救我的那天,就是我的生日。
回到家,依旧是灰色的墙,灰色的天花板,灰暗的灯。
然而在一对幸福的恋人眼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桃子说,我只想和你,还有爸爸在一起。
萧萧紧紧拥着桃子,脑子里却久久回荡着桃子路上哼着的那首长调,她清楚的明白,那首长调对桃子的意义。
今天,已是桃子的生日,他们终究还是踏上了这片草原。
萧萧开着车,桃子神情紧绷,一路揪着袖子,低着头不敢看窗外。
萧萧试图缓解一下她的情绪,于是问她,你想不想学开车?
不想,我就想一直坐在你旁边。
那我不是会很累?
不管!
那你会骑马么?
桃子傲娇的一扭脖子,我生下来就会。
那你教教我好不好。
不教,你摔坏了就没人给我做饭了。
你不是说我做饭不好吃么?
本来就不好吃,你老把鸡蛋煎糊。
那你还吃的那么香?
嘿嘿,因为是你做的啊!
看着桃子终于不再紧张,萧萧会心一笑,目的达成。
车子驶入一片花海。
好漂亮啊,我们下来走路吧。
好。
两人手拉手,像两只蝴蝶,奔进花海。
花和女孩,本就是世上最美的物种。
花海的尽头,有个男人,微笑着站在那里。
是爸爸。
爸爸穿着一身洁白的西装,面前立着两套洁白的婚纱。
萧萧和桃子,四目相视,立刻明白了,其实爸爸早已明白她们的感情,一刹那,两人的鼻头,喉头一齐酸了。
这一刻,他们忽然明白了那种被人理解,被人尊重,被人祝福的感受。
何况那个人还是她们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他们一齐冲了过去,抱住了爸爸。
这一抱,萧萧才看见,爸爸两鬓的白发,白得那么刺眼,比他身上那套明显不太合身的西装更白,脸上那粗砂般的毛孔中,眼角那深深的皱纹里,仿佛藏了几个世纪无法道出的心事。
萧萧想到,在那些自己和桃子欢笑打闹的同一个夜里,这个男人该是在忍受着怎样的孤寂啊。
他这半辈子,不都是在为自己活着么?
萧萧的眼泪夺眶而出,悲伤,感动,悔恨,自责,羞愧一齐哽在喉头,可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这一抱,桃子的双眼忽然模糊,记忆里那个拼了命把自己塞进萧萧车里的爸爸,和眼前这个少言寡语,却早已为女儿们安排好一切的爸爸开始重合,慢慢变成了同一个人,这个人叫做父亲。
爸爸温柔抚摸着两个女儿的头发,眼角早已悄悄湿润。
他竭力止住哽咽,你们是不是以为爸爸不明白?
萧萧抬起头,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爸……
桃子破涕为笑,爸爸是世上最好的爸爸……
爸爸微笑着竖起一根手指,嘘!
有些话,已不必用言语诉说。
这一刻,仿佛一切都不重要了,曾经所有受过的冷眼和质疑,心酸和委屈都消失了!
他们的爱,是值得被尊重的。
两个孩子捧着哈达走来,歌声响起,两位长者拉起马头琴,一群女孩捧着花篮围成一圈,为她们穿上婚纱,笑着,舞着,祝福着。
一群精壮的汉子,踏着鹰步,吹着牛角,跨上骏马,围着他们奔腾高歌。
萧萧从所有人的歌声里,又听到了桃子哼的那首长调。
一个孩子牵来一匹白驹,桃子问萧萧,想骑马么,这次,我保护你!
萧萧说,好!
桃子终于和自己,和这片草原和解。
她们打马,向夕阳奔去。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爸爸竭力忍住的泪,忽然流了下来,有些泪,是不能在女儿面前流的!
2020年7月24日 星期五 在丁家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