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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脚踩过荆棘,就让野火继续燃烧

2023-06-17 16:33 作者:二十七克  | 我要投稿


       时间一晃,我们已经进入两位女主人公的中年时代了,岁月留下了明显的痕迹。“我”胖了,莉拉则一直皮包骨头,她头发已经雪白,可她不在意,她笑起来有些神经质,声音又大又刺耳,这不就是个小老太太吗?当年龄逐渐增大后,有些事情便会不请自来,比如肥胖,比如衰老,比如死亡。那不勒斯这个城区里在幼年时就一起长大的朋友们,现在也已经开始在各个队伍里排上队了。吉耀拉死了,我记得她,是个漂亮的姑娘,是第一个被索拉拉兄弟拉上他们菲亚特汽车的姑娘,后来如愿成了米凯莱的妻子,有过自己的好日子。可她在死的时候胖得让人几乎认不出来,很是凄惨。后面我们知道,药剂师的儿子吉诺死在了自家店门口,布鲁诺也被人枪杀在香肠厂里,这是在变成大人的过程中会发生的事。成长的另一个代价是当城区开始有新的变化时,不论好坏,曾经那些年轻人也不再是主角了,至少在明面上,城区会把她们渐渐甩在身后,慢慢淘汰掉。

       让我们跟着埃莱娜的思绪把时针往前拨动。她在新城市撞见了尼诺后的那些表现,那些在餐厅吃饭的心理活动,我的内心是抗拒的,我直摇头。我觉得自己在某一瞬间和那个把尼诺揍跑的安东尼奥是一样的,凭什么这个人——一个不值一提的小白脸,弱不禁风的竹竿身材,竟然让我们两个姑娘过去和现在都对他那么倾心。特别是在那些事发生之后,他把莉拉丢弃在那个老城区发霉腐烂,还装作没事儿人一样说“她脑子和身体都有问题”。我就很想问一问埃莱娜,这个男人从来都没有对你表现出兴趣,他确实在两次不同的场合吻过你,可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他根本不会爱你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否则跟他生孩子的人就是你而不是莉拉了,或者是,你就是那个会被抛弃的人。在目睹了莉拉的遭遇之后,你还能对他心生好感?就因为你自己不是受害人?“胳膊碰着胳膊,隔着衣服的触碰也让我很激动。”“我希望他能给我一个电话号码,一个地址,但他没有;你知道我住在哪儿,给我写信吧,求你了。”?

       埃莱娜,你到底在渴求他什么?还是说,你在看到莉拉和尼诺有过故事之后,你也想着发生些什么,找回些什么吗?可事实呢,你已经和彼得罗订婚,他年纪轻轻就即将成为佛罗伦萨大学的正教授,他写书,他大有可为。他还有一个地位更高更瞩目的对你却和蔼可亲的父亲。连未来的婆婆都能看破自己那不堪的小心思,埃莱娜却能克服自己,好叫自己无视掉来自婆婆的讥讽。希尔维亚,尼诺的另一个女人,带着她和尼诺的孩子米尔科,告诉埃莱娜说“孩子还没生下来,爱情就已经消散了。”你我都不意外了,对吧?看看埃莱娜是怎么想的。“也许我错了,我不应该认为他和他父亲一样肮脏猥亵,他的做法属于另一种文化……那些女孩子都想要他,他只是接受,这中间没有任何欺压,没有谁对谁错,只有欲望在支配着……他就是想告诉我,这种有期望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把责任和快感放在一起是不对的,是扭曲的。假如他和他父亲的本性一样,那他对于女性的狂热会是另一个版本……我不得不承认:这有什么错呢?他和那些懂得享受生活的人在享受生活。”简直是疯了。

       我当然知道尼诺这个男人会返场,但他的这种介入对这两个姑娘来说,想来都不会有什么积极的影响。我不断安慰自己:作者笔下的人物本就是各种问题人物的集大成者,唯有这样,才能将故事继续推进,去触碰极限,将笔触延伸到一个又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面去。埃莱娜·费兰特只是一如既往将她笔下的“我”从内到外真切地剖析,可我真的很气愤。

       当我看到布鲁诺在自家工厂的风干室对莉拉说那些话,动手动脚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并不感到惊讶。这种事在埃莱娜身上发生过,比如多纳托·萨拉托雷,比如她婆婆的教授朋友,比如那个想和她一起睡觉的画家,对莉拉来说更是不奇怪,她的丈夫斯特凡诺,尼诺都是这样的人。有些人持续地在做这种事,像多纳托,有些人可能正在走上这条路,比如尼诺。还有些人没有这么做,仅仅只是因为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男人都会有他不愿给他人瞧见的那一面,从这个世界对待女人的态度上来说,可能绝大部分男人在心里或者行动上都已经展现出了这样肮脏的一面。那么,恩佐最终能够幸免于此吗?我们拭目以待。

       吉诺,那个药剂师的儿子现在成了法西斯份分子,他从车窗那里对着莉拉大喊:“你以前是个阔太太,看你现在成什么逼样了!”帕斯卡莱现在是共产党了,积极地参加学生运动和工会运动,比那些说着“慢慢向前推进”“不能轻举妄动,前功尽弃”“再开一场大会,再做一本宣传册”的人更激进,他想发展莉拉,好让她成为在索卡沃的工厂里的一颗棋子,去做工人斗争,这个对他很重要;米凯莱来到香肠厂,对着老板说“她很聪明,她的问题在于脾气很坏”,他一直盯着莉拉不放,那就像一种迷信,也许他相信,莉拉具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对他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他想获得那种力量,但他没有办法获取,他很痛苦。所以他只能警告莉拉说,布鲁诺也落到他手里去了:“索卡沃先生上了我母亲的红本子,这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这些豺狼就这么环伺在莉拉周围打转,各怀鬼胎。莉拉自己呢?她的心脏有杂音,她会在不经意间与这个世界脱节。她跟莱农说,她想搬回那不勒斯去住。“等我好些了,我就搬回去。”“莱农,你很强大。我从来都没有那么坚强。对于你来说,你走得越远,就会越感到自在。而我呢,仅仅穿过大路上的那个隧道,我都会感到害怕。”她变老了,她更瘦弱了,她有了弱点,她强大又弱小。埃莱娜的描述再精准不过了:“一个穿得像叫花子一样的牧羊人,他身体羸弱不堪,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牧场,他赤手空拳,用一种惊人的勇气,制服、掌控着一些可怕的畜生。”

       人那种“一面能被看到,另一面可能看不到”的两面现在镶嵌在彼得罗身上。他是个有前途的学者,尽管他在学校里举步维艰。他对“我”的家人礼貌而富有耐心,但这和他未必是个合格的丈夫、父亲并不冲突。他对夫妻生活的态度很奇怪,他会在做完爱后跑去工作到很晚,然后早早起床,好像很怕和“我”躺在一张床上;他也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儿的意愿帮忙养育儿女,好像她们会自己安静地乖乖长大。这让我想起吉耀拉描述她的丈夫米凯莱,整日不见人,好像结婚这件事不用他参与,女人自己一个人就可以结婚。所以我觉得埃莱娜在给莉拉打电话说“结婚生子这种体验简直太棒了”的时候,一定是她出现了某种错觉:好的婚姻是什么样的或许各有不同——至少我们到现在也没在哪两个人身上见过——但绝对不是埃莱娜这样,这种单人参与的婚姻有种注定的不完整,嫁给这样的丈夫、嫁入这样的家庭什么都不能保证,幸福美满就像嘴巴上呼吸的空气一样,根本无从谈起。

       我之前说,埃莱娜终于要更多地站到舞台中间来了,特别是在她发表了一部小说,成为了一名作家,同时又嫁给了彼得罗之后。当她处在镜头中间的时候,我们在她的婚姻日常里看到一些相似的东西——那些莉拉曾经也有过的内容。你会发现,在这种平静的中产阶级的婚姻里,同时有着让人疲惫不堪的一面,埃莱娜总在不同的人和事之间碰壁,受到来自不同方向里不同程度的伤害。有时候是她丈夫,有时是她婆婆,有时候是她母亲,甚至是她的大女儿。她曾经的朋友也这样,帕斯卡莱轻视她,娜迪雅说她是底层人民的代表,莉拉都比她强一些。妹妹很开心地嫁给了马尔切洛,她很不情愿也很不安但她无能为力。所以尽管埃莱娜如愿以偿地离开了那不勒斯的城区,过上了远不同的生活,可有些事情就像从来都没改变过,她走进了莉拉也曾陷入的困境。小说镜头外的你,或者我,也迟早要落入这样的陷阱里,不同的是,莉拉早早跳了出去,她那种野草般坚韧的生命力让她对自己对周围的人有清晰的到达实质的认识,她从来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大概也是米凯莱·索拉拉一直痴迷的想要获得的力量吧?不管怎样,你很难清楚地说莉拉和埃莱娜的中年生活谁又分了高下,这里面只有不同程度的惨淡罢了。我看着她们在各自的生活中挣扎,抵御来自四面八方的混乱。“新的血肉之躯通过游戏在重复之前的故事。我们是一连串的影子,上台时,总是带着同样的爱恨情仇,还有欲望和暴力。”

       重头戏来了。从第99章末的“你看看,我把谁带来了。”这里彼得罗将尼诺·萨拉托雷带回了家,到这本书结束时第123章的最后一句“他点点头,吻了我。我断断续续地感觉到,我脚下的地板在颤抖。”在这短短的不到七十页的故事里,埃莱娜——“我”——从开始见到尼诺时的那种茫然和克制,到最后像被高温炙烤后头脑已然无法转动似的跟随尼诺踏上飞往未知世界的飞机,整个过程就像我们那刚刚将载人飞船送上空间站的运载火箭一样,它只管点火,然后就喷薄汹涌,一往无前,再无回头的可能了。我气愤地合上书,下意识想喝口水,茶杯递到嘴边才发现里面早已没了水,只剩下干瘪的没有味道的茶叶,我又冲到阳台,隔着纱窗用力地呼吸深夜里的新鲜空气。妈的,昨天夜里有风,今天却没有。冷静了几分钟之后,我才坐回书桌前,开始重新组织语言。

       我在前面说过自己的一种气愤,那是我对刚到佛罗伦萨的埃莱娜对见到尼诺时候的一种想入非非、一种渴望的不理解,那是因为我觉得对埃莱娜来说,一个门房的女儿,经过那么多年艰辛的寒窗苦读后,成功远离了穷困的家庭,落后的城区,最后终于有了个光明些的未来。可现在作者又让她的丈夫把尼诺带到了她面前,你看看都发生了些什么!“我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但实际上,我非常激动,我拼命佯装微笑”,还有“他很热情地和我的两个女儿告别……门在他身后刚刚关上,我感觉整个房子又陷入了黯淡之中。”尼诺的出现对埃莱娜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她在不经意间被牵引着,内心的天秤发生了倾斜。她说自己面对尼诺时很镇静,并没有狂热地想吸引男人的注意力,“我不和他开玩笑,我没有嗲声嗲气地和他说话”“我没有对他有所暗示,没有用含情脉脉的目光注视着他”“我没有靠着他坐下,没有衣冠不整地出现在家里,没有创造机会单独和他在一起”“我没有胳膊肘碰着他的胳膊肘,或者和他撞个满怀。”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这一大段落入各个角落里的具体,我很难不怀疑她早已把所有暧昧的细节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在某个尼诺和彼得罗起了冲突的晚上,她鬼使神差地邀请尼诺留宿,并在无法入睡的深夜里摸进尼诺的房间,飞快地脱掉了睡衣,躺到他身边去了。妈的!你要不要好好清醒一下,看看你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后面的事不必再多说,干柴遇上了烈火。然后她就想着自己再不能和彼得罗生活在一起了,她想继续和尼诺睡在一起。她甚至还想要带着两个女儿离开,搬到离尼诺家不远的地方生活,只为了看见他,每天能遇到他,和他说上话。呸!真叫人恶心,你有什么资格带着孩子走,还让她们看着你做这种无耻的事?尼诺给她打电话,“你喜欢和我做爱么?是的。很喜欢吗?非常喜欢。”呸!恶心!妈的,恬不知耻的奸夫淫妇!

       在这一段的阅读体验里,我得直抒胸臆地说,我非常气愤,像是胸中有一口暴躁的火焰伺机奔涌而出,它烧得我不住地摇头,拍桌,大声吼叫。我不知道做为一个男人,能不能接受一个像埃莱娜这样的女朋友或者妻子做出这样的出轨举动,或者是,能忍受到什么样的程度?那些红杏出墙的女人,有没有可能做得更过分,或者远远不及埃莱娜?我也不知道大部分男人有没有彼得罗那样的勇气跟妻子当面对质,给女儿们揭示自己的妈妈是个怎样的女人,他甚至想着去挽留她。不管怎么样,在孩子气的发誓中,在你侬我侬般的拉扯后,埃莱娜和尼诺这一对认识多年的男女,在彻底被激情的欲火燃烧过后,踏上飞机远走高飞去了。

       我前面还说过,人不分男女,都有阴暗的,想要去作恶的那一面,现在轮到埃莱娜来当这样的恶人了:她的背叛逃离伤害了自己的丈夫,尽管彼得罗有消极的逃避掉的一面;她伤害了自己的两个女儿,她们不确定自己的妈妈会不会抛弃她们;她可能也伤害到了艾罗塔夫妇和自己的父母,更重要的是,她灼伤了自己在乎的那个人,莉拉对他叫喊:“我他妈还想着,你会替我享受生活,非常美好的生活。我错了,你简直就是个白痴。”埃莱娜什么都不想管了,她决定抓住得到的这次机会,她要抛弃自己的所有私奔去了,这么看来,埃莱娜认定了这个她从小就喜欢的男人是她的真爱。尽管她知道尼诺曾经的那几个女人:娜迪雅,希尔维亚,她的大姑子马丽娅罗莎,也许还有其他的一些未知的女人们,特别是在看到自己的好朋友莉拉的遭遇之后,她仍愿意为他舍弃一切。至于尼诺,你得承认这一次他为了埃莱娜,放弃了和银行家女儿在一起的优渥生活,不惜得罪了艾罗塔教授一家,这本可以成为他在佛罗伦萨学术圈最重要的助力。所以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们俩是真正意义上的双向奔赴,勇敢地迈出了挣脱世俗束缚的那一步吗?

       虽然我很不喜欢在这本书快结束时发生的这个故事,但埃莱娜的选择是有迹可循的,她只是走上了你最不希望她走的那条路。作者在书里的构划像是没有任何边界,她选择让这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组合在一起,共同走向极端的边缘,从中迸发出狂暴性的力量。埃莱娜·费兰特在2015年接受采访时表示“对界限的意识对所有的女性来说都是重压。”所以她安排埃莱娜在面对尼诺时冲破了边界,摆脱了佛罗伦萨和那不勒斯对她的重压,像当年莉拉一样热烈地燃烧自己。但埃莱娜·费兰特又表示“女性突破界限,会是一种女性魅力的丧失,是逾矩、堕落和疾病。”所以,就让我们看看莱农和尼诺的故事到底会推进到什么程度,他们和这个世界之间的关系又将走向何种境地吧!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换做是你,在得到这样一个机会,得以让你去弥补,去修复,去重新展望的时候,即使你会成为那个恶人,你会不会也和埃莱娜尼诺一样,义无反顾地做出那样的选择呢?我考虑再三,发现自己并不像批判他俩时候那般愤怒得有底气,我在犹豫,我不确定。

       这么看来,此前怒火中烧的我只是因为被埃莱娜·费兰特戳中了心思,是被人踩住了尾巴,是被人揭穿后暴跳如雷般地无能狂怒罢了。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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