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觉醒(三)
“阿北!”女孩披着胶皮雨衣在青年身后喊道,“那孩子是来这里了吗?”风雨交加之中,人的嗓音是多么渺小,仿佛柳絮淹没在风的洪流中。 “我确定!”青年的雨披已经被水滴击打得伤痕累累也大声喊着,尽量冲破风雨声的音墙,“我们可是一路追来的啊!” 女孩看了看手里拿着的黑框眼镜,抬头赶到青年身边。 “那孩子感冒还没好完全,这是要出大事啊!”女孩把雨伞用力挡着海边的方向——风来的方向,“眼镜都给扔掉,真是不要命了!” “那小子跑进了灯塔里!”青年踏碎一片片水洼,“宁宁,跟我来!为了避免更坏的情况发生!” 灯塔顶的阁楼。 马灯高挂在潮湿的粉墙上,明灭的灯火摇曳着忽闪忽闪。玻璃窗紧紧锁着挡住外面的凛冽,一台老旧的黑钢琴端坐在小小阁楼的中央,恰似一位端庄陌落的老贵族,凝视着外边世界的风暴,宁静地怀念光辉时代的美丽人生。
“呼…… 哈……”阿之眼前发黑,大口喘着粗气,撑着栏杆尽头的圆球,另一只手抵着膝盖,强忍腹部和肌腱磨砂般的痛苦,用力控制瑟瑟发抖的双腿,全身颤栗着挪动向钢琴,就像筋疲力尽的长跑者用灵魂继续迈腿。
阿之坐上琴凳,掀开钢琴盖,颤巍巍的手指触到琴键。 阿之看着手腕上缠绕的黑白绞合的丝线,生生咽了口水。 “月线,如果能再一次……”
阿之闭上双眼,开始飞舞指尖。
一件小玩意从浅兜里滑落在地上,在风与音之中,没有人发现。
音律回荡在小小的阁楼,很快就溢出了房间,沿着楼梯的斜率倾泻到整个灯塔上下的世界。外面的风雨声越发强烈,阁楼上的音符越来越密集,手指就像旋舞着俄罗斯的民族舞,双手不时交叉着转换声部,每一个音符都像织机的纺线,经纬交错,密密麻麻地汇成音乐的幕布。
狂风猛烈砸着阁楼的窗户,窗框发出令人惊悚的哐哐声,锁着窗户的扣子伸出双臂阻挡如潮水般的气流对窗门的冲击,竟是无奈的神情。屋里音符织成的幕布如同膨胀已久的整体突然间破裂,主旋律爆发出最经典而强有力的和弦,使人听此精神猛然振奋,随即是暴风骤雨般的高潮。
在音乐之雨和台风暴雨的联合冲击下,扣子被气流崩开,大风扑向马灯,顷刻扼杀了明亮的来源。在灯塔的每一层,除了用于海面指示的电子远光灯在电线的支持下将光芒打向黑暗海洋的远方之外,挂在墙上的煤油灯、马灯、矿灯相继熄灭。灯塔成了黑暗的深井。
“哈啊。”阿之睁开双眼,全身漂浮在风的洪流中,四壁是如同寥洋的深深浅浅的海蓝。一阵猛烈的气流推得阿之在空间中翻滚,丝毫没有体重,就和枯叶在秋风中无力地随之摆布般,向着风吹的方向漂流。
就像拉开了一幕幕电影的情节,气流越来越快,一遍遍用力擦拭着深蓝的四壁。阿之的散光眼里模模糊糊地展现出一幅幅场景,那好像全都经历过却在脑海里溜走的记忆,还有某些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幻化成了场景,放映着一面面画布。
“这是……”
——某个晴夜的海岸,那里正在举办着海边音乐会,清纯的青年女孩在灯火通明的海边弹琴,引来听众们的掌声与欢呼;音乐激荡着浪花,直至海潮来临的瞬间,女孩、听众和灯火都被吞没在漫天的浪潮之中……
“啊……”阿之翻了一圈,头上的蓬草在风中四散摇曳,目光闪烁间又出现场面。
——憔悴的青年胡子拉碴,浑身湿透,绝望地蜷缩在灰白阴暗的墙角,面容挣扎,抽动着脸颊的肌肉,两道泪痕清晰可见,眼角泛着晶莹的水光,两手颤抖着掩面,抽泣着如同大坝崩裂前水丝迸发的凄厉呻吟,随即从胸腔里爆发出滚石落雷般的吼声与仿佛来自世界尽头的哀号;雷鸣电闪,大雨在墙外轰隆作响……
“那是……”阿之在气流中旋转,就像微尘随着风沙扬起。
——一群抗议的中年夫妻们把办公室堵得水泄不通,疯狂拍砸着厚实的橡木门,叫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恼怒地喊着让学校给出合理解释,要求开除事件负责老师并送进监狱以平众愤。不少人在骂娘,哭泣,歇斯底里……
“唔……”一阵温和的风放松了阿之的全身,脑袋向后仰,腰身随着流体的纹路偏转方向。岁月的树层如若书页的累积,一张张叠加,时间重重叠叠新旧交替。
——少女睡衣不正,长发散乱,歪着头看着手机上匹配到的对戏对象莫名其妙的问题,在输入屏幕上拼字:“你问我是哪里人,你又是什么地方的啊?”
“你是……”阿之想举起手臂挡住气流看清画面,“这个女孩……”
——少女在少年的面前一脸荷花般的笑容,瞅准机会抢过少年手里的东西,和同伴女孩嬉笑着跑过夕阳下的街道,玩笑着少年着急的模样……
“事物是普遍联系着的,所以矛盾也是普遍存在的……”一个成熟清脆的声音震荡着阿之的脑海,掀起回响的波涛,“对立的事物都会随着条件的转变而发生变化,甚至相互转变成对方。”
“我是……”阿之想要伸手抓住什么,但虚空里什么都没有。
——少女在海边的琴凳上呆坐着,巨大的海啸隆起的浪潮席卷着听众的尖叫,高卷着几层楼高的波涛俯冲下来。
“不,不,不要……”阿之奋力在气息中穿梭拨开洪流,想要触及画面里去抢救: “快逃啊,快跑!快跑啊,洛洛!”
——救援队在暴雨中抬着担架上白布覆盖的人,一位母亲轻轻揭开裹布的一角,少女就像睡着了,双手贴在心口沉眠在担架中。母亲沉痛地掩面泣不成声,伴随着旁边数十上百的哭喊声。
“你在,那个世界吗……”阿之扑着打了几个转,眼前浮现出电视的新闻。
——“本次秋季台风的猛烈程度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次,大半个城市都陷入了瘫痪之中。海滨低地已变为水乡泽国……”雨衣在狂风中呼啦啦地起飞,记者对着镜头大声喊叫:“受灾最严重的滨海外国语学校主体部分除高地体育馆在安全区外均被夷为平地…… 静下海岸的受灾者遗体已被陆续找到……”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阿之眼眶里噙着泪,冲着虚空撕心裂肺地大喊,“耿耿,灯笼,邓珑,你,你!等着我!洛洛!”
“这些要素都是相互联系着的,”声音再次闯入阿之的思维,语气沉稳刚志而坚定,却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随流风送来的强心针。“任何一面的变动都会引发对于整体的影响。”
一阵猛烈的大风从穹顶袭来,阿之的发丝随着冲击的气流扭曲,后背朝下向虚空的深渊坠落下去……
“阿北,灯灭了。”女孩努力辨认着四周的黑暗,“刚才的风太大了。”青年打开手机灯光,照亮上楼的方寸阶梯,一步一步向着灯塔最高层。
青年轻轻踏上阁楼,斑驳的木地板发出吱呀的呻吟。被流风撞开的窗户玻璃无力地摇曳着,仿佛失落惆怅地不敢面对阻挡失败的蜂拥而至。手机的光束亮开一条扩散的微光,灰尘在黑白交映中飘飞。
青年捡起地上的玩意,那是一件黑色丝线编制而成的音符状手工艺品。青年默默注视着,呼吸声在微尘中波动起伏。
“阿北……”女孩走到青年身后,注意到了忽然镇静下来的神情,于是轻声问道: “怎么了……”
“那小子……”青年遥望着风暴的海面,大风吹拂起年轻情侣的头发,只听见风声和汹涌的波涛。“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