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夜空 第二十六章 所谓权利
“应该有人告诉过你吧,兰迎琛同学——只要与你对上过眼神,就无法不留下深刻而持久的印象。听到龙班说出那句‘你不配’时,第一时间掠过我脑海的,正是你那双阴郁得有如无底洞的眼睛。”
“又开始了。”兰迎琛抬起左臂打了个响指,光圈应声熄灭,“在说空话糊弄人这方面,我见过的同龄人中,你若称第二,还没人敢称第一。”
“当然,仅凭这种毫无依据的联想,还不足以真正将你列为我的怀疑对象。是子康的提示为我打开了思路,并将一切串联了起来。仔细一想,我和龙班的交集并不多,有可能将我们两人都视为眼中钉的,你的确算是其中一个。询问过龙班后,这一点便已得到确认。”
听到这里,龙景俞连忙点了点头。徐冬漪露出满意的微笑,继续说道:
“此外,时间因素在你身上也是恰好吻合。上个星期天之前,学校里有几名异能者我一清二楚,但此后的变化就说不准了。作为寄宿生的你曾在星期二上午请假离开过学校,这一时间段内,无论是进入自然裂缝,还是遇上裂缝制造者,都不是没有可能。至此,动机和条件均已具备,推论已呼之欲出。”
“看来,你所谓的推理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兰迎琛从喉咙里挤出两声干涩的嗤笑,“到目前为止,你所说的还只能支撑你作出猜想,无法将其他的无数可能性排除在外。光靠这些,你如何能认定是我?”
“诚然,我不能保证结论正确,甚至可以说,猜错的概率比猜对还要高。可那又如何?对我而言,这是一场零成本的赌局。如果赌输,我不过是要面临片刻的尴尬,并无实质性损失;如果赌赢,我就有机会令你气急败坏地现出原形,进而给出有力回击。”徐冬漪敛起笑容,正色道,“说到底,是你自己替我解开了谜题。假如每次与你碰面时,你能稍微藏藏那无所遁形的怨气,那么我或许不至于这么快得出答案。”
一席话听罢,兰迎琛竟一言不发地走向墙边,背贴着壁面,就地坐了下去。尽管我不喜欢对人品头论足,可不得不说,这个姿势未免太过随意,乃至于略显粗俗。看不见她的表情,我便无法判断这沉默到底有何用意,是已瞠目结舌无言以对,或是积攒了满腹怒火正欲爆发。
“别急,先听听她怎么说。”正当我快失去耐心时,徐冬漪发动了她的传声能力。虽然仍不甚清晰,但这次的声音已比之前那次悦耳不少。
我转过头去,与龙景俞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样子,想必他也收到了同样的提示。
“总结成一句话——你很聪明、我很蠢。是这样吗?”兰迎琛伸手碰了碰领结,发出的嗓音随即变得尖厉无比。这变声功能比我想象中更为骇人。不言而喻,她只不过是给声音加上了某种简单的特效;可那语气中的咄咄逼人却被放大了好几倍,仿佛她下一秒就会像一头史前猛禽般一跃而起,挥舞着钩爪朝我们扑来。
“喂,你不准再耍花招!”实际上我已害怕得寒毛直竖,可还是就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勇气上前一步,“如果想玩心理恐怖,我们不吃这一套——”
话未说完,一股蛮横的力量冲上了我的领口。眨眼间,目光所至之处已被一张煞白的脸孔填满。它遮住了满室光亮,迫使我直面那瞳孔中眦裂的血丝。
“姓程的,你在这充什么英雄?听清楚了:第一,这是我和那两人之间的恩仇,与你毫无瓜葛;第二,使用哪种声音是我的权利,你没有资格横加干涉!”
脑部充血的肿胀感愈加严重,我意识到自己正以一个狼狈的姿势被兰迎琛拎着衣领。只恨那电锯般的尖叫不仅贯穿了我的耳膜,还麻痹了我的手脚。
“何为权利,你到底明不明白?它不是恐吓人这等低级趣味,而是将自我意志变为现实的自由!此时此地,任何人都别想把我的权利踩在脚下!”
我终于卯足了力气从她手中挣脱。听久了她恶鬼般的嗓音,我似乎感觉到,那满溢的盛怒只是一层尖刻却羸弱的外壳。威风之下,她所极力掩盖的内核,却是不可名状的疲惫。
“兰迎琛同学,你所吐出的每个字都令人厌恶。”徐冬漪从身后扶住我的肩膀,随着一连串重音,火热的温度向我的背部阵阵扩散开来,“口口声声说不关子康的事,却唯恐自己对待他的方式不够凶暴,此所谓表里不一;心心念念着自己的所谓‘权利’,却对我们最基本的人身权视而不见,此所谓厚己薄人。”
“我拒绝再和你展开任何辩论。论口才你十倍于我,一切都能被说成我错你对。”兰迎琛摘下兜帽,原本的声音已如一张稿纸般单薄,“在你们面前我没有说话的权利。我要走了。好好享受最后一点趾高气扬的机会吧。”
“通过驳斥令你哑口无言和剥夺你的言论自由,这是两件迥然不同的事情。”徐冬漪稍稍缓和了语气,“我知道你不会放我离开,可你对龙班的软禁难道还要继续?”
“不,”龙景俞不假思索地插嘴说,“我不会丢下同伴自己逃跑的!”
“我们不是同伴。至少在这里不是。”徐冬漪抿着嘴摆了摆手,随后大步追上兰迎琛,“他已经遭受了无以复加的精神痛苦,请让他在被你摧残之前回归正常生活。”
短短十数秒间,她的声音已由义正辞严变得颇具恳求意味——或者应当说,她从一开始就未曾真正表现出敌意。可兰迎琛却并不为之所动,反而僵着脸哂笑道:
“先说动我放走龙景俞,再劝我放走程子康,最后把我彻底感化,令你自己也重见天日,这就是你的如意算盘,对吗?好一个计划周详、循循善诱!”
“如果你能听得进,那么我的确愿意试试。”
“不!你错了,错得一塌糊涂。你低估了我对你们的恨意。你以为用‘嫉妒’这个词,就能解释我的心理?你以为拿童话里那一套,就能掌控我的行为?”
兰迎琛再度吼叫了起来。这次她没有启用变声器,但恐怖程度却丝毫不逊色——甚至,还因那不加修饰的歇斯底里而愈加刺耳。
“那本该是属于我的位置!你不配,你们不配!龙景俞,你以为你是靠什么赢得了选举?全因你和班上的大部分人一样,是从三中初中部升入高中部的。而我呢?我来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学校,竞选时认识我的人屈指可数。如果不是因为恶心的‘人脉’,谁还会给你投票?你还没走下演讲台就与他们嬉皮笑脸、仿佛自己早已胜券在握的那副模样,我会一辈子都记得!”
“可是我,我没有……”龙景俞急得语无伦次,“我从来没有刻意利用这一点来买通同学……”
“这就是客观事实,与你的主观态度无关。野生动物食客也没有刻意钻进森林捕猎,难道他们就不用对物种灭绝负责任?”长吁一口气后,她开始了新一轮声波轰炸,“还有徐冬漪,你虽然来自外地,在三中没有人脉基础,可这个外地不是别的,而是省会,是大城市!光靠这一点就足以让那些人对你另眼相看,更别提你还长了张漂亮的脸蛋,漂亮得让人忍不住想一拳揍上去的脸蛋……你知不知道高一年级有多少人在暗中关注、倾慕你?你所拥有的已经不能称作‘优势’了,简直是‘光环’,蛮不讲理的主角光环!”
嚷完这段话的兰迎琛似乎变成了一具干瘪的皮囊。她用无神的双目直勾勾地平视着前方,满脸写着发泄过后的空虚。来自她的杀气刚刚平息,又有另一股含蓄却炽烈的愠怒正冉冉升起。
“龙班,听完有何感想?”徐冬漪转过身来,大声问道。
龙景俞不知所措地望着我,得到的回应当然是个与他相同的眼神。
“你没有听懂吗?她说我们胜之不武,把我们贬成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货色。面对这等令人发指的污蔑,你能够忍气吞声?”她的下唇分明正剧烈颤抖,可整个身躯却岿然不动,“反正我是忍不了,无论如何也忍不了。兰迎琛,我要和你进行一场比试,赌上荣誉,一定要与你分出高低。”
“你是不是西部片看多了?”兰迎琛朝她翻了个白眼,“莫名其妙的挑战,为什么我要接受?”
“因为我已经放弃了和你多费口舌,决定改用行动说话。如果你赢了,我就心甘情愿地承认刚才的一切指控,承认你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承认自己德不配位。”
兰迎琛歪了歪脑袋,露出一副饶有兴致的表情。
“如果你输了,我也只有一个要求——不谈放不放人的问题,只要求你向我们道歉。低下头、弯下腰,诚心诚意、反反复复地说‘对不起’,直到我们听得厌烦为止。”

我已彻底六神无主了。
我多么想叫徐冬漪停一停,好好问清楚,她究竟是胸有成竹地把握着这场交涉的走向,抑或只是一时肾上腺素飙升,忘记了当下的处境。
“那么你想如何比试?”兰迎琛眯缝着眼,紧贴着徐冬漪的身体右侧由后绕至前,“就像这样,赤手空拳?”
“我们都是学生,当然不应武斗,而应智斗。”徐冬漪面无表情地抱起双臂,“你的宝葫芦里可不止这两三个房间吧?快带我们去看看你的收藏品,好决定比试的道具和内容。”
兰迎琛从鼻子里发出轻佻的哼声,随后一挥左手,墙壁当即被如同切蛋糕般轻松划开,一条狭窄得容不下两人并行的通道由此轰然开辟。紧跟着兰迎琛,徐冬漪头也不回地踏了进去。我和龙景俞对视一眼,便也依次前行,跟上了她们的脚步。
路途并不长,才走出不到十步,便能看见前方若有若无的暗黄色灯光。紧接着便听到龙景俞发出一声惊呼。他的身高完全阻挡了我的视线,因此我只能伸出手来,打算轻轻推他一把以示催促。可碰到他腰间的那一瞬,我却感受到了一阵触电般的抽动。
“转过去。”是兰迎琛的声音,像是发号施令却又缺些中气,“你们俩严禁进入。选好东西后我们自会出来。”
龙景俞回过身来,俯至我耳边低声说:“她害羞了。”
“什么?”
“我都看见了——里面有一只等身毛绒熊,周围还整齐地摆了好多精致的小玩意。这是她亲手搭建的只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说着,他朝我挑了挑眉,“别再愁眉不展啦,程老弟。你女朋友一定已经想出脱身的万全之策了。”
“女朋友?”霎那间,颈部以上成了烧开的锅炉,“你误会了!我和她不是那样的……”
“真不是?”他满面狐疑地叉起腰,“那么你俩是什么关系?某种超能特工小队的搭档?”
“可以这么说。”不知为何,我又觍着脸补充了一句,“此外,她还算是我的……表姐。”
“难怪了——总之,你俩之间肯定有着过硬的交情,你比我更有理由对她充分信任。”他略仰起头,闭上双眼,“徐冬漪,她可真是个神奇的女生。”
“的确如此。可相比之下,我倒认为你更加神奇。”本想多讲几句赞同之语,可话说出口却不由自主地换了个方向,“我很想知道,你为何能产生并保持这种毫无凭据的乐观心态?”
龙景俞向我投来一个饶富深意的眼神,而后说道:
“因为我遇见了神奇的你们。拥有神奇力量的你们,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莫大的鼓舞。此前我也曾万念俱灰,可听着你们口中那些深奥的字词,我逐渐意识到,摆在我面前的是一扇通往新天地的大门。是你们给了我一种信念——我还不曾得以窥见那个世界的面貌,我一定不会抱着遗憾在这里郁郁而终。”
“说到底,因为你是个乐天派。”一席话竟让我心中也舒畅了不少。
“精辟的总结,我无可反驳。不瞒你说,兰迎琛的个性我多少有些了解。被她打击报复,其实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甚至可以说——不是成心吓唬你——如果她真的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也并非不可想象。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坚信我们都能平安无事。徐冬漪有多厉害自不待言,万一她失败了,也还有我俩在呢!”
我不禁咧开嘴,用力点了点头。他能在选举中胜出的真正原因,我大概已经领会了。
“更何况,兰迎琛并不是什么丧尽天良的恶魔。她是我们的同学,和我们一样只有十四五岁。”龙景俞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出去以后,程老弟,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待在你身边,一定能拥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体验!”
“交朋友是当然,不过再来这种体验就免了。等你知晓了我们的秘密,说不定会吓得撒腿就跑呢……”
话音未落,从脚底传来了排山倒海的震动。声波沿着骨骼,从脚掌一路攀升至头盖骨。过剩的热量随之蜂拥而至,不仅是血液,就连内里的骨髓都仿佛要为之沸腾。顾不上把话说完,我声嘶力竭地呼喊起了徐冬漪的名字。隐约间我好像听见了她的回应,怎奈双腿已不受神经中枢控制,连同整具躯干,软成了一摊烂泥。
视野内只剩掉落不止的墙灰。那如暴雪般纷纷扬扬下坠之物,我已分不清是代表着头顶天花板的塌陷,抑或是预示着自己肉体的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