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化道历险记》 第五章（一）
“胃”谁辛苦？几许煎熬几许痴（注1）
描绘亚历克西斯·圣马丁（Alexis St. Martin）年轻时样子的著名版画有三幅，我已经看过多次了，比如在他的外科医生威廉·博蒙特（William Beaumont）的传记里，在博蒙特自己的书里，以及在有关这两人的期刊文章里。尽管这些画都非常精细，但你从中是看不出圣马丁的长相的，所有的版画描绘的都是他左胸下方那个著名的洞，我都可以单凭乳头把圣马丁从一堆人里挑出来了。我想这也很合理，博蒙特是研究者，而圣马丁只是他的研究对象，承担的角色与尸体其实也没什么不同。但毕竟他们认识了三十年，断断续续地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年。在这漫长的时间中，他们就没发展出友谊吗？他们的关系到底怎么样？圣马丁是否受到了虐待？作为一个惯于干重活的人，他会觉得为科学献身的日子轻松安逸吗？
1822年6月，这两人在麦基诺岛的一家商店第一次见面，商店隶属于美国毛皮公司旗下的一个贸易站。圣马丁是法裔加拿大人，签约来这里做猎手，日常工作是拖着装满毛皮的独木舟在密歇根的密林地带中穿行。圣马丁对这次历史性的见面基本没有记忆，因为他当时躺在地板上，几乎失去意识。有人的枪意外走火了，用来打野鸭的弹丸倾泻而出，击中了圣马丁的身侧。博蒙特是军队的随军医生，驻防在附近，被叫来参与抢救。
麦基诺岛的野鸭显然不是善茬。“像火鸡蛋那么大的一部分肺从伤口处凸了出来，撕裂并已经灼伤了，下方还有另一个突出物，看上去像胃的一部分。起先，我简直无法相信胃伤成这样了他还能活着。凑近检视后，我才确定那确实是胃，上面有一个大到可以塞进我食指的洞。他早饭吃的东西已经有不少从洞里漏了出来，流满了他的衣服。”我怎么觉得博蒙特对伤口的描述有点指手画脚的意思呢？
在这个洞里，在出现在圣马丁羊毛上衣褶皱里、半消化的肉和面包形成的稀汤中，是博蒙特进入名誉圣殿的邀请函。之前意大利的科学家曾经把食物从活的动物的胃里拽出来，用拴在绳子上的海绵吸取胃液，甚至吐出自己的晚饭进行研究。但圣马丁的伤口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研究机会，让博蒙特可以直接在人体上研究胃液和消化过程。（我们会在第八章更正式地讨论胃，在这里我只想聊聊这对医学史上最奇特的合作伙伴。）
当时博蒙特已经三十七岁了，只是军事基地里的一名不知名的助理外科医生，在乡间从事着辛苦而枯燥的工作，他在寻求出人头地的机会。我们无从了解他具体是什么时候意识到圣马丁伤口的价值的，也不知道他为了让这个洞不长死是多么努力地做了（或没做）什么。唯一的现场证词来自一个名叫古尔登·哈伯德的人，他认为这个主意的到来比博蒙特自己声称的要早。“我很了解博蒙特医生，他对圣马丁进行了初步检查之后不久就想到要做实验了，他想把食物通过这个洞放到胃里，所以治疗中那个洞被有意的保留了。”
博蒙特矢口否认，他在日记中称自己已经试了“能用的所有方法来封闭胃上的洞”。我倾向于认为真相介于两种说法之间。哈伯德的看法有其道理，是因为博蒙特突然对一个陌生人表现出了令人费解的献身精神，两人的阶层差异更使这种行为难以理解，因为圣马丁只是个处于社会底层的劳工。1823年4月，县里提供的医疗费用光后，博蒙特甚至直接把圣马丁接到了家里治疗。他在日记中说自己“出于同情心”，但我对此深表怀疑。
等圣马丁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博蒙特就安排他在自己家里干活。打从一开始，博蒙特就盯着圣马丁的瘘管，无论是字面意义上还是修辞意义上。博蒙特在日记中写道：“当他躺在对面，我能通过瘘道直接看到胃部，几乎能看到消化的过程。”我真想知道实验方案最初是怎么提出来的，圣马丁对科学毫无概念，他是个文盲，不太会说英语。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法裔加拿大土语口音，以至于博蒙特在枪击当天的笔记中把他的名字“圣马丁”写成了“萨马塔”。尽管博蒙特有写日记的习惯，但不管是我，还是为这两人写了一本精彩的历史小说的医学伦理学家贾森·卡劳维什，都没找到对圣马丁最初反应的记述。
在《职业伦理：威廉·博蒙特，亚历克西斯·圣马丁和战前美国的医学研究》一书中，历史学家亚历克·格林将两人的关系明确地定义为主仆。“如果主人想把一块羊肉放进你的身体，你只能让他这么做，跟做其他工作并无区别。”（圣马丁康复后，医疗的幌子就不再管用了，博蒙特开始给他提供薪水。）
注1 原标题为“Hard to Stomach THE ACID RELATIONSHIP OF WILLIAM BEAUMONT AND ALEXIS ST. MARTIN”，可理解为“难以接受：威廉·博蒙特和亚历克西斯·圣马丁的纠结关系”。我在此凭章节内容和个人感觉将题目意译了一下。“‘胃’谁辛苦”用来与原文的同义词双关保持对应；“几许煎熬几许痴”分别形容圣马丁和博蒙特在他们合作中的感受：圣马丁遭受肉体和精神的折磨，博蒙特始终保持对科学研究的痴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