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哲学 #210｜进化论错了吗？福多反对达尔文主义的理由是什么？
这篇专栏是视频 AV81356233 的文字版。
杰克吉尔上山打水去
杰克摔倒 伤了后脑
跟着吉尔也跌了一跤
这段《杰克和吉尔》是一首流传已久的英国童谣，后来被收录于著名的《鹅妈妈童谣》。在2008年的一篇论文中，哲学家杰瑞·福多将这节童谣的最后一句「跟着吉尔也跌了一跤」改为「他的适应性随之降低」，童谣变成了譬喻。福多利用这则譬喻对进化论提出质疑，试图说明自然选择学说没有解释力。他认为，自然选择学说只关注到生物体的表型和处境，以及物种生存或灭绝的结果，至于选择的原理到底是什么，自然选择学说并没有告诉我们答案。就像杰克摔伤了后脑，到底是因为杰克上山，还是因为杰克打水，我们根本无从得知。
这篇论文的题目叫做：《反对达尔文主义》。
按照惯例，在介绍福多的论证之前，我们需要首先了解一下相关理论背景。
我们常常会把伽利略视为近代科学的奠基人，因为正是他在十六世纪末将数学工具和实验方法引入了科学研究，并通过一系列的宣传工作，使得实验方法取代了过去以观察和记录为主的博物学方法，塑造了我们今天看到的科学研究的模式。
不过，要说科学理论建设的第一人当属牛顿。因为科学理论的二分结构肇始于牛顿，而现在几乎所有科学都是按照相同的套路来构建的。一般而言，一门科学理论可被划分为运动学和动力学两部分，其中运动学描述物体运动变化的规律，动力学则通过外在因素为物体运动变化的规律提供解释。
以物理学为例，自由落体定律s=½gt²就是一个运动学公式，大意是物体下落的距离与耗时的二次方成正比。牛顿第二定律F=ma则是一个动力学公式，大意是物体动量的变化率与所受外力成正比。注意到即便没有自由落体定律，我们也能测量出落体下落的距离和时间。但若是脱离了牛顿第二定律以及其他相关的动力学定律，我们就无法测量力和质量。这是运动学和动力学的区别。
在掌握这种分析方法之后，我们回头来看看进化论。进化论的运动学相对来说比较好理解，它源于这样一个思想：即生物物种并不是永恒不变的，而是会随时间以特定模式变化。
早在在公元前六世纪，古希腊哲学家阿纳克西曼德就提出，人最初应该像鱼一样生活在海里面。为什么呢？他可能找到了两个理由。一是他观察到了人和鱼胚胎发育的相似性，二是他认为世界最初就是一片汪洋，后来海水不断蒸发才露出了陆地，所以最初的生物当然只能生活在水里面。
我们应该能感受到，阿纳克西曼德的思想就朦朦胧胧地透出进化论的味道。但是在之后两千多年里，进化论思想的推进非常缓慢，一方面是由于物种固定不变的观点长期占据主流，另一方面则是由于那时候还没有牛顿，学者们缺乏进一步解释物种变化的思路。但是学者们一直以来的努力没有白费，只要不是止步不前，道路就会向前延伸，最终形成了现代版本的进化论运动学，这就是生物种系发生学，它以物种的演化历史——也就是生物种群性状分布的变化历史为研究对象。
在此基础上，十九世纪初，拉马克首先提出了第一种动力学，也就是我们熟知的用进废退。他认为，所有生物个体都有向更高形态发展的天然趋势，而获得性性状是可遗传的。这样一来，随着微小变化的代代积累，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就能发现物种的变化了。
同一时代，居维叶提出了另一种解释种系发生的动力学——灾变论。他认为，地球上偶尔就会发生大灾变，导致绝大部分物种灭绝，过后上帝再重新创造新的物种。灾变论不需要遗传和变异的概念，再加上引入了上帝要素，所以灾变论常常不被认为是进化论。
接下来就是我们最熟悉的达尔文进化论了。达尔文版本的动力学是自然选择学说，它由变异、遗传、选择三个部分构成：生物体出于种种原因发生变异，其中，可遗传变异特征将会代代相传，再其中，某些可遗传特征将有利于生物体产生更多后代，让这种特征在种群中不容易消失。生物种群就是以这种方式不断变化的。这就是达尔文的自然选择学说。
值得注意的是，接下来我们要关注的所谓达尔文主义，跟达尔文进化论是有一定区别的。达尔文关注的是物种演化，而达尔文主义的理论旨趣不局限于生物学，社会达尔文主义就是一例。这种情况往好了说就叫做遍地开花，往坏了说就是老有人打着达尔文的旗号招摇撞骗。
至于福多所面对的达尔文主义，主要是进化心理学，这是一种运用进化论解释人所具有的心理特性的一种认知心理学主张。在不到半个世纪的发展时间里，进化心理学应该说已经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
那么福多是怎么反对自然选择学说的呢？他给出了一组论证，试图说明自然选择学说没有科学解释所需的定律。这个论证比较复杂，我们先用一个例子来说明福多的思路。
考虑一下，青蛙捕食苍蝇——自然选择学说会告诉我们，这种食性是自然选择的结果，它相对提高了青蛙在现实世界中的适应性。问题在于，我们应该怎样表述这种食性呢？神奇的事情就来了，我们既可以说「青蛙捕食苍蝇」，也可以说「青蛙捕食苍蝇或者飞龙」，这是由于在现实世界中飞龙不存在，「苍蝇」和「苍蝇或者飞龙」是共指称词项，命题「青蛙捕食苍蝇或者飞龙」等价于「青蛙捕食苍蝇或假」等价于「青蛙捕食苍蝇」。像这样通过析取来引入新要素是哲学论证的惯用伎俩。
现在我们假定，「捕食苍蝇」和「捕食苍蝇或者飞龙」是对青蛙捕食苍蝇现象的唯二两种可能的诠释，也就是说自然选择要么选择了有利于捕食苍蝇的性状，要么选择了有利于捕食苍蝇或者飞龙的性状。在现实世界中，如果青蛙的适应特性是「捕食苍蝇」，那么青蛙会捕食苍蝇。如果青蛙的适应特性是「捕食苍蝇或者飞龙」，那么青蛙也会捕食苍蝇，因为世界上没有飞龙。但是，在一个存在飞龙而不存在苍蝇的可能世界里，如果青蛙的适应特性是「捕食苍蝇或者飞龙」，那么青蛙会捕食飞龙，这样青蛙在这个可能世界里就不会灭绝；但如果青蛙的适应特性是「捕食苍蝇」，那么由于这个世界没有苍蝇，青蛙就只能等着饿死。
自然选择学说无法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中的青蛙会不会灭绝，这是因为它不能区分「捕食苍蝇」和「捕食苍蝇或者飞龙」两种适应特性之间的区别，从而无法产生关于这两种适应特性的反事实条件句。考虑到这种情况可以推广到任意物种身上，自然选择学说并没有为物种具有如此这般的性状提供解释。
论证整理成分行论证的形式是这样的：
根据自然选择学说，解释生物种群的性状分布需要「T被选择」的概念，其中，「T」指称被选择性状，并且不能共指称替换。
记T1和T2为两个在现实世界中外延相同的性状，那么根据命题一，「T1被选择」和「T2被选择」的区别在于它们满足一组反事实条件句，这组反事实条件句说的是，在一个T1和T2外延不同的可能世界里，两者谁会被选择。【实质上是要求模态固定性】
这组反事实条件句的成真条件，要么由影响选择的主体的有内容的心理状态构成——其实就是说存在造物主——要么由关于分别拥有这两种性状时种群或个体的相对适应性的定律——亦即选择定律——构成。
然而，一方面不存在影响选择的主体；另一方面，由于自然选择的高度情景敏感性，也不存在选择定律。
因此，自然选择学说没有解释生物种群的性状分布。
这个论证要素过多，我自己读起来也感觉很吃力，不过我注意到了论证的两个疑点，跟大家分享一下。
首先看命题一，命题一作为整个论证最重要的前提，其中暗含了福多对科学解释的一般理解：他要求自然选择学说为种系发生提供的解释，是一种运用科学定律的解释。所以在命题三里，他说，解释要得以进行，某种选择定律就是必不可少的。定律解释允许我们对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进行解释和预测，要满足这一点，就必须杜绝我们刚才「苍蝇」「飞龙」互换的神奇操作，也就是不能允许共指称替换。这就是福多提出命题一的道理。
那么，这种要求会不会太过分了呢？也不能完全这样说。因为作为自然科学的标杆，物理学大体上就符合这个要求：我们可以设想一个完全不同于现实的宇宙环境，然后运用物理定律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实上，我们在试卷上做的题就全是这种情况。所以如果我们希望有朝一日，进化论能发展到物理学水平的准确度，那么所谓的选择定律确实是一个奋斗目标。
然而，问题在于，科学解释并不是只有定律解释一种形式，还有比方说因果解释、机制解释、功能分解等等解释形式。尤其是福多所关注的心理学，定律是很少很少的，甚至有学者认为，心理学原则上没有科学定律，它的解释模式完全不同于物理学。所以说，就算自然选择学说确实不能提供定律解释，也不能得出它没有解释生物种群性状分布的结论。这是福多论证的第一个疑点。
第二个疑点在于命题四的后半部分。哪一种生物性状最适合当前环境？哪一种物种会幸存或者灭绝？这是高度情景敏感的，任何要素的细微变化都有可能导致结局迥乎不同。因此福多认为，不可能有选择定律告诉我们，具有特定性状的生物种群的相对适应性是多少。
可是，这个推理会不会太武断、太跳跃了呢？事实上，天气就是一个典型的高度情景敏感的系统。正所谓「南美洲亚马逊雨林里的蝴蝶扇一扇翅膀，会在美国得克萨斯州引发一场龙卷风」。动力系统的混沌现象使得我们不可能精确计算每一个气体分子的运动轨迹，但是科学却能让我们获得未来几天或几小时足够准确的天气预报。
由此可见，高度情景敏感性未必意味着定律的缺席。所谓的选择定律很可能不是像物理学定律在二体系统中那样起作用的，而是像气象学定律在天气系统中那样起作用的。
福多的《反对达尔文主义》一经发表，当即引来了一片反对声音。因为进化论与神创论相对立，在西方学界和科普领域具有政治正确的地位。甚至有学者批评福多晚节不保，因为进化心理学的一项重要的理论基础心智的模块性就是福多提出的——真可谓是造化弄人啊！
尽管没有决定性的力量，福多的论证并不是没有价值的，至少它向我们正面提出了自然选择学说解释力来源问题，我们可以把它当作自然选择学说怀疑论的现代科学哲学版本。透过这扇窗，我们会对当代科学有更深入的理解和感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