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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序篇:二)

2021-10-30 20:41 作者:成精的柠檬王  | 我要投稿

查拉斯图拉独自从山上下来,任何人都不会遇见他。可是当他走进森林里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个老者站在他的前面,这老者是离开了他的神圣的茅舍,来到森林里寻找树根的。他向查拉斯图拉说:


“这个旅行者,我与他有一面之缘:很多年以前,他曾经过这里。他的名字是查拉斯图拉;但是他现在改变了。


那时候你把你的灰搬到山上去;现在你要把你的火带到谷里去吗?你不怕挨‘放火犯’的惩罚吗?


不错,我认出这是查拉斯图拉。他的眼睛是纯洁的,他的双唇不显露什么厌恶。他不是正像一个跳舞者似地前进着吗?


查拉斯图拉是改变了;他变成了一个孩子;查拉斯图拉已是一个醒觉者了:你现在要到睡着的人群里去做什么呢?


唉,你现在竟想登陆了吗?唉,你生活在孤独里时,像在海里一样,海载着你。你又想拖着你的躯壳这重负吗?”


查拉斯图拉答道:“我爱人类。”


“我为什么,”这圣哲说,“逃跑到这森林里与孤独里来了呢?不正是因为我曾太爱人类吗?


现在我爱上帝:我不爱人类。我觉得人是一个太不完全的物件。人类之爱很可以毁灭了我。”


“什么也不要给他们罢!”这圣哲说。“你毋宁取去他们一点负担,而替他们肩负着——只要你高兴这样,他们自然是欢喜不过了。


即今你想赠与,别给他们多于赏给乞丐的布施;并且让他们向你请求罢。”


“不,”查拉斯图拉答道,“我不布施什么,我并不穷得如此。”


这圣哲开始笑查拉斯图拉了,他说:“那么,你尝试使他们接受你的宝物罢!他们不信任孤独者,也不信任我们是来赠与的。


在他们耳里,我们的走在街上的足音,响得太孤独了。好像他们夜间躺在床上,听到一个人在日出以前走路一样,他们自问着:这窃贼往哪里去呢?


不要到人群里去,留在森林里罢!毋宁回到兽群里去罢!熊归熊群,鸟归鸟群,——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样呢?”


“在森林里,圣哲干什么事呢?”查拉斯图拉问。


这圣哲答道:“我制作颂诗而歌唱它们。当我制曲时,我笑、我哭、我低吟:我这样赞美上帝。


我用歌唱、哭、笑和低吟,赞美我的上帝。可是你带了什么礼物给我们呢?”


查拉斯图拉听完了这些话,他向这圣哲行礼道:“我能够给你们什么礼物呢?请让我快点走罢,那么,我就不会拿去你什么东西了!”于是他俩——这圣哲和这旅行者,互相告别,笑得和两个孩子一样。


查拉斯图拉独自走着,他向自己的心说:“这难道可能吗?这老圣哲在他的森林里,还不曾听说上帝已经死了!”


查拉斯图拉走到了一个最近的靠着森林的城市。发现市场上集着许多人:因为有人预告,大家可以看到一个走软索者的献技。于是查拉斯图拉向群众说:


“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人类是应当被超越的。你们曾作怎样的努力去超越他呢?


直到现在,一切生物都创造了高出于自己的种类,难道你们愿意做这大潮流的回浪,难道你们愿意返于兽类,不肯超越人类吗?


猿猴之于人是什么?一个讥笑或是一个痛苦的羞辱。人之于超人也应如此:一个讥笑或是一个痛苦的羞辱。


你们跑完了由虫到人的长途,但是在许多方面你们还是虫。从前你们是猿猴,便是现在,人比任何猿猴还像猿猴些。


你们中间最聪明的,也仅是一个植物与妖怪之矛盾和混种。但是我是教你们变成植物或妖怪吗?


现在,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


超人是大地之意义。让你们的意志说:超人必是大地之意义罢!


兄弟们,我祷求着:忠实于大地罢,不要信任那些侈谈超大地的希望的人!无论有意地或无意地,他们是施毒者。


他们是生命之轻蔑者,将死者,他们自己也是中毒者。大地已经厌恶他们:让他们去罢!


从前侮辱上帝是最大的亵渎;现在上帝死了,因之上帝之亵渎者也死了。现在最可怕的是亵渎大地,是敬重‘不可知’的心高于大地的意义!


从前灵魂轻蔑肉体,这种轻蔑在当时被认为是最高尚的事:——灵魂要肉体丑瘦而饥饿。它以为这样便可以逃避肉体,同时也逃避了大地。


啊,这灵魂自己还更丑瘦些,饥饿些;残忍也是它的淫乐!


但是,你们兄弟们请讲,你们的肉体表现你们的灵魂是怎样的呢?你们的灵魂是不是贫乏、污秽与可怜的自满呢?


真的,人是一条不洁的河。我们要是大海,才能接受一条不洁的河而不致自污。


现在,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他便是这大海;你们的大轻蔑可以沉没在它的怀里。


你们能体验到的最伟大的事是什么呢?那便是大轻蔑之时刻。那时候,你们的幸福,使你们觉得讨厌,你们的理智与道德也是一样。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幸福值什么!它是贫乏、污秽与可怜的自满。可是我的幸福正应当使生存有意义的!’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理智值什么!它是否渴求知识像狮子贪爱捕获物一样呢?它是贫乏、污秽与可怜的自满!’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道德值什么!它还不曾使我狂热过。我是怎样地疲倦于我的善于恶呵!这一切都是贫乏、污秽与可怜的自满!’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正义值什么!我不觉得我是火焰与炭。但是正直者应当是火焰与炭的!’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怜悯值什么!怜悯不是那钉死爱人类者的十字架吗?但是我的怜悯不是一个十字架刑。’


你们已经这样说过了吗?你们已经这样喊过了吗?唉!我何以不曾听到你们这样喊叫呢!


这不是你们的罪恶,而是你们的节制,向天呼喊;你们对于罪恶的厌恶向天呼喊!


那将用舌头舔你们的闪电何在?那应当给你们注射的疯狂又何在?


现在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他便是这闪电,这疯狂!”——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这些话,群众中的一个人叫道:“我们听够了那个走软索者了,让我们看看他罢。”于是群众都笑查拉斯图拉。而走软索者以为大家要求他出场,便开始献技。


但是查拉斯图拉看着群众,觉得很惊奇。于是他又说:


“人类是一根系在兽与超人间的软索——一根悬在深谷上的软索。


往彼端去是危险的,停在半途是危险的,向后瞧望也是危险的,战栗或不前进,都是危险的。


人类之伟大处,正在它是一座桥而不是一个目的。人类之可爱处,正在它是一个过程与一个没落。


我爱那些只知道为没落而生活的人。因为他们是跨过桥者。


我爱那些大轻蔑者。因为他们是大崇拜者,射向彼岸的渴望之箭。


我爱那些人,他们不先向星外找寻某种理由去没落去作牺牲,却为大地牺牲,使大地有一日能属于超人。


我爱那为建筑超人的住宅,为预备好大地和动植物给超人而工作而发明的人。这样,他追求着自己的没落。


我爱那珍爱自己的道德的人:因为道德是没落之意志和一枝渴望的箭。


我爱那个人,他不保留精神的任何一部分给自己,而欲整个地成为他的道德的精神:这样,他精神上跨过桥。


我爱那使自己的道德成为自己的倾向和命运的人:这样,他可以为着他的道德,或生或死。


我爱那不愿有多种道德的人。一种道德胜于两种道德,因为那种道德更是悬着命运的纽结。


我爱那浪费灵魂的、不受谢也不致谢的人:因为他常常给予,什么也不私存。


我爱那个人,他看见骰子有利于他而怀惭,而他自问:我是一个作弊的赌博者吗?——因为他愿意死灭。


我爱那嘉言先于行为、实践多于允诺的人:因为他追求着他的没落。


我爱那使未来的人生活有意义,而拯救过去者的人:他愿意为现在的人死灭。


我爱那惩罚上帝的人:因为他爱上帝;因为他要因神怒而死灭。


我爱那个人,他便在受伤时灵魂还是深邃的,而一个小冒险可以使他死灭:这样,他将毫不迟疑过桥。


我爱那因灵魂过满而忘已而万物皆备于其身的人:这样,万物成为他的没落。


我爱那精神与心两俱自由的人:这样,他的头仅是他的心之内脏;但是他的心使他没落。


我爱那些人,他们象沉重雨点,一颗一颗地从高悬在天上的黑云下降:它们预告着闪电的到来,而如预告者似地死灭。


看罢,我是一个闪电的预告者,一颗自云中降下的重雨点:但是这闪电便是超人。”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这些话,他看着群众沉默起来。“他们站在那里,”他向自己的心说:“他们现在开始笑了:他们全不了解我;我的舌与他们的耳朵太不对劲了。


难道先要撕去他们耳朵,而使他们学着用眼睛听话吗?难道要喧哗得像铙钹与斋戒节的牧师一样吗?或者他们只相信口吃者罢?


他们有一件自觉可炫之物。他们怎样称这使他们自炫之物呢?——他们称它为文明;这个使他们与牧羊者相异。


所以他们不愿听到‘轻蔑’这个字被用在他们身上。我应当诉诸他们的骄傲。


我将向他们讲说最可轻蔑之物,那便是‘最后的人’!”


于是查拉斯图拉开始向群众说:


“人类给自己决定目的的时候到了。人类栽种最高希望之芽的时候到了。


现在土壤还相当地肥沃。但是有一天,它会变成不毛的瘠地,任何大树不能在上面成长。


不幸呵!人类不再把他的渴望之箭掷过人类去的时候近了!人类的弓弦不再能颤动的时候近了!


我向你们说:你们得有一个混沌,才能产生一个跳舞的星。我向你们说:你们还有一个混沌。


不幸呵!人类不再产生星球的时候近了。不幸呵!最可轻蔑的人的时候近了,他会不知道轻蔑自己。


现在我把‘最后的人’给你们看。


‘爱情是什么?创造是什么?渴望是什么、星球是什么?’——最后的人如是问,而眼睛一开一闭着。


那时候,大地会变得更小些,最后的人在它上面跳跃着;他使一切变小。他的族类和跳蚤一样地不可断绝;同时他也生活得最久。


‘我们发现了幸福。’——最后的人说,而眼睛一开一闭着。


他们抛弃了难于生活的地带:因为他们需要热。他们还爱邻人,和邻人摩擦着:因为他们需要热。


他们把病倒和怀疑当成罪恶:他们谨慎地前进。走在石上与人上而跌倒的,该是疯子罢!


他们随时随地吃一点毒药:给自己许多美梦。最后却吃得多些,而惬意地死去。


他们还工作着,因为工作是一种消遣。但他们小心翼翼地不使消遣损伤自己的身体。他们不再变富些或穷些,这是两件费力的事情。谁还愿意统治呢?谁又愿意服从呢?这也是两件费力的事情。


这样,仅有一群羊,而没有牧羊者!大家平等,大家的希望一致:谁有别的情感,便是甘心进疯人院。


‘从前的人都是病狂的。’——他们中间的狡狯者说,而眼睛一开一闭着。


他们是聪明的,知道一切发生的事情:这样,他们不断地互相讥讪着。他们偶尔争执,但立刻言归于好,——唯恐损伤了自己的胃。


他们昼间有他们的小快乐,夜里亦是如此:但是他们十分地珍护健康。


‘我们发现了幸福。’——最后的人说,而眼睛一开一闪着。——”


查拉斯图拉第一次说教,被称为序篇的终止于此:因为这时候群众的呼喊与欢乐阻断了他。“啊,查拉斯图拉,把最后的人给我们罢,”——他们叫道,——“把我们做成最后的人罢!我们把超人壁还给你!”群众转舌作声地狂叫起来。但是查拉斯图拉却忧郁地向自己的心说:


“他们全不了解我:我的舌与他们的耳朵太不对劲了。


无疑地我在山上生活得太久了;我惯听树木之呼啸与溪涧之潺湲:我现在向他们讲话,还和向牧羊者攀谈一样。


我的灵魂平静得、光明得像旭日下的山一样。但他们当我是冷心肠和一个说刻薄话的讥讪者。


他们是怎样地看着我笑啊:他们的笑里有怨恨;他们笑里有冰霜。”


但是,这时候,大家的视听都集中于一件新发生的事情上。因为这时候走软索者正开始他的表演:他从一个小门出来,在软索上走着。这软索是系于两塔间,张在市场和群众上面的。当他走到软索中点的时候,小门又开了,跳出一个彩衣的丑角似的少年,这少年用迅速的步武,跟随着第一个人前进,“快点罢,跛子,”少年的可怕的声音喊着,“前进!懒骨,偷路者,灰白的面容!不要让我用脚使你发痒罢!你在软索上做什么!你是应当被关闭在塔里的;你挡阻了本领较高者的去路!”——他每说一个字,便更迫近些。当他隔走软索者仅只一步时,便发生了那集中全场视听的事情:——这丑角鬼似地叫了一声,从那碍着路的走软索者之头上跃过。这走软索者看见敌手胜利,立刻昏乱起来:他的脚踩了空,平衡棍溜出了他的掌握;他手足乱舞地很快地倒向地下去。市场里的群众,便像大风雨时的海:他们无秩序地乱逃着,尤其是走软索者的身体将堕下的地方。


但是查拉斯图拉却很镇静的,那身体恰堕在他旁边,面目模糊,四肢不全,可是还有一丝气息。过了一会,走软索者清醒过来,他看见查拉斯图拉跪着。“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终于发言了,“我早就知道魔鬼会赏我一钩腿的,现在他正拖我到地狱去:你要阻止他吗?”


“朋友,请以我的荣誉为誓,”查拉斯图拉答道:“你说的一切都不存在:没有魔鬼,也没有地狱。你灵魂之死,还比你的肉体快些:不要害怕罢!”


走软索者不信任地抬眼望他:“如果你的话不错,”他接着说,“那么,我并不因为丧失生命,而真牺牲了什么。我差不多只是一匹兽,人们用棍子和少量的食品,使我学会了走软索。”


“不然,”查拉斯图拉说,“你使危险成为你的职业;那并无可轻蔑之处。现在你殉了你的职业:所以我将亲手埋葬你。”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话,走软索者没有答话;但他移动他的手,像是寻找查拉斯图拉的手,表示感谢。


这时候,黄昏已经降临,市场早为黑暗所覆盖。群众渐渐地四散,因为好奇和惊怕也疲倦了。查拉斯图拉坐在死者旁的地上,沉溺在思潮里:他忘却了时间。最后,夜来了,一阵冷风吹过这孤独者。查拉斯图拉立起来,他向自己的心说:


“真的,查拉斯图拉今天渔捕的结果太好了!他不曾捉到人,倒捉到一个尸体。


人生是多灾难的,而且常常是无意义的:一个丑角可以成为它的致命伤。


我将以生存的意义教给人们:那便是超人,从人类的暗云里射出来的闪电。


但是我隔他们还很辽远,我的心不能诉诸他们的心。他们眼中的我是在疯人与尸体之间。


夜是黑暗的,查拉斯图拉之路途也是黑暗的。来罢,僵硬如冰的同伴!我背负你到我将亲自埋葬你的地方去。”


查拉斯图拉向自己的心说完这些话,便掮了尸体,开始上路。他还不曾跨到百步,一个人溜到他旁边来,凑着他的耳朵低低地说话。——吓!这说话的人竟是那塔中的丑角!“啊,查拉斯图拉,离开这个城市罢!”这丑角说:“恨你的人太多了。善良者正直者恨你,称你为他们的仇敌,他们的轻蔑者;正宗信仰的信徒恨你,称你为群众之洪水猛兽。人们笑你还是你的幸运:你说话实在太像一个丑角了。你把自己和这死狗结成伴侣,也是你的幸运;你今天的自辱救了你的性命。无论如何,离开这城市罢,否则我这活人明天又得跳过一个死人了。”


这人讲完了这些话,便消失在夜里;查拉斯图拉继续取黑路前进。


在城门边,掘坟穴的工人遇见了他:他们用火把照照他的面部,认出他是查拉斯图拉,而刻薄地讥讪他。“查拉斯图拉背负着这死狗:了不得,查拉斯图拉又变为掘坟者了!我们的手太干净,不值得去埋葬这匹兽。查拉斯图拉想偷魔鬼的食物吗?去罢,祝你用餐时好福气罢!只要魔鬼不是一个比你高明的偷儿就好了!他也许两个一起都偷了,吃了!”他们并头笑着。


查拉斯图拉不回答什么,向前迈步着。他沿着森林与泥地走了两个小时,听到许多饿狼之呻嚎;忽然,他也觉得饥饿起来。他便停在一个四无邻居而内有灯光的屋子前。


“饥像饿强盗似地追着了我,”查拉斯图拉说,“在森林与泥地间,深夜中,饥饿抓住了我。


我的饥饿有些奇怪的恶习。常常餐时刚过,它来了,今日它却整天不曾来:它曾在什么地方逗留着呢?”


查拉斯图拉敲敲那屋子的大门。一个老者拿着一盏灯出来,他问:“谁到我这里来,谁到我恶睡里来了呢?”


“一个活人与一个死者。”查拉斯图拉说,“给我一点饮食罢;我昼间忘却了这件事。智慧说:飨饿者的人,同时也安慰自己的灵魂。”


老者进去,立刻拿了面包与酒出来,给查拉斯图拉。“这是一个对于饿者很不利的地方,”他说,“所以我便住在这里,人与兽都来找我这孤独者。但是,请你的同伴也喝点吃点罢;他比你还疲倦些呢。”查拉斯图拉说:“我的同伴死了;我不容易劝他做这件事。”


“这于我毫无关系;”老者埋怨地说,“谁敲我的门,就得接受我给他的食物。吃罢,祝你们前路平安!”——


接着,查拉斯图拉信任着星光与路又走了两小时之久:他有夜行的习惯,并且喜欢正视陲着的一切。当东方刚发白时,查拉斯图已在一个前无去路的深邃的森林里。于是他把尸体放在一个和他等高的空树里,——因为他想使饿狼无法找到它,——自己便躺在地下的苔上。他立刻熟睡了,肉体虽倦,灵魂却是平静的。


查拉斯图拉睡得很久;不但黎明,连早晨也从他脸上溜过了。最后,他睁开眼睛来,向寂静的森林投了惊诧的一瞥,又惊诧地看看自己。接着他迅速地站起来,像一个忽然发现陆地的水手;他叫出一声快乐的呼喊: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新的真理。他向自己的心说:


“一线光明在我心里破晓了;我需要同伴,活的同伴,——而不是任我负到无论什么地方的同伴或尸体。


我需要活的同伴,他们跟随我,因为他们愿意跟随自己,——无论我往什么地方。


一线光明在我心里破晓了:查拉斯图拉不应当向群众说话,而应当向同伴说话!查拉斯图拉不应当做羊群之牧人或牧犬!


从羊群里诱夺去许多小羊,我是为这个来到的。群众和羊群会因我而激怒起来:查拉斯图拉愿意被牧者们视为强盗。


我称他们为牧者,但是他们自称为善良正直者。我称他们为牧者,他们自称为正宗信仰的信徒。


请看那些善良者正直者罢!谁是他们最恨的呢?他们最恨破坏他们的价值表的人,破坏者,法律的破坏者:——但是这人正是创造者。


请看各种信仰的信徒罢!谁是他们最恨的呢?他们最恨破坏他们的价值表的人,破坏者,法律的破坏者:——但是这人正是创造者。


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同伴们,而不是死尸,也不是羊群或信徒。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共同创造者。他们把新的价值写在新的表上。


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同伴们和共同收获者:他认为一切都成熟了,等待着收获。但是他缺乏百把镰刀:所以他愤怒地扯拔着穗实。


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同伴们和善于磨锐镰刀的人。他们将被称为破坏者与善恶之轻蔑者。但从事收获而庆祝丰收的,会是他们。


查拉斯图拉所寻找的是共同创造者,查拉斯图拉所寻找的是共同收获者和共同庆祝丰收者:羊群牧者与尸体,于他有何用处!


但是你,我的第一个同伴呀,在和平中安息了罢!我已经小心地把你埋在这空树里;我已经把你密藏着,不致为饿狼所侵害了。


但是,我得离开你,时候已经到了。在两个黎明之间,我得到一个新真理的诏示。


我不应当是牧人或是掘墓者。我决不再向群众说话;同时这是最末一次,我向一个死者说话。


我要加入创造者之群去,加入那些收获者庆祝丰收者之群去;我将给他们指出彩虹与超人之梯。


我将唱歌给独居者和双居者倾听;谁还有耳朵听不曾听过的东西,我将使他的心充满着我的祝福。


我向着我的目的前进,我遵循着我的路途;我越过踌躇者与落后者。我的前进将是他们的没落。”


查拉斯图拉向自己的心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太阳已经正午了。忽然他向上投掷诘问的一瞥,因为他听到天空中有尖锐的鸟叫。看呵!一个鹰浮在天空中画大圈儿,悬挂着一条蛇,不像一个俘获而像一个朋友:因为这蛇绕在它的颈上。


“这是我的鹰与蛇了!”查拉斯图拉说,而满心欢喜起来。


“太阳下最高傲的动物呵,太阳下最聪明的动物呵,——它们为侦察而来的。


它们想知道查拉斯图拉是否还生存着。真的,我现在算是生存着吗?


在人群里,我遇到的危险比兽群里还多些;查拉斯图拉走着危险的路途。让我的鹰与蛇指点我罢!”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记起森林里圣哲的劝告。于是他叹息着向自己的心说:


“我希望我更聪明些!让我从心的深处再聪明些,像蛇一样罢!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祷求我的高傲陪伴我的智慧!


如果将来智慧竟舍弃了我:——唉!它是喜欢逃遁的!——至少我的高傲还可以和我的疯狂继续同飞罢!”


——查拉斯图拉之下山如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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