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马》序——瞿秋白(一)
一
那伟大的“俄罗斯精神”,那诚挚的“俄罗斯心灵”,结晶演绎而成俄国的文学——他光华熠熠,照耀近代的世界文坛。这是俄国社会生活之急速的瀑流里所激发飞溅出来的浪花,所映射反照出来的异彩。文学是民族精神及其社会生活之映影;而那所谓“艺术的真实”却正是俄国文学的特长,正足以尽此文学所当负的重任。文学家的心灵,若是真能融洽于社会生活或其所处环境,若是真能陶铸锻炼此生活里的“美”而真实地、诚意地、无所偏袒地尽量描画出来——他必能代表“时代精神”,客观地就已经尽他警省或促进社会的责任,因为他既能如此忠实,必定已经沉浸于当代的“社会情绪”(Настроение)——至少亦有一部分。社会情绪随那社会动象的变迁而流转,自然各成流派,自为阶段。每一派自成系统的“社会思想”(Идеология)必有一种普通的民众情绪为之先导,从此渐渐集中而成统系的理论;然此种情绪之发扬激厉,本发于社会生活及经济动象的变化,所以能做社会思想的基础而推进实际运动;因此,社会生活顺此水永不息的瀑流而转变,则尚日所谓有系统的“社会思想”,到一定时期,必且渐因不能适应而就舞灭,所剩的又不过是那普通的情绪而已。社会情绪的表现是文学,其流派的分化,亦就隐约与当代文学的派别相应;社会思想的形成是所谓“学说”——狭义的社会理想;此种理想若渗入主观,则“致其末流”虽或仍不失其为一派社会情绪的动因,然而只能代表那“过去”的悲哀了。俄国文学史向来不能与革命思想史分开,正因为他不论是颓废是进取,无不与实际社会生活的某部分相响应。俄国文学的伟大,俄国文学的“艺术的真实”亦正在此。
《灰色马》(“Конь Блеаный”)的著者萨文夸夫路卜洵(Савинков-Ропшин)所处的时代,正是那放过万丈光焰的“民粹派”(Народничество)[1]渐起变态日就颓废的中衰期;他自己又正是民粹派的政党——社会革命党——的实际运动者。社会革命党运动之唯一利器是“恐怖主义”(“La terreur”)暗杀劫掠等——最初期此种“恐怖主义”当然有政治上的意义,然而实行恐怖主义的党,其所取的手段不能不影响到自己的组织;此等影响能渐渐造成党员的新环境,因而及于其个人的人生观。此种时代此种环境,怎能不造成文学作品里的特殊“派调”(Тип)——如书中之佐治式的英雄呢?
我们且读这部《灰色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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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民粹派”(Народничество)是俄国社会学说中的一学派,其义甚广,他并涉及文学的范围——与文学中之马克思派相似,此种文学中的分派当然与社会主义之中的方面不同,民粹派思想的代表最显著的可推美海洛夫斯基(Михайловский)、赤尔纳塞夫斯基(Чернышевский)等。历时数十年,民粹派的思想,大有变迁,然总述其义可以说,民粹派主张:一、个性能创造历史英雄论;二、农村公社(密尔)为社会主义的基础,在俄国可以引用旧有制度,中虽实为原始自给经济,现世已不可能,而他们不顾;三、俄国可以不经资本主义的发展而立达社会主义;四、知识阶级为社会运动的原动力,而群众不过附和其高尚理想而已。民粹派处处与马克思主义相对待,而实亦受其影响不少。俄文Народ之意为平民,平民精神在于密尔为俄国所特有,故译为“民粹派”。